高曉梁
我是村子里數(shù)百年來第一個大學生,是鄉(xiāng)下親戚們精心培育的獻給城市的一束野花
今年春節(jié),我沒有回故鄉(xiāng)與親人團聚。除夕之夜,面對都市的喧鬧與繁華,我分明從盈耳的鞭炮聲中聽到了親情的呼喚。淚水不知不覺地矇眬了我的雙眼……
我出生在贛西北山地一個叫桐樹崗的小山村。我所有的親戚,也全都分布在方圓數(shù)十里的山溝里。讀高一那年,我父親因腦溢血,暴死在田頭。從此,養(yǎng)家餬口的重擔,全落在年屆五十的母親肩上。
“寡婦養(yǎng)兒,連滾帶爬”。母親雖然能干,但怎樣也供養(yǎng)不起4個兒女上學。為減輕母親的負擔,我主動放棄讀書,和母親一起把家中僅有的兩頭山羊牽到山外集市上賣了,送弟妹上學。
我拖著尚未發(fā)育的瘦小的身體,起早摸黑,挑糞耘禾、砍柴挖土。聽說我退學在家,年邁的六叔公發(fā)怒了。他罵我沒骨氣,罵我母親沒腦筋,說一個半大孩子能做得了什么事情,說如果我父親知道了,九泉之下也不安生。
六叔公的話讓母親淚如泉涌。母親向老人吐出了滿肚苦水:“我一個半邊婦娘供不起啊!”
六叔公沉默了。傍晚,六叔公來到我家,他拿出一疊鈔票,10塊的、1塊的、5角的,整整一包。在六叔公和故鄉(xiāng)親人七拼八湊的救助下,我得以完成學業(yè)。
我是吃親戚們的菜肴念完高中的。那只伴隨我數(shù)年的竹罐,曾盛過他們從口中省下的多少黃豆肉干、咸魚咸菜。這其中飽含著親戚們多少憧憬希冀、仁愛純良。
我無法描繪自己當時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心情。在我臨上大學報名的那日,母親把幾張字紙交給我,囑咐我好好保管、時時翻閱。原來,母親用自己拿慣了針線與犁耙的雙手,憑著五十年代在掃盲學校學來的知識,歪歪斜斜地記錄著讓我感激到永遠的件件往事:
1980年10月7日,廟背二叔2元,牛皮豆炒辣椒一罐。
1980年10月21日,黃家姨娘咸魚一碗。
母親只記下她經(jīng)手的錢物,而埋在我心靈深處的那本恩情賬,則遠非幾張白紙可以列清。
大學畢業(yè)后,我分配在政府機關(guān)單位上班。從這時起,我開始領(lǐng)略到卑微身份的沉重。我沒有背景,沒有后門,那些使我跳出農(nóng)門的父老鄉(xiāng)親一夜之間仿佛都成了我“飛黃騰達”的絆腳石。每每聽到同事們公開議論某某的叔叔官至什么級別,某某的岳父是什么局長,我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為減少歧視,我刻意模仿,讓自己的舉止言行像個都市人,外出辦事時也竭力掩飾自己的出生地。他人問及我的籍貫,我常會含糊其辭。
面對來自各方面的壓力,我只希望故鄉(xiāng)的親人別來找我辦事。因為,他們的出現(xiàn)不但是我身份的最真實的注釋,他們也將與我一道蒙受某些人的鄙夷與責罰??墒?,當我知道故鄉(xiāng)人來到我棲身的這座城市辦事,僅站在我辦公的樓下注目片刻即默默離去時,我才知道,他們之所以這樣,為的是不增添我的麻煩。他們深知我在外孤軍奮戰(zhàn)的艱辛,擔心自己的出現(xiàn)會讓我尷尬,擔心自己被高樓里的我的同事小瞧。他們不忍心因自己的木訥而“連累”自己含辛茹苦培養(yǎng)出的大學生……
1988年,我被一輛摩托車撞得失去知覺。肇事者仗著自己的姐夫是公安局的領(lǐng)導(dǎo),而我又是一個毫無背景的小職員,在一片譴責聲中勉強送我去醫(yī)院后,丟下兩百元入院費便揚長而去。我單位領(lǐng)導(dǎo)多次出面協(xié)調(diào),那肇事者根本不理不睬,更談不上賠禮道歉和承擔醫(yī)療費。
我的故鄉(xiāng)親人得知此事后,二叔率領(lǐng)十數(shù)名青壯漢子星夜搭車進城,到醫(yī)院勸慰我后,想方設(shè)法打聽到肇事者的住址。二叔想用這種方式喚醒肇事者的良知,告訴他我雖出身寒微,照樣不可欺侮!“人生在世,不可仗勢。你敬我一尺,我讓你一丈!”二叔的話語擲地有聲。感動了那位公安局的領(lǐng)導(dǎo)。當他表態(tài)會把事情處理得讓雙方滿意時,二叔他們聽后又滿臉慚愧,謙卑地請領(lǐng)導(dǎo)原諒自己的粗莽,再三聲明進城主要是看看自己的侄兒,說得知一個沒爹的孩子被人欺侮,全村人都睡不著覺。
這就是我的父老鄉(xiāng)親。
1991年,我談了一個女朋友,說到結(jié)婚一事時,女朋友的父母提出等我有了二室一廳的房子后再辦手續(xù)。恰巧這時候單位集資建房,每戶3萬元。這數(shù)字對工薪階層來說,有些嚇人。我自慚形穢,把報名集資一事置于腦后,每日下班回到我那間陰暗的小屋,讀讀書、寫寫詩。
一天,我下班回到房間,意外地看到六叔公坐在門口的臺階上。這位恩人見自己心中的狀元郎竟住在這樣一間狹小的房間,天真地問道:城里這么多高樓,沒一問是你的?
他突然說:能不能跟你們單位領(lǐng)導(dǎo)提提,你情況特殊,城里沒有一個親人,將來結(jié)婚生了孩子,一間房不夠。當聽我說單位正準備集資建房時,他頓覺精神百倍。這位曾決定過我命運的前輩哪里知道,這次的數(shù)字絕非我念書的學費那么容易湊齊。我告訴他每戶須交3萬元時,他沉默良久,問:一次交清?啥時候開始交錢?第一次交多少?
我后悔告訴他實情,致使老人難過,增加他的心理負荷。
接下來的事情簡直難以置信。20天后,我先后收到3張大額匯款單。我一時成了同事們談?wù)摰慕裹c。面對大伙的羨慕與祝賀,我疑竇叢生,正打算回家詢問,母親寄來了一封信:
……
六叔公賣了豬婆豬仔1023元;
大姨娘賣20根杉樹、30斤茶油700元;
廟背二叔賣木炭850元;
姑夫賣土紙十擔1480元;
……
原來,為使我不被同事“看輕”,在城市中有塊棲身之地,我的鄉(xiāng)下親戚又發(fā)起了一次空前的援助大行動。特別是六叔公,為了我,拖著帶病的身子趕40里山路,忍痛把母豬及8只豬崽送到集市。還有我那廟背二叔,身居深山,年過70還每日“伐薪燒炭南山中”。850元,分分角角都飽蘸著老人的心血.老人的祝福。
這就是我的父老鄉(xiāng)親。他們都不富有,甚至還沒有擺脫貧困??墒菫榱宋遥瑸榱怂麄冃闹械尿湴?,他們節(jié)衣縮食、勒緊褲帶,只差沒有傾家蕩產(chǎn)。
這些年來,我日積月累,總算還清了親戚們的錢款,可他們對我的那份情意,我即便肝腦涂地亦還不清一二。我是村里數(shù)百年來第一個大學生,是父老鄉(xiāng)親們精心培育出的獻給城市的一束野花。我知道,我已不是單純的我了,他們早已把我當成他們的門面、他們的希望!
啊!父老鄉(xiāng)親……
(邢子良、張德忠摘自《涉世之初》199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