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祥耀
內(nèi)容提要:蘇軾文章的代表作,以散文為主,應(yīng)用性的"四六"文非所經(jīng)意;然由其才識和經(jīng)歷所觸發(fā),在宋代卻也有超越的成就和特色。本文從對蘇軾此種文體成就的論述,上溯其淵源,下及其影響,以略見它在文學史上的作用。
(一)
駢體文是我國運用漢字的單音、方塊的特點而構(gòu)成的一種獨特的文體。駢文中多用四六字句間隔組成扇對的,又稱為"四六"體。先秦文章已雜有駢偶的句子。西漢文章如賈誼的《過秦論》、司馬相如的《難蜀父老》、終軍的《白麟奇木對》、王褒的《圣主得賢臣頌》等,駢偶句已占頗大分量。東漢到魏,如馮衍《遺田邑書》、班彪《王命論》、班固《漢書》的論贊、蔡邕的大量碑文,以及韋昭《博弈論》、曹丕《與鐘大理書》、曹植《求自試表》、李康《運命論》、阮籍《達莊論》、嵇康《養(yǎng)生論》、曹礒《六代論》等,更是有意組織排偶辭句,創(chuàng)造駢文體式。西晉陸機為文特別注重雕對,大力推進了駢文的發(fā)展:他的《文賦》開創(chuàng)工整的駢賦;文章如《辨亡論》、《五等諸侯論》、《豪士賦序》,是工整的駢文,且多四六句子;《演連珠》主要是用四六句式組成的??梢哉f,駢文及其中的"四六"體制,在陸文中,基礎(chǔ)已經(jīng)奠定了。東晉、南北朝,駢文進入全盛時代,作家私人著作以及朝廷、社會上的應(yīng)用文章,都以駢體為主。前期作家,可以傅亮、顏延之、鮑照等為代表;中期如王融、沈約、謝緿等"永明體"作者以及江淹、任窻等人的作品,更進一步從講究平仄聲音的調(diào)配方面發(fā)展駢文及其"四六"化。后期的庾信、徐陵兩人,則高度發(fā)揮駢文的雕對諧聲、用典使事的種種技巧,立起駢文的高峰。
隋及唐朝前期,駢文仍占文壇主要地位。"初唐四杰"是發(fā)展徐、庾之體的杰出駢文作家。中唐"古文運動"開展以后,駢文趨于衰落。但"古文運動"之前,陸贄的文章,在駢體中改變它的功能和機調(diào),開創(chuàng)了散文化的駢文,對"宋四六"有直接的影響。晚唐的李商隱是唐代駢文回光返照時期的杰出作家。他文章用典仍多,受陸贄新風影響較少,主要是繼承齊梁到"四杰"這一系統(tǒng)的風采而益求精致。柳宗元《乞巧文》說過"駢四儷六,錦心繡口"的話;李商隱的駢文集子,直接以《樊南四六》甲乙集命名,所以"四六"體之名,還是從他正式開始的。
駢文以鋪張詞藻而求形式的華麗,但卻妨礙內(nèi)容表達的明白具體和深入。劉勰《文心雕龍》和劉知幾的《史通》兩書,用駢文寫,說理比較明切深入,但還不能像陸贄文章那樣曉暢靈活地用來論述政治大事和社會民生問題。陸贄駢文,是一創(chuàng)舉。蘇軾生平為文,深受陸贄的影響,蘇轍為他寫的《墓志銘》說他:"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他的《乞校正陸贄奏議上進札子》是這樣向哲宗推薦陸贄的文章的:伏見唐宰相陸贄,才本王佐,學為帝師。論深切于事情,言不離于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則過;辯如賈誼,而術(shù)不疏。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三代以還,一人而已。但其不幸,仕不遇時。德宗以苛刻為能,而贄諫之以忠厚;德宗以猜疑為術(shù),而贄勸之以推誠。德宗好用兵,而贄以銷兵為先;德宗好聚財,而贄以散財為急。至于用人聽言之法,治邊馭將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過以應(yīng)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如此之流,未易悉數(shù)??芍^進苦口之藥石,钅咸害身之膏肓?!缳椫?,開卷了然,聚古今之精英,實治亂之龜鑒。
對于陸贄,可謂推崇極至;而觀看這篇《札子》的全文,乃真得陸贄的神理。陸贄駢文在內(nèi)容方面,既如蘇軾所稱述。在形式方面,又是對仗工整,平仄和調(diào),善于柚成語;語句靈活多樣,長短兼用,不限于四六句式,特別是善用長對;辭多白描,少用典故,屏除晦澀膚泛的詞藻,能切實深刻地剖析事理。既開創(chuàng)駢文的散文化,又嚴格保持它的諧聲雕對的形式。曾國藩《鳴原堂論文》說:"駢體文為大雅所羞稱,以其不能發(fā)揮精義,并恐以蕪累傷其氣也。陸公則無一句不對,無一字不諧平仄,無一聯(lián)不調(diào)馬蹄。而義理之精,足以比隆濂、洛;氣勢之盛,亦堪方駕韓、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新唐書》例不錄排偶之作,獨取贄文十余篇,以為后世法。司馬光作《資治通鑒》,尤重贄議論,采奏疏三十九篇。"又有些選家,不把它看為正宗駢文,明王志堅《四六法?!?、清陳均《唐駢體文鈔》,不錄其文,近人高步瀛《唐宋文舉要》,把它放在散文類中。可以說,到了徐、庾、"初唐四杰"、李商隱手里,駢文的華美技巧,已高度發(fā)展;到了陸贄手里,駢文的切實的政治、社會功能,也已得到高度的發(fā)揚。駢文不切實用,對于陸贄文來說,是不符合的。
宋代重興"古文運動"的領(lǐng)袖人物歐陽修,早年學為駢文,但他在提倡"古文"之后,便肆力寫散文,不喜再寫駢文。不過受著時代風習的限制,他為朝廷所寫的詔敕,以及部分呈奉朝廷的表狀和私人間的應(yīng)酬書啟,還用駢體寫。歐陽修所寫駢文,形式上效法陸贄的散文化格調(diào),應(yīng)用的范圍卻更加縮小。這種縮小了應(yīng)用范圍又發(fā)展了句式的四六化新體駢文,后人稱為"宋四六"。它的直接開創(chuàng)者是歐陽修。
二
歐陽修開創(chuàng)"宋四六"體,他自己所寫的"四六"文,不見刻意經(jīng)營而以平易自然、雍容閑雅取勝。北宋繼他而起,"四六"寫得最好的,是王安石和蘇軾。他們"四六"文的應(yīng)用范圍,同于歐陽修(長篇奏議和大部分書牘都用散文寫,更不說其它議論、抒情、記事之文了);而寫作比歐陽修來得刻意。前者文字凝煉峭拔,后者豪邁不羈,各有特色。但蘇軾在仕途上比王安石坎坷得多,生活遭際使他的"四六"文,比歐陽修、王安石都有更多的動人內(nèi)容,因而傳誦較廣,影響也較大。
蘇軾任中書舍人、翰林學士所寫的內(nèi)外制是官樣文章,本難看出作者的風格特點;但因他性格豪放,拘忌較少,才華橫溢,下筆有力,所以也有一些篇章,寫得頗出色,如《除呂光著平章軍國事制》、《太皇太后賜門下手詔》、《王安石贈太傅敕》、《呂惠卿責授建寧軍節(jié)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敕》等。
最能表現(xiàn)蘇軾"四六"的文采的,還是他自己所上朝廷的表、狀和一些給朝官、師友的啟文。前一類,如熙寧年間"新黨"執(zhí)政,他不容于朝,出為杭州通判,又轉(zhuǎn)知密州、徐州,到元豐二年二月,轉(zhuǎn)知湖州。他的《湖北謝上表》中云:才分所局,有過無功;法令縣存,雖勤何補?罪固多矣,臣猶知之?!松w優(yōu)遇皇帝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
對"新法"的不滿,直言不諱,不計鋒芒畢露的后果。同年八月,即以"烏臺詩案"下獄,幾陷死地。十二月獄結(jié),貶謫黃州受管制。三年二月到黃州,直到七年才量移汝州?!吨x量移汝州表》中云:憔悴非人,章狂失志。妻孥之所竊笑,親友至于絕交。疾病連年,人皆相傳為已死;饑寒并日,臣亦自厭其余生?!櫸┬乐疅o門,殺身何益?更欲呼天而自列,尚口乃窮。徒有此心,期于異日。
處境凄涼,但仍保持他的一貫的灑脫風趣和倔強氣慨。元豐八年,神宗逝世,哲宗即位,太皇太后高氏聽政,起用"舊黨",蘇軾也自閑居常州起知登州,到任時作《登州謝上表》中云:坐受六年之謫,甘如五鼎之珍?!M期枯朽之中,有此遭逢之異。收召魂魄,復(fù)為平人?!┫鹊廴加诒娕厮乐?,陛下起臣于散官永棄之地。沒身難報,碎首為期。
感激神宗,于此可見。凄涼之況,強項之氣,一如前文。元淘年,蘇軾除中書舍人,轉(zhuǎn)翰林學士。二年,兼侍讀。四年春,即出知杭州。六年回朝,除吏部尚書,改翰林學士承旨,旋兼侍讀。同年即外放知潁州。七年,移知鄆州,改揚州。同年又回朝,除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充禮部尚書。八年,外放知定州。在這幾年中,他雖受高后的重視,屢調(diào)回朝,但一方面由于他在政治上獨立不阿,一方面由于有人怕他才高受重用,可能入相,出以忮忌,所以"新黨"、"朔黨"、"洛黨"對他的誣陷,迭起兼攻,使他不安于朝。每次入朝不久,便力辭朝官,乞求外放。在朝日少,外放日多。他在《杭州謝上表》中云:江山故國,所至如歸;父老遺民,與臣相問。……兄弟孤立,嘗親奉于德音;死生不移,更誓堅于晚節(jié)。
他曾任杭州通判,知杭州是舊地重游,故云"江山故國";舊時父老對他親善,故感"所至如歸",坦然自得,不以得失縈懷。政敵攻擊他結(jié)私黨,高后不以為然,說他與弟蘇轍孤立無黨,故云"兄弟孤立"。在杭州,又因刺配豪猾二人,被政敵彈劾為違法,朝廷赦其"罪",乃上《杭州謝放罪表》,第一表中云:職在承宣,當遵三尺之約束;事關(guān)利害,輒從一切之便宜。曲荷天恩,不從吏議?!畛荚缇墑傋?,屢致憂虞。用之朝廷,則逆耳之奏形于言;施之郡縣,則疾惡之心見于政。雖知難每以為戒,而臨事不能自回。
第二表中云:伏以法吏網(wǎng)密,蓋出于近年;守臣權(quán)輕,無甚于今日。觀祖宗信任之意,以州郡責成于人。豈有不擇師帥之良,但知繩墨之馭?若平時僅能守法,則緩急何以使民?
既表示直言和"疾惡"之性"不能自回",又指陳"法吏網(wǎng)密"、"守臣權(quán)輕",對地方吏治不利,所謂謝"罪",實同申駁。"豈有不擇"四句,在被動中照舊大膽地批評了當時任官行政的一大弊端。七年作的《謝兼侍讀表》中云:七典名郡,再入翰林;兩除尚書,三忝侍讀。雖當世之豪杰,猶未易居;矧如臣之孤危,其何能副?……白首重來,丹心已折。望西清之帷幄,久立県徨;聞長樂之鼓鐘,悅?cè)鐗裘隆?/p>
官職遷升,表面堂皇,其實是頻遭挫折,*(惶不安,有如《定州到任謝表》說的:"坐席未暖,召節(jié)已行。筋力疲于往來,日月逝于道路。"故一轉(zhuǎn)之間,所寫入朝的凄切、県徨,對照之下,特別顯得宦途斗爭的尖銳復(fù)雜。情境相生,非常動人。元貪四輳高后逝世,哲宗親政,"新黨"重新掌權(quán)。此后,蘇軾便接連受到嚴重的迫害,貶謫嶺南,政敵屢想置之死地而未果。紹圣元年,謫居英州,又改惠州安置。四年,再改昌化軍(唐儋州,在今海南省)安置,處境十分艱難?!队⒅葜x上表》中云:雖幼歲勤勞,實學圣人之大道;而終身窮薄,常為天下之罪人?!魏Q宗睿ト羟鍥鲋?;蒼顏素發(fā),誰憐衰暮之年?……在先朝偶脫于誅戮,故此日復(fù)煩于典刑。頑戾如斯,生存何面!臣敢不噬臍悔過,吞舌知非,革再三不改之愆,庶萬一有善終之望。
《到昌化軍謝表》中云:曾無毫發(fā)之能,而有丘山之罪。宜三黜而未已,跨萬里以獨來?!吕蠠o托,瘴癘交攻。子孫慟哭于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于海外,寧許生還?身處艱難險惡的境地,勢當認罪與謝恩,然而強調(diào)"頑戾"與"再三不改"之性,言外仍是百折不悔的精神。"去若清涼之地"兩句,又表現(xiàn)何等的樂觀豁達!元符三年,哲宗逝世,徽宗繼立,以新君即位,行赦減罪人的恩典。蘇軾也于當年二月,蒙恩自海南內(nèi)遷,安置廉州。四月,再以徽宗生皇子的恩典,移永州居??;十一月,詔復(fù)朝奉郎提舉成都府玉局觀,準在外軍州任便居住,開始恢復(fù)自由。但在次年(建中靖國元年)六月,行至常州便發(fā)重?。徽垳手率?,于七月間卒于常州。內(nèi)遷時所作,如《謝量移永州表》中云:海上囚拘,分安死所;天邊渙汗,詔許生還?!瞧萍?,航以一葦。蛟鱷潛底,風濤不驚。遂齊編戶之民,不為異域之鬼。視偕飛走,施謝乾坤。天日彌高,徒極馳心于魏闕;鄉(xiāng)關(guān)入望,尚期歸骨于眉山。
《提舉玉局觀謝表》中云:七年遠謫,不意自全;萬里生還,適有天幸。驟從縲紲,復(fù)齒縉紳?!畛疾挪淮?,性多忤物。剛褊自用,可謂小忠;猖狂妄行,乃蹈大難?!也灰鎴运厥兀钅钔]齒何求,不厭飯蔬之陋;蓋棺未已,猶懷結(jié)草之忠。
當時在朝政敵尚多,都在張目窺伺,想再搜尋他的罪隙,而蘇軾行文,仍是我行我素,不改倔強故態(tài)。"風濤不驚",以及感到能和動物一般"飛走",和齊民一般"編戶",得到自由,便屬大幸;所期望的只是"歸骨"故鄉(xiāng)等等,則達觀之概與辛酸之情交融在一起,寫得沉痛感人。
后一類,如《謝制科啟》二篇、《謝館職啟》,論當時制科取人的得失;《謝中書舍人啟》,論"人材進退"與"風俗隆替"的關(guān)系;《謝秋賦試官啟》,論士子治學與從政的關(guān)系:評論時政,內(nèi)容深刻;對偶中句法靈活,文風也近陸贄。《謝制科啟》第一說的:"一之于考試,而掩之于倉猝,所以為無私也。然才行之跡,無由而深知;委之于察舉,而要之于久長,所以為無失也。然請托之風,或因而受滋長。此隋唐進士之所以為有弊,魏晉中正之所以為多奸。"第二說的:"使舉世將以從容而自居,則天下誰當以奮發(fā)而為意?"《謝秋賦試官啟》說的:"降及近世,析為二途:凡王政皆出于刑書,故儒術(shù)不通于吏事。惟其所以治民者,固不本于學;而其所以為學者,亦無施于民。游庠校者忘朝廷,讀法律者得捐詩賦。場屋后進,挾聲技以自夸;王公大人,顧雕蟲而自笑。"可見其價值。它如《杭州謝執(zhí)政啟》的:"湖山如舊,魚鳥亦怪其衰殘;爭訟稍稀,吏民習知其遲鈍。"《潁州到任謝執(zhí)政啟》的:"入?yún)山跨璞膘橹畼s;出典二邦,輒為西湖之長。"《賀歐陽少師致仕啟》的:"事業(yè)三朝之望,文章百世之師。功存社稷,而人不知;躬履艱難,而節(jié)乃見?!Y受知最深,聞道有自。雖外為天下惜老成之去,而私喜明哲得保身之全。"《答喬舍人啟》的:"議論慷慨,則東京多徇義之夫;學術(shù)浮夸,則西晉無可用之士。"則怡然高遠之趣,慨然含蓄之談,名章雋句,不同凡響。
蘇軾的"四六"文,雖多屬應(yīng)用、應(yīng)酬之作,然其價值,超過這種范圍的局限。它在形式方面,深得陸贄文章之長;內(nèi)容方面,本其自身的學養(yǎng)和經(jīng)歷,又多獨到之識與動人之情,所以在北宋這種文體中,是最富文采,最有個性的。歐陽修《試筆》說:"往時四六作者,多用古人語及古人故事以炫博學,而不思述事不暢。近時文章變體,如蘇氏父子以四六敘述,委曲精盡,不減古文。自學者變格為文,迄于今三十載,始得斯人(按,指蘇軾)。不惟遲久而后獲,實恐此后無有能繼者爾。自古異人間出,前后參差不相待。余老矣,乃及見之,豈不為幸哉!"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說:"四六偶儷之文,起于齊梁,歷隋唐之世,表章詔誥多用之。……本朝楊(億)、劉(筠)諸公猶未變唐體;至歐、蘇始以博學富文,為長篇大句,敘事達意,無牽強勞苦之態(tài)。"王志堅《四六法?!吩u:"蘇公諸表,言遷謫處,淚與聲下,然到底忠鯁,無一乞憐語,可謂百折不回矣。"清孫梅《四六叢話》評:"東坡四六,工麗絕倫中,有意擺脫隋唐至五代蹊徑。以四六觀之,則獨辟異境;以古文觀之,則故是本色,所以奇也。"可略見其成就與特色。
三
蘇軾的詩文詞,在北宋已廣泛流傳,有"才落筆,四海皆已傳誦"的盛況;但因政治上屢受陷害,其集也曾遭受朝廷禁毀。到了南宋,他的文章氣節(jié),經(jīng)過歷史考驗,更受人敬重。開國時的高、孝二宗,對其人其文,即大加褒獎,所以他的作品,在南宋一朝,影響極大。詩文詞如此,"四六"也不例外。
另一方面,世稱"唐宋八大家"中的宋代六大散文家,皆生于北宋。南宋時期的散文,比較起來,沒有北宋的輝煌;但南宋的"四六",卻繼北宋而有所發(fā)展。這個發(fā)展,是沿著歐、蘇氣格而受蘇的影響尤大。
第一,從影響方面看,南宋"四六"的重要作家如汪藻、綦崇禮、洪適、周必大等人的作品,雖風格略有差異,但總的優(yōu)點是能繼承蘇文的對仗工整而又語言明暢、氣機動蕩靈活的特色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汪藻《浮溪集》說:"明白洞達,曲當情事,詔令所被,無不*(憤激發(fā),天下傳誦,以比陸贄。"評綦崇禮《北海集》說:"明白曉暢,切中情事,頗與《浮溪集》體格相近。"樓鑰序《北海集》說:"不為崖岸之詞,氣格渾然天成,故一旦當詔書之任,明白洞達,雖武夫遠人,曉然知上意所在,非規(guī)規(guī)然取青媲白以為上者也。"周必大為洪適作的《神道碑》說宋孝宗贊許洪的制詔"文詞有用,論事可觀",周評洪文為"步驟經(jīng)史,新奇富贍。"《四庫提要》也評:"適以詞科起家,工于儷偶,……其內(nèi)外諸制,亦皆長于潤色,藻思綺句,層見疊出。"《宋史》本傳評周必大文:"在翰苑六年,制命溫雅,周盡事情,為一時之冠。"李璧為周寫的《行狀》說:"詞意婉切,悉中事宜。……溫純雅正,不厲聲色,自足如意。"他們的明白曉暢處,是歐、蘇氣格;而抑揚開闊、瀏亮遒宕、文采煥發(fā)處,更得力于蘇軾。
第二,從發(fā)展方面看,首先是南宋偏安半壁,國勢危急,上述作家所寫的"四六"文,更多的有關(guān)國家大事,更富於歷史性意義。如汪藻寫的《隆燙后布告天下詔》,是宣布宋高宗即位的;《建炎三年十一月三日德音》,是宋高宗逃避金兵入海歸來的"罪己"赦書,論者把它的作用比為陸贄替唐德宗避寇奉天所寫的《興元改元大赦詔》。綦崇禮寫的《賜新除鎮(zhèn)江府建康府淮南東路宣撫使韓世忠詔》、《秦檜罷右相制》;洪適寫的《激論將士詔》、《撫喻歸正將士人民詔》、《親征詔》、《視士詔》;周必大寫的《追復(fù)岳飛原官以禮改葬敕》、《劉钅奇上遺表贈開府儀同三司敕》,都是這類文章。
其次是這些作家所寫的"四六"文,更加追求對偶和用典造句的技巧。如汪藻《隆燙后布告天下詔》的"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宋朝自太祖到高宗,正好傳接十代;高宗是徽宗第九子:用典恰切不可移易,傳誦一時。綦崇禮《秦檜罷右相制》的:"念方委聽之專,更責寅恭之效。而乃憑恃其黨,排斥所憎。進用臣鄰,卒面從而稱善;稽留命令,輒陰怵以交攻。"《賜韓世忠詔》的:"念國家之至計;翳將相之協(xié)恭。勉就大勛,毋懷小忿。譬猶捕鹿,要為犄角之圖;有若獻*1,皆獲公私之利。"揭露秦檜的奸險伎倆,要韓世忠注意將相協(xié)力,對仗工整,譬喻恰切,辭意也深刻。洪適《親征詔》的:"凡我文武軍民,懷十二圣二百年涵養(yǎng)之恩,痛中原四十載分崩之難,奮忠出力,不與讎敵俱生。大可以成功名而取富貴,次可以寧父母而保妻子?;侍旌笸?,實佑此行。"偶對通俗靈活;《謝賜先臣謚忠宣詔》的:"伏念皇帝陛下,心念功臣。謂匡衡之排妒陳湯,皆其私怒;而忠州之譴逐陸贄,恨不生還。隆曲澤以飾終,示清朝之彰善。"用典精工。周必大《答胡邦衡啟》表示思親之情的:"某竊維三有樂之君子,俱存為先;四無告之窮民,幼孤為重。自憐命薄,實感格言;每值生朝,不知死所。"運用《孟子》成語入文,對偶巧妙,且富*(惻感情。而最用力于對偶的變化的是楊萬里。楊萬里《與張嚴州敬夫書》自謂:"鄙性生好為文,而尤喜四六。"他的《誠齋詩話》說:"四六有作流麗語者,亦須典而不浮。""有作華麗語而重大者,最不可多得。"孫梅《四六叢話》說他:"往往屬對出自意外,妙若天成,南宋諸公皆不及。"所以他的對偶,氣能排宕,巧而不弱。如《賀周子充參政啟》的:"顧其道顯晦之如何,豈其身淹速之是計?故莘渭布衣而涉三事,莫之或非;若夷夔終身而效一官,則又誰懟?季世浸薄,古風不歸。至于一游說之間,便萌取卿相之意。豈有平日不為當世之所許,乃欲任人之事權(quán);彼其初心惟以無位而為憂,不思既得之愧怍。今執(zhí)事致身于臺斗,而曠懷寄夢于江湖。半生兩禁之徘徊,五載六官之濡滯。逮其望磅礴郁積而極其盛,維岳峻天;舉斯民咨嗟嘆息而屈其淹,如防止水。上心雪釋,渙號雷行。酌彼公言,置諸近弼。然后談?wù)?,罔不翕如?極盡長短句的盤旋恢展之致。如《除吏部侍郎謝宰相啟》的:"搔白首以重來,問青綾之無恙。玄都之桃千樹,花復(fù)蕩然;金城之柳十圍,木猶如此??漕櫽坝诔E,從此寄身于化工。"用典不僻,感慨中又復(fù)風神搖曳。
從汪藻到楊萬里,南宋"四六"已得到高度的發(fā)展,形成高峰,此后漸走下坡路。到了專作"四六"著稱的李劉時期,"四六"已由專在語言上追求新巧,滋生做作的毛病?!端膸焯嵋吩u李劉的《四六標準》說:"南渡之始,古法猶存。孫覿、汪藻諸人,名篇不乏。迨劉晚出,惟以流麗穩(wěn)貼為宗,無復(fù)前人典重。沿流不返,遂變?yōu)轭悤饩?,公牘之副本,而冗濫極矣。然劉之所作,頗為隸事精切,措詞明暢,在彼法之中,猶為寸有所長。"孫梅《四六叢話》評李文:"雕琢過甚,近于纖冗;排偶雖工,神味全失。排偶至此,發(fā)癢太盡,難以復(fù)古。"一種文體的發(fā)展,也有其限度,"發(fā)癢太盡",病態(tài)便也顯現(xiàn)?!秴苍挕酚衷u汪藻文說:"義山之文,隔句不過篇一二見,浮溪非隔句不能警矣。甚至長聯(lián)至數(shù)句,長句至數(shù)十字者,以為裁對之巧,不知古意蜪失,遂成習氣。"先前駢文,接句對還多,隔句對用得不像"宋四六"那樣普遍,故文中說李義山"四六"隔句對還較少見。阮元為《叢話》作的序文說:到了晚唐,"駢儷之文,斯稱極致。趙宋初造,鼎臣(徐鉉)、大年(楊億),猶沿唐舊;歐、蘇、王、宋(祁),始脫恒蹊。以氣行則機體大變,驅(qū)成語則光景一新。……南渡以還,浮溪首倡。野處(洪邁)、西山(真德秀),亦稱名集;渭南(陸游)、北海(綦崇禮),并號高文。
雖新格別成,而古意蜪失。"程杲作的序文則說:"宋自廬陵(歐陽修)、眉山(蘇軾),以散行之氣,運對偶之文,在駢體另出機杼,而組織經(jīng)傳,陶冶成句,實足跨越前人。要之兩端,不可偏廢:由唐以前,可征學殖;由宋以后,可見才思。"王志堅《四六法?!纷孕蛞舱f:"宋之四六,各有源流譜派,……大要藏曲折于排蕩之中者,眉山也;標精理于簡嚴之內(nèi)者,金陵(王安石)也。是皆唐人所未有,其他不出兩公范圍?!蟮炙牧c詩相似,唐以前作者,韻動聲中,神流象外。宋而后必求議論之工,證據(jù)之確,所以去古漸遠。然矩鑊森然,差可誦習。"總之,"宋四六"在駢體中用途趨于狹小,在文學史上被認為"小道",不受重視;但它的形式、技巧,在駢體中又有新的特色和成就,也不能抹殺。前人所強調(diào)區(qū)別的"新格"、"古意",都形成于歷史演變的不同趨勢,各有偏勝,不能兩全,也不能片面否定一端。
南宋"四六"的優(yōu)點是發(fā)展歐、蘇特別是蘇的氣格;發(fā)展"過盡",產(chǎn)生新的弊病而喪失它的優(yōu)點,自然也就會走向衰微,李劉階段的一些"四六",就是它由盛到衰的標志。元明駢體,繼續(xù)中衰。清代駢文復(fù)興,則是宋以前駢文與"宋四六"成果的匯合了。
[作者單位:福建師大中文系]責任編輯:張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