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黑蘆葦·紅蘆葦

2003-04-29 19:53
清明 2003年2期
關(guān)鍵詞:葦塘屯子馬三

余 墨

五屯的狗吠了一夜。先是一條狗,再是幾條狗,到后來全屯的狗都吠起來。那狗吠得什么似的,像是出了事。果然,天剛亮,栓柱家就放出話來,家里的石缽丟了。

一大早,栓柱扯開嗓子罵街,從北街罵到南街,整個屯子都聽到他的河南腔。后來,許是罵累了,才家去。

街上又靜。隔著門,隔著窗,村民們都聽得明明白白,栓柱懷疑是馬三偷了他家的石缽。

馬三是青年點的知青。青年點在大隊部南邊,離五屯七八里路的樣子。自打知青從城里下來,屯子里沒少丟東丟西。也不是什么值錢的玩藝,雞呀狗呀鵝呀什么的,再就是園子里的青菜。村民心里恨恨的,可都不敢招惹知青,就忍了。獨獨趙猛咽不下這口窩囊氣。趙猛當(dāng)過幾年兵,復(fù)員后干起民兵連長,一個血性的山東漢子。那天,幾個知青在河邊玩,見了趙猛家的鵝,幾人圍過去,把鵝捉住,脖子一擰,拎走了。趙猛抄起家伙,追到知青點,結(jié)果卻被抬著回來。知青們抱團兒,下手也狠。趙猛被打碎一個腎,直到三十了還沒娶上媳婦。打那以后,屯子里關(guān)門閉戶,不少家養(yǎng)起了狗。有一陣子,狗的行市看漲,四五擔(dān)稻子才換一條狗。心疼是心疼,可不看緊點兒,指不定還丟什么呢。

可丟石缽倒是頭一遭。

有人見過栓柱家的石缽,青里透紅一塊石頭,半尺見方,中間鑿的凹下去,許是用得久,表面磨得透亮,油浸浸泛著光。橫豎看不出是什么稀罕之物,可栓柱卻說這石缽是鎮(zhèn)宅之寶,傳到他這兒已是五代。那年從河南太行山遷來,一路抱在懷里,生怕有個閃失。栓柱聽老輩說,石缽就是食缽,有了石缽,就豐衣足食,就家運昌旺。

起初,石缽傳給栓柱在河南林縣老家的大哥,后來大哥在劈山開渠時被炸死,大嫂進山哭了一場,回來后就帶著孩子改嫁了。臨走,家里的物件變賣一空,獨獨留下石缽。大嫂不信老輩的話,再說石缽也沒給家里帶來旺運。見栓柱盯著石缽兩眼放光,大嫂說,拿去喂豬吧,只怕小了點兒。

轉(zhuǎn)了一圈兒,石缽歸了栓柱。栓柱說,這是老天開眼,祖上賜福啊。栓柱哪舍得用這寶物喂豬,石缽被高擺在炕柜上,里面盛滿五谷。依栓柱看,大哥家道不興,就敗在娶了個騷女人。趁丈夫進山出民工的當(dāng)兒,她在家和一個赤腳醫(yī)生搞在一起。風(fēng)聲傳到山里,大哥星夜趕回來,掄起鎬把粗的鋼釬砸了大隊的診所,又把媳婦綁起,在梁上吊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大哥趕回山里,再沒回家。聽山里回來的人說,大哥成天不言語一聲,干起活來像拼命似的,夜里一個人蹲在山上磨鋼釬。有一天,山里捎下話來,大哥在排啞炮時被炸飛了,滿山滿谷沒找見一塊尸骨。

栓柱相信,石缽傳到他手里,一定會帶來好運。這不,前年遷到五屯后,吃起了稻米,媳婦又生了個兒子。托石缽的福,家運開始旺了。

丟雞丟狗,也就認了。如今丟了吃飯的家伙什,栓柱能不急得罵街嗎?

罵完了,栓柱回到家,看什么都不順眼,臨了,又把媳婦罵一頓。

栓柱媳婦也不是橫豎都吃的人。要不是你成天價上外面瞎咧咧,滿屯子都知道你有個寶貝,石缽能丟嗎?要不是你人熊貨又(尸從),那馬三借他膽也不敢偷到咱家來。有種的你去找馬三算賬,大清早的窩在家拿媳婦出氣,算什么大男人?栓柱媳婦不服,辯了幾句,不想?yún)s悶悶地挨了一巴掌。她窩著一肚子火,哭著跑出家門。

吃晌飯時,栓柱從清淤工地回來。一進院,豬餓得嗷嗷直叫,揭開鍋,看不見一星點兒熱氣,進了里屋,也尋不見媳婦的影兒。干了一頭晌的活,回到家里,吃沒吃的,喝沒喝的,栓柱的火又竄上來。奶奶的,這敗家娘們,飯不做,豬不喂,又跑哪兒扯騷去了?

出門一問,趕牛車的黑子說,上午去場院拉草,見栓柱媳婦和一幫女人在一起。栓柱去了屯子南頭的場院,死活瞧不見個女人影。看場的窩棚里,只有祥福老漢倒在炕上,手上抓著虱子,嘴里哼著豫劇。

說了會兒話,栓柱急急離開,沿水渠大壩去了大隊部。剛剛祥福老漢說,昨晚聽見狗咬,祥福怕有人偷稻草,就從窩棚里鉆出來,影影綽綽,見馬三從屯子里出來,腦袋縮在棉大衣里,像怕見人的樣。

開春時家里丟了狗,有人告栓柱是馬三偷的。起先栓柱想找馬三理論,可一想趙猛被打得那副慘樣,就倒抽一口冷氣,縮回去了。栓柱不想把事鬧大,再說無憑無據(jù)的,馬三死活也不會認賬。這么一想,栓柱就悄不聲地咽下這口氣。讓過一回,沒想到馬三又偷了家里的石缽,這不是專拿我栓柱當(dāng)軟柿子捏嗎?想想石缽給自己帶來的福運,再想想一大早被媳婦搶白的那幾句話,栓柱鐵了心。

奶奶的,這回可饒不了這小子。

馬三被五花大綁,站在四輪拖拉機上。

風(fēng)從臉上掃過去,刀割似地疼。馬三的臉僵硬著,凍的,也是氣的。

白天,馬三沒去工地上工,昨晚受了風(fēng),有點感冒。晌飯沒吃,睡了一覺后,心里有些憋悶,就拽過一把吉它,兀自彈起來。

彈的曲子是《沈陽啊,我的故鄉(xiāng)》,這首歌在知青中很流行。

馬三上學(xué)時就不喜歡讀書,為早點兒插隊,沒畢業(yè)就要求下鄉(xiāng)。倒不是覺悟高,只覺得知青自由,沒人管束。知青生活是苦了點兒,可城里也好不到哪兒去。父親去了貴州大山里的三線,一年見不了一面。母親在工廠上班,家里孩子多,顧得吃飯顧不得穿衣。一個大小伙子在家里出出進進,臉都沒處擱,還不如下鄉(xiāng)讓母親少操點心。

下鄉(xiāng)兩年,馬三只回了三趟家,兩次是春節(jié),一次是母親的生日。每次回家,馬三都扛回滿滿一麻袋大米,城里也難得吃上細糧。母親過生日那回,馬三竟背回一條狗,說是用大米從老鄉(xiāng)手里換的。吃晚飯時,馬三看見母親流淚了,他什么也沒說,一個勁兒往母親碗里夾狗肉。馬三不敢向母親說實話,說狗是從老鄉(xiāng)家偷的。說了,母親就不吃,母親就會傷心。依馬三想,狗是不是偷的不重要,他對母親的感情是真的。這次回家,馬三覺得母親瘦多了,為了幾個孩子,母親操了太多的心。

吉它彈出的調(diào)子有點傷感。平時馬三不懂得什么叫傷感,一個大男人傷哪門子感啊?馬三崇拜硬漢,最大的理想就是當(dāng)兵,可他沒門子,沒門子就當(dāng)不了兵,當(dāng)不了兵就沒機會戰(zhàn)死沙場。不過今天馬三有點反常。聽著吉它的曲調(diào),也許是因為有病,也許是想到母親,又也許是想到昨晚的事兒,馬三心里還真真有點酸。

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兒不讓馬三傷感。

正彈著,門被突然撞開,沖進五六個端槍的人。為首的馬三認識,郭魁,大隊民兵營長。幾個人不由分說,拎繩子就要捆馬三。

我犯了什么法?你們憑什么抓人?馬三“霍”地從炕上跳到地下,雙目圓睜,臉上的線條驟然繃緊。

跟我們走,到大隊你就知道了。郭魁用手抓住馬三的衣領(lǐng)。

馬三向后一閃掙開。見幾個民兵逼過來,馬三揚起吉它,喝道,別過來,誰敢動手,別怪我馬三不客氣。

一個民兵朝馬三端起槍,馬三用吉它一擋,啪地一聲,吉它弦斷了。斷弦的聲音很

脆,顫悠悠的。

給我把這小子捆起來。媽的,還反了你。郭魁吼著,鐵青著臉。

郭魁,放你媽的屁,老子砸扁你的頭。吉它掄起來了,帶著風(fēng),砸向郭魁的腦袋。郭魁一閃,咔嚓一聲,吉它砸在肩膀上。音箱拍爛了,木屑子濺起老高。一陣廝打后,馬三被捆了起來。他敵不過五六個壯漢,額間挨了一槍托,流了血。馬三被拖到大隊部,在那兒,才知道是栓柱那狗日的舉報他偷了石缽。

說,你把石缽藏哪兒了?郭魁審問馬三。

什么他媽的屎缽,尿缽,老子沒偷,你們不能冤枉老子。馬三怒吼著,一腳踢翻了大隊部的火爐,煙灰揚得滿屋都是,弄得一屋子人個個灰頭土臉的。馬三偷過老鄉(xiāng)的狗,偷過雞,也偷過白菜青椒胡蘿卜,就是沒偷過石缽,別說偷,壓根就沒見過什么石缽。馬三做事一向敢做敢當(dāng),就是忍受不了被委屈。

審了大半天,最后郭魁也沒了耐性,馬三打死也不承認偷了石缽。

不過,承不承認都沒意義了,馬三有過偷雞摸狗的前科,再說什么都被當(dāng)作狡辯。郭魁不想就這么放了馬三,這回不給馬三點顏色看,日后他還不定怎么囂張呢?再說了,鎮(zhèn)不住馬三,知青誰還認他郭魁是老幾,往后再遇到知青偷雞摸狗的,他管得了嗎?

傍黑時,馬三被捆綁著,押上拖拉機挨生產(chǎn)隊游街示眾。

拖拉機“突突”冒著黑煙,在初冬的土路上顛上顛下。馬三仰著頭站在車上,身后,郭魁和幾個民兵坐著,懷里抱著槍。一路上,馬三看到人們從各處涌來,站在路邊圍觀,一群孩子跟在車后跑著,喊著。

圍觀的人群里有認識的知青,也有認識或不認識的農(nóng)民。一雙雙眼睛里,有鄙視,有嘲笑,也有幸災(zāi)樂禍,讓馬三嘗到什么叫恥辱。一股氣從腹腔向上涌,直頂?shù)胶韲?。馬三瞪起眼睛,用牙咬著嘴唇。血從嘴角流出,還沒滴下來就凍成了冰。

拖拉機開進五屯了,馬三的心頓時收緊了。五屯是大隊西邊的一個生產(chǎn)隊,屯子靠著遼河,河灘地上是一大片葦塘,屯子里住了五六十戶人家。馬三剛下鄉(xiāng)那年冬天,就在那片蘆塘里割葦子,和屯子里的人都混得臉熟兒。不過,讓馬三緊張的倒不是這個,此刻,他最不想被一個人看到自己被羞辱的樣子。

由南向北,拖拉機沿屯子中間的土路開著。馬三低垂了眼簾,但憑感覺就知道路邊的人朝他指指點點,還聽到罵聲、吐唾沫聲。

馬三,裝什么熊?抬起頭來!馬三聽到身后郭魁在喊,緊接著有人拽住他的衣領(lǐng)往后拉。就在馬三揚頭睜眼的一剎那,一方紅頭巾像竄起的火苗直逼進眼簾。馬三太熟悉這方紅頭巾了,那是他在城里跑了好久才選中的,接著,馬三就看到紅頭巾下的那張臉,那張最不想見也最不敢見的臉,那是鳳蕓,大隊小學(xué)的民辦教師。昨晚馬三就是在她家里,夜很深才離開。臨出門,鳳蕓塞過一件毛衣,馬三把它裹在棉大衣里。

四目相對,馬三看到的是憤怒,是失望,火和冰都攪在一個眼神里。馬三知道鳳蕓誤解了。下午在大隊部,郭魁逼著馬三說清昨晚在哪兒?馬三一口咬定去魚塘鑿冰抓魚。他不能說和風(fēng)蕓在一起,說了就毀了鳳蕓的名聲。

馬三的心被刺痛了,委屈比羞辱更讓他不堪忍受。我馬三站著躺著都是一條漢子,我敢對天發(fā)誓沒偷石缽。馬三真想把心里話對鳳蕓喊出來,但他不能,現(xiàn)在不行。

拖拉機開走了。馬三看到紅頭巾一閃。

一塊凍土疙瘩從后面飛起,砸在馬三后腦上。馬三一個趔趄,眼前金星迸射。他仰頭大叫一聲,哇地噴出一大口血來。那血在空中劃出一條紅線,落在車輪揚起的塵土中。馬三頭疼得快裂了,知道自己快撐不住了。在眼睛閉緊的剎那,馬三看見一團夕陽像燒紅的鐵塊丟進水里,進出刺眼的紅光,隨后就黑了下來。

當(dāng)晚,馬三被關(guān)在牛棚。臨走,郭魁向看守的民兵撂下話,看緊點兒,別讓這小子跑了,明個一早把他送到場部派出所。

郭魁推開牛棚的門,晃晃地走了。馬三看見外面飄起雪花。

3

五屯出事了,天大的事兒。

栓柱的頭被劈開了,血葫蘆似的,村民用四輪子拖拉機把他送往場部醫(yī)院急救。不過,看那樣子,八成兇多吉少。

栓柱媳婦嚇傻了。從邊哭邊說的講述中,村民們聽出個大概。

栓柱媳婦說,夜里兩點多,她被栓柱推醒了。外面好像有動靜,栓柱壓著嗓子說,聲調(diào)低低的,聽著怪瘆的。那你還不去看看。栓柱媳婦心里發(fā)毛,說話聲都哆哆嗦嗦的。

栓柱摸黑下了地,經(jīng)過外屋灶臺時,栓柱媳婦聽見一聲響,她猜可能是栓柱抄起鍋邊的菜刀。

接下去的事兒,栓柱媳婦就說不清了。她先是聽到“咣當(dāng)”一響,像是木頭砸在什么硬東西上,幾乎同時又聽到“哎喲”一聲慘叫,這回她聽得真切,是栓柱的叫聲,帶著很重的河南腔,緊接著像是麻袋摔到地上的聲音,悶悶的。隨后,是用腳踹大門的聲音,是跑步的聲音,再后來是狗咬成一片的聲音。

等跑到外面一看,栓柱媳婦嚇得癱在地上。只見栓柱躺在壓水井邊上,一動不動,腦袋被開了瓢,血不住地往外噴。

殺人了,快來人啊!凄慘的叫聲在冬夜里格外尖利,傳出很遠?;貞?yīng)這聲音的,是開大門的聲音,是腳步跑動的聲音,是雞飛狗叫的聲音。亂成一團的聲音把整個屯子都掀翻了個兒。

大隊書記來了,郭魁來了,還帶來十多個民兵。郭魁說,馬三跑了,還搶走一支半自動步槍。

馬三?!圍觀的村民驚得脖子都縮短一截兒。

去,馬上打電話向場部報告,通知農(nóng)場派出所和保衛(wèi)科。郭魁,立即召集民兵,封鎖各路口和河邊,別讓馬三跑了。大隊書記下了命令。

不光是五屯,各生產(chǎn)隊都動起來了。手電筒、火把照成一片,民兵們迅速集合,拿槍的,扛鎬的,抄鐵鍬的,還有拎著鑼的,手扶拖拉機、四輪拖拉機也都開到五屯隊部待命。

這時,祥福老漢慌慌地從外面跑進來報告,他見一個人影從草垛里鉆出來,以為有人偷稻草,就喊了一聲。那人影沒站住腳,扭頭順著河邊向葦塘方向跑了。

是不是馬三?郭魁問。

沒看清,手里好像還拎著家伙。

一定是馬三!快走,別讓這小子跑過河去,過了河就不好追了。郭魁一揮手,一隊人馬急急向河邊的葦塘趕去。

這時,有人從大隊部那邊趕過來報信,場部已接到報告,派出所、保衛(wèi)科和武裝部的人正朝這邊趕過來。報信的人還帶來一個壞消息,栓柱可能快不行了,醫(yī)院通知家屬馬上去。

一聽這話,栓柱媳婦大叫一聲,坐在地上呼號起來。嫌亂得還不夠似的,一幫女人緊跟著號開了,惹得屯子里的狗也高一聲低一聲地吠起來。

就在這人哭狗吠的當(dāng)兒,葦塘那邊傳來一聲槍響。像聽到口令,女人的哭聲一下止住了,狗的叫聲也憋回去了,連夜色都慌慌得暗下去不少。

夜,死靜。

4

河邊那一槍是馬三放的。他正趴在蘆葦叢里,瞪大眼睛盯著葦塘的外面。

馬三殺了栓柱。其實馬三并沒想殺人,

只是狠狠砸了栓柱一槍托。這一擊很重,也許就要了栓柱的命,馬三從栓柱像麻袋般仆倒的悶聲里就能感覺到。殺了人,馬三并沒害怕。人紅了眼時,不知道害怕。

昨晚,馬三被綁在牛槽子上,看守他的只有一個民兵。

馬三越想越憋氣。他想起栓柱,就是這狗操的雜種讓他蒙上當(dāng)眾出丑的恥辱;他想起郭魁走時撂下的話,被送到場部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他想起了鳳蕓,那失望的目光扎得他心里一陣陣絞痛;他想起了母親,要是知道自己被游街示眾,她還能認自己這個兒子嗎?馬三不敢想了,一個血性男兒憑什么要受這份侮辱?

牛棚里四處透風(fēng),馬三忘了冷,周身的血都被復(fù)仇的念頭燒沸了。先逃出這里,再找栓柱那個狗操的東西算賬。

許是凍得熬不住,看守的民兵鉆進草垛子,這時已睡著了,槍扔在一邊。無意中,馬三的手碰到包在牛槽子外邊的鐵皮上,一陣扎心的涼。馬三心里一動,他背過身,靠在牛槽子上,一下一下,用鐵皮磨身上的繩子。足足幾個時辰,繩子斷了。馬三踮腳走出牛棚,經(jīng)過草垛時,順手拾起地上的槍。

馬三摸黑向五屯走去。天上飄著雪花,風(fēng)一吹,路邊溝里的雪揚起一片雪霧,迷得人睜不開眼睛。馬三走慣了這條夜路,半年前和鳳蕓好上后,每星期都要走上兩次。雖說鳳蕓總留他在家過夜,可馬三不管多晚都要回知青點。農(nóng)村人嘴雜且損,一旦走了風(fēng)聲,他無所謂,鳳蕓卻別想在人前抬起頭來。馬三又想起鳳蕓的目光,現(xiàn)在沒機會了,以后再向她解釋吧。自打認識鳳蕓,馬三再沒干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他不想對不起鳳蕓。

進了五屯,馬三自己都不覺得怎么就拐到南頭鳳蕓家的墻外。屋里黑著燈,這么晚了,鳳蕓早該睡了。站了一會兒,馬三嘆息一聲,悄悄離開了。

栓柱家住在屯子的北頭,房前有棵榆樹。馬三熟悉這兒,背回城里的那條狗就是從栓柱家偷的。聽聽沒動靜,馬三確定栓柱一家都睡著了,就爬上樹,翻墻進了院。大門從里面栓上了,馬三想,萬一不順手呢,還是先找好退路,就走到門前,輕輕把門栓卸下來。許是冬天的木頭發(fā)滯,已經(jīng)很小心了,門栓吱吱嘎嘎,還是發(fā)出一點響動。馬三不知道,就是這不大的聲音驚醒了屋里的栓柱。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馬三記得很亂。栓柱怎么就會出來的,菜刀怎么在頭上閃過的,槍托怎么就砸下去的,都記不清了,那不過是幾十秒鐘發(fā)生的事兒。記得清的是一片狗吠,在冬夜里吠得很亮,很長,像要把整個屯子都喊起來。

在狗的一片吠叫中,馬三急慌慌地逃,先是逃到場院的草垛里,后來又逃進河邊的葦塘。

聽動靜,馬三就知道葦塘外邊埋伏著不少人,甚至聽見郭魁的聲音。手電光一道道閃過,拖拉機的大燈也打開了,蘆葦叢很密,那亮光還是透過密密匝匝的葦子射進來。借著光,馬三看見手腳都出血了,是被蘆葦茬子扎的。血不能讓馬三恐懼,反而令他興奮。趴在葦塘里,馬三更像一頭嗜血的豹子,舔著傷口,血腥味讓他體驗到血戰(zhàn)沙場的刺激。

外面喊話了。

馬三,你跑不了了,馬上放下槍走出來。不要繼續(xù)與人民為敵,不要頑抗到底,頑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條!

是郭魁的聲音。

馬三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攪進這渾水的,僅僅一夜之間,就站到了人民的對立面?這可不是小時候在城里玩游戲,子彈隨時可以射過來,打碎他的頭。為什么?難道就為一個他媽的狗屁石缽?哪個雜種偷了石缽栽贓到老子頭上?一天中發(fā)生的事兒,想起來讓馬三覺得很荒誕,很可笑。

可這會兒,馬三笑不出來。玩笑開大了,天被捅了個窟窿,卻不知會怎么收場!

突然,外邊的燈一下全滅了,葦塘里驟然漆黑一團。只有借一絲天色,才能看清眼前的蘆葦。白天看蘆葦是一根根的,夜里的蘆葦一片片的,黑森森地矗在那兒,閃著寒光。馬三從未在夜里見過蘆葦,那黑蘆葦一下子就刻在腦海里。有一瞬間,馬三覺得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今晚的黑蘆葦。

不過,馬三不知道自己這輩子還有多長,今晚還能走出這片葦塘嗎?

一陣風(fēng)掃過來,似乎聽到鞋子踩在葦茬子上的聲音,馬三渾身一激靈。別過來!過來我就開槍了。馬三喊。那聲音停止了,過一會兒,又響起來。

“啪”地一聲,槍響了,是馬三開的槍。一瞬間,馬三看到蘆葦間閃過一道白光,接著就聞到蘆葦被燒焦的味道。

5

葦塘的大火整整燒了兩天兩夜,要不是村民們打出防火道,這火指不定還要燒多久。一眼不見邊的葦塘,足足燒了三分之一。大火過后,黑糊糊的葦灰和臟兮兮的爛泥凍在一起。

大火都滅了好幾天,五屯的人想起來還心驚肉跳。那晚的火燒得怪嚇人的。竄起的火柱比房子還高,把半邊天都燒紅了,把結(jié)了冰的河燒得像滾開的水一樣。冬天的蘆葦干透了,遇火就著,燒起來劈啪作響,像過年放鞭炮一樣,五里三村都聽得見。那火大得沒個救,站在十幾米外都覺得熱浪烤人,誰也不敢沖進去,只能任它燒了。

大火過后,屯子里流傳好多說法。有根有梢的,不信都不行。

有人說馬三被燒死了,那么大的火就連天上飛的麻雀也跑不掉。可也有人說馬三跑了,順著河跑到對岸去了,要不大火熄滅后,咋就沒找到馬三的尸體?說活說死都有道理,反正一切都燒得凈凈光光,什么也辨認不出來。

那晚的火,有人說是民兵點的,馬三手里有槍,外面的人沖不進去,就用火攻。也有人說火是馬三放的,他被圍在里面出不來,反正也是死定了,就放起火來。

還有一種說法,馬三不是被燒死的,是被槍子打死的。不過也有分歧,一種說法是馬三是被民兵開槍擊中的,另一種說法是馬三最后開槍自殺了。

只有一點沒有爭議。大火過后,郭魁帶著民兵把知青點翻個底掉,連牛棚豬圈都翻了,硬是沒找到栓柱家的石缽。

不管人們怎么說,從那晚以后,誰也沒看見過馬三,大伙都當(dāng)他已經(jīng)死了。有人說馬三死得不值,不就為了一個石缽嗎?何必把命都搭上。也有人說馬三該死,死了就少一個偷雞摸狗的禍害。還有人說馬三不該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要是投案自首也不至于落得后來的結(jié)果。說馬三死得冤枉的人也有,沒找到證據(jù),憑什么就說人家偷了石缽?要不是屈了馬三,也不會惹出天大的亂子。再說了,一個才二十出頭的小伙子,說沒就沒了,可惜了。

風(fēng)言風(fēng)語,閑言碎語,冬天的風(fēng)一樣,在屯子里刮過來,又刮過去。

半個月后,上面?zhèn)飨略拋?,說馬三偷盜財物,又搶槍報復(fù)殺人,最后拒捕被民兵擊斃。

有了這話,就算蓋了棺,定了論。至此,五屯的爭論算是平息了。

在這起馬三事件中,郭魁倒是立了功,轉(zhuǎn)過年就調(diào)到場部,當(dāng)了保衛(wèi)科的副科長。

也算栓柱命硬大難不死,可人卻癱了,一個月后從醫(yī)院接回家,整天躺在炕上。只有天暖時,才見栓柱媳婦用獨輪車推栓柱出來曬太陽。栓柱像遭了霜的葦葉,蔫蔫的沒了精氣神兒,人也萎縮了,整個小了一圈兒。家

里少個壯勞力,那日子的光景一下子就黯了。只有栓柱精神好的時候,才倚在炕邊打打草簾子、草袋子什么的。夜里,栓柱媳婦摟著兩個孩子在里屋睡,很晚了,還能聽到外屋栓柱的嘆氣聲。

五屯的日子攪過一個漩渦后,又變得平靜了。自打出了馬三的事兒,沒聽誰家再丟東西,也很少見知青到屯子里來了。到晚上,屯子里靜默悄聲的,偶爾有狗咬幾聲,又沒滋沒味地靜下去。

6

一過清明,河開了,地也化了。再過谷雨,水渠大壩上的樹泛起一片綠。村民們開渠往地里灌水泡田,等翻起的凍土疙瘩泡松了,男人牽著牛下田平地,女人在暖房里育秧。

一年的農(nóng)事又開始了。

要不是又發(fā)生一件事兒,屯子里的人也許就忘了石缽,忘了馬三了。

五月,到了插秧會戰(zhàn)的季節(jié)。田埂上飄著彩旗,樹桿上扯著標(biāo)語,電線桿上的廣播喇叭成天響個沒完。學(xué)校里高年級的孩子都放假回家,幫著大人插秧。

那天晌午,干了一頭晌的活,人們走出水田,蹲在壩埝上歇晌吃飯。這時,只見祥福老漢從屯子那邊一路小跑過來,說在場院里看見一個石缽。

石缽!大伙像聽到一聲雷,個個驚成一只呆鳥。不是說馬三偷了石缽嗎?可馬三都死了,怎么石缽又出現(xiàn)了?莫非偷石缽的另有其人?

村民們涌進場院,見那石缽就立在脫稻機的架子上。陽光從上面瀉下,罩住石缽。缽上反射的光很沉靜,慢悠悠地閃著,把石缽襯得神神秘秘。仿佛見到一個靈物,場院里一下靜了,大氣都不敢喘一聲,誰都不敢上前去碰那石缽一下。離著幾步遠,村民們圍成一圈兒,屏著氣,彎著腰,蹶著腚,左右前后,把個石缽看了個仔仔細細??稍趺纯矗矝]覺得這玩意兒有什么稀罕。怎么尋思,也想不明白這個俗物怎么就能惹出天大的禍?更讓大伙驚異的是,失蹤了半年后它怎么又突然出現(xiàn)了?

栓柱也來了,坐著獨輪車,栓柱媳婦在后面推著。

人群閃開一條道,讓獨輪車推到脫稻機前。

栓柱睜眼看好了,是不是你家的石缽?祥福老漢從脫稻機上端下石缽,放在栓柱面前。

栓柱瞇縫著眼,細細打量了幾番,最后點了點頭。

人群騷動起來,在場的人誰心里都明白,送回石缽和偷走石缽的是同一個人,馬三死了,不可能再把石缽送回來,石缽不是馬三偷的。馬三被冤枉了。

哼!哪個狗日的這么缺德?偷了石缽不敢站出來,害得馬三白白送了命。祥福老漢一副氣不過的樣子。大伙的目光四處尋著,好像偷石缽的人就藏在附近。

突然,人群里爆出哭聲。大伙定目一看,竟是鳳蕓。

鳳蕓用手捂住臉,哭得好傷心,肩膀一下下顫動著。沒人知道鳳蕓為什么哭。女人嘛,哀樂無常,就是無緣無故的哭也是常有的事兒。

幾個平時要好的女伴圍過去勸慰鳳蕓。誰想鳳蕓哭得更傷心了,起初還強忍著,后來就大放悲聲,那哭號里似有不盡的傷悲,有說不出的隱痛。最后,她撥開人群,一路哭著,向南面的葦塘跑去。

鳳蕓的身影隱在遠處的蘆葦中了,在場的人還沒醒過神兒來。這女人今天是怎么了?

這邊,栓柱也哽咽起來,石缽摟在懷里,眼淚順著臉往下流,慌得栓柱媳婦不知該怎么好。

栓柱哀哀地一哭,整個場院的悲傷氣氛像塊墓地。栓柱為了這個石缽,人癱了,家敗了,還屈死了馬三。夠慘的,可這會兒再說什么也安慰不了栓柱啊!

末了,還是栓柱自己止住了哭,他仰起臉長嘆了一聲,又掄起拳頭狠狠砸了兩下石缽,嘴里罵了句,這狗日的石缽。頓了一下,栓柱又對媳婦說,推我到河邊去。

栓柱媳婦愣在那兒,一臉驚愕,滿眼恓惶。

走啊,還等什么,去河邊。栓柱的嗓門兒高起來,眼里竟放出光來。自打癱了后,那眼神總是銹銹的,跟蒙了多少年灰塵似的,見不到一星點光澤。

栓柱媳婦不敢惹丈夫生氣,彎腰推起車,向河邊走去。眾人跟在車后面,長長一大溜。

到了河邊,上了大堤,只見滔滔河水一下下拍打著堤壩。栓柱沒有說話,臉色漸漸變得凝重。他微微挺起身,坐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河水。

眾人都屏住呼吸,看著栓柱。

突然,栓柱拉長了聲說,完了——敗了——敗了——沒等大家弄明白什么意思,就見栓柱不知哪來的那么大力氣,拎起放在車上的石缽,舉過頭頂,大喊一聲,把石缽拋向河里。

石缽在空中翻了幾個個,撲通一聲落進水里,一眨眼的工夫就沉了下去,河面上冒起串串氣泡。

再看栓柱,大概是耗盡了全身力氣,像一棵枯干的老樹轟然一聲栽倒在車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眼睛緊緊閉上。

回家的路上,一行濁淚從栓柱的眼角淌下來……

7

稻子抽穗,蘆葦揚花,就是秋天了。

很多年過去后,五屯的人都還記得那年秋天。那年秋天發(fā)生了很多難忘的事,那年秋天留下很綿長的憂傷。

那年秋天,馬三母親來了,陪她的據(jù)說是馬三的弟弟,長得和馬三一樣高,一樣魁梧。臨走,母子倆從葦塘帶走一捧土,這土里有馬三的血,有馬三不屈的冤魂。村民們看到,當(dāng)馬三母子登上壩頂走出很遠了,栓柱讓媳婦攙著,在自家門前的地上長跪不起。

那年秋天,知青點冷清了許多,知青們大都回城了。知情的人說他們回城里復(fù)習(xí),準(zhǔn)備考大學(xué)??忌洗髮W(xué)的人就走了,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那年秋天,葦塘里總能見到一方紅頭巾,是鳳蕓把紅頭巾系在蘆葦上。風(fēng)一起,蘆葦就搖動了,蘆葦一搖,紅頭巾就飄起來了,閃閃爍爍,像一團飄飄忽忽的紅火苗。鳳蕓坐在一邊,盯著紅頭巾,呆呆地想心事。屯子里早傳開鳳蕓和馬三的事兒,有人說,鳳蕓想馬三了,鳳蕓給馬三招魂呢!

那年秋天,地里的稻子長得不大好,河邊的蘆葦卻生得茂盛。一根根蘆葦,從水里挺起拇指粗的桿兒來,桿兒上頭是尺把長的蘆棒,巴掌寬的葦葉子相互搭著肩,把一叢叢蘆葦連成一片,密密實實的,青里泛黃,黃里又透著紅。祥福老漢都說,這把年紀(jì)了,從沒見葦子長得這么瘋。

蘆葦揚花了。有風(fēng)的日子,上百畝葦塘,千竿萬竿的葦子,喊著令似地一齊搖動蘆棒,把雪白雪白的蘆花漫天揚起。千朵萬朵的蘆花雪片似的,閃著亮,打著旋,一路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到了傍晚,葦塘又是另一番景致。夕陽像燒紅的火球一樣墜向河谷,把葦塘染得一片血紅。風(fēng)一吹,那血色的紅就翻著波,涌著浪,匯入天邊的落霞。天地紅成一片,分不出哪是葦子,哪是落霞。

只是這個秋天沒有馬三了,馬三看不到這個秋天的紅蘆葦了。只有鳳蕓還想著馬三,她給馬三唱歌,西風(fēng)呀么吹,蘆花呀么飛,癡心妹子坐河邊啊,盼呀么盼哥回……

聽到這歌,屯子里的人心頭總有點疼。

責(zé)任編輯舟揚帆

猜你喜歡
葦塘屯子馬三
更遠的屯子叫啥名
太新鼻子了!我換新鼻子了!
抓賊
我愛你,雪人
夢中的葦塘〔外一首〕
夜道兒
私 奔
童心里永恒的葦塘
炸牛肉干兒
夏天的葦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