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正萬
我大舅文正劭一生都沒有停止過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他對美好生活的理解說出來卻有點可笑。他認為美好生活就是吃好點,清閑點,不做或少做重活。
說起吃的事情,在冉姓壩這個地方,其實也沒什么好吃的,有點好東西也弄不出什么好味道來。就說炒肉吧,一碗凈肉,干辣椒切成筒做佐料,別的都不放,以為放佐菜進去就是“夾殼”,就是摳貓。春夏雨水多,樹林里也有香煞人的蘑菇,也知道蘑菇湯香得讓人滴口水,但就是舍不得多放點豬油。
說到清閑,除非有個又能干又孝順的兒子,每個月從郵局給你寄錢來。冉姓壩的土地出五谷,但離最近的街鎮(zhèn)也有三十里,除了扛勾勾槍認真修地球,別的都是瞎扯白。
也就是說,我大舅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并沒有超出冉姓壩這個狹小的范疇。他想吃好點,并不是嘴饞,他不會為了吃把下蛋雞都殺掉。雞屁眼是銀行,那是長鹽巴錢的地方。他想清閑點,也不是身懶,犁田耙地的時候也不敢少犁一鏵。冉姓壩的土是從石頭上風(fēng)化下來的,瘠薄得很,哄不得。但許多年來,我大舅身背好吃懶做的名聲,成了冉姓壩最臭名昭著的一個人。
“外甥,人活一輩子還有別的意思嗎?除了吃好點,耍好點。”
望著他眼睛上兩砣黃泱泱的大眼屎,我無言以對。這個問題對我而言實在太深奧了,我十二歲的小腦瓜所能解答的問題都是看得見摸得著的,而我所熟知的世界也許和貓貓狗狗知道的差不多,在感知上甚至還沒有貓貓狗狗聰明。
從我認識大舅那天起,大舅就是個光棍漢。但這并不是說他沒有女人。他是有一個女人的,但他把她遺棄了。據(jù)我父母說,他為了吃得好耍得好,連女人都不要了,他就是這么做得出來。那時候他十六歲,娶了個比他大八歲的女人,還生了個兒子。有一天他在進冉姓壩的兩路口放牛,遇到了兩個招兵的,他們花言巧語地吹噓,當兵比干什么都舒服,吃穿不要錢,還發(fā)餉,餉錢你愛怎么用就怎么用,你可以用來逛窯子,也可以用來下館子。一個說,一天除了出操,其余時間都是耍,你想怎么耍就怎么耍,打牌也行,睡大覺也行,不過我們大都是白天睡覺,晚上打打牌,如果白天晚上都睡,腰桿受不了,會痛的。另一個說,你要是運氣好,還有可能升官,等你有了一官半職,你就活得更“巴實”了,連洗腳水都會有勤務(wù)兵給你倒。是呢,一個又說,你想做什么嘴巴歪一下就行了,勤務(wù)兵要是不給你做或者沒做好你就打他的嘴巴。大舅搖著頭說,我怎么知道你們說的是真是假呢。兩個兵油子說,這還不簡單,今天早上我們在麻溪場吃的狗肉湯鍋,不信我們張開嘴巴你聞聞。大舅只聞到了一股酒味,心里想,既然有酒喝,狗肉湯鍋肯定是吃了的。于是他牛也不要了,跟著兩個當兵的走了,在半路上撞到一個冉姓壩人,他說,麻煩你給我家里的人講一聲,我當兵去了。
“他就這樣自由散漫?”
“他就是這樣?!?/p>
大舅到了部隊,果如招兵的所說,每天過的都是神仙一樣的日子。照營規(guī),每天須點三次名,早中晚各一次。一個穿了身不相稱的大灰布軍裝的小兵,到時候把軍號一吹,兵們就站在操場里,列隊成行,連長拿出花名冊,點一個用筆勾一個,點名完畢照例有短短的訓(xùn)詞,大家筆直地默聽,最后是稍息立正,又稍息,又立正,解散。
部隊駐扎在鄉(xiāng)間。在空閑時,大舅跟著老兵到這村那寨去喝過酒,啃過老兵不愛啃的雞頭雞頸子,跟有點老鄉(xiāng)關(guān)系的人談天學(xué)古或者打點小牌。左手長著六指的班長(大舅也是六指)還帶他去他的小情人那里去玩過一回,那小婦人能歌善舞,讓他眼界大開。他本來是經(jīng)歷過女人的,但冉姓壩的女人除了洗衣煮飯和干那事,別的什么都不懂,晚上非要吹了燈才敢脫衣服。可這個小婦人的表演也讓他感到很惶惑,他緊緊地夾住褲襠,很幸福又很痛苦。他很感慨地想,人活著,這才叫活呀。
讓他更加想不到的還有一件好事,他入伍才兩個月,居然當上了班長。那天他去看戲,被演戲的女子把魂兒勾得閃悠閃悠的,中間卻突然竄出一伙人砸場子,他們沖進來,砰砰砰地一陣亂槍,不知道是沖著誰來的,反正是人都鬼哭狼嚎抱頭亂竄,大舅忙往墻根躲,腰上突然被人捅了一下,回頭一看是身著便服的連長。連長說,兄弟,快把你的衣服換給我。換好衣服,連長叫他往后門拱,拱出去后就撒開腿跑。大舅依言照辦,剛跑出后門,就聽見了槍聲和叫喊,他沒命地跑,一直跑到連部。后來他才知道,那些人是連長的仇家,連長原先是坐山頭的二爺,有一次打劫被保安團捉住了,為了活命,他回去把大爺?shù)娜祟^提了來,接受了保安團的招安。那個大爺?shù)牡苄只镆恢痹谡宜麍蟪?。大舅幫了連長這個大忙,連長問他想要什么?大舅想起那兩個老兵說的話,便大言不慚地說,我想當官。連長哈哈大笑,賞了個班長給他當。那些老兵肚臍眼都氣腫了,可也毫無辦法。大舅幸福得像一只剛學(xué)會打鳴的小公雞,覺得前程遠大,無可限量。
可好日子很快就結(jié)束了。有一天連隊來了一個長相很威武的官佐,他說,兄弟們,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現(xiàn)在是該用你們的時候了。
部隊就這樣開拔了。他們行了半個月的軍,在一個小鎮(zhèn)上修筑了一個月的工事,有經(jīng)驗的老兵告訴他,要打大仗了。可工事還沒修好他們就撤走了,說是到一個地方去打援,他們還沒到達目的地就中了埋伏,部隊被打得稀哩嘩啦。大舅這是第一次打仗,一顆子彈也沒打出去,反到被一顆飛彈刮掉了一塊腦皮。嚇得他流了一褲襠尿,嘴里叫苦不迭,可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部隊撤到另一個小鎮(zhèn)休整,冬天來了,他們?nèi)背缘娜贝┑?,而打仗的時候更多了,有時候要打一兩個月才結(jié)束,一直打到第二年春天,好日子離他越來越遠了。
大舅一點也不想打仗,他決定當逃兵。他逃了整整一天,在半路上買了一套老百姓的衣服,記著老家在南面,便拼命往南走。可有天早上醒來,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部隊,不過這不是他原先所在的部隊,而是另外一支。他們昨天和我大舅住在同一個小鎮(zhèn)上。這支部隊要開到另外一個省去打仗,他們正缺挑夫,他自己送上門,自然不能少算他一個。大舅不敢說自己是逃兵,他說他是做鹽巴生意的。他們白天挑著擔子趕路,晚上還要把他們關(guān)起來,為的是防止他們逃跑。部隊開到目的地,當官的對他們說,反正現(xiàn)在你們已經(jīng)回去不了哪,不如留下當兵。
一路上走來,已經(jīng)知道這個當官的為人歹毒,哪里敢說不答應(yīng)。
大舅心灰意冷,沒有別的所求了,只求多活幾天,打仗的時候能不沖在前面就盡量不沖在前面。打仗的時候多了,打油了,據(jù)他后來說,他已經(jīng)非常有經(jīng)驗,能準確地判斷出子彈飛來的方向。可偏偏這年春天他得了傷寒,連槍都扛不動,他身邊因傷寒死去的人比戰(zhàn)場上打死的還多??晒僮舨]因此叫他們休息,部隊要到一個河口去防守,他走不動,走不動也得走,因為一個人留在路上只有死。到了河口,大舅滾在屋角再也爬不起來了,也沒人管他,但幾天后,他的病居然慢慢好了。
駐防的日子依然是很苦的,由于苦,大家的脾氣都不好,兵們難免要受官長的氣。有一天玩牌,大舅和官長做對家,他打錯了一張牌,官長說,我砍掉你的臭手!大舅是個六指,官長把他的手按在桌子上,喀嚓一刀,真把他左手上那個多余的指頭剁掉了。大舅眼淚汪汪,官長哈哈大笑。官長說,老子給你把這個多余的指頭砍了,沒要你一分錢,這樣的好事天下哪里有哇。又到了冬天,大舅他們吃了敗仗,所有的人都成了俘虜。大舅在做俘虜那天晚上吃到了米飯和肉,他吃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他已經(jīng)有兩年沒有吃過這么好的東西了。吃完飯,對方的長官說,愿當兵的留下,不愿當兵發(fā)路費回家。大舅心想,當兵的苦我算是受夠了,我再也不想當兵了,還是回去吧。
“他就這樣回到冉姓壩?”
“他只有回冉姓壩。”
大舅走到兩路口,這是他當年決定去當兵的地方。他看見路兩邊伏著同樣的石頭,土坎上長著同樣的草,山頂上長著同樣的樹,半坡上一只黑翠歡快地叫喚著,好像認識他似的,聲聲入耳,大舅心想,連鳥的叫聲聽起來也不一樣呵。他便高興起來。
他走進冉姓壩,看見一個熟識的,他招呼了一聲,那人嚇了一跳,說沒想到你還會回來。他得意地說,你當然不會想到,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有好幾次我都差點除脫了,但每次都沒死成。他問:我爹呢?你看見我爹了嗎?
那人說:你爹在牛洪灣。
我媽呢?
也在牛洪灣。
我女人呢?
在黃丙發(fā)家。
大舅高興得都快蹦起來:他們都在呀?老天爺你真是大仁大義呀,我沒時間陪你了,我要快點回家去。
大舅回到家,看見家里坐著一個名叫程四的人,還有他的女人和三個兒子。程四有點尷尬,忙端凳子請我大舅院壩里坐。大舅和程四坐在院壩里扯了一個時辰的閑白,見程四和他女人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以為他們要故意等飯吃,他便提醒說,不知道今天有沒有人回家來煮飯,我已經(jīng)餓得肚皮巴背了。
程四用手背擦了擦眼,不好意思地說,正劭你還不知道吧,這家已經(jīng)不是你的了,這是我的家。
大舅笑著問,那我家搬到哪里去了呢?
程四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家了,你去那年,先是你媽病死了,沒好久你爹也病死了,為了埋他們,仙芝就把房子賣了,他們都埋在牛洪灣,不信你去看。
大舅孤注一擲地問,那羅仙芝呢?程四說,她嫁給黃丙發(fā)了。
大舅站起身,看了看他熟悉的家,嘿嘿笑起來。
程四說,我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才買這房子的,要不然我也不會買。
大舅客氣地說,你買你的。
程四說,反正你也沒地方去了,今晚就在我家睡吧。
大舅這才嗚的一聲哭起來。他哭著說,我回到了自己的家,卻要別人來喊我在這兒睡,真是笑人哪。
他出去了三年,除了嘴上多了兩撇胡子,其他什么也沒有了,連栽根樹樁的地方都沒有了。
“他兒子也不認他了嗎?”
“他兒子說,你不是我爹,我爹叫黃丙發(fā),我叫黃貴。”
“他女人呢?”
“他女人羅仙芝說,我是他甩了不要了的,潑出來的水,我現(xiàn)在只曉得黃丙發(fā),不曉得這天下還有個文正劭?!?/p>
人和青草一樣,換句話說,人只要是在自己的家鄉(xiāng),他總有辦法活下去的。
大舅的父親是個道士先生,大舅現(xiàn)在沒有著落,他父親的師兄弟們就來叫他去和他們一起做道場。說做道場好呀,活路并不重,主人家還要單獨開小灶,而且這個手藝不會找不到活路做,因為死人的事總是年年都有的。沒道場可做的時候還可以去給別人安神收鬼。冉姓壩是最信鬼神的地方,娃兒肚皮痛是麻麻鬼,大人不安涵是餓肚鬼,女人生不出孩子是冷血鬼。安神的時候就更多了,冉姓壩人沒有專門的祠堂,堂屋就是他們的祠堂。所有的神都在堂屋里,堂屋是冉姓壩最神圣的地方,每一根柱子上都有神,每一顆塵埃上都有神。往柱子上釘釘?shù)臅r候要先用手拍三巴掌,請神神走開了再釘。有時候神沒走開,就只有去請道士來作法,燒香磕頭,給神神重新安個神位,要不然家里就要出稀奇古怪的事情。所以道士們平時的生意好得很??纱缶松啦蝗ィf他寧愿當叫花子都不做道士。別人問他為什么?你爹都是道士,你為啥不能當?他說不為什么,不想當就是不想當。
其實這和他的痛苦經(jīng)歷有關(guān)。
做道場是一幫人,安神收鬼一個人就可以了。大舅十歲以前,父親去給別人收鬼時總是要把他帶上。每次走進主人家之前,他都要和父親一起找一只小蛤蟆或者螳螂,用細線拴住它的腿,然后把它藏在主人家房前或屋后的一個小石縫里。他父親在主人家的堂屋擺上法器,四面八方跳一通后,便嘰嘰咕咕地往屋外走,一直走到那個石縫面前,桃木劍在空中上下左右揮舞一通后,怪叫一聲,把手伸進石縫,和鬼大戰(zhàn)起來,一個往里鉆,一個往外拉,前仰后合,直拉得大汗淋漓。一邊拉一邊叫,叫聲讓人毛骨悚然。明明知道是人在叫喚,可你又不得不想那是鬼在叫喚。最后聲嘶力竭一聲吶喊,終于把石縫里變成了蛤蟆或者螳螂的“鬼”揪出來,裝在一個小瓦罐里,倒扣在事先挖的土坑中間,澆上神水,蓋上青石板,石板上再蓋上土,好叫它永世不得翻身。
大舅雖然只有十歲,但他捉蛤蟆和螳螂的手藝比他父親高得多。而且最清楚它們愛藏在什么地方。大舅除了替他爹捉蛤蟆螳螂,有時還要幫他爹抱公雞。公雞是收鬼的時候用的,用過后就是道士先生的了。有一次他爹在東家作完法事,又跑到西家去作。他們把一只小螳螂放在石縫里,他爹就進屋去了,他則抱著公雞在外面等。公雞被鬼神附過身,抱到別人家去不吉,主人家也會不高興??伤鶆傔M去,那只螳螂就鉆出來,公雞一嘴就把它吞到肚子里去了。他爹作法作到石縫跟前,手在里面亂抓,怎么也找不到那只螳螂。這次他沒像平時那樣前仰后合,而貼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大舅看不過,只好說實話:爹,大青猴(螳螂)被雞吃了!
結(jié)果可想而知?;氐郊?,他爹請他吃了一頓干筍炒腿筋肉——用干竹鞭一頓暴打,專門打大腿,打得他滿屋亂跳。從此以后他再也不跟爹去捉鬼了,而且恨上了道士這個職業(yè)。
大舅兩手空空,但這一切也沒改變他的本性,他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仍像雨后春筍一樣滋滋地生長?;蛘哒f恰恰是因為受過了折磨,使他對美好生活的理解已經(jīng)深刻而具體了。他在冉姓壩打起了短工,秋收后他還挑起貴陽老擔,他要攢錢,攢足錢砌房子,攢錢來買土地,攢錢來娶女人,重新立家——對女人的需求是他對美好生活的重新認識和理解。冉姓壩在黔北大山中可以說是最偏僻的地方了,離最近的場鎮(zhèn)都有三十里,而要把地里和雞屁眼的出產(chǎn)變成錢,則非得上貴陽不可。因為近處那些場鎮(zhèn)都只有麻雀蛋大,場鎮(zhèn)上住的也大多是農(nóng)民,除了趕場天擺個攤子賣點針頭線腦,很少有人要買自己的地里也能長出的東西。大舅攢錢心切,最好的辦法就是挑貴陽老擔。也就是把鄉(xiāng)下的糯米筍
子皂角挑到貴陽去,因其艱難,所以叫挑老擔。來回十二天,挑子上不但掛的有填肚皮的苞谷粑,還要有兩雙新草鞋,去一雙,回一雙,走到家一雙八兩重的草鞋便只有二兩重了。
大舅自己沒土地,只能挑別人的出產(chǎn),這樣利錢自然就薄得多。他挑了三年,居然存了一筆錢。這筆錢數(shù)目不大,買水田可以買十個簸箕那么大,砌房子可以備齊二十根立柱,娶女人可以娶一個瞎子或者跛子。只能取其一,他便把它全部用來買了地,是冉姓壩后山上的坡坡地,好幾十畝。問他為什么買這么孬的地,不去買水田,他說,想著自己有幾十畝地,心里舒服。有人笑他,是狗吃牛屎圖多。他說,我就是圖多,因為多我心里才舒服,人活著不就是為了舒服嗎,我現(xiàn)在舒服了。
他一個人種不了那么多地,干脆租給別人種,自己仍打短工挑老擔。他想再過三年,好好買塊水田,離他所設(shè)想的美好生活就不遠了。
“沒那么簡單吧?”
大舅有了地,開始想女人了。真正的美好生活,還必須要有一個與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本來有一個女人愿意跟他過,可他沒答應(yīng)。他說他要找就找個受看的,合自己心意的。
那個愿意跟他過的女人名叫楊玉環(huán),楊玉環(huán)不住在冉姓壩,她住在冉姓壩后山一個名叫木蔭溪的深溝里,木蔭溪只有她一家,溪邊有田有土,田土不多也不好,田是河灘上的沙田,坐不住水也保不住肥力,每年洪水都要把它搜剮一遍,土是山坡上的石灰土,里面盡是巖礓石。但這溪坎上有一架碾房。那時候家里有一架碾房就等于現(xiàn)在的人開了個工廠。
方圓十里就這一架碾房,四鄉(xiāng)八里的谷子都要挑到這兒來碾,楊玉環(huán)靠這架碾房過著提心吊膽又富裕的日子。有一次漲大水,她男人去河里堵水,被水鬼拖下了河,襟襟片片都沒找回來。楊玉環(huán)怕的不是土匪強盜,她怕的是“鬼”,土匪強盜可以用槍對付,鬼是一陣風(fēng),拿它沒辦法。
楊玉環(huán)有一桿四尺長的火槍,白天掛在火塘邊,晚上抱在懷里。冉姓壩是個窮地方,作土匪的都是本地人,打的是屋檐下的食,白天抱鋤荷草,晚上抓把鍋煙墨往臉上一抹,開山斧往褲腰上一別,便干起那逞強的勾當。這樣的土匪都是單干,一支火槍便能對付。
但錢多了會招兇惹禍,成了寡婦會招蜂惹蝶,這樣就總是沒個安穩(wěn)的時候。楊玉環(huán)膽子大,晚上聽見屋里有響動,她便大聲說,你是想錢呢,還是想人呀,想錢你拿起就走,錢掛在房梁上,想人你先把臉洗干凈了進來我看看你是誰。她的槍口瞄準房梁上的錢袋,賊真要是敢上去取她就開槍,槍里裝的是綠豆,打不死人,但可以把人打成篩子那么密的麻子眼兒。有賊想的是人不是錢,真就跑到水溝里掬水洗掉鍋煙墨,楊玉環(huán)看了覺得中意便給他“搶”一回。那些男人過后都說,不是他們搶了楊玉環(huán),而是楊玉環(huán)把他們搶了??纱謇锏呐瞬涣R自己的男人,反倒罵楊玉環(huán),說她是個敞口子貨,什么東西都裝得下去,一條大水牛都裝得進去,一座山都裝得進去。
我大舅最先也是這些賊中的一個,可楊玉環(huán)“搶”了他一回后,她就再也不稀罕別的男人了。她說我嫁給你吧,我嫁給你我就是你一個人的女人,你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想白天來就白天來,想晚上來就晚上來,你餓了我給煮飯,衣服臟了我給你洗,累了我給你捶腰,我啥都不要你做,地里不要你薅一鋤,田里不要你犁一鏵。
我大舅有哪一點值得她這么看重誰也說不清楚,有人說是因為我大舅見多識廣會唱歌會擺龍門陣,有人說是因為他是個光桿司令,沒牽沒掛,而楊玉環(huán)需要的正是他這種可以上她的門的男人,她為了她的碾房是不可能嫁出去的。
在冉姓壩男人上女人的門是一件很窩囊的事情,但我大舅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大家都覺得他上揚玉環(huán)的門一點不吃虧。楊玉環(huán)的名聲不好,文正劭的名聲也好不到哪里去,為了吃好點耍好點,連自己的妻兒都不要,會有好名聲嗎?在這方面他們也是門當戶對的??纱缶司尤徊淮饝?yīng),他想來想去總是覺得,楊玉環(huán)不是那個和他一起享受美好生活的人。楊玉環(huán)問他是不是嫌上門的名聲不好聽,她說你要是有房子,有個窩棚都行,我先嫁過去然后再搬到碾房來,這碾房你不能不要,它一年四季不用人淋糞,不用人薅草,就可以長出一家人的吃喝。大舅默然不應(yīng),慚愧地抿著嘴。
你是不是嫌我老了?
你不老。
你是不是嫌我……是個……敞口子貨。
這方面我倒也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
我也說不清楚。
楊玉環(huán)火了:姓文的,有我這樣的寡婦嫁給你,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你不要以為憑你這樣子也能找到黃花閨女!
大舅說,我沒有說我要找黃花閨女。
那你倒底要什么,我把什么都給你,錢給你,碾房給你,人給你,白天來白天給,晚上來晚上給。每次我都到河里洗得干干凈凈,冉姓壩有哪個婆娘洗過澡?一輩子都沒洗過!你說你還要什么?
大舅特別怕楊玉環(huán)這樣問,因為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對楊玉環(huán)不是不動心,對她的碾房也不是不動心,但他不敢輕易說把它們接管過來。在他心里,楊玉環(huán)和她的碾房就像一桌佳宴,可這一桌佳宴后面還有更美好的東西,面對第一桌你若是管不住嘴,第二桌擺在面前時你就騰不出肚皮來接納。
楊玉環(huán)流著眼淚說,為了你,我把冉姓壩所有的男人都得罪了。
大舅說,那我今后不來就是了。
楊玉環(huán)說,你不來吧,你不來我就提起火槍到冉姓壩來找你,我要讓冉姓壩的人都知道楊玉環(huán)是文正劭的野女人,文正劭是楊玉環(huán)的野男人。
大舅說,要不得要不得,你到冉姓壩去亂說要得個屁呀,我哄你耍的,說的是假話,我怎么會不來呢。
他說的的確是假話,他雖然不想娶她,但他歡喜和她在一起,歡喜聽她說纏死你咬死你愛死你恨死你。他想自己要是能變成兩個文正劭就好了,一個用來娶楊玉環(huán),一個留到將來過美好生活。世間上自然沒有這樣的好事情。大舅這樣想的時候一點也不知道,他和楊玉環(huán)的這段美好生活(幾十年后他才知道這段生活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就要結(jié)束了。
冉姓壩有一個地主,名叫文心順。冉姓壩一半的田土都是他的。為了防土匪,他在大房子前面修了個碉堡,里面日夜守著一個家丁。可文心順有一個不爭氣地弟弟文心秀,特別好賭。錢輸完了就輸土地。文心順為了讓弟弟戒賭,把他關(guān)在碉堡里面,不準他出門,可半夜三更,他就被他那一幫賭友用繩子從碉堡上面的氣眼吊了出去。因為他們知道文心秀是冉姓壩最有錢的人,賭得豪爽大方,從沒賴過賬,贏得起輸?shù)闷稹N男捻樢粴庵?,派兩名家丁把文心秀從賭場拖回來。問他,是要賭還是要這個家。文心秀說,哥,這個家有一半是我的呢,我輸?shù)氖俏夷且徊糠帧N男捻樥f,你是不是想分家?文心秀說,哥,這可是你說的。在冉姓壩,窮的人才分家,富人家也分家就要遭人嘲笑。文心順便向冉姓壩所有的人說,我管不了文心秀了,但
從今以后,文心秀輸了錢你們叫他當面拿給你,到我這里來拿概不認賬。有一個叫干山的人和文心秀賭,贏了他兩畝水田。他牽起牛到田里去犁的時候,文心順說,我有言在先,你不要怪我。他朝干山的腿上開了一槍。文心秀對文心順說,哥,我說過了我輸?shù)氖俏夷且环?,你打人家干什?為了兩畝水田你和人家結(jié)下這么大的冤仇,干山報復(fù)不了你,他的兒子兒孫也會報復(fù)你!文心順無可奈何,顧不了面子了,只好和兄弟分家。分了家文心秀賭得更大了,才兩年,他的田土就全部輸光了。輸?shù)阶詈?,房子輸了,女人也輸了。文心順覺得這和輸他的沒什么兩樣。于是想方設(shè)法,把弟弟輸?shù)舻奶锿劣仲I了回來。最后當哥的成了冉姓壩的大地主,出門坐轎,吐泡口水都有人用手板替他接。當?shù)艿膮s成了叫花子,身上穿的是巾巾片片,吃的是殘羹剩飯。
可有一天,文心順卻成了罪犯。在槍斃他之前,他哭著問弟弟,心秀,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有這一天呀?文心秀哭著說,哥,我哪里知道呀,我要是知道我早就連你那一份也輸完了。
一夜之間,大舅想要的田有了,耕牛有了,房子也有了,不過都不是他花錢買來的,是土改政策改給他的。他回到冉姓壩的第七年,冉姓壩解放了。讓他始料未及的是,楊玉環(huán)成了地主。因為她不但有一架碾房,而且她那些田土自己從沒種過,都是請短工給她種。大舅一時也不敢和楊玉環(huán)來往,他甚至暗自慶幸沒和楊玉環(huán)結(jié)婚,要不然自己也是地主了。他也有土地出租,可他窮得連房子都沒有,他的成份是小量出租,在貧下中農(nóng)之下,在富農(nóng)之上。
“他真卑鄙!”
每個人都有田土,過得怎么樣全看自己的了,惟一讓大舅感到遺憾的是從此以后田土不興買賣,他嫌自己的田土窄了點,可他毫無辦法。為了讓地里的莊稼茁壯一點,大舅每天把大便都直接屙在自己的土里面。他專門準備了一把小鋤頭,屙屎前先在地里挖個坑,屙在坑里后立即把它埋掉,他認為熱氣都沒跑掉的大便一定比屙在茅坑里再挑到地里更有“漚力”。出門在外他腰上還掛著個竹簍,把見到的牛屎馬屎豬屎狗屎撿回來倒在地里面。一個人的土地,本來面積就不寬,在他的精心侍弄下,很快肥沃起來,他的莊稼也成了冉姓壩最好的。大舅的心勁又上來了。
上面鼓勵農(nóng)民開荒,有一個蹲點的干部,誰開得多他就表揚誰,荒地開出來是自己的。大舅背了一把開山斧,一把鐮刀,伐倒了一大片林子,太陽把樹葉曬干后,一把火把它點燃,大火像瘋狗一樣滿山亂竄,大火化成灰燼,一片處女地便在光天化日之下裸露出來。
那個夏天冉姓壩到處是叮叮當當?shù)姆ツ韭?,到處火光沖天。連人也變成了火,熊熊地燃燒著。男人們吃住在山上,興奮得連干那事都覺得耽擱時間,女人像母狗一樣歡叫著,給男人送水送飯,一到時間,山嶺上山坳上便響起她們唱歌一樣呼喊自己男人吃飯的聲音,有許多男人幾乎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人還天生有這么一副悅耳動聽的好嗓子,于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憐愛。女人一得勢就更加不得了哪。冉姓壩人沒有唱山歌的習(xí)慣,誰唱山歌他們就說那是巴山猴喊號子。有些會唱歌的女人嫁到冉姓壩后就不敢再唱了。開荒把她們記憶中的山歌開出來了,或者說把她們的天性開出來了。當那些山歌在山坡上響起來時,男人們?nèi)缏犔旎[,聽得傻呆呆的,渾身癢癢的,末了有點不好意思有點莫名其妙地說,等晚上我再收拾你。
“偉大的愛情就這樣產(chǎn)生了?”
“是在勞動中產(chǎn)生的。”
新開出來的荒地是不能種苞谷的,因為地里還有許多樹樁和燒不死的荊棘,要挖成熟土才能種苞谷,第一年只能播小米。由于老樹葉積淀了幾百幾千年的肥力,加上鳥雀們屙的屎,又有樹椏燒成的灰,長出來的小米竟然像鐮刀杷一樣粗,滿山遍野,小米穗像豹子尾巴一樣威風(fēng)凜凜,看了讓人浮想聯(lián)翩。
可第二年春天還沒開種,上面又下來一個蹲點的干部,他是來制止毀林開荒的。一般成份的人開了就開了,不再開就行了,成份高的人就不一樣了,說他們是搞破壞。比如地主楊玉環(huán),就被揪出來開了一場斗爭會。
土改時楊玉環(huán)的田土和房子一分為二,給了一個貧下中農(nóng),可這個貧下中農(nóng)不想要,嫌那深溝又遠又孤單。
互助組的時候,只有大舅文正劭一個人和楊玉環(huán)“互助”,兩個人的名聲越來越臭。她被劃成地主后,哪里也不去,有人去碾米也看不見她,碾房里有個小箱子,愿意給錢把錢丟在箱子里面,不愿給錢挑起你的米走你的。大舅給她犁地她到另一邊薅草,她不給他管飯,更不準他晚上在碾房歇。大舅有時來硬的,她便四仰八叉,聽之任之,再也不專門為她下河洗澡了。大舅問她為什么不歡喜?她說,你是貧下中農(nóng)。大舅沒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嘻嘻嘻地說,現(xiàn)在我和你是一對狗男女。有人勸他們,兩家合一家算了,彎刀對著瓢切菜,將將就就成一家得了。大舅也這樣想,他對美好生活的設(shè)想并沒降低,只是覺得按照當時的情勢,美好生活像山嶺上的鳥影,越來越模糊了。
大舅猶豫再三,帶著一種奉獻精神,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楊玉環(huán)沒理他,連看也不多看他一眼。大舅發(fā)覺氣氛有點不對,心想女人在這時候是要男人討好的,他便討好地說,玉環(huán),你想要什么你說吧,雖然我沒多少錢,但我可以讓你像新姑娘一樣打扮得乖瞇瞇的。楊玉環(huán)還是不理他,一成不變地做著手里的事情。他心想你這屁婆娘,還要擺什么臭架子?他霍地站起來,虎視眈眈地說,其實我們已經(jīng)做了好多年的夫妻了,現(xiàn)在只是正一下名,讓別人都知道我們是夫妻就行了。女人聽了這話,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你是貧下中農(nóng)。她說。
貧下中農(nóng)又不是不可以和地主結(jié)婚。
你是貧下中農(nóng)。她說。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你是貧下中農(nóng)。
我說過了我什么也不怕,再說我也不是貧農(nóng),我是小量出租。
小量出租也比地主好。
我大舅忍不住火冒三丈,他把楊玉環(huán)大罵了一通。他覺得女人在這時候除了打和罵什么也不需要。等他罵完了氣完了,她說出來的還是那句話。大舅心里很古怪地疼了一下,他知道他和她之間什么也不會發(fā)生了。他離開的時候,楊玉環(huán)怪怪地笑著說,兄弟,好好找個人過日子呀你,扔了三十進四十就沒人愿意嫁給你了……大舅說,姐我聽你的,鼻子一酸,眼淚滾了下來。
讓他始料未及的是,沒多久成立了初級社,碾房成了生產(chǎn)隊的公有財產(chǎn)。隊里派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跛子去看守碾房,楊玉環(huán)很快成了跛子的老婆。
日子一天一個樣,像戲臺上的孫猴子。大舅的耕牛土地進了合作社,他再也不到地里屙屎了,屙在茅廁里再挑出去有工分,直接屙在地里誰也不會表揚。做什么樣的活路不由自己想,由隊長安排。
隊長說地里的活由婦女去干,男的跟我去建高爐,我們要大煉鋼鐵。
隊長說一些人去山上燒炭,一些人去挖鐵狗兒。
隊長說地不用種了,炭不夠,女的也要上山去燒炭。
隊長說不用挖鐵狗兒了,你們回家去,給
我把家里的鐵鍋鐵桶鐵鏟拿來煉鐵。反正不用自己煮飯了,生產(chǎn)隊有大食堂。
隊長說我們過的是社會主義,食堂要辦全公社最好的……
大舅向往的美好生活一夜之間就實現(xiàn)了一半。一天三頓都在生產(chǎn)隊的食堂吃,過煩了單身生活,一下子水不用自己挑,不用自己煮飯,不用自己洗碗,每天收工后甩手往食堂走就行了。
吃完飯他飽嗝連天地說,社會主義好呀,社會主義真是好。
他已經(jīng)把楊玉環(huán)忘了,想起她的時候也只是替她遺憾,因為她沒享受到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木蔭溪離生產(chǎn)隊的食堂太遠了,隊長特許她自己煮飯吃。其實主要是那個跛子不能吃食堂,她必須給他煮飯。大舅一點也不明白這樣一條規(guī)律:太美好了的東西是不可能長久的。
“這只能說明他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p>
“正是這樣?!?/p>
食堂的菜越來越簡單了,飯也越煮越稀了,能照見人影了。下了工不走快點就只有喝米湯了。沒有米的時候就只有吃菜根和樹皮了。而且一吃青菜全是青菜,飯是它菜也是它。這樣的“飯”吃下去屙出來的尿和大便都是綠的,尤其是那泡尿,一點騷味也沒有,綠得像翡翠,如果它不是尿,真會讓人以為那是只有神仙皇帝才有資格喝的玉液瓊漿,因為看上去太美了。而且尿液的產(chǎn)量特別多,睡覺的時候特別麻煩,剛剛才屙了回來躺下,瞌睡蟲還沒爬攏鼻尖,又要屙,起來慢了還不行,慢了感覺膀胱都要撐破了。也不用做活路了,唯一的活路就是找吃的,能吃的都弄來吃了,不能吃的也在吃。因為沒有油水,哄得住眼睛哄不住肚皮,吃得再飽也覺得沒力氣。有人把觀音土也摳來吃,這是一種白色的黏土,看著就像還沒蒸熟的年糕,不但讓人產(chǎn)生食欲,而且還讓人覺得它肯定好吃,以前只用來洗衣服,沒有人吃過,吃起來其實和吃泥巴一個味道,里面還夾雜著黃豆那么大的石英石。而最不好受的是吃了不能消化,有人活活被撐死了。
大舅平時對吃比一般人講究,災(zāi)荒一來他比所有的人都餓得慘。有的敢吃朽木頭里的肥蟲,他連看都不敢看。他自作聰明把青岡櫟籽用來蒸飯,結(jié)果吃下去就屙不出來,請人給他灌了一腸子的肥皂水,才沒把他撐死。他感到饑餓像疾病一樣,餓得他全身都痛,不過最痛的地方是眼珠子,他想一定是自己太瘦了,連眼眶里的肉都包不住眼珠了,因為老想找吃的,眼珠子老往外面滾,別的地方越來越輕,眼珠子卻越來越重,他想要是再餓下去,眼睛一定會瞎的。雖然餓得要死,他也不想眼睛瞎,瞎了就看不見這世界了。有人告訴他,瘦還不要緊,怕的是胖,這時候一胖就完了,一胖就沒命了。他想要是有碗油湯喝就好了,喝油湯一定能治住眼痛。有天晚上他聽見一陣難聽的吱嗄聲,點燈一看是一條大耗子在啃秤砣。他很難受地想,真是沒什么吃的了,連耗子都啃秤砣了。睡到半夜他才想起這桿秤是殺豬匠張士元的,那秤砣上巴的有油啊。他立即心痛得要命,早知道把它放鍋里熬一熬,也比喝鹽開水強呵。他對找不到油湯喝有種絕望感,連秤砣上的油泥都被耗子舔了,自己到哪兒去找油湯?
可有一天,他想要的油湯真讓他喝著了。
那天,幾個在山坡上剮樹皮的婦女撞見一條蟒蛇,她們一起吶喊著,像瘋子一樣尖叫著,把蟒蛇打死了。蟒蛇在她們眼里不是蛇,而是一堆肉。所有的人都興高采烈,像過節(jié)一樣。除了那幾個打蛇英雄的碗里有蛇肉,其他人只能喝蛇湯,不過這已經(jīng)讓他們非常滿意了,因為畢竟是暈湯,而且那么香,他們已經(jīng)有好久沒聞到這么香的東西了。一些人因為有蛇湯喝而激動得眼淚汪汪的,另一些人眼淚汪汪則是因為受不了這香味的突然刺激發(fā)生了胃部痙攣。喝湯之前風(fēng)平浪靜,因為所有的人都要等隊長吹哨。平時吃飯也是這樣,隊長一聲哨響,說聲“吃——”,大家才吃??蛇@天發(fā)生了一點意外,大家都偏著頭等隊長吹哨呢,我大舅趁這幾秒鐘一口喝完了自己的湯,然后把別人的湯也搶了過來。那個人就是買我大舅的房子那個程四的老婆。隊長的哨子終于吹響,程四的老婆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是一個空碗,當她明白原委后,哇的一聲,涕淚滂沱地大哭起來。大舅已經(jīng)把兩碗湯都喝完了,正無比慚愧地笑著。這時程四一拍桌子,激昂地高呼了一句:打倒國民黨!別人還沒明白怎么回事,程四已經(jīng)用頭把桌子撞得咚咚響,他一邊撞一邊說,文正劭是國民黨,國民黨搶了貧下中農(nóng)的湯喝,你們要為我老婆作主呀。
舉座大嘩,大舅更是目瞪口呆。他發(fā)現(xiàn)周圍的目光足以把他割成縷縷片片,他苦笑著小心翼翼地申辯了一句,我不是國民黨。
你就是國民黨!他們說。
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你不是國民黨?他們說。
你在國民黨的部隊當兵,所以你就是國民黨!他們總結(jié)說。
把他關(guān)起來!
把他押到公社去!
公社對這件事極為重視,大舅被關(guān)在一間黑屋子里,他想自己不是死刑也得勞改,但他并不感到沮喪或者害怕,而是有滋有味地回味著蛇湯的味道,他感慨地說:真是一碗好湯呵。
接下來的事情卻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冉姓壩人的預(yù)料。公社對他的處分是到糧庫去扛糧包。當時雖然都在挨餓,但對應(yīng)該上繳的公糧卻一斤也不能少。大家都挺自覺,連公社干部都沒吃一粒糧食。
大舅之所以被指派去扛糧包,實在是因為當時扛得動糧包的人全公社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了。
糧包百多斤重,就是天天能吃飽飯的人也未必扛得動,平時都是些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大舅雖然年輕,可他已經(jīng)好久沒吃過飽飯了。讓連飯都吃不飽的人去扛,自然是一種酷刑。而最殘酷的地方還不在于此。他們扛的是白花花的大米,吃的卻是菜根和樹皮??钢谆ɑǖ拇竺讌s不能吃,這才是最殘忍的。
為了防止有人偷糧食,公社武裝部長親自背著步槍在糧庫日夜監(jiān)督。這個部長的左臉上有一塊疤,是在朝鮮戰(zhàn)場上留下的紀念。他身材不高,但他那雙眼睛兇巴巴的,好多人都受不住他看,雖然自己沒犯什么法,但在他的眼光注視下總是要膽虛虛的。大舅從沒想過要偷公家一粒糧食??捎幸惶焖趲砟?,卻看見地上有幾粒白米,非常耀眼,他心里咚咚亂跳,莫名其妙地笑著,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米撿起來,有幾粒陷在軟泥里,他是用指甲挑出來的。他把白米放在手心里搓了搓,然后一粒一粒地把它們放進嘴里。吃完后他才猛然醒悟,一定有人偷米了,趁上廁所來吃它,因為每天下工的時候每個人的衣服包包都要翻過來抖一遍,所以沒人敢大張旗鼓揣回家去煮了吃。大舅不知道要不要向武裝部長報告。走到人多的地方,他終于在心里決定了:別人能偷是別人的本事,我自己不要偷就行了。
其實他心里還有一個連他自己也不愿承認的想法,那就是希望下次還能在廁所里撿白米,要是報告了,就不可能再撿得到了。從這天起,他只要看見有人進廁所,不一會他也要進廁所。菜根樹皮吃了尿本來就多,誰也沒想到別人去屙尿,他卻是去找吃的。不出他所料,果然大有收獲,而且他發(fā)現(xiàn)幾乎每個
扛糧包的人都在偷米,他們之所以把米撒在廁所里,不是他們吃的時候吃撒的,而是收工前怕被檢查出來,到廁所里抖撤的。這使他憤憤不平,你們都能偷我也能偷。他注意觀察,很快就發(fā)現(xiàn)偷米的決竅。糧包自己打,封口的時候趁別人不注意勾一點在手心里,然后假裝撩衣角揩汗,趁機把米裝進了荷包。看到武裝部長威風(fēng)凜凜地走來走去,他替他叫冤,可是能偷的時候他照樣偷。生米吃多了可不行,要拉肚子,但吃的時間長了,稍微多吃點也沒事,肚子已經(jīng)變皮實了。大舅想,在這樣的年景,能在這里扛糧包,也應(yīng)該算是美好生活了。于是他擔心起來,怕哪天糧包扛完,回到生產(chǎn)隊去。他已經(jīng)扛了十天了,按現(xiàn)在的進度,最多還有半個月就扛完了。他想要是有個辦法把偷的米存起來,回到生產(chǎn)隊后熬點稀飯喝,那該有多美呀?賊心有了賊膽也有了,終于想出個辦法。他穿的是對襟衫,有兩個斜兜,他把這兩個斜兜撕下來,將偷來的米裝在里面,扎成兩個小包塞在廁所的磚縫里面。他還是公社的勞改犯人,不能隨便回家,他想等哪天放他回家他再把它們拿回去。后來他又把褲包撕了,他差不多已經(jīng)存了兩斤了,就在這個時候,他被發(fā)現(xiàn)了。
那天他剛鉆進廁所,武裝部長就跟進去了。武裝部長說,你們做的事情其實我都曉得。大舅不敢看武裝部長,他不知道下面將要發(fā)生什么事情。
但是我沒有管你們。部長說。
我曉得你們餓,我也餓,不過我只是背支槍,做的活路沒你們重,所以我肯定沒你們餓。部長認真地說。
我我……我也是跟他們學(xué)的。大舅說。
部長擺了擺手。
大舅彎了彎腰。
部長不好意思地緩緩地說,我老婆已經(jīng)餓死了,我娃兒也快要餓死了,我想找你……要點米,去……去去……救救我娃兒。我要是多有幾個娃兒我也不救了,可我就那一個。
大舅急忙把兜里的米給部長,不知所措地說,我我我今天就偷了這么多點。
部長點了點,說了聲謝謝。
部長已經(jīng)走開了,大舅還在廁所里不敢出來。他不是怕武裝部長,而是怕見到所有的人。他內(nèi)疚地想,人家守著那么多米,婆娘餓死了沒偷,娃兒快餓死了也沒偷,我倒好,偷了吃了還想包回家去,不叫人哪。他拍了自己一耳光,他忘了把磚縫里那幾個布包給部長。
半個月后,糧庫的糧食搬完了,大舅回到生產(chǎn)隊,春上種的苞谷掛紅帽了,一些人就掰下苞谷棒子,用刀把還是嫩水的玉米仁和玉米芯削下來和野菜熬粥吃,雖然味道不怎么樣,但總算有吃的了。
“他藏在廁所里的米拿回來了嗎?”
“沒拿,哪還好意思拿呀。”
“武裝部長的娃兒救活了嗎?”
“救活了,不過不是那點米救活的,而是他命大?!?/p>
不煉鋼鐵了,又開始種莊稼,不過我大舅已經(jīng)是人人皆知的“國民黨”,所以生產(chǎn)隊有什么重活總是派他。只要有吃的,他倒也無怨言,不過即使他有怨言他也不敢說。有一次在地里薅草,他和另外兩個人一起討論什么樣的日子才叫好日子。其中一個說,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就是好日子。另一個說,一天能吃碗凈米飯,一年能殺條肥豬,一生能娶個胖女人,這樣的日子就是好日子。大舅說,白天走路有轎子,晚上睡覺有嬌娘,早上醒來兒遞煙,這才叫好日子。那兩個嘲笑他,兒遞煙?當初連兒子都不要,還想兒遞煙。大舅慚愧地說,那時候我都還是個娃兒呀,只想自己過得安逸。
日子過得苦,但總沒餓飯的時候苦,大舅又想起別的事情來了。
為了年終大家能多少分幾個紅錢,生產(chǎn)隊瞞著上面搞了一個煉油廠,煉柏木油的。他們把山林里的老柏木疙蔸挖起來,用斧頭砍成榆樹葉那么大一塊一塊的,然后放在碉堡一樣的大甑里蒸,蒸出來的水就是柏木油。這是世界上規(guī)模最小的工廠,只要兩個工人,而且不用電也不用什么機器,硬要說它有機器的話,就是那兩柄斧頭了。但柏木油是出口產(chǎn)品,價格很高,這是生產(chǎn)隊最好的副業(yè)。由于是瞞著上面干的,加上柏木疙蔸也只有老山林里才有,所以煉油廠只能在深山里。煉油的技術(shù)主要是火功,看著簡單做起來難,那火閃不得,必須一直雄起,否則蒸出來的只有水沒有油。一開始好多人都爭著去,因為工分高,一般出工記十分,熬柏木油是記十五分??伤麄儾湃滋?,臉被大火烤得像猴子屁股一樣又紅又皺,頭發(fā)被燒得像干苞谷須一樣又稀又黃,就再也不愿去了。
別人都不愿去,那就只有派大舅這樣成份高的人了。油廠的工作雖然艱苦,但收入比搞其他勞動高。因為每賣一斤油,收購站有兩斤碎花米的補貼。天天都有公分,而且公分又高,分紅的時候自然又可以多分一點。這樣一來,他就要比其他人顯得富裕一點。大舅對所謂的美好生活已經(jīng)不敢奢望了,他只對吃有想法,不求吃好,只求吃飽。如果他一直在油廠干下去。他的愿望是完全可以達到的。可正應(yīng)了那句老話,飽暖思淫欲。他自己把自己想吃飽的愿望斷送了。
和大舅一起去的是個六十多歲的老漢,是個真正的地主。兩人除了燒火熬油,自然不可避免地要打話牙祭。這人哪,似乎只要吃飽了,再苦再累,想得最多的總是那方面的事情。老地主年輕的時候風(fēng)流過,擺談起來有板有眼,在這深山老林里,也不怕第三個人聽見,于是好多陳古八十年的事都被他翻了出來。麻溪場的煙館妓院沒哪一家他不熟悉。大舅聽多了,就像從雪地里爬出來的人被大火烤了一樣,既舒服又痛苦。其實他也是經(jīng)歷過女人的人,但和老地主比起來,就像一塊天,老地主什么都看見了,他只看見了一條縫。如果光是打話牙祭,也出不了什么事情,可偏偏大舅還有一點權(quán),麻煩事情就出來了。
大舅的權(quán)力體現(xiàn)在收柏木疙蔸上。柏木疙蔸大半是生產(chǎn)隊員閑時挖的,他們把它賣到煉油廠,找一點鹽巴錢。大舅在給漂亮點的女人的柏木疙蔸過秤時,總是忍不住要多算一點,太多了他也不敢,無非是多算一斤半斤,多算一斤也就兩分錢,但就是這兩分錢感動了一個女人,有一次她賣完疙蔸,背著那個老地主,和大舅在柴垛里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干起來。這一干就把大舅的膽子干大了,過秤的時候他越加越多,有一次甚至把稱過的一條疙蔸放在她的背簍里又過了一道。他一點也不知道他這樣干一回就是往自己身上多捆了一條繩子。有天他守夜,一時大意,忘了往鍋里灌水,把大鍋燒穿了,碉堡一樣的大甑子也燃燒了,旁邊烘木片的烤房也同歸于盡。那個老地主為了推卸責任,一把鼻涕一把淚,把我大舅干的事全部抖落出來。那女人的小叔子是公社的民兵連長,他一槍托往大舅的胯下揣來,大舅本能地一側(cè)身,槍托從襠前滑了過去,要不然他的命根就廢了。
我大舅和那個女人脖子上各掛一雙爛鞋游街示眾,他們一邊走一邊喊,我是文正劭,文正劭不要×臉!那女的也這樣喊,喊她自己的名字。大舅手里還有一面銅鑼,喊一句敲一下,這樣便四方聞名了。
那女的陪他游了三天便解放了,文正劭則由于罪孽深重還要進一步接受貧下中農(nóng)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