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時
文化總是帶有強烈的民族性的。正是各個民族的文化差異構成了人類豐富多彩的文化世界。因此,我們東方人到西方國家去,總會感到那無處不在的頗為有趣的東西方的文化差異。
西方人講禮貌。在公共場合,你只要不經(jīng)意地看了誰一眼,那人一定會微笑著向你“Hi!”一聲,使 我這個習慣“打望”的重慶人很不好意思?!皩Σ黄稹笔菕煸诿總€人嘴上的口頭禪,有時明明是我對不起人家,比如,在商店的通道上擋了路,可是別人還是向你道一聲“對不起”。公共場所里沒有人吵架,更沒有人揮拳相向,在車上也不見有人大聲喧嘩,或者吃東西之類,這些我們見慣不驚的現(xiàn)象是被看作不文明、沒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的。在馬路上,如果走路闖了紅燈,那么,街上的所有車輛一定停下來,讓你先走,絕不會出現(xiàn)司機探頭出來罵你“找死!”的場面。但是,在這客客氣氣、文文明明的背后,人和人之間卻保持著警覺的距離。在西方,“隱私”這個詞的內(nèi)涵與外延,似乎比在東方寬泛得多。排隊購票什么的,不能靠得太緊,人與人得保持距離。有一位剛到美國的華人說起過他的經(jīng)歷。到銀行取款,他排在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后面。老太太離開時,非常憤怒地扔給他一個不屑的眼光。他感到很不解:我又沒有得罪她呀。后來向久居美國的朋友求教。朋友說,你是不是站得離老太太很近?此公才恍然大悟。在鬧得滿城風雨的克林頓和萊溫斯基的緋聞中,最被人看不起的似乎是那個偷錄萊妹電話的琳達。在奧斯卡的頒獎晚會上,主持人也不忘拿琳達開涮:“今晚,我們這個晚會吸引了所有觀眾,只有琳達沒有收看,她在忙著錄音呢?!边@種人際距離,實際上是以“個人”為中心的。西方人寫信封的順序就與東方人剛好相反:先寫個人姓名,次寫小地名,再寫大地名,先個人后群體。再親的人上餐廳,一般都是“AA”制——“親兄弟,明算帳”,各付各的餐費,親情在金錢面前潰退了。
西方人似乎頭腦簡單,在生活中缺乏中國人的小聰明,小手段,小技巧。因此,用中國人的眼睛看,西方人都有點“傻兒師長”的味道。今年夏季去美國。一次,和華人朋友到咖啡店。從價目表上看,同樣品種的咖啡分大杯、中杯和小杯,價格不同,這當然是合理的。但是,價目表后附的《說明》就怪怪的了:“凡不夠的,歡迎自由免費添加。”我們當然不會多掏美元去要中杯甚至大杯,“除非是傻兒”。但是,再看看老美,要大杯的,要中杯的,并不乏人,怡然自得,毫無吃虧的感覺。又一次,搭乘地鐵從馬里南州回華盛頓。出站時打卡,一位十來歲的金發(fā)男孩排在我前面。大概他的卡上的票款已經(jīng)用完了,卡塞進打卡機后,通道的門并不開,一時不知所措的他站在我前邊發(fā)愣。我就繞過他,塞進我的卡。誰知,當通道門為我打開時,小孩竟然就快步跑過去了。我想,這孩子倒挺鬼的。出站時回頭望了一望,結果出人意料:那已經(jīng)順利出站的小孩正回過身去主動找站上的工作人員補票呢。還有一次,打的,到目的地后,表上顯示:13元。我手里沒有零錢,按中國習慣,拿出100元的鈔票,又找到3元硬幣,付給司機103元:“請找給我90元。”司機是位黑人,一下子呆了。走出車門,站在外面,望著天,想了一會兒,進車對我說:“對不起,還是請給我13元?!焙孟衩媾R著中國乘客設下的什么復雜的陷阱一樣,令我大跌眼鏡。美國商店的營銷策略是老在標榜降價,店堂里掛滿紅色的降價標牌。往往是兩次減價:先減百分之幾,再減百分之幾,再減百分之幾。第二次減價當然是以第一次減價后的價格作底數(shù)的??墒?,我遇到這樣的售貨員,在算帳時竟然對全價兩次削減。一件100元的風衣,降為百分之三十,再降百分之三十,顧客就只需付40元了。而正確算法是,第二次降價應為70元為底數(shù),百分之三十即21元,顧客應付49元。提醒售貨小姐,她那不太高興的神情表露了一句沒有說出口的話:“中國人怎么這么麻煩呀。”
在美國,有“身份感”的人絕對不討人喜歡。清潔工和大富豪,學生和老師,職員和高官,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一切行為以法規(guī)而不以身份來判是非。這和東方國家大相徑庭。九十年代中期,我在莫斯科的時候,去大名鼎鼎的列寧圖書館辦閱覽證。我出示了莫斯科大學訪問教授的工作證,說:“我是一位中國作家,需要經(jīng)常到此查閱有關資料。”接待我的工作人員是一位俄羅斯老太太。她看了工作證后,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說:“不只是作家,還是教授呢。我們會給您提供各種方便的?!苯淌陂営[室的條件就不擺了,窗明幾凈,四周都是擺滿常用工具書的書柜。我有自己的書桌,桌上有小書架。用腳一踩,桌上的臺燈就亮了。每次沒有用完的資料,有工作人員收藏,再去時又給你。在有幾千年歷史的中國,“身份”更集中在“官位”上,“教授”、“作家”之類算不得什么。80年代,有一次在北京開會,與一位年齡比我長的詩人同住一室。來看他的朋友多,有的不認識我。于是,他總是向朋友介紹:“這是呂所長。”接連如此介紹了幾次后,我難以忍受了。我說:“老兄,別這樣介紹,我無非是個區(qū)區(qū)新詩研究所的,又不是手掌大權的派出所長或者稅務所長。你就介紹姓名得了,實在不行,就說他是呂進教授,如何?”詩人哈哈大笑:“不行,不行,教授算什么呀。你這個雖然年齡一大把,但是還不太懂事?!痹谖鞣?,可就不這么講“身份”了。前年,我到華盛頓開會,隨身帶上一大盒名片,還有些擔心:“這是國際會議,一盒夠嗎?”我是這個會議上唯一的中國大陸來的代表,自然事事謹慎,在會場上留心觀察,發(fā)現(xiàn)送名片的全是亞洲人,有的還是見人就送。而歐美人呢,都不見有什么動作。私下問一位老美學者,他說:“我們這里的學術界不興這個,也許商界會用名片吧?!蹦莻€會議的出席者主要來自歐美,所以我?guī)У拿嘶厮蛠喼夼笥岩酝?,回國時還有大半盒,帶來帶去,真冤!我想起,國內(nèi)有的名片密密麻麻地印了一大堆頭銜,無非是“理事”、“委員”、“顧問”之類,但就是鬧不清名片主人究竟是干什么的。這里的差別就是對“身份”的觀念的不同。前年我在美國俄勒岡大學講學時,積累了經(jīng)驗:不能我一人把時間用完,一定要給學生說話的機會。只要我一宣布“提問開始”,滿教室一定都是舉起的手,人人都不放棄表現(xiàn)自己的機會。而國內(nèi)的研究生在導師面前往往有如老鼠遇到貓一樣。我?guī)У囊晃淮T士生,到武漢大學去考博士生。武大的博導對我說:“你這個碩士生口才真好,面試時幾位主考教授都很欣賞?!蔽冶硎緫岩桑骸皼]有吧,這個學生三年當中可在我面前從來沒有流暢地說過一段話。”武大的朋友笑了:“研究生在導師跟前怎么說得流暢呀!”懂得西方這種不講身份的“身份”觀,當?shù)弥F(xiàn)任的華盛頓市長和最普通的市民一起住在一幢公寓樓的時候,當聽到西方家庭里兒女直呼父母親的名字的時候,就不會見怪了。
馬爾庫塞批判單向度思維,倡導“解放想象力”,我以為有道理。近年有的學者在中西之分、人我之別上提出“第三”的概念,我也以為有道理。東西方文化各有其長,也各有其短。我們是東方人,“全盤西化”有如叫西方人“全盤東化”,不僅在理論上是錯誤的,而且在實踐上也行不通。但是我們不但要珍惜東方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也要善于轉換、吸納西方文化的長處,來建設中國的現(xiàn)代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