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艷萍
這里的“世紀末”主要是指80年代末到2000年散文創(chuàng)作的態(tài)勢(根據(jù)中國二十一世紀委員會在今年2月的公布,我國的二十一世紀將與世界多數(shù)國家相同,選擇2001年為起點),散文在世紀末急遽轉型的宏觀語境中作為一個系統(tǒng)而存在。散文作為創(chuàng)作者審美體驗的凝定形態(tài),建構了富有生命且又為作家、藝術家所獨創(chuàng)的審美世界。散文以審美的方式提供了一個一個審美的園地、認知世界的窗。散文作為審美的載體、藝術的探索、人格的昭示、情感的抒發(fā)——一個由多項元素組合而成,且又相互交織、相互作用、相互聯(lián)系、相當穩(wěn)定又不斷變化的系統(tǒng)——獨立于世界。世紀末散文既與“五四”散文、“十七年”散文、“新時期”散文有著千絲萬縷的、無法斬割的血脈聯(lián)系,又是產(chǎn)生于世紀末喧嘩與騷動、閑散與緊迫、穩(wěn)固與變革、寬容與苛責共生的世界獨立存在的文學樣式。在世紀末,散文是依存的,也是獨立的。散文不可能脫離人的世界而獨立,也不可能完全割舍與歷史的系結。散文與人的世界的同構,使閱讀者可以從自己的視角,從不同的維度去解悟它的真諦,尋求其美的內涵而獲得藝術的享受。
世紀末特別是90年代,信息飛速傳播。報刊、電視、廣播、因特網(wǎng)的超強負載,對于文化、文學、藝術的沖擊與往昔不可同日而語。散文也受到了文化市場、閱讀期待、審美意趣等無形之手的操縱。對于人類群體的深切關注和對于個體心靈的終極關懷是散文一體共生的兩面。通過個體心靈的釋放抵達公眾的審美境域,經(jīng)由群體理性的關照而回歸個性的自由,在日益珍視自我靈魂價值的同時益愈對社會文化態(tài)勢、文學藝術走向予以密切關注,對人類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的經(jīng)驗教訓進行深切反思,對文明的未來的真誠呼喚,是社會文化生活進入相對寬松,作者進入較高審美境界的表征,也是散文的精神旨歸。世紀末,散文的獨語意識、參與意識、發(fā)展意識、世俗意識,標志著散文審美意識的嬗變,使散文從多側面、多角度、全方位、立體化地展示著自然、社會、人生,在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上肯定“人”的地位,更深層次地進入對于人的、人類的、人性的前途、命運的思考,對于人的、人類的、人性的歷史、現(xiàn)實、未來的求索。世紀末,散文不再是單一地反映時代精神,應和政治需求,闡釋權利話語,或者只是表現(xiàn)自我,傾訴心底波瀾,而是呈現(xiàn)著多元整合的審美態(tài)勢。這是散文發(fā)展的必然,也透露出散文在新世紀到來之時審美意識嬗變的信息。
世紀末散文審美意識的嬗變主要在以下幾個方面得以展示。
獨語意識:深層生命意志的卓然彰顯
中國散文發(fā)展到世紀末,“自性”色彩更加鮮明地凸現(xiàn)并盤踞于散文作品中,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一切實踐都成為個體的和終極的。散文作為藝術生產(chǎn)創(chuàng)造的作品,是以情感為尺度來選擇自己的審美對象的。從80年代起,散文就逐漸地然而也是艱難地拋卻了那種“大合唱”模式的同聲共音,回歸“五四”精神,張揚個性,尋找個性的獨特視域。憑著探索的勇氣和堅韌的毅力獨自向前,抵御著功利主義、權利意志、轟動效應的侵襲、?;蠛蛪浩龋瑘猿謴垞P人的心靈自由和精神自由,發(fā)掘人的內省意識,表現(xiàn)人的獨立存在。以“我”為立足點,在深層意義上探究人的生存境遇,生存價值,以散文與閱讀者進行靈魂的溝通和對話。
散文的獨語意識是染著鮮明的“個人”色彩之創(chuàng)作。散文的“散”,“一定是深層生命意志的語言顯形”。散文其實“是堅卓的、可驗證性的、有背景的生命過程的緩緩展開。生存——個體生命——文化——語言在這里通過分裂、互否,達到新的把握和組合。散文失去了詩歌那種令人神往的自由,就意味著它必須獨立承擔自己的困境。這就是散文的意義,它不能蠱惑,不能回避,一切都赤裸裸地接受精神的審判!在這個意義上說,散文應該是最冷酷無情的、維護人們精神性的東西。它通過直接的穿透,一無依侍的犀利,進入生命的核心。(1)散文中展示的是暗夜里號啕泣血的靈魂,陽光下生機勃發(fā)的生命。是彌漫在精神世界的美,是剝落了濃裝艷抹的真,是于困境中相濡以沫的愛,是表里山河間孕育的真摯的情……它雖然獨屬于“我”,卻沒有脫離“人”,是生命進程中流溢的獨立人格,是個體的人對于真實生命的感知,散文中生命與語言的雙重洞開,傳遞著強烈的人格意蘊和人性升華。
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墻下短記》等散文以直接的生命體驗昭示著個體獨有的生命歷程。當病痛、殘疾猝不及防地降臨,命運殘酷地捉弄,人的身體、心理、精神均陷入無盡的痛苦和無助、無奈——面對著人本的困境時,他在思考孤獨、痛苦、恐懼帶給人的生命過程的困境和歡欣。“譬如人的欲望和人實現(xiàn)欲望的能力之間永恒的差距。譬如宇宙終歸要毀滅,那末人的掙扎奮斗意義何在?”(2)當史鐵生以一己對于世界的獨有的感覺、體悟、認知為奠基,對于生命存在進行本真的思索和審美的關照時,“我”以外的世界就成為我的世界——獨語的世界,“發(fā)現(xiàn)者的態(tài)度,彌漫著發(fā)現(xiàn)者坎坷曲回的心路,充溢著發(fā)現(xiàn)者迷茫但固執(zhí)的期盼,從而那里面有了從苦難到贊美的心靈歷史。”史鐵生的散文創(chuàng)作超越了現(xiàn)實的遮蔽和枷鎖,上升為冥思和創(chuàng)造。我仿佛看到:夕陽潑灑著它的胭紅,把大欒樹的影子斑斑駁駁地破碎于長滿青苔衰草的地壇。史鐵生搖著輪椅從夕陽中走來,殘疾桎梏了他的足跡,禁錮他于墻與墻之間,“不盡的路在不盡的墻間延伸,”過往不復的生命在靜寂中流逝。他不得不“接受限制。接受殘缺。接受苦難。接受墻的存在。”在接受中求索,在接受中超越。史鐵生的散文,沒有拘囿于自傷身世的狹窄格局,而是以殘缺作為叩問自我與人類靈魂的契機,去洞悉生命存在,他悟到:“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條死水……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币粋€人的生命是上帝交給他的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jīng)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薄吧囊饬x就在于你所創(chuàng)造的過程的美好與精彩,生命的價值在于你能夠鎮(zhèn)靜而又感動地欣賞這過程的美麗與悲壯?!崩斫饬恕拔沂俏矣∠蟮囊徊糠侄业娜坑∠蟛攀俏摇?。就理解了史鐵生的獨語是極為罕見地將理性認知轉化為感性經(jīng)驗,與命運共存。當車轔轔輾過光陰,文浸潤心魂,表現(xiàn)出生命的大氣和宗教般的超然時,史鐵生的獨語意蘊,含淚的微笑,就獲得美之獨特。
陳染的《半個自己》在清醒而睿智地剖析著“似乎一切都是依據(jù)事物本質之外的表象來衡量”的現(xiàn)存世界對人的異化,在“道心惟微”的世紀末,在強大的物質存在壓迫下,本真的人被異化了,“人作為與客體相分離的主體被動地、接受地體驗世界和他自身。”只剩下了半條命。“你若是想要保存整個生命的完整,你便會無路可行,你就會失去全部生命?!比艘牖钕氯ィ椭慌溆邪霔l命,“人只能擁有半個自己?!边@種對現(xiàn)存世界的清醒審視,是對生存悖論的感悟,更是對存在的反詰,這種清醒的審視,時常提醒著作者怎樣才能成為完整的人?怎樣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韓美林的《換個活法》、朱蘇進的《天圓地方》、雷達的《蔓絲藕實》、先燕云的《黑白人生》、陸文夫的《寒山一得》、李劫的《安魂之境》……由棋局到人生境界,美與丑,崇高與卑下,生命的內在的真實存在與世界外在浮眩于表面的繁華的沖撞,而散文語碼所要傳達的,屬于“我”的體悟,是屬于“這一個”獨特。
獨語意識作為世紀末散文對于人性的探詢,以一種個性的創(chuàng)造形式而存在的審美創(chuàng)造,是散文突破精神桎梏蟬蛻而出,將創(chuàng)作主體對于生命的審視、對于存在的體驗、審美的理想率真地浸印于散文文本的大膽而獨特的顯現(xiàn)。
參與意識:歷史文化使命的承載傳揚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國作家的參與意識歷來都是極為強烈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倫理要求和“向內求善”美學思想對文學的浸潤,導致了“文以載道”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核心價值觀,“詩言志”、“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做”的文學意識根深蒂固。受集體無意識的支配,中國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和參與意識幾乎與生俱來。正所謂“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正是由于對人世間吉兇禍福的憂慮,關注存在中人的喜怒哀樂與人自身行動之間的關系,以及參與到社會發(fā)展、變革的運動中的使命感,探求真理的求真求實的精神,使作家、散文家“高度注視人類實際的發(fā)展進程,并經(jīng)常促進這種進程?!?3)可以說,中國散文的歷史就是一部參與的歷史。散文發(fā)展到二十世紀末,其參與意識已經(jīng)迥異于代圣立言的“載道”,也不同于“為社會”、“為人生”式的政治性參與,把散文作為“社會的畫稿”式的投入,而是以人文關懷的博大襟抱,以作家的人格修養(yǎng)和學識修養(yǎng),敏銳地審美感應和藝術洞悉,看取世界,關注人生,表達自己內心深處對于現(xiàn)實社會的強烈關注和難于卸卻的使命感、責任感,以自己健全的人格和社會行為,投入思想的交鋒和搏斗,推崇理想與信仰,傾慕激情和努力,在解剖自己的同時解剖社會,在探察以往的過程中審視歷史,反思歷史。“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王國維:《靜庵文集續(xù)編·文學小言》)以生命擁抱生活,闡釋人生觀、價值觀、審美觀,呼喚善良、純真與人的心靈同在,美與真理同時顯現(xiàn),使“人詩意地棲居在此大地上?!币驗椤八囆g家們與其說仍在闡釋世界,勿寧說更關注對世界的闡釋。”(4)
散文的參與意識,表現(xiàn)為社會文化傳統(tǒng)的深深浸染、熏陶中,散文家自覺不自覺地承接了文化精神的負載而轉化為其傳播者,他們把對于歷史、社會、生活的知性、理性、悟性,糾結于內心的否定、懷疑、絕望,滲透的人性、至情、美蘊,以散文的形式來表現(xiàn),傳達著作家藝術家對于外部世界的關懷,發(fā)散他對于社會、人生的慈悲和關照。張承志以《綠風土》、《清潔的精神》等勾勒了他所安身立命的三塊大陸——內蒙古草原、新疆文化樞紐、伊斯蘭黃土高原蒼涼、悲壯的人生,筆述心說之中樹起了抵抗墮落、拒否庸俗、呼喚尊嚴的高貴精神,他悲涼的滄桑之感,熱烈的英雄情結和偏執(zhí)的理想之情,都體現(xiàn)了作家的憂患意識和執(zhí)著精神。張承志散文中高貴的精神往往出自于古代的俠客、義士和當今的平民,因為“平民的尊嚴,是可能潛伏底層的高貴?!薄皩ξ襾碚f,惟底層如蟻的小民,惟他們的自尊與否,才有巨大的意義?!睂で蟆霸诨钕氯サ耐瑫r,怎樣做才能保住生的尊嚴;微渺的流水日子,怎樣過才算有過生的高貴?!彼谒伎迹綄さ讓右庾R和生命的崇高美,高貴與責任,生存與表演,化妝的苦難,時髦的學術……也許“作為基本氣質的高貴精神,在中國已然變成了幽靈”,在崇尚實利主義和人生快樂原則,物欲橫流、人心浮躁、眾語喧嘩的世紀末,張承志式的理想化的呼喚,不啻于對人這個精神流浪的“類”的存在的布道,當精神顯示自身時,人認識到:“理想,恰在行的過程中不可能是一句真話,行而沒有止境才是一句真話,永遠行便永遠能進入彼岸且不舍此岸。”(5)
王充閭的《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面對古都名城,殘垣斷壁,文明歷史的煙云,感嘆“那朝代興亡、人事變異的大規(guī)模過程在時空流轉中的流痕;人格的悲喜劇在時間長河中顯示的超出個體生命的意義;存在與虛無、永恒與有限、成功與幻滅的探尋;以及在終極毀滅中所獲得的愴然之情和宇宙永恒感,都在與古人的溝通中展現(xiàn),給了我們遠遠超出生命長度的感慨?!崩畲孑嵩凇洞蠛舆z夢》、《祖槐》、《鯨殤》等長篇散文中,目睹自然環(huán)境的惡化——黃河斷流、白鸛辭鄉(xiāng)、鯨魚自殺;思索歷史的變遷——訪賢禪讓、天下為公、仙風道骨到強權政治、濫殺無辜、強制移民,農(nóng)業(yè)文明時期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皇天后土已經(jīng)被破壞到了極限,現(xiàn)代文明帶給人類的除去物質的豐富,還有干涸的土地,滅絕的物種,惡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地球已無人類遷徙的空間”,人類要想獲取“類生存”的美好前途和命運,“惟一的途徑是更換思維方式,進行一場思想遷徙,抑或是向大自然回歸才能找到一條人類通向未來的生命的通道……”
散文家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參與社會文化建設的進程,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憂患意識和執(zhí)著情懷。韓少功的《靈魂的聲音》、周濤的《誰在輕視肉體》、蔣子龍的《名人的丑效應》、柯靈的《希望在人間》、王小妮的《放逐深圳》、馬瑞芳的《我之憂曹憂紅心》、劉燁園的《失傳的異想》……從各自不同的視角,不同的方位思考和剖析社會生活、文化、精神現(xiàn)象,呼喚民主意識、自由意識、歷史意識、生命意識,理念和話語中鐫刻著思想的印跡,魂牽夢繞著崇高和理想。散文在遺棄——失傳;自然——物欲;美——丑;拒絕——同化的多重矛盾的扭結里沉思,惶惑,徘徊。目睹權利的爭奪和釋放,概嘆生命的易逝和滄桑,在繁華的都市體悟深深的孤獨和被放逐的無奈,探討悲劇產(chǎn)生的原因,尋求人間的希望成為位參與意識的凸現(xiàn)。正如蘇珊·朗格指出的:“藝術家表現(xiàn)的決不是他自己的真實情感,而是他認識到的人類情感?!彼囆g如此,散文依然。散文的參與意識是人類情感的凝聚,是高貴的人文情懷的外射,是民族心智果實的長期積累。參與意識使散文超越“小擺設”而進入了“大境界”。
創(chuàng)新意識:突破“完形”的異質整合
中國當代散文行進到世紀末,使學界愈來愈深的意識到,散文創(chuàng)作雖然宇宙之大,蒼蠅之微均可以進入,一枝一葉總關乎情,但散文悠久的歷史,深厚的積淀,使散文的“完形”得以產(chǎn)生。49年以后,政治的、歷史的、時代的以及人為的因素導致了散文“范式化”的創(chuàng)作格局?!靶紊⑸癫簧ⅰ钡木执倌?,卒章顯志的定型手法,“文眼”的設置,詩化的語言,都在某種程度上禁錮了散文的創(chuàng)造。新時期以來,散文雖然也有發(fā)展、變化,但與詩歌、小說、戲劇比較,其變化是緩慢的、漸進的?!安粓D新的人必然受到新的處罰,因為時間是最偉大的創(chuàng)新者?!?弗蘭西斯·培根語)朦朧詩、荒誕派戲劇、先鋒小說席卷文壇,散文卻裹足不前,眷戀小橋流水,沉浸于唐宋古趣、晚明的情韻而難以自拔。散文創(chuàng)作實踐中存在著極度的平衡,僵化的模式,庸俗的美感,使追求散文審美價值,探索散文形式的終極關懷者深感不安,他們渴望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復蘇散文的生命,開拓散文創(chuàng)作的新領域。散文創(chuàng)作主體審美、創(chuàng)新意識的自覺,為散文創(chuàng)作注入力量活力,也帶來了散文創(chuàng)作的更新。
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的散文大討論,巴金反復闡釋其“說真話”的散文觀,是一位歷盡劫難、飽經(jīng)滄桑的世紀老人于孤寂中發(fā)出的心聲,也是對于未來散文的希冀。理論方面,林非的《散文創(chuàng)作的昨日和明日》(《文學評論》1987年第6期)、《關于當前散文研究的理論建設問題》(《河北學刊》1990年第4期)、范培松的《解放散文》(《文學評論》1986年第4期)、佘樹森的《當代散文之藝術嬗變》(《北京大學學報》1989年第5期)、溪清、渝嘉的《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縱橫談》(《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90年第4期)等文章,從散文的本體論、散文的主體性到散文創(chuàng)作的歷史、現(xiàn)實存在,經(jīng)驗教訓等諸多方面進行論述,強調散文文體的審美特性和審美理想,在散文創(chuàng)新意識方面闡釋自己的真知灼見,推動了散文創(chuàng)作的更新和發(fā)展。王蒙、賈平凹、周國平、史鐵生、周濤、曹明華、張承志、張志揚、南帆、鐘鳴、劉小楓、李銳、周濤、葦岸、卞毓方、劉亞洲等人的散文,在某種程度上有意識地借鑒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借鑒小說、電影文學的創(chuàng)作技巧與表現(xiàn)手法,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運用象征、夢幻、意識流、黑色幽默來表現(xiàn)情感,描摹自然,開闊了散文的創(chuàng)作視野,在更大的文化背景上昭示了散文精神和生命力度,新的基因的注入改變了散文的血統(tǒng)和遺傳秩序。
世紀末散文的創(chuàng)造和革新,既脫穎于80年代,又比80年代散文有更新的追求。因為這是一次“散文革命”,“或許是新時期文學的最后一次會?!?6)散文創(chuàng)作要與日益紛繁復雜的心靈、現(xiàn)實相應和,展現(xiàn)人們日益復雜的內心世界和情感,就創(chuàng)作主體來說,話語必然要不斷豐富、敏銳、深刻,體悟要細膩、獨到、微妙,唯其如此,才可能多維度反映世紀末人的精神世界。張承志希望“明天的我有新的、再生般的姿態(tài)和形式,”(《荒蕪英雄路·后記》)著意于散文創(chuàng)新的作家并沒有“城頭樹起大王旗”般地招搖,而是專注于散文敘述方式、話語轉換、形式創(chuàng)造,展示了人的生命體驗、人格高度、精神境界、審美情趣、風物關懷——“內宇宙”的質的多層面、多角度的演變,表現(xiàn)主體對心靈世界的重構的默默開掘。葦岸的《大地上的事情》以心靈的承載,博愛的情懷,將散文與生命重新系結,當他發(fā)現(xiàn)世界所呈現(xiàn)的物質與精神的悖謬,物質文明、現(xiàn)代進程是“一個剝奪了精神的時代,一個不需要品德、良心和理想的時代,一個人變得更聰明而不是美好的時代”,因此,他執(zhí)著地把尋找生命“彼岸”的感悟,上升為理性的文化思考。
劉亞州的《王仁先》敘述在八十年代初的那場戰(zhàn)爭(那時稱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英俊高大”的副連長王仁先因和駐地的一個叫阿巖的女人有了性愛關系,受到紀律處分,最后死在了戰(zhàn)場上。那個愛他的“麻粟坡最美的女人”阿巖,在任何情況下都沒有回避過她對王仁先的感情。戰(zhàn)后,為軍隊、紀律所輕輕藐視、冷冷回避的阿巖得知了王仁先死去的消息。她知道王仁先愛抽煙,在部隊為王仁先立碑時,墓地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情景:“王仁先的墳頭上密密麻麻插滿了香煙,全是過濾嘴的。一片白,仿佛戴孝。后來他們才知道,阿巖賣了家中唯一的一頭耕牛,買了十幾條王仁先愛抽的那種上等香煙,在墳前全部撒開,一顆顆點燃。她垂淚道:‘讓你抽個夠?!鄙⑽陌炎杂傻男撵`、人道主義的思索與文體的創(chuàng)造熔鑄于一個特殊的環(huán)境,語言方面采用冷處理,簡單、素凈,蘊涵異常豐富,超出了傳統(tǒng)散文意境的界限,達致與讀者的契合。散文積聚的輻輳雖然狹小,但是它的張力反而因語言的多義闊大了。愛之美溶入生命的意蘊,顯現(xiàn)出自身的神圣。
張抗抗的《墻》、周佩紅的《漂浮島》,都打破了時間與空間的界限,變有序為無序,使無序中又貫穿心靈軌跡的有序。冰心的《我的家在哪里?》、余秋雨的《鄉(xiāng)關何處》,展示了無家可歸的身心漂泊之感;凝注于筆端的是生命的焦灼與痛苦,對現(xiàn)實的失望與無奈;對“家”的牽掛與呼喚;駱爽的《父親的目光》、老愚的《懷念青草》用撲朔迷離的游離筆致,寫了親情的融合:王俊義的《一個世紀兒的雕塑》,用不間隔的句式描寫人生的感覺,“你伸手抓一下又抓一下什么也抓不到你沉默地搖搖頭說這叫往事美好的令人捉不住的往事?!币愿杏X的碎片連綴散文語言,凸現(xiàn)自身的存在。大仙《隨筆十三章》以廣告式的即興語調機敏地調侃時下的大眾文化,把流行歌曲的唱詞,把麻將桌上的熟語輕松地寫了出來,是北京市民文化的縮影。王開林的《莊子在南方》、張浩的《過不去的夏天》、洪磊的《老樓》都把魔幻和荒誕手法引入散文,把意識心態(tài)中難以化解的東西以無意識的形態(tài)表現(xiàn)出來,從思想、行為到邏輯順序都產(chǎn)生間離,把諸多因素巧妙地結合在一起——魔幻與生命形態(tài)的混沌,荒誕與怪異的心理感覺,理解與誤導——表達了作家對形而上的人生境界的渴念。在“世異則事異”的世紀末,這種求新求變融入了詩歌、小說、電影、音樂、繪畫等多種藝術的散文創(chuàng)作,代表著散文的發(fā)展也預示著散文新的整合機遇的到來。
世俗意識:迎合大眾的邊緣欲求
作為一種與生活、與心靈血肉相連的文學樣式,世紀末散文不再僅僅是“象牙塔”里的精雅品味,而是走向了大眾,更加貼近了普通人的世俗生活。普通人寫的反映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散文博得了普通人的共鳴和欣賞,散文出現(xiàn)的“再現(xiàn)式”寫作,使閱讀者在散文中發(fā)現(xiàn)了與自己近似的某種生活,因而產(chǎn)生了一種親切感,走向世俗已成為世紀末散文無可回避的事實。正是這種“俗”,才使散文走進了千家萬戶,走進了千千萬萬讀者的生活中、心靈中、回憶中。這種“俗”貌似降低了以往散文“雅”的品位,但卻在事實上擴大了散文的內涵,提高了散文的價值。
世紀末散文在世俗關懷下的張揚,不僅僅是女作家“小女人”的“個人化”寫作,在創(chuàng)作數(shù)量眾多的“飲食散文”、“愛情散文”、“生育散文”、“童趣散文”、“寵物散文”、“懷舊散文”……以一己的經(jīng)歷與體驗向讀者昭示私人的、人生的秘密,熱衷于凡人、瑣事、服飾、打牌、寵物,把“有趣的個性無遮無攔地灑落”(劉緒源《清水無蝦》序),變?yōu)椤吧钜沟膶庫o中飄來的那一縷清香(南妮《隨緣不變心》)。寫散文當作只是“為著自己做人做的高興?!?張梅語)鐵凝的《草戒指》、張抗抗的《稀粥南北味》、葉夢的《今夜,我是你的新娘》、《創(chuàng)造系列》,鄭云云《我和我的丈夫》、陳祖芬的《女人不能生病》、黃愛東西的《楊妹妹》、黃茵的《白日夢》、素素的《心安即是家》……以女人所獨有的生活與生命狀態(tài),極盡裸露個我的隱秘,“私人化”特征非常明顯,使人感到散文中充斥的是身體、感性的到位,而非精神、理性的在場和歷險。在世俗意識的熏陶下,許多鋼筋鐵骨充滿陽剛之氣的男性作家,也隨著這股“熱風”寫下了一連串的充滿世俗溫情的散文。郭風的《稀飯與地瓜》、陳建功的《涮廬閑話》、高洪波的《醉界》、肖克凡的《人子課程》、公木的《我的童年》、汪曾祺的《我的家》、于濟川的《夸妻》、何立偉的《兒子》、陳忠實的《旦旦記趣》、馮苓植的《孫子》、高曉聲的《群魚鬧草塘》、張守仁的《角落》、……把世俗生活中的吃喝玩樂,茶余飯后的閑話聊天,飲食男女的至愛親情,人情人性的苦樂悲涼……在散文小中適意描摹,提供了閑暇時的休憩和放松。散文的世俗意識,表明當下的世紀末散文契合世人的需求,指涉新的人生價值,揭示生活的本真情狀,在日常生活層面拓展散文的社會和公共空間,構成對于親情、家庭、愛情、婚姻、隱秘內心的真實體驗和游刃有余的揮灑。中國是一個飲食的大國,世紀末的“飲食文化”陶醉了諸多男男女女,“美食家”層出不窮,因為“吾道不孤”,所以作家們寫了許多談吃的散文,匯聚在一起,可以結構一幅幅神奇、豐富的中華宴飲圖。汪增祺、王蒙、陳建功、朱蘇進、莫言、張抗抗、王安憶等是其中貢獻之大者。陳建功的《涮廬閑話》把一味涮羊肉和與之有關的火鍋、作料、刀功、季候、排場一一道來,風趣、幽默,自在。為了給自己這個老饕尋宗覓祖,落得個名也正,言也順,就以個我的“猜想”,去符合歷史的遺存。認為蘇東坡先生那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其實也并是不真的那么絕對,而是‘兩個文明一起抓的,所以才有‘東坡肘子‘東坡肉與‘大江東去一道風流千古?!蹦蟻眄槨钡纳崦⒆香~的火鍋、王麻子的切刀、自調的作料,勾勒出活脫脫一個“肉食者”形象。陳建功的散文率真、坦蕩,渾然天成。用他的話說是在“撒了歡兒地寫”——寫生活,世俗的人的生活,充滿了禪機,也自有境界。
“在輕的散文里一再表達著對親情的思念,對故土的眷念,對往事的體味,對苦難的痛哭,對生命的迷惘,對生存與世界的無奈?!?梅潔《精神的月光》)在世紀末的社會轉型期,在物質生活日益豐富的今天,在幾乎一切都要靠金錢這個杠桿轉動的社會,人的精神世界也在擴大、豐富中發(fā)生降解,即:由生機勃勃到無可奈何,由贊美生命到贊美死亡,由關注現(xiàn)實到躲入自我,由崇尚理想到青睞世俗,在獲得世俗和自由的權力之后,把無所安適的心靈投入了散文的河川,渴望獲得一份寧靜。散文的世俗意識就是在與這種社會情勢遇合中發(fā)展起來并益愈熱絡的。正是因為世俗人性不可抗拒的巨大吸引力,才使散文投注其中,自我救贖,以期獲得新的生長點。
為雷達指稱為“縮略時代”的世紀末,散文的世俗意識是文化生活“快餐化”的結果,透視著為生存而奔波忙碌、為物欲所擠壓困擾的公眾,對文學功利主義的需要——操將過來悅目慰心,立時三刻解決饑渴。散文面向俗世,不僅滿足了讀者“閑暇”時的閱讀需求,也在某種程度上導致散文的庸俗化、平面化,解構了散文的想象力。散文作為藝術載體,在世紀末,理所當然地應該承受其命運的不可預測和生活的翻臉無情。
德國詩人諾瓦利斯說:“心靈的寶座是建立在內心世界與外面世界的相通之處。它在這兩個世界重疊的每一點?!笔兰o末散文是一道行走的風景,是在開放、多元的發(fā)展變化中行進的文學存在。當一個新世紀來臨時,散文作為一種特殊關懷的文體,在擁有此刻的同時,也必定會擁有未來。
注釋:
(1)陳超.散文之路——兼與詩歌本體依據(jù)比較[M].生命詩學論稿.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12):122.
(2)史鐵生.自言自語[M].好運設計.長春:春風文藝出版社,1995.
(3)費希特.論學者的使命[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
(4)韓少功.靈魂的聲音[M].心想.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
(5)史鐵生.無答之問或無果之行[M].好運設計.長春:春風文藝出版社,1995.
(6)周濤、散文和散文理論[J].散文選刊,199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