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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鐫刻于頑石之上

2000-06-14 05:14:10李木生賈愛蘭
十月 2000年5期
關鍵詞:玉花畫像石石頭

李木生 賈愛蘭

選擇名石,南山之陽。擢取妙好,色無斑黃……雕文刻畫,羅列成行。攄騁技巧,委蛇有章。垂示后嗣,萬世不亡。

——摘自武氏神祠武梁碑文

如果說漢代石刻藝術是中國古代藝術的皇冠的話,那么,始建于東漢桓帝建和元年(公元147年)、坐落在山東省嘉祥縣紙坊鎮(zhèn)武翟山北麓的武氏祠漢畫像石,則是這皇冠上的一顆最為耀眼的明珠了。均位至東漢高官的武氏祠祠主武梁、武開明、武班、武榮死了,煊赫的武氏家族也早已在歷史的風雨中衰落,但是這些石頭卻始終年輕地活著,默默地展示著遠逝的輝煌。一千八百多年過去,武氏祠的44塊漢畫像石,連同一對石獅、一雙石闕、五塊石碑,因了一個普通人終生無微不至的呵護,竟然奇跡般完好無損地活了下來,向世人昭示著它幾乎完美元缺的生命,就是這些躲藏在山野間的石頭,1961年與名聞遐邇的北京故宮、西安碑林、甘肅敦煌石窟等,同被國務院列為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但是它們的問世卻比故宮早1259年,比西安碑林早943年,就是比始建于公元366年的敦煌莫高窟還要早219年。

當這些漢畫像石以其博大的內涵和絕倫的藝術魅力穿越時間的隧道、征服了世界的時候,朱錫祿,這個為它們耗盡了畢生心血的普通人,肯定是要在歷史上留下印跡了。

鄉(xiāng)隱

漢代畫像石石刻藝術,與夏商周秦的青銅鑄造藝術以及魏北朝和唐宋的石窟藝術,堪稱中國古代藝術的曠世精華。而考古學表明,在我國四川、河南、江蘇、山東四大漢畫像石的集中區(qū)域里,嘉樣武氏祠漢畫像石又是中國漢畫像石最系統(tǒng)、最精美、最具價值的代表。相對于青銅鑄造藝術“禮”的魂靈和石窟藝術“佛”的天下而言,嘉祥漢畫像石以其“神話、經史、現(xiàn)世雜陳混糅的百科畫卷”式的博大精深,和它的人文情懷、廣闊胸襟而著稱于世。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稱它超過了同時期埃及的石刻和希臘的壁畫,是全人類不可多得的經典性文化遺產。

拜識朱錫祿與他守護的這些石頭,是八十年代末了。那是一個冬末的日子,從魯西南的嘉祥縣城南行15公里,找到一座小小的武翟山,山下小村中的一處銹跡斑斑的鐵柵門,就關著這些稀世的珍寶。殘雪,踩出的爛泥,門兩旁殘雪上隱約可見的豬屎,一種農村老家的親切和太過平凡所引起的失望,交織成我復雜的心緒?;伍T,扯著嗓門喊人,好一會兒,才見一個形象介于農民和干部之間的老人,從荒涼的院子深處走來。梳著整齊的背頭,卻穿著農民式的棉褲,脖子間圍著農村常見的“圍脖”,這就是朱錫祿,當時是這里惟一的管理人員。

一部手搖式電話早巳無法撥通,簡單的木床上靠墻疊著粗布條花棉被,泡茶的瓷壺壺嘴也已殘缺,露著褐色茶銹,放壺的矮方桌雖不曾上漆,也已呈暗灰色。等到他掀開襖襟從褲腰帶上摸出用布繩掛著的鑰匙,去開漢畫像石展室那和農家沒有兩樣的木門的時候,我簡直更加失望了。

但是奇跡卻在門打開的當兒出現(xiàn)了:一對石闕、一雙石獅、44塊畫像石,全都躍動著年輕而又蔥蘢的生命,從遙遠的東漢撲面而來,原以為早已停止了呼吸的歷史,正喧騰著香噴噴的生活熱浪,鮮活如昨。一幅庖廚圖,竟然容納著捉雞、殺兔、燙豬、宰羊、剝狗、剖魚、和面和打水的豐富多彩的場景,那灶后的煙囪,似乎正冒著秸草燃燒時的淡談的辣味,灶上的陶甑里,也正響著水沸的咕嘟聲。在左石室第四石的第二層上,荊軻刺秦王的匕首已洞穿房柱,微微顫動,秦王被拽斷的衣袖還在半空里飄落,被御醫(yī)攔腰抱著卻還兩臂張舉、長發(fā)飛揚的荊軻,與大步疾遁、左手急從背后抽劍的秦王,更將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推向了高潮。在另一塊畫像石上,雷神的出行,讓人一下子從纖細畢現(xiàn)的人間,飛入云繞霧繚的天上,五個力士奮力拉著一駕云團作輪的彩車,車上的雷神在撼鼓作雷,前方有女神舉罐傾水布雨,云座之上的天神正吹氣行風,還有天神操鞭揮錘執(zhí)鑿擊出裂天的閃電,一條雙頭巨龍則興奮地把身體拱成一座天門……

這數(shù)十塊石頭,不管武帝老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嚴酷律令(延續(xù)了十幾個世紀、讓中國人窒息的律令),只管盡情地將世界多元的本質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現(xiàn)實生活、天文地理、神話傳說、經史故事,生產、征戰(zhàn),儒家、道家……諸子百家,這多元的豐富、多元的強健、多元的相競與相融、多元的合理與美麗,實在令人神往!那幅名動千古的“孔于見老子”畫像石,不正是將那個百家爭鳴、思想如森林般茂密的時代定格成永恒了嗎?誰能說這幾十塊憨樸的石頭,不就是一面面真理的旗職呢?

這數(shù)十塊石頭,更是一部“人”的宣言。一切以人為主,人的生活、人的理想、人的喜怒哀樂,充盈著畫像石的空間;風雨雷電、仙神怪異,也都成了人的襯托、人的延伸,無不映照著人的光輝,就連畫石上碩健雄俊、栩栩如生的駿馬,都鼓蕩著人的力量、人的瀟灑和人的高貴。在中國長達兩千年最不把人當人的封建社會里,這些石頭怎能不讓人抨然心動、撫而愛之呢?

在這風峭氣凜的冬令時節(jié),我仿佛沒入了無涯際的春日里,宿命的盔甲紛然頹落,只陶醉于生命的暢意、人性的回歸、生活的永恒。武氏家族的故事早巳談化得無關緊要,因為這些石頭已成為縱橫萬里、上下千年的不朽的人類生活畫卷,樸拙自信,靈動浪漫,融會貫通,逼視著缺少激情、市儈委瑣的現(xiàn)代,并以其巨大的審美價值,驚動著世界與未來。

這就是我的祖國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山村,農家式樣的門里,就有著如此的美與激情,如此盎然的春天,如此蔥蘢的生命。鄉(xiāng)野,民間,底層,又該有多少默默無聞者的心懷里,藏著這樣的激情與生命?

由這些石頭往東走,幾十公里處便是孔子的曲阜——兩千多年間當政者的心系之地。在這里,他們將孔子及其后裔的葬地擴展成浩瀚的孔林,為孔子的子子孫孫建造了宏宇廣廈的孔府,也為中國筑起了祭祀孔子的金碧輝煌又森嚴有序的孔廟。其后,皇帝親王、達官貴人,便將這“三孔”的門檻踏得油光發(fā)亮了,連曾是生動活潑的儒家學說,也被熏染成了時髦僵化的政治招牌。

古老卻板結的土地,往往忽略甚至排斥自由的精神、新鮮的生命和獨立的性格。或許就是因為它們出身于鄉(xiāng)野、卻深植于現(xiàn)實生活的人文情懷和多元胸襟,才遭到被忽略、被遺忘的命運?與這種廟堂的炙手可熱相比,武翟山下隱在荒草叢中的這些石頭,益發(fā)顯得冷清了,簡直冷清得聞無聲息。也正是這種鄉(xiāng)野的冷清,成全了這些石頭,使它們少受污染,保持住了自己美麗而又野性的生命,使得它們以其史詩性的價值,在世界文化史和美術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它們在冷清中獨自生活著,也自信地等待著,等待著真正的知音。

知音

在被世人遺忘了九百年之后,直到北宋治平年間,武氏祠漢畫像石才第一次被歐陽修在《集古錄》中提起。之后,它們又被北宋末年的趙明誠、洪適記起。那個多才多情的偉大詞人李清照,一定會在她孤寂凄清的晚年,憶起和丈夫一起賞玩武氏祠漢畫像石拓片的時光吧?

金朝老去,元朝老去,明朝也老去,這些漢畫像石又是數(shù)百年的沉寂。不僅沉寂于文字中,連石頭自身也被黃河泛濫時的泥沙掩埋了。幾百年后,它們又執(zhí)拗地喚醒了人們記憶的神經。清乾隆51年,在濟寧運河同知任上的浙江錢塘人黃易,專門調查并發(fā)現(xiàn)了已被泥土淤塞的武梁祠和二十幾塊漢畫像石,以及武班碑和一對高大罕見的石闕。他隨即請人“清理淤土,次第剔出”,并自己出資購地蓋房,將畫像石嵌入四壁保護。其后又有李東琪、黃紉秋等人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漢畫像石,也一并置入室內。在武氏祠漢畫像石的歷史中,黃易這個人應當被永久地記住。

黃易等人的發(fā)現(xiàn),立時震動了中國金石學界。翁方綱稱其為“五六百載無此奇,地靈光怪要騰出”。此后,對于武氏墓群石刻的著錄、評述不斷出現(xiàn),甚至出現(xiàn)了清朝道光年間瞿中溶的《漢武梁祠堂畫像考》和現(xiàn)代容庚教授的《漢武梁洞畫像圖錄和考釋》這樣的專著。

直到公元1956年,武氏祠漢畫像石終于等來了它最大的知音。

1956年6月,23歲的朱錫祿作為嘉祥縣稀罕的文化人,奉命去省城濟南參加山東省第一屆考古訓練班。就在這次訓練班上,嘉祥武梁祠的漢畫像石被反復地提起。第一次聽到“嘉祥武梁祠漢畫像石”這幾個字的朱錫祿慚愧而又驚詫,怎么咱嘉祥還有這么一個了不起的地方,藏的這些寶貝到底是啥樣?訓練班一結束,他便宜奔遠離縣城的武梁祠。笨拙,土氣,不成材料,棲身于破鄉(xiāng)莊子上,百年千年也難得碰上個瞧得起它們的——誰知朱錫祿見面就被這些嵌在土墻中的石頭迷住了,雖然說不上為啥喜歡,但他就是喜歡得不得了,好像一塊塊石頭都對他笑逐顏開,相識相知了好幾輩子似的。這就是“緣”吧。

緊接著,這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憑著這份由喜所生的“緣”,干成了有關漢畫像石發(fā)現(xiàn)與保護的兩件大事,并由此拉開了他一生保護、研究漢畫像石的序幕。1957年春天,朱錫祿在嘉祥縣洪山村的一戶農家,發(fā)現(xiàn)了一塊漢畫像石,精美極了!在這方57X94厘米的石頭上,竟然容納著天上、人間的生活,生產、戰(zhàn)斗和游戲的場面,尤其是第二層畫面的制車場景,更是讓人嘆為觀止。單腿跪著的制車人右手的錘頭正在敲向左手的鑿子,身后背負嬰兒的妻子正在遞過一個輪牙,還有渴極捧桶豪飲的工匠、佩劍肅立的監(jiān)工。制車人全神慣注的表情和監(jiān)工滿臉的傲慢——這極富動感的蹲間,全被刻匠雕作永恒?;貞洰斈?,朱錫祿說當時真是興奮得想像孫悟空一樣翻斤斗??梢骷?,農人不許,說這是神石。

原來這塊漢畫像石有著傳奇般的經歷。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它還埋在嘉祥縣洪山村旁的山上,是一場洪水將其沖刷顯世的,見有那么多奇異的花紋,便被村民當作神石供在村廟的供臺上。消息傳到巨野縣一個德國神父耳中,當他親眼見到這塊價值連城的石頭之時,覬覦之心立刻便燃成熾烈的火焰了。他絞盡腦汁找到村中一個五繭不結結六繭的二流子,并許下了“石頭多重就給你多重的銀子”的諾言,說啥也要將石頭搞到自己手上。誰知正在二流子找了個幫手,在一個月黑頭加陰天的夜里,將這方300多斤重的石頭搬出了廟門的時候,卻被一個拾糞的老頭發(fā)現(xiàn)了。老人呼喊之下,村上的人終于奪回了石頭,并從此將它藏在了拾糞老人的家中。

面對石頭,溫和的朱錫祿顯得出奇的倔強。農人春天不許,他夏天還去,去了就瞅個不停;夏天不許,秋天還去,去了還是瞅個不停。終于,農人感動了,說這個小青年也是為了公家,就給了他吧。

朱錫祿發(fā)現(xiàn)了它,并將其命名為“制車圖”。如今,這塊已經聞名遐邇的漢畫像石,就珍藏在北京中國歷史博物館里。

這里作為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國務院是以“武氏墓群石刻”的名謂公布的。“武氏墓群石刻”,可說是朱錫祿的創(chuàng)造,也是他對漢畫像石的一個重大貢獻。

在古代,這里是以“武梁祠”聞名于世的。宋代洪適在其所著《隸釋》一書中,曾收錄了武梁、武榮、武班三碑和武梁祠畫像題字,并根據碑文中武梁子孫為其建造畫像祠堂的記載,將此地命名為武梁祠:“故予以武梁祠堂畫像名之”。洪適之后,人們陸續(xù)發(fā)現(xiàn),這里原來是武氏一家的墓地,武梁之外,還有武梁的四弟武開明、開明長子武班、次子武榮的碑石、石闕、畫像石。武氏墓群石刻建于東漢醒帝末年至靈帝初年,右闕建于桓帝建和元年(公元147年)。武粱官從事,武開明官吳郡丞,武班官,敦煌長史,武榮則官執(zhí)金吾丞,均官至千石,可謂東漢時期的豪族。1959年,普查上報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時候,可把朱錫祿難壞了?!拔淞红簟敝雀撸苯右云渖蠄蟛粌H來得便當,批準的可能性也大。但這樣報卻名不符實,無法涵蓋武梁之外的三人,也無法涵蓋其有洞有室有墓、有碑有闕有漢畫像石的全部內容,于保護這樣一處國寶級文物相當不利。還有,武梁的祖父、父親以及武梁的子孫,是否還有石祠?將來的考古與發(fā)掘,如果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又該如何保護?況且“祠堂”全國成千累萬,又怎能讓人一聽便知其獨具的價值?朱錫祿失眠了。徹夜不眠的朱錫祿,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察看,不時地敲著自己的額頭,想,想。名謂直接牽涉著這些石頭的命運,不能不讓朱錫祿躊躇復躊躇。干脆推門而出,于月夜里爬到武翟山頂,再默默地注視著山下他的那些心愛的石頭。他仿佛看到石頭們一個不落地緊緊地相挽相抱著,充滿渴求地注視著他。靈感彗星般劃過他心靈的天宇:“武氏墓群石刻!”他不知道怎么下的山,只記得口中念念有詞:“武氏墓群石刻,武氏墓群石刻……”之后,“武氏墓群石刻”便第一次出現(xiàn)在由他起草給國務院的報告上。1961年,當國務院正式批準其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之后,武氏墓群石刻的一草一木,便都置于國家強有力的保護之下了。

從此,這批漢畫像石,便因了朱錫祿,開始了它的“武氏墓群石刻”的時代。

非常之常

我們觸模到的歷史,往往是干枯的、毫無生氣的。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全讓大人物、大事件給塞滿了,失真而又丑陋。我們要想給后人留下一部豐滿、鮮活而又真實的歷史,只有一條路可走:關注平常人的奮斗掙扎,記下他們平凡庸常卻又可歌可泣的豐富細節(jié)。那么,就讓我們記下有關朱錫祿苦尋與堅守的細節(jié)吧——

和他相知得深了,有時我會產生石、人融而為一的錯覺:面對這些石頭,可以感到朱錫祿的音容笑貌,和朱錫祿晤談,有時又會幻化出漢畫像石的神韻風采。他已將他有限的生命,點點滴滴,滲透在石頭的歲月里。

“制車圖”的發(fā)現(xiàn),不僅給了朱錫祿莫大的啟迪,也更加拓寬了他生命的領地。整天與武氏祠的漢畫像石廝守的朱錫祿,常常會神游于一千八百多年前這些石頭誕生的年代,它們會不會也像蘑菇一樣成片成片的衍生?它們也許有著許許多多的兄弟姐妹,不幸失散于動亂的歲月里?誰說只有人才有悲歡離合?不會說話的石頭的悲歡離合,其內心的苦楚不是更烈更痛的嗎?

于是,朱錫祿毅然開始了為武氏祠的漢畫像石尋找失散親人、也為祖國尋找國寶的漫漫之旅。幾十年間,尋石的故事太多了,只說說找回齊山村三塊漢畫像石的情景,我們就可以想見他尋石護石的癡心了。

那是七十年代的一個深秋季節(jié),勁利的冷風潲著大雨,朱錫祿聽到了核桃園鄉(xiāng)齊山村挖出一個古墓的消息。他騎上金鹿牌大輪自行車,趕緊出發(fā),路上還暗自叮嚀:遇到再好的石頭也別顯高興,不然就不好要了。誰知趕到一瞧,啥都忘了,光顧高興與激動了:9塊漢畫像石,鮮靈靈地躺在泥地上,特別是其中一塊刻著孔子見老子的石頭,更是罕見。他禁不住用手作了起來。好家伙,快有3米長了!人物真多啊,老子背后站著7位弟子,孔子身后列著顏回、子路等20位弟子。人物不僅多,還各具風采,像頭戴雄雞冠的子路,腰懸著小野豬,捋著雙袖,一副勇武的氣派。更加難能可貴的是,不少人物背后上方還刻著題榜“老子也”、“孔子也”等字樣。

朱錫祿真是不忍心讓這些寶貝再在雨中多淋一分鐘,他央求村干部和鄉(xiāng)親們:“幫忙拉到武氏祠吧,我管飯,還有酒?!庇腥苏f:“毛主席號召我們批林批孔,你倒把它當成寶貝疙瘩,不行,我們得把這些石頭砸了!”這可真把老朱嚇得不輕,他急切地說:“這是文物,咱把它當成反面教材好了。”有人咋呼:“文物?那好,拿錢來!”“多少?”“500!”實在商量不下來,又是在批林批孔的當兒,真怕被砸了,朱錫祿說了聲“大家等著”,推起“大金鹿”又上路了。秋雨抽得更緊了,路也更加泥濘了,騎不動,就推著走,有些地方連推也推不動了,只好將自行車扛在肩上。衣服淋透了,寒意徹骨,不時地打著寒戰(zhàn)。紙坊建筑隊的熟人見到落湯雞似的老朱,將其拽進屋里,逼他烤把火,換身干衣裳。嘴唇都已發(fā)紫的朱錫祿,連連擺手:“衣裳是來不及換了,趕緊倒碗酒來!”他站著,“咕咚咚”喝下一碗“白干”(地瓜干釀的白酒,57度),丟下自行車又跑進秋雨中。趕到縣城,才感到作難了,到哪里去籌措這么多的錢?真是啥也顧不上了,取出女兒看病住院的錢,再拿上自己當月的工資,揣起150多元就急急地往回跑。

待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齊山村,見錢少,社員們又變封了,就是不讓拉走,說蓋房、壘豬圈急需這些石頭。眼看著精美的漢畫像石就要流失、毀壞,急得火燒火燎的朱錫祿,難過地蹲在秋雨里,手捧著頭,哭開了。淚,鼻涕,和著刷刷的秋霖,在他的臉上寫下難表的痛苦。莫非是一個大老爺們的慟哭,感動了天地?雨下得更緊了。鄉(xiāng)親們的心到底被他哭軟了,留下了他的150多塊錢,允許他拉走其中的3塊石頭。他深深地鞠躬,再切切地拜托:“剩下的6塊可別毀了,我籌夠了錢再來拉?!?/p>

他拉走的3塊漢畫像石,其中就有那塊孔子見老子。全國共有12塊孔子見老子的漢畫像石,嘉祥就有10塊,而這一塊又是12塊中最大最好的一塊,縱56厘米,橫竟達28.5厘米!還在路上,他已忍不住了,高興得“嗬嗬嗬”地大叫著。這“嗬嗬嗬”的歡叫,蓋住了呼呼的秋風,在沉寂而又空曠的魯西南大地上回蕩著。只有武氏祠的漢畫像石,聽懂了他心上的歡樂。這,也就足夠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這不是魯迅先生說過的嗎?

數(shù)十年間,朱錫祿在鄉(xiāng)間跋涉了近10萬公里的路程,發(fā)現(xiàn)、收集、發(fā)掘出了162塊漢畫像石,這是最初武氏墓群漢畫像石的3.7倍!有了失散的兄弟姐妹的團聚,也使得武氏墓群的漢畫像石,越發(fā)的豐盈和青春煥發(fā)了。

九七年,作家賈平凹來濟寧,到了武氏祠就不想走,他相中了這塊地方、這些石頭,更相中了朱錫祿的活法。離開老遠了,他還在自言自語著:這個地方真好,朱老師有福。

其實,平凹哪里知道朱錫祿所經歷的艱難。最難廝守的時光還是漫長的“文革”時期。他所愛的石頭,一下子都成了必須破除砸爛的、“反動”的“四舊”。他彷徨過,猶豫過,平靜的心陡然跌入滾油鍋里煎熬?!八呐f”真的包括這些石頭?這些石頭真的有罪該砸?砸了它就是“革命”了、“進步”了?他一遍遍地來到這些畫像石前,一站在這些石頭跟前,他的心就水一般的清亮,彷徨與猶豫也就被這清亮的水沖滌得無蹤無影。卸卻矛盾的重負,有時他會在無人時將胸脯與臉貼在石頭上,輕輕地自語著:“毀了就不會再有了……”

于是,就在這些石頭面臨滅頂之災、人們避之惟恐不及的時候,隨和的朱錫祿,不露聲色地下了一個天大的決心:與石頭共存亡??磥硪粋€人守是難守了,他便在文革的初始,干脆領著母親、妻子和兩個孩子,舉家從縣城遷到了武氏祠安了家。

那是玉碎瓦也破的年頭,連國家主席、軍隊元帥、文化大師都無法自保,何況區(qū)區(qū)一個武氏祠和朱錫祿?朱錫祿這才真正嘗到了度日如年的味道。更讓他傷心的,是他投入了全部智慧、情感、乃至生命的美好的事物,一夜之間競然成了被人唾棄的臭狗屎。

他心里不服。

別看他隨和,其實很倔。如水,平和而又柔韌,卻可以穿石。

“造反派”終于洪水般從城里涌來。他們要“火燒”武氏祠,砸爛活躍著“牛鬼蛇神”的碑石。那是個烈日當空的夏日,“造反派”的熱情比酷日還盛。就在“造反派”即將破門的時刻,隨和的朱錫祿擋在了門前,一臉的堅定。他強掩內心的慌亂,指著門前國務院頒發(fā)的全國文物保護單位的石標碑,清楚地說:“這是國家的財產,沒有國務院的命令,誰弄壞了誰負責!”“造反派”的口號聲立時壓了過來:“打倒?;使?”“造反有理!”“打倒牛鬼蛇神!”還沒等朱錫祿反應過來,他已被紅衛(wèi)兵摔倒在地??駸岬娜藗兤崎T而人,燃燒著怒火的眼睛,恨不能立刻將滿屋的漢畫像石燒成灰燼。危在分秒之際,誰也不知道小個子的朱錫祿是怎么擠了進來,竟然撲通跪倒在造反派面前。他滿臉通紅,機智但卻硬氣地哀求著:“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古為今用,洋為中用,這些古代的石頭就是供我們批判用的,要是砸了,我們的子孫后代再想批判卻到哪兒去找?真要砸,那就先把我砸了吧!”造反派真還被他震住了,開了一通批判會走開了。但這總不是長法,一撥一撥的紅衛(wèi)兵又怎能抵擋得了?也是急中生智吧,他就近參加了武翟山村貧下中農的紅衛(wèi)兵組織,并跟他們約好,只要外地的造反派來燒祠砸石,他就立即通知大家共同保護,暗號是“打掃衛(wèi)生”。一次次造反派光臨,都被及時趕來“打掃衛(wèi)生”的貧下中農擋了回去。

就這樣,朱錫祿心力交瘁地熬過了十年“文革”,他廝守并保護的漢畫像石奇跡般的全部安然無恙。

幾乎同時,幾十公里外的曲阜,孔林、孔廟、孔府,卻被北京的紅衛(wèi)兵砸得干瘡百孔。國務院立的3塊全國文物保護單位的標志碑被砸碎;從孔子墓起被非法挖掘古墓5000多座(包括周代魯諸公墓群、漢代魯王墓群和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古墓群);被拉倒砸毀古碑石(包括漢畫像石)2000多通;殺伐古樹6000余株;譜牒資料和各種底稿手抄本32232冊、計10778斤,全部賣到造紙廠銷毀。

據有關人士透露,整個“文革”期間,全國文物保護單位除被軍管的之外,沒有遭到損壞的,只有山東嘉祥武氏墓群石刻!

愛情兩種

中秋月明,夜就要深了。草叢里,熱鬧著的秋蟲突然寂然無語,它們聽到了一個突突踏踏的腳步聲。是中風還未痊愈的朱錫祿,又在挪動著不太利索的腿腳去瞧他的石頭。哪里是瞧,只是在感覺,在這群石頭旁走走,就好似父親守護著熟睡的兒子,66歲的朱錫祿仿佛聽到了這些石頭的鼾聲。他曾參加過魯國故城、齊國故城和大漢口古跡的發(fā)掘工作,但是最終拴住他的心的,還是這些石頭。從青年到老年,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間與這些石頭相依為命,已有40多年了吧?只要他心口窩里還有一口熱氣,他與這些石頭是注定分不開了。

就是這位老人,用他畢生的心血暖化了這些石頭上冰封的歲月,讓世人看到了這群有血有肉的石頭,并讓人們領略著這些石頭的風情——在一千八百五十多年間,于這樣一個窮困的鄉(xiāng)野間,自信而又安然地開放著它熱情洋溢的生命。

是什么滯住了他突突踏踏的腳步?剎那的寂靜過后,草間的秋蟲又熱鬧起來。老人抬頭凝望著已是正南的圓月,一絲月華祥的涼意就襲上心頭了。幾乎不易覺察的一聲嘆息之后,一個名字便在他的唇間輕輕地喚著:玉花,玉花……

玉花姓李,長得俊美,雖然文化淺,卻是魯豫皖接壤地區(qū)的豫劇名角,五十年代由人介紹與初中畢業(yè)的朱錫祿相戀。那時的初中生,幾乎和戲劇名角一般稀罕,況且風華正茂的朱錫祿又是個情深之人。他們相約白頭偕老,而女兒的誕生,更使這相約有了堅實的基礎。

就在他們的愛情如火如荼的時候,一個徹底改變了他們一生命運的事件發(fā)生了:朱錫祿同時戀上了武氏祠的石頭。

他當然依舊愛著俊美的玉花,只是在這種熱愛里多了這些個石頭。聰明的玉花立時警覺到了這種細微的變化,她勸他到他們劇團當團長兼編劇,她勸他跟她回安徽老家,甚至都已給他謀好了一個縣文化館副館長的位置。也真難為她,哪一個女人不想有一個安穩(wěn)、舒適的家?

望著嬌妻和嬌妻懷中的女兒,朱錫祿真的有些動心了。

可是丟下這些石頭該咋辦?他就耐心地給妻子講石頭,講石頭的可愛,講石頭的故事,當然也講自己不變的情意,盼著用自己與石頭拴住所愛的人。

相戀著,卻又誰也說不服誰。李玉花仍舊唱著她熱愛的戲,朱錫祿還是看著他喜歡的石頭。

連朱錫祿也預想不到的是,他對石頭的熱愛會急劇地升溫:從三天兩頭地往藏著漢畫像石的武梁祠跑,發(fā)展到申請從縣城調到鄉(xiāng)野間的武梁祠看護這些石頭!

李玉花更加想不到!她還盼著所愛的人會回心轉意,等啊,等啊,直等到所愛的人真的和石頭搬到了一起。即使這樣,她還在等。她想,鄉(xiāng)野的艱苦與寂寞會把丈夫趕回到自己懷抱中來的。

癡迷于石頭的丈夫似乎沒有回心轉意的跡象。

離婚吧。當面實難開口,萬般無奈的玉花從老家安徽宿縣來信提了出來。

真如晴天霹雷。家窮,娶個媳婦實在不易,何況還是個如花似玉、知冷知熱的恩愛媳婦。朱錫祿真的難受開了。離婚,不僅意味著丟人,更意味著就要永遠地失去這個惟一所愛的人。他想起玉花為供應自己上學拿錢的慷慨;他想起玉花不管外出演出再晚再累,回來總要帶些自己喜歡的禮物;他想起五九年的初秋,玉花抱著他們的女兒從安徽來看他,見面時的羞澀和羞澀下藏著的情愛,就連她說的“孩子想你”那句話,都也清清楚楚地記得。這樣好的媳婦,你打著燈籠到哪里去找?一個人帶著孩子多不易,能怪她嗎?都是青春年少,老這樣兩地分居,誰受得了?朱錫祿深深地自責著。他在這些石頭間來來回回走哇走哇,一塊一塊地摸了一遍又一遍,終于打定了主意:一定得把她和孩子徹底叫回來!

六零年春上,正趕上孬年成,朱錫祿將自己長期省吃儉用攢下的一點糧票換成一袋白面,扛著,上了南去的火車。趕到安徽宿縣,說劇團去了符離集演出。他二話沒說,扛起白面又下了符離集。等趕到符離集,已是暮色四合的時候,放下面,接過快滿三歲的女兒,玉花高興得立時就濕了眼睛。晚上的戲本來已經掛出了牌,玉花的名字還是排在第一,第一也不演,硬說是病了。她麻利地搟著白面條,他一邊攬著閨女一邊燒著鍋,喜慶的氣氛不覺間就盈滿了這間冷清的小屋了。吃罷飯,哄孩子睡著,早早地吹滅了燈,兩個人緊緊地相偎著。春夜,無聲的小屋,三顆心和鳴著。天快明了,有話在小屋里說著:“你可來了?!薄备胰グ??!薄暗贸獞?,還有孩子?!薄鞍?,要是這些石頭在宿縣就好了”……

她哭了。朱錫祿明白,讓一個豫劇名角窩在鄉(xiāng)下當家庭主婦,也太自私了。可是這樣拖著,對自己所愛的人不也是一種折磨嗎?那就離吧。早早地,他們來到公社里,民政員正在刷牙。在離婚書上報著手印,玉花又哭了,哭得更慟了。走出公社,錫祿買了二斤雞雜,回到家玉花還是麻利地搟面條,錫祿還是攬著閨女燒鍋,只是沒有了剛來時的喜慶。搟著搟著,玉花的眼淚就滴在了面片上。

錫祿要走了,玉花去買火車票,買了兩張,她送他?;疖嚿?,她還是哭,眼也哭紅了??拗?,說著:“真對不起,連塊表也設給你買??墒沁^去的事我一件也忘不了,你知道我愛吃羊肚,總愛給我買。那次下大雨,咱們隔在一處牛車屋里,你的嘴唇都凍紫了,卻脫下褂子裹在我身上?!笨拗f著,還在一小片紙上寫著:“這么些年了,做夢一樣,演的啥戲???”錫祿不忍,眼睛也潮乎了,也在小紙片上寫:“只要你好好的,我等你三年?!?/p>

只身回到這些石頭的身邊,又是暮靄濃重時分。沒有吃飯,也不點燈,坐在這些石頭中間,只讓煙袋鍋里明滅著。真正的寂靜,真正的孤獨,他甚至聽到了自己心臟咚咚的跳動聲。坐著,猶如一塊畫像石,直至誰家的公雞啼出了太陽。

三年里,和武梁祠的漢畫像石朝夕相處的朱錫祿沒有等來他的愛人與女兒,而且從此與她們中斷了聯(lián)系。

老了的朱錫祿,能夠夜夜聽著石頭的鼾聲,當是幸福的了,幸福的朱錫祿,倒是越到老來越容易想起再也沒有見過面的玉花和閨女來。他知道她們娘倆后來受了好多的罪。玉花后來又找了一個高成分而且年紀大的人成了家,日子過得很不順心?!拔母铩敝蟹堑蛔屗獞?,還把她下放到農村像牛馬一樣地拉犁子拽耙,后來到一個小采購站,又不認秤,只好靠扎花賣點錢湖口。他不說,但我清楚地感覺到,他非常想再見到他的玉花和他們的閨女。他要向她們表達自己的歉意,他還要向她們說:石頭和你們我都愛,你們失去了我失去了依靠,石頭要是失去了我,不也會失去偎依的嗎?人的生命失去了無法挽回,石頭要是碎了,不也是無法挽回的嗎?

這些石頭怎會如此地讓他癡迷?他是有點魔道(精神不正常)吧?

玉花走了,他守著他的石頭。和另一位濟寧的姑娘結合,還是因為他離不開他的石頭而離異。這位女性催他:“不離開你那鄉(xiāng)旮旯的那些破石頭咱就離婚?!彼肓讼?,說:“離婚也不離開石頭。”再找對象,條件就是不離開這些石頭。后來和他生兒育女的妻子,就是因為不嫌棄他的石頭,才和他走到一起,并風雨同舟了幾十年直至她生命的終結。問他后悔不,他搖搖頭,平和地笑笑,說:“有時還會想起她們,特別是玉花,怪對不住人家。”憑他的文化和知名度,往縣城、濟寧市甚至省城調調,也許不是太難的事,他也知道“高”一級就有高一級的生活水平,家人也能跟著沾光??伤褪巧岵坏盟氖^,他有他的理:當上皇帝能咋的?還能活兩輩子?

我突然明白了朱錫祿。他是在心中的美與激情和石頭中的美與激情高度契合,并在相互間的奔突撞擊中,才產生了如此的愛戀的吧?我甚至想,朱錫祿是把這些石頭當作千載難逢而又相知相慕的女子去愛的吧!

終身的廝守

這些石頭的知音里,還有魯迅與郭沫若。

朱錫祿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郭沫若兩次來武梁祠的情景。1957年4月,是縣里找了輛馬車載著郭沫若來的。還沒到武梁祠,馬車剛過洙水河的漢石橋,他就下了車。一看,筑橋的石料竟然真的是漢代遺石,他連連自語著:“可惜,可惜?!钡鹊搅宋淞混舻漠嬒袷?,郭沫若一下子就入了進去,每一塊石頭都仔細地看上好長時間。44塊石頭看罷,近4個小時已經過去。1959年,郭沫若再次來,還是讓朱錫祿引若,細細地看,似乎這些石頭都和他是多年的老友似的。朱錫祿說:“我是天天這樣地看。當時真想和郭老啦啦這些石頭,卻怯得慌,不敢在這樣的大家面前班門弄斧?!?/p>

魯迅則和這些石頭有著更深更久的關系。在魯迅先生一生購藏的600余張漢畫像石拓片中,就有許多武氏祠的碑石拓片。先生痛感?!爸袊h(huán)境,于藝術最不利,青年竟無法看見一幅歐美名畫的原作,都在摸暗弄堂,要有杰出的作家,恐怕是很難的?!彼谥吕顦宓男胖羞@樣說:“我的意思,是以為倘參酌漢代的石刻畫像,明清的書籍插畫,并且留心民間所賞玩所謂年畫,和歐洲的新法融合起來,也許能創(chuàng)造出一種更好的版畫。”深深地理解著這些石頭價值的魯迅先生,曾經渴望著選擇拓片中的精品刊印成書,以飼饑餓的青年,也給寂寞灰色的中國帶來一點熱鬧與亮色,終因疾病、年老力衰和“頗有拓之不佳者,如《武梁祠畫像》”等原因而未能如愿。1935年5月15日,已盡生命尾聲的魯迅先生在復曹靖華的信中,說下了這樣痛切的話:“收集畫像事,擬暫作一結束,因年來精神體力,大不如前,且終日勞務,亦無整理付印之望,所以擬姑置之?!逼鋵?,直到先生去世前,他還在搜集漢畫像石的拓片。而這些拓片,一定會給苦戰(zhàn)的先生以愉悅的吧?如果先生能夠親臨山東嘉祥武梁祠在漢畫像石前駐足凝目,那該會給他帶去多么大的歡樂啊!

魯迅先生怎會想到,在他去世50年之后,他的刊印出版的遺愿,會由魯西南鄉(xiāng)野間的一個叫朱錫祿的人實現(xiàn)。1986年,經過了二十多年自學鉆研的朱錫祿,編著出版了中國第一部詳盡介紹、闡釋武氏祠漢畫像石的大型圖書《武氏祠漢畫像石》。此后,他又陸續(xù)出版了《武氏墓群石刻》、《嘉祥漢畫像石》、《武氏祠漢畫像石中的故事》等專著。沒有圖書館,缺少資料,也沒有助手,更沒有高深的學養(yǎng)作后盾,只憑著堅忍與熱愛,他像農夫一樣,心無旁騖,揮著镢頭,用數(shù)十年的時間,刨出了一塊漢畫像石研究的新天地。

漢代的歷史,武氏家族的興衰史,古今中外有關武氏祠的資料,他都一點一點地搜集、積累、整理,再一口一口地啃、記、背,然后是慢慢地咀嚼思索,像老牛倒沫一樣地消化。確實作難過,但他從未退縮過。1961年,正當全國人民被饑餓折磨得正苦的時候,他卻在饑餓中寫出了自己有關武氏飼漢畫像石研究的第一篇文章。從此,無論寒暑,一篇篇研究文章,便常常于深夜在他的手下寫出了。

不嫌他工作地點偏僻、與他患難與共了大半輩子的妻子相公芬,因生育異常、醫(yī)療條件差、受到驚嚇而患上精神病。武氏祠,實則是當年武家的墓地,入夜更加寂靜異常,這對于妻子的病情很是不利??墒侵戾a祿怎能離開已經和他的生命融為一體的石頭呢?一邊是妻子,一邊是石頭,都讓他割舍不開、牽腸掛肚。他只有天黑就陪伴妻子睡下,等到妻子睡熟了,他再起來寫他的那些關于漢畫像石的文章。夏天,常常是蛙鳴歇了,雞啼罷了,他還在伏案;冬日,窗前的雪地上燈光又疊起了晨曦,他仍在伏案。他也許沒有大家的廣博,但他卻可以在這一點上耗上一輩子的工夫,一個字一個字地摳,一寸一寸地刨。

很長一個時期里,他既是所長、管理員,又是解說員。對于這44塊石頭,他向海內外的客人是講了萬遍、十萬遍、百萬遍,連他自己也數(shù)不清了。讓我難以理解的是,他怎么能夠彌講彌新,次次都含著亮閃閃的幽默、嘩啦啦的激情并且能夠全身心地投入呢?愛,竟然可以無所不能的嗎?雖然他講不好普通話,有的地方還咬詞不清,但卻能以對石頭的透徹理解,深入淺出,妙趣橫生,照亮遠古又讓遠古鑒出當今的善惡美丑。每次聽他的講解,我都仿佛聞到一屜剛出籠的白面饃饃似的,熱氣騰騰又香噴噴的,說不出的誘人,不由你不喜愛上這些外拙內秀的石頭。

當然,他更多的還是獨自與漢畫像石對話。幾十年里,就他一個人守護著這些石頭,只是這幾年才修了路,蓋了新的展室,也配備了一班人馬。不管是春夏秋冬,刮風下雨,也不管是頭疼腦熱,迎來送往,他幾乎天天都要去看看他的畫像石,和它們說說心上的話。石頭上的每一個人物、每一片樹葉、每一縷炊煙、每一只禽獸,都在他心的田野上展現(xiàn)著原初的風貌,讓他時時刻刻感受著無上的充實與豐富。他是個溫和的人,但是在他溫和的性格里,也蘊含著熱烈如火的浪漫。一生好酒,忘情最是微醺時,這時和他的石頭相對,那簡直是情思泉涌了。石頭上的一切都紛紛走了下來,擁著他,一起悲歌歡舞。就是在他中風病倒,生命受到巨大威脅之時,他也沒有悲觀。他甚至覺得哪怕身體沒有了,自己的生命也會融進石頭,生機盎然地活著,說不定那幅孔子見老子的畫像里,就會多出一個人來,那個人就是他朱錫祿。

肌體因中風而失去的功能剛剛開始恢復,他就用這剛剛恢復的一點功能,去和他的石頭會面了。這時他才真正體驗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明明想到的一步,就是難以實現(xiàn)。從臥室到畫像石的展室,不到十米的距離。他硬是艱難地挪動了半個多小時!

他沒有知識分子的那種深沉,也沒有大學問家的淵博;沒有當宮的那副氣度,也沒有非常之人的古怪與棱角。他只是普通百姓中的一員,一個平凡而又隨和的人,一個有著平凡人的七情六欲的人。他也會想到孩子們的安排與前途,也會為自己的職稱之類費些腦筋。為了給武氏祠增加些基礎設施,他也會托關系、走門子。年輕時,他也迷信過名人大家;隨著時間的推移,當他在中國漢畫像石領域慢慢地積累起了豐富的知識,成了不可或缺的專家的時候,他還是保持著漢畫像石一樣的樸實,只不過在一些矜持的大人物面前,多了一種自信的微笑而已。改革開放以來,世俗的熱鬧也曾干擾過他的心境,但是和他相依為命的漢畫像石,總能讓他波動的心緒平靜下來,仍舊廝守著他的石頭,隨隨和和地將他只有一次的生命,一古腦兒地拋給它們。如今,這些被完好保存下來的石頭名氣更大了,也受到了更高的待遇,為它們蓋了新房,修了直通縣城的柏油路,還配備了年輕的一套人馬,武氏祠顯得更加生機盎然了。

已經退下來的朱錫祿確實有些老了,病也沒有痊愈,落下了走路突突踏踏的病根。作為山東省政協(xié)委員、濟寧市政協(xié)常委、嘉祥縣政協(xié)副主席、中國漢畫像石研究會理事、中國孔子基金會會員,他對這些頭銜也看重著,還一一寫在名片上。但是真正讓他朝思暮想、須臾不能分離的,還是這些的漢畫像石。退下來也舍不得離開這些伴了一生的石頭,力所能及地為它們做些事,一早一晚,還要邁著突突踏踏不太利落的步子,去守護他的漢畫像石們。

經歷了無數(shù)老去與新生的石頭,依然生命蔥蘢。它們有滋有味地咀嚼著世界,世界也在有滋有味地咀嚼著它們。

在聯(lián)合國的一個大廳里,有一尊大禹治水的雕塑。這尊雕塑就是根據中國武氏祠的雙畫像石中的畫面制作的。看來,這些住在中國一個小山村中的漢畫像石,是注定要一個世紀一個世紀地吸引著世界的目光了。當然,在世人想到它們的時候,也許會記住“朱錫祿”這樣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名字。

1999年10月11日初稿

2000年2月15日改定于山東濟寧

責任編輯陳東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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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向它扔石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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