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

一

麗江：一個世界主義的詞條

從它的偏旁部首中間，我曾帶著雪山

還帶著一條穿城而過的溪水

從夢中往外跳。我以為據(jù)此我就可以

擺脫它的名稱、特殊的語言以及

那些必須由老人彈奏的音樂

我一直很納悶：當(dāng)一種優(yōu)雅或閑適

成為本能，成為不等于精神分裂癥患者

所特有的偏執(zhí)，我們是否還有必要

像受驚的野獸一樣，到處逃亡

我的這一次跳躍，一次類似于人們

孤獨升降的靈魂的自戕，它是否有根據(jù)

二

假借文字中的神靈之口，也許我們真的

還能在深度的睡眠中，復(fù)述逝去的

光陰，并體會到其間有過的恐懼和哀痛

云南的深處，中國最明凈的地區(qū)

的確曾有過一黨人在麗水上

或者銅錠上，用指尖，刻出了一張張

幻滅的靈魂的返鄉(xiāng)地圖。但它們最終

還是被當(dāng)成了一種象征符號

跟彝族人撰寫的《銅鼓王》所隱含的意義

差不多，積極的、圣潔的，但也是

可以被遺忘的。當(dāng)銅鼓能夠受孕

并生育出一群在群峰之上可以飛奔

對遷徙毫無畏懼的小銅鼓

我們的存活就是徒勞的

三

東巴經(jīng)典《東埃術(shù)埃》說過

生靈的出現(xiàn)，起源于

天上“喃喃的聲音”和地下“噓噓的氣息”

一個白蛋，永遠是宗教的根據(jù)地……

——我不曾在古代看見千萬只蝴蝶

停滿了水邊大樹的枝條，因此

我也不能率領(lǐng)千千萬萬的術(shù)兵，舉著旗幟

在咒語中悄悄死去

我疲憊的骨肉，已經(jīng)不能蒼促地用來

重復(fù)一些古老的瑣事，它的孤獨

只為與時光的刑具保持必要的距離

并對所有乞求的聲音守口如瓶

而事實也如同一張白紙，毫無秘密可言

正如特朗斯特羅姆所言：“那些最棘手的案子

雖經(jīng)過警察的努力，仍懸而未了?！?/p>

四

我現(xiàn)在正忙著在著名的四方街上閑逛

雖然覺察不到更多的奇跡

可還是感到，有些細節(jié)性的陰影

仍舊倔牡兀帶著皮革青蛙，帶著

手工作坊里的車床，帶著愛神盤美莎手中

變黑了的玫瑰，移向了一座不朽的石橋

我不肯輕易地為石橋下定義

但我知道，它在流水無法禁絕的催眠下

開始了它新一輪的戰(zhàn)斗

五

每個人是否應(yīng)該，從亡靈身上

看到自己的義務(wù)?就像每個人是否應(yīng)該

把刀子深深地插進它們的心臟

看著它們，猛烈地撲倒，然后又

緩緩彈起?寬敞的雪山大道

筆直地延伸，它在我空出的地方

集合起我散失了的一切，半真半假地

舉行著又一座高樓崛起的竣工儀式

一些生銹的鋼筋、腐朽的圓木

一律被刷上了紅色的油漆

幾乎是同一時間，昆明西郊的一座寺廟

因為歷經(jīng)了五百年，它的佛像上

累積起來的時間的塵埃，也被洗去了

代之的，也是紅色的油漆

——這近處的世界，除了變化，再無其他

亡靈們踏著漆黑的道路，走在了我們前面

可我們還要吮吸她的乳汁

六

也許，我們應(yīng)當(dāng)立即停止火一樣

飛奔的身體，從現(xiàn)在開始，

就投身到誦經(jīng)者的行列中去

依偎著衰老的東巴，用手中的木劍

支撐起從空中倒塌而來的經(jīng)卷

讓它們繼續(xù)接納大地上的光線、空氣

和聲音。理由很簡單：“暗淡的黑褐色

比我們想象的大得多，而且它是完整的。”

而且，當(dāng)我們警覺地向四周張望，舉著劍

用力地往下劈，也看不見

那慣例中邪惡的假想敵

七

時間被固定，用清泉、木料和泥土

建造的麗江古城，仿佛死者的親吻

寂靜、錦長而甜蜜，它讓萬物空虛

讓我徹底忘卻固有的觀念

一個人，摸黑走下了玉龍雪山

一個又一個的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