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霽鴻
“翡翠白玉湯”的故事,幾乎無人不曉: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少年時曾當(dāng)過乞兒,一日,他又病又餓,肚皮貼著后背,走路步步踉蹌,叩了好多家的門,好不容易討得一碗雜菜湯,其上漂著幾片青菜葉子,幾塊豆腐殘片,他迫不及待地一頓狼吞虎咽,吃罷覺得其味再美沒有了。登基之后,他吃遍了山珍海味,總感到不如當(dāng)年的“翡翠白玉湯”爽口,便命御廚將那湯細細做來。但御廚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做盡了各種款式,他也沒再能夠嘗到當(dāng)年的那份絕美味道。
我們雖無緣坐上龍椅,但這位朱皇帝的感覺也是能夠體驗得到的。不是常聽人說這幾年的魚越吃越?jīng)]滋味了么?水塘子里養(yǎng)的魚,用生長素催大增肥的“假魚”,或者說“亞魚”,不好吃還情有可原,可湖泊里釣得的魚,江河里逮來的魚,也同樣有點味同木渣了。這到底是人的胃口上了檔次,還是魚兒們約齊了群體退化!
是的,好東西吃多了,就覺得無滋無味。憑心而論,這倒并不都是人們“作福”,而是好東西本身與粗糙食物甚至代食物缺少了對比,缺少了反差,人們的口舌因之變得木拙遲鈍,喪失了對它的敏感。假如人們十天半月不沾葷腥,再來光顧魚兒,恐怕對已變味的貨色也覺得它味道好極了。
其實,在其他方面也存在著這種現(xiàn)象。新衣裳穿多了,就失去了穿新的那一份喜悅。熱水澡洗多了,就難以找到沐浴的那一種欣快。成日在空調(diào)運轉(zhuǎn)的屋子里呆著,就感覺不到溫室的暖和。鈔票多到了一定程度,就“窮得只剩下錢了”。這么說吧,得到的物質(zhì)越多,幸福的感覺就越少。這是一個悖論,但似乎又是一個規(guī)律。講究效益的現(xiàn)代人,這“幸福效益”實在不好講究。人們的奮斗目標,社會的發(fā)展方向,很大一部分是為著物質(zhì)財富的增長。那么,在物質(zhì)不斷增長的情況下,怎樣才能扼制物質(zhì)對人的麻痹,消除人對物質(zhì)的遲鈍,從而求得物質(zhì)財富與人的幸福感受的同步增長?回族群眾的“把齋”習(xí)俗,也許能給人一些啟發(fā)。
“把齋”的回族人,有著極強的自律精神。他們天不亮即吃過早飯,爾后整個白天水米不沾牙,無論腸胃怎樣鳴響甚至痙攣,饑餓的“爪子”怎樣抓心撓肺,都得忍著,都不會悄悄咀嚼吞咽一點什么。一直要到天色擦黑,“開齋”的時辰到了,才在一天里第二次端起飯碗。
把齋的宗教意義,我說不大準,但它的效益,完全可以想見:腸胃經(jīng)過一天的“放空”之后,味蕾經(jīng)過整日的“閑置”之后,夜采一口食物進口,其味哪能不美哉妙哉無與倫比。更有意味的是,一天齋把下來,令人在精神上得到了透徹的洗禮,深切體會到饑餓與食欲的感覺,油然升起物質(zhì)來之不易的感慨,增強對幸??鞓返拿舾卸龋⒆躺鰧ξ镔|(zhì)享受的珍貴與珍惜之情,獲得“得之愈艱,愛之愈深”的切實體驗與感受。
話這么說,并不是要求人們都去過苦日子,去當(dāng)苦行僧,而是在心理上降低自己的社會階層,保持一種平民乃至“貧民”觀念,將自己浸濡于一種清淡的心態(tài)之中。在物質(zhì)的享用上,有意識地加以適當(dāng)?shù)目酥坪凸?jié)制,淡泊華服,疏離盛筵,不貪饞福祉,不暴殄天物。也就是說,時常把一把齋,抽出一段享受的真空。這樣,一旦重新咀嚼起生活品嘗起日子來,便會覺得有滋有味了。
做了官的,時常把一把齋,微服賤鞋,擠擠公共汽車,逛逛糧市菜場,恐怕就不會覺得擱在轎車里的臀部不穩(wěn)妥不舒坦。發(fā)了財?shù)?,時常把一把齋,端端粗茶淡飯,住住茅舍小店,恐怕就不會成日抱怨廳堂燈也不紅酒也不綠,成日掂量良家妻女和包廂小姐。普通老百姓,時常把一把齋,推開“雀巢”,封緊“可樂”,恐怕就不會不感到“農(nóng)夫山泉,有點甜”哩。
隨著社會的進步,經(jīng)濟的發(fā)展,今后物質(zhì)財富必定越來越豐裕,“翡翠白玉湯”必定越走越遠。在物欲的滾滾洪流中,人們不但需要在物質(zhì)上更需要在精神上時常把一把齋。墜脹的腸胃排空了,疲乏的味蕾歇夠了,人們才有可能平衡增多的物質(zhì)和從其獲得的幸??鞓?,避免吞噎一蟹不如一蟹的尷尬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