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金森
山到秋深紅更多
湖南著名花鳥畫家王憨山先生,已駕鶴西去,但卻為這個(gè)世界留下許多丹青佳作,為不幸中之大幸。記得在一位老友家中,于壁間讀到憨山先生一幅紅葉條軸,我佇立良久,百看不厭。這幅畫從上至下,畫著七八片很大的卵形紅葉,參差排列,無枝無差。紅葉先由稍濃曙紅涂出,再以極濃之曙紅勾出葉形及葉脈,然后在左邊寫一行粗黑的款字:未受春風(fēng)一點(diǎn)恩。站在畫前只覺火光耀目,熱力灼臉,同時(shí)又思潮奔涌,“未受春風(fēng)一點(diǎn)恩”,這紅葉是寒風(fēng)苦霜催紅的,充滿一種苦難感、一種奮斗精神!
算起來,此生我只在兩個(gè)地方看過紅葉,一是湖南長沙的岳麓山,一是北京的香山。這兩處的紅葉,可說是聞名于天下。
岳麓山一到秋天,楓葉便紅了,滿山遍嶺,如野火焚空,氣勢懾人。毛澤東在《沁園春·長沙》一詞中寫道:“獨(dú)立寒秋,湘江北去,桔子洲頭??慈f山紅遍,層林盡染……”而早在唐代,詩人杜牧就在《山行》一詩中,描繪過岳麓山的紅葉:“遠(yuǎn)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p>
香山的紅葉是黃櫨葉,秋霜初降,便紅艷奪目。陳毅元帥曾寫過《題西山紅葉》的組詩,其中一首云:“西山紅葉好,霜重色愈濃。革命亦如此,斗爭見英雄?!?/p>
紅葉一般來說,以楓葉為上乘。蘇州的天平山,南京棲霞山,都是看紅葉的勝地。
楓,別名靈楓、香楓,又稱攝攝,因楓葉在秋風(fēng)中攝攝作聲,故《爾雅》說:“楓攝攝。”楓的種類很多,葉形有三角、五角、七角之分,也有狀如雞爪、鴨掌或蓑衣的。在蕭瑟的深秋,有紅葉點(diǎn)綴,不能不說是大自然的一種恩賜。歷代詩人對紅葉情有獨(dú)鐘,對這一份美麗贊嘆有加:“過秋紅色葉落新詩”(唐·杜牧《宣州開元寺惟真上人》);“紅葉醉秋光”(唐·湘驛女子《題玉泉溪》);“照紅丹葉一林霜”(宋·陸游《重陽》);“山到秋深紅更多”(清·任秀懷《看紅葉》……。
與紅葉有關(guān)的著名典故,要算紅葉題詩了,在唐宋的筆記中,載有幾處。其中較早記載此典的,是唐孟壞摹侗臼率》:“顧況在洛,乘間與三詩友游于苑中,坐流水上,得大梧葉,題詩上曰:‘一入深宮里,年年不見春。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币院?,又衍生出一些傳奇故事,廣播于街頭小巷,成為一段千古動情的愛情佳話。
齊白石是很喜歡畫紅葉的,葉形如蓑衣,此類樹在湖南鄉(xiāng)間隨處可見。他用大筆蘸濃淡曙紅涂出葉子,再以濃重紅寫葉莖、葉脈,以焦墨寫枝干,穿插葉間,儼若秋林一角。為增添畫面的生動性,往往在枝干上畫一工筆秋蟬,真可謂有聲有色。他畫的楓葉,激情洋溢,充滿了樂觀向上的精神!
記得有一位詩友,他別出心裁寫出詠楓新意:“秋天來了/你已經(jīng)奉獻(xiàn)得很多/還臉紅什么”。
是的,當(dāng)我們?yōu)樯鐣M力了,暮年雖翩然而至,則只有欣慰,卻無半點(diǎn)羞赧。
柿葉滿庭紅顆秋
秋風(fēng)颯颯,幾番清霜過后,滿樹紅紅的柿子熟了,鮮艷奪目,煞是好看,故宋代詩人蘇東坡在《睡起》一詩中說:“柿葉滿庭紅顆秋?!?/p>
柿是我國的土著,它最早的本字是“肌保到《康熙字典》才以“柿”代“肌?。灾X夜柿樹是一種極普通的植物,無分南北,皆可蓬蓬勃勃地生長。柿樹的經(jīng)濟(jì)用途很廣,果實(shí)可食,一為水果,二為藥物(曬干制成的柿餅是一味中藥);三可作糧食,徐光啟在《農(nóng)政全書》中說:“今三晉澤沁間多柿,細(xì)民干之以當(dāng)糧”;四可榨出柿漆,用以作刷抹門窗、家具、雨傘、紙扇的涂料。柿葉含有似茶葉中所有的那一類單寧,以及豐富的維生素C和其它營養(yǎng)物質(zhì),具有穩(wěn)定血壓、清血、軟化血管和消炎的作用,因此可加工制成柿葉茶,供沖泡飲用;柿葉還可代紙作書,如唐代有“三絕”之稱的鄭虔,“學(xué)書而病無紙,知慈恩寺有柿葉數(shù)間屋,遂借僧房居住,日取紅葉學(xué)書,歲久殆遍……”
在我國的古書中,稱贊柿有七絕:一多壽,二多蔭,三無鳥巢,四無蟲穴,五霜葉可玩,六佳果可食,七落葉肥大可以臨書。
柿子是畫家入畫的好題材,因“柿”與“事”、“世”諧音,加之色彩鮮艷,光澤照人,經(jīng)霜更甚,更有一種審美性。除獨(dú)立以柿入畫外,往往以柿與其它物件相配搭,使之具有一種完整的象征意義。如以兩只柿子配以白菜,曰“事事清白”或“世世清白”;以兩只柿子配以魚,曰“事事如意”。在歷代畫家所作的《歲朝清供圖》中,柿子是一個(gè)常見的“角色”。
柿子有圓形和疊圓形兩種,初為綠色,成熟后為深紅色。在王奇寅所著的《怎樣畫蔬果》一書中說:“先用墨或深綠色點(diǎn)蒂部,柿身以藤黃蘸浸荊深色可加入少許大紅或曙紅,畫柿身應(yīng)圓中帶方,邊緣色宜深,有圓度,也可先畫柿身再點(diǎn)蒂?!?/p>
在齊白石的畫集中,畫柿的作品很多。他常將柿子與白菜、魚、荔枝等搭配成圖,柿子或?yàn)榫G色或?yàn)樯罴t色,筆法十分簡潔。齊白石之子齊良遲在畫譜中說:“柿子筆畫至簡,用繳盎蟒浸(可買鉛管國畫顏料)摻以藤黃畫之。柿蒂用當(dāng)家筆濃墨畫。柿實(shí)用提筆畫。畫柿實(shí),行筆宜慢,彎轉(zhuǎn)處更宜慢?!饼R白石畫柿子,點(diǎn)蒂后,一筆畫出柿實(shí)的上半部,再相接一筆畫出下半部,顯出柿子柔軟疊沓的意趣一只柿子不過七八筆。
去歲秋,湖南株洲舉辦“炎帝藝術(shù)節(jié)”,并有一個(gè)很盛大的美展,其中有一幅北京畫院院長劉春華畫的柿子,枝干橫斜穿插,寥寥幾葉,柿子或正或側(cè)地綴在枝間,構(gòu)圖簡煉生動。他原是畫油畫的,想不到國畫也畫得這樣的好。恰他也蒞臨株洲,與之交談,方知他在畫油畫的同時(shí),早已與國畫結(jié)緣,兩者互為重染,因此他畫的柿子,光感極好,有西畫的味道??梢娝且粋€(gè)勤奮而多思的人。
秋蓼紅欲燃
許多年前的一個(gè)深秋,應(yīng)友人之召,到岳陽訪洞庭湖上的君山,最讓我難忘的是水邊那一片如雪如絮的蘆花,襯著如火苗跳躍其間的紅蓼花,秋風(fēng)吹處,紅白互揉互雜,那一份美麗無可言喻。后來在一處湖灘上,竟是一大片鮮艷奪目的紅蓼花,怒放在秋天秋水之間,遠(yuǎn)處有雁落黃昏,真是一幅絕美的圖畫:“山野低回落雁斜,炊煙茅屋起平沙。櫓聲歸去浪痕淺,搖動一灘紅蓼花”(元·朱德潤《沙湖晚歸》)。
因業(yè)余喜歡美術(shù),家藏多種畫冊,便于閑時(shí)翻閱此中畫紅蓼的作品,以重溫當(dāng)年游湖所見紅蓼盛開的情景。
吳昌碩的《清艷》一畫,使我心醉,他以白荷、荷葉、荷梗占住五分之四的畫面,都以水墨為之。而在畫的頂下部,畫出幾叢蓼葉、幾穗蓼花。蓼花以筆蘸曙紅,“點(diǎn)”成穗狀的花型,疏疏密密,綴在淡墨寫成的蓼葉之間。荷花清純,蓼花紅艷,互相映照,一掃秋天的寂寥蕭索之氣。
齊白石的《紅蓼螻蛄》、《秋色佳》……,皆以紅蓼為畫面主體,以淡墨藍(lán)或赭雜綠大筆涂出葉子,以墨或濃紅勾葉紋;以小楷羊毫蘸淡紅寫出花莖,然后以大楷羊毫蘸深紅一筆一筆自上而下移動,疊成花穗,艷而不浮不碎,顯出一種力度,再配上蝴蝶、螻蛄,顯示出勃勃的生機(jī)和濃濃的情趣。他往往能內(nèi)容少少而達(dá)到意味多多,紅蓼花的聚散、穿插,筆觸精煉,點(diǎn)垛有力,非大手筆不可為。
《楚辭芳草譜》說:“蓼生水澤?!薄度悍甲V》載“蓼花其類甚多”,有青蓼、香蓼、紫蓼、赤蓼、馬蓼、水蓼、木蓼、天蓼、白蓼諸種,尤以馬蓼、天蓼最美,“秋始花,花開而細(xì),長二寸,枝枝下垂,色粉紅可觀,水邊甚多,故又名水炕ā(或水葒花)。“灼灼有芳艷,本生江漢濱”(宋·梅堯臣《水葒》);“夏砌綠莖秀,秋檐紅穗繁”(宋·宋祁《蓼花》)。尤以唐人白居易的《竹枝詞》最為人稱道:“巴東船舫上巴西,波面風(fēng)生雨腳低。水蓼冷花紅簇簇,江籬濕葉碧離離。”
蓼花還有個(gè)別名,曰:游龍,典出《詩經(jīng)》“隰有游龍”。蓼花在漢代已在宮苑栽植,“長沙定王故宮中有蓼園”(《述異記》。古詩中描寫蓼花的句子很多,“雨濕蓼花千穗紅”、“水痕天影蘸秋霞”。詩人往往以蓼花點(diǎn)綴清秋之景,襯托離懷別緒,以及羈旅鄉(xiāng)愁。比如“叢叢滿眼,伴離人淚”(元·張翥《水龍吟》);“簇簇復(fù)悠悠,年年拂漫流?!氏?dú)w不得,憑杖系漁舟”。(唐·鄭谷《蓼花》);“……水天忽憶江南夢,落日放孤篷。影迷初雁,香留殘蝶,點(diǎn)綴西風(fēng)”(清·葉申薌《秋波媚》)。
蓼花可以入藥,其性辛溫?zé)o毒,實(shí)主明目溫中,耐風(fēng)寒,下水氣,去疬瘍,止霍亂,去面浮腫,療小兒頭瘡。
齊白石在七十九歲時(shí),客居北京,鄉(xiāng)思漸切,便想起了紅蓼,于是寫下了《明年八十記事》一詩:“星塘龍背隔垅遙,三角園平蓼葉高。騎馬出門四十載,只今贏得悔烏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