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玠安
轟,大雨傾盆。轟!我的頭,爆了。
上午第三節(jié)課,化學(xué)老師講了一個女校的笑話后,我身處在哄堂大笑的全班同學(xué)之中。每當(dāng)這樣的時刻來臨,我總發(fā)呆著不知所措,那種感覺有點像是在張貴興的《猴杯》場景中,我正在幫帕洛瑪先生澆花;或者說,在安哲羅普洛斯的《永遠(yuǎn)的一天》里狂飆電吉他(而且是Captain Beefheart的那種喔),對我這樣一個高中生來說似乎太吊詭了點。而且,每在這種時候,我的腦海中總是飄過一些令人(令我)感到突如其來的話語,有些是我看過的電影對白,有些是我讀過的書,又有些是我聽過的歌詞,有些,我根本不知它打哪來的。比方說:
“你難道不能正常一點嗎?”“我討厭正常人?!?/p>
這我記得是柯慈《雙面少年》里頭的。
“In ever want an easy life if he/me will ever to get there.”
江湖郎中(The Charlatans)樂團的詞兒。
“羊肉餡餅聽起來不錯。”
好像是麥可康寧漢的一本書。
“Son of the old moon mountains Africa!”
濟慈《Somnet》
“開玩笑的,我會免費殺你?!?/p>
馬修卡索維茲也跑來的了。
“面向稀薄的光影,下午……”
這我就不知打哪兒來的??傊褪沁@樣的情形。每當(dāng)大家笑得人仰馬翻,老師挖鼻洞,身后的胖子突然打噴嚏這樣的情形出現(xiàn),我腦中就會自動飄出這些東西來(有時還附配樂,像Air的啦,Kula Shaker或者Miles Davis,不一定),后來我看了威爾塞夫(Will Self)的小說集《瘋狂的數(shù)量理論》里的《單細(xì)胞》才驚覺,天啊,那主角跟我真像。不過威爾的小說出版時,我還在快打旋風(fēng),所以應(yīng)該是我和他很像,不是他和我很像,Whatever。
這種感覺有時也不賴(尤其當(dāng)你不想聽一九四三年出生的老師講白色恐怖的時候),但是很不幸的,身在一個不適合(或應(yīng)說不準(zhǔn)許)漫游的地方,十六歲的漫游學(xué)生下場會是什么?
嗯,這就是問題。
是,我出生在臺灣;我住臺灣;我在這兒念高中;我以后要考大學(xué)(大學(xué)!哇)。是,我不太務(wù)正業(yè);是,我功課中等而已,私立大概沒問題,公立不可能。您還想問什么呢?喔,師長的訓(xùn)勉,還不就是那樣;我的感覺?
嗨,先生,這里禁止吶喊,您沒聽說嗎?
爆,對我來說,還是爆,只有一個字,爆。如果有一個網(wǎng)站上頭盡是死板的東西,而且兩三年才update一次,我是應(yīng)該認(rèn)真地稱贊它內(nèi)容經(jīng)典令人受益良多,還是大聲疾呼來點新的了?
我不知道。理智帶我走向前者,情感卻指向后者。
在理想中掙扎是不是一種美麗?我希望我能有多余的力氣去頌揚我主義式的堅持,可惜我沒有。我贏不了,我贏不了逼迫我屈就課本考試的壓力,雖然我不屬于那樣的地方。我記得我讀托兒所時,每次上學(xué)就耍賴尖叫無所不用其極;后來當(dāng)了好些年的乖孩子,前三名外加班長外加模范生外加演講比賽冠軍,日子過得一絲不茍連王子面都不吃;沒想到這幾年來又“反璞歸真”,回到幼年時期了。其實沒什么特殊理由,要如何讓一個青少年(青少年!)變成我這種頑劣分子,只要把他的興趣、才能、理想封起來,告訴他,你不能靠這過活,至少,現(xiàn)在不行!馬上奏效。最好后頭還說一些如:親愛的,你很有才華,某某(你的專長)也比大部分同學(xué)好,但是(注意!偉大的“但是”出現(xiàn)了)必捱過這三年,上了大學(xué)才能自由發(fā)展成才,忍過了,就海闊天空了之類的。天啊,真不知怎么說才好。我要的只是能有多一點時間看看成英姝,看看舒國治,而不是盯三角函數(shù)兩個小時;我只想寫些文章,那是我的興趣。
“可是,你又不是念中文系的作家,干嘛?!?/p>
一開始我會很不爽,大聲抗議,不過呢,我覺悟了一件事;沒什么好商量的,這就是他們所說的“山不轉(zhuǎn)路轉(zhuǎn),路不轉(zhuǎn)人轉(zhuǎn)”。下意識中,我于是成了一個唐吉訶德,理想的斗士。到最后,我每次和他們說我的理想時(真好,理想耶),我都覺得像身處蕞爾孤島上的夜間的墳場一樣,感到孤獨黑暗又荒涼。到后來呢,阿姆或Mchotdog的發(fā)泄已經(jīng)轉(zhuǎn)變成“fragile”那種無奈(Sting唱過的《fragile》)或英國Divine Comedy的調(diào)調(diào),人畢竟還是會累的。
這就是集體宿命?還是我自己后天不良?
我之所以會這樣問,是因為后來我吃了一些抗憂郁的藥。那一切都發(fā)生在我一天晚上抓狂似的吞下半瓶胃藥和四分之三的過敏藥外加海尼根易開罐之后。我真的不行了,連帶搞得全家也被我這樣一個家伙弄得不行。我想,去看看心理醫(yī)生吧,結(jié)果可想而知,我吃了八個月的藥,得知我有一點躁郁后,我決定離開。因為,醫(yī)生說:這是一個過程。那時我腦中除了臟話之外,同時也跑出了一些《黑猩猩悲歌》的情節(jié):那些被沒收的小猩猩怎么辦?
怎么辦?
在我決定停止去看醫(yī)生之后,我除了不必去哼哈二十分鐘拿兩個禮拜的藥,而且睡得似乎更好了。然而事情繞了圈,解決了什么?沒有。學(xué)到了什么?有,不要指望在玩具反斗城買到幻象二〇〇〇。至于我的感受完全一樣,像萬顆雞蛋齊高速飛向毛玻璃一樣。
轟!大雨傾盆。我的頭,爆了。
我倒是相當(dāng)欣賞村上龍先生所說的,要為人潛在的暴力尋找適當(dāng)?shù)某隹?。上回他來臺時提到日本也曾發(fā)生學(xué)生上課時突然站起把窗戶砸破(這不禁讓我想起我那萬蛋齊飛的畫面,這次還有Alex Gopher當(dāng)配藥)?;旧锨嗌倌晔钦驹隗w制的另一邊的,群體暴力的激進在心中慢慢催化,當(dāng)然也有就沖出來的。自殺暴走族校園血案,其實重點不在是否聽過瑪莉蓮曼森或看過古惑仔系列之類的。真的。
重點是,太多教化讓人不知如何去感受這一個世界,內(nèi)在暴力當(dāng)然沒有出口?;蛘吒静粶?zhǔn)有出口。文學(xué)No藍(lán)調(diào)吉他No阿曼No德彪西No日落NoNo……考試,yes。
yes。你無法要求沒有平時什么文學(xué)底子的人讀書報告寫米蘭·昆德拉,所以大伙只好寫《五體不滿足》。當(dāng)然我對《五體不滿足》沒有什么意見,但全班四十個人如果三十五個不是寫《乞丐囝仔》就是《不放過青春》之類的,Whatever……,這不是有點詭異嗎?我有個寶貝同學(xué)真的連《靈山》是誰寫的都不曉得,人家還是資優(yōu)班的呢(當(dāng)我有一次努力和他談馬爾克斯時,我終于曉得巴貝爾塔為什么蓋不起來),不不,我沒有看不起的意思。我只是覺得難過,就像一塊起司蛋糕的塌陷的感覺。
回到化學(xué)課堂,背后那位不知《靈山》是何人寫的家伙正在后頭默背元素表,鈹鎂……雨還下著,雨滴大得夸張。我頓時有嚎啕大哭的沖動,卻又想要張狂地笑(萬蛋齊飛)。當(dāng)那些魔幻寫實式情節(jié)淋到我身上時,為何我的心里冒出了童年的畫面,感傷在歡笑?如今我卻不純真地與太多東西交戰(zhàn),腦中切換的場景交替著煙霧,和不知名的嗡嗡聲;電腦文本、現(xiàn)代主義、李歐梵、馬爾庫塞、米粉羹、羅夫羅倫、Ken Ishi、康寶濃湯、大澤伸一、資本主義、紐巴倫970、郝譽翔、楊德昌、貝兒與賽巴斯汀(停)、貝聿銘、蒙太奇蒙太奇蒙中國時報中國時報中國時報時報時報。啊啊啊啊我哭了,我在心中又一次地哭了。我沒有辦法去說服自己這一切,我的軀殼,是否還是我生來的那一個;我的靈魂,是否還是我生來的一樣;我買不到一個好橡皮,去擦拭掉我的現(xiàn)在和過去的沖突性感傷,去擦拭我和家庭、學(xué)校間的裂開的感傷。當(dāng)我一想到,我就毀了,我又毀了,我完全爆掉。我曾以為憂傷會是一種美;當(dāng)我在沖突中爆掉,那樣的憂傷卻令我窒息,就像淡淡的煙霧使我不停嗆著。在別人看來正常而應(yīng)該的日子,對我卻是晝夜狂奔似的思索煎熬。不能提筆,我感到痛苦;不準(zhǔn)我提筆,我更是痛苦。在那些漫游之中,我的靈魂忽快忽慢地飄蕩在冷酷異境之中,在孤獨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狀態(tài)之中,在緩慢之中,在《時光命題》和《漲潮日》之中,回頭一笑,隨時包圍著我的卻依舊是那些。北島的詩《借來方向》頭一段是這樣的:
一條魚的生活
充滿了漏洞
流水的漏洞啊泡沫
那是我的言說
謝謝,詩人北島,那是你的言說,也是我的言說。
于是我依舊坐定在第四排,望著我的同學(xué)努力望著黑板上潦草的字跡,認(rèn)真得像是在臨摹歐陽修真跡;而一九四三年出生的老師則像是正在指揮貝多芬《命運》的卡拉揚,意氣風(fēng)發(fā)。這時,是的正在當(dāng)下,當(dāng)我又在《猴杯》里幫帕洛瑪先生澆花,在永遠(yuǎn)的一天里繼續(xù)演奏《牛心船長》,當(dāng)我再度漫游,萬蛋齊發(fā),身后依舊是嗡嗡嗡,雨似乎停了。指針告訴我,再三分鐘下課。那些嘈雜:令我不能自已的一切喧嘩,或要中止或要開始。而我的失落的心靈,被他們說成無病呻吟,被說成憤世嫉俗。世界容不下他們那一些些自已的感受,是哭泣是歡喜,都太渺小而遙遠(yuǎn)。那些人像牙膏管一樣被擠爆,和我起司蛋糕的塌落一樣。似乎沒有什么再不堪的感受能再被忽略。我們都爆了,都干了,癟了。這是我們不可承受之輕。
而我只卑微地渴望能誠實道出這樣的聲音。
而現(xiàn)在已是下課,我思慮的終站呢?在鼎沸人聲中,我似乎看見一些骨架正在爆炸。窗外,天空似乎又飄起了細(xì)雨。遠(yuǎn)方微弱的空心吉他聲又一次悄悄進入我的耳朵、我的心里。
是的,爆炸正在某處醞釀著,在一個溫暖新鮮的地方。我知道。
(選自臺灣《幼獅文藝》2001年第11期)
·責(zé)編宋瑜 / 圖宋德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