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彥紅
黃宗英,三十年代與周璇、上官云珠等明星光耀影壇,她主演的《幸??裣肭?、《烏鴉與麻雀》、《麗人行》等影片,以清新純熟的演技和天生麗質(zhì)的形象,一直深受觀眾的喜愛。八十年代黃宗英“轉(zhuǎn)戰(zhàn)”文壇,寫出了大量的報告文學,以火一樣的激情感染了一代代的讀者,成為文藝界為數(shù)不多的能演能寫的“兩棲”名人。前不久,筆者來到了浙江省諸暨市應店街鎮(zhèn)十二都村,采訪了跟隨黃宗英19年的貼身保姆張惠珍,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出名人黃宗英和趙丹一些鮮為人知的軼事及其人格魅力。
張惠珍老人現(xiàn)年81歲,命途多舛,她出生在古代美女西施的故里,年輕時的容貌也蠻清秀可人,16歲時為生活所迫逃難到上海,先后在紗廠紡紗,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后來又到日本人開的鎖廠,當上了一名制鎖女工。在那個黑暗的舊社會,資本家榨干了窮人的血汗,由于透支體力勞累過度,張惠珍病倒了,狠心的資本家將體力不支兩手老繭的張惠珍開除了,無奈她便告別了燈紅酒綠的大上海,回到了家鄉(xiāng)諸暨。20歲那年,張惠珍與鄰村青年喜結(jié)良緣?;楹笏麄冇辛巳齻€兒女,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小女兒尚在腹中,身強力壯的丈夫卻暴病而亡,這突如其來的喪夫打擊,令張惠珍肝腸寸斷痛不欲生,那年,她才27歲。年紀輕輕就守了寡,今后這孤兒寡母日子可怎么過?張惠珍整天以淚洗面,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一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其境艱難可想而知,為了不讓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挨餓受凍,她將孩子托付給姐姐照料,只身又來到上海,在一家文具廠摯蜆敚后來廠子倒閉,走投無路的張惠珍又重返故里養(yǎng)兒育女,艱難度日。
一
1977年,經(jīng)人介紹,張惠珍來到了黃宗英家做保姆。張惠珍可不是一般的鄉(xiāng)下婦女,她曾念過私塾,識文斷字,因此,大名鼎鼎的黃宗英她早有耳聞,年輕在上海的時候,還看過她和趙丹聯(lián)袂主演的影片,印象十分深刻,沒想到能來到令她敬仰的名星家里做事,她真有點受寵若驚。初次見面,張惠珍心鼓咚咚顯得很緊張,而主人黃宗英卻面帶微笑和藹可親,黃宗英拉著張惠珍的手說:“歡迎你來我家,其實每天的家務活也不是很多,洗洗涮涮,買菜燒飯,再搞搞衛(wèi)生,剛來你也許不習慣,過一些時候就好了。”黃宗英的親切爽朗大方令張惠珍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一度緊張的心情也平和下來了,黃宗英給她倒了一杯熱茶,不時地詢問張惠珍的家里情況,末了黃宗英說:“我祖籍浙江生在北京,咱們還是老鄉(xiāng)吶,今后就姐妹相稱吧,有什么困難你就直說?!睆埢菡淝趧谫|(zhì)樸,她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工作,每天,她話語不多,只是埋頭干活兒,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將這個家料理好,盡量想得周全點,不讓主人分心。
那時剛剛打倒撍娜稅飻不久,男主人趙丹身心憔悴地從黑龍江回來了,十年浩劫,趙丹深受其害,戴高帽游街批斗,身心受到了種種非人的折磨。張惠珍初次見到趙丹,這跟銀幕上英俊瀟灑的明星簡直判若兩人,只見趙丹臉色蒼白瘦弱,張惠珍很心痛,她每天調(diào)樣給趙丹做他愛吃的可口飯菜,她想讓他盡早康復起來,重返舞臺銀幕。
有一天,趙丹從外面回來,將手中的小彩旗使勁往桌子上一摔,便滿臉陰云坐在那生悶氣,黃宗英一問才知道,原來有人不讓他參加游行隊伍,說他與江青“藕斷絲連”,黃宗英不住地安慰趙丹:“讓他們說去吧,事實勝于謠言,江青在延安時,你還沒去新疆吶!”不久趙丹的冤案終于平反了,并恢復了工作。
那時黃宗英的家住在淮海中路,與越劇表演藝術家袁雪芬住對門,他們倆口子工作之余除了看書就是寫作,一切家務瑣事全交給張惠珍一個人打理,自從她來到黃宗英家里,窗明幾凈收拾得井井有條,黃宗英對張惠珍的工作非常滿意,還經(jīng)常勸她注意休息,別累壞了身子。在黃宗英的眼里主人和仆人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人格都是平等的,既然來家里做事,就應按家里人對待,其實,做保姆也不容易,撇家舍業(yè)的,忍受著骨肉分離之苦,人與人之間要多一些理解,多一些關愛。
二
1980年7月的一天,張惠珍發(fā)現(xiàn)趙丹氣色不對,臉色蠟黃,手捂腹部一副痛苦的神情,張惠珍急忙給他倒了一杯熱水,心想,趙丹一定是患病了,可黃宗英又不在家,這可怎么辦吶!急得張惠珍在廚房團團轉(zhuǎn),趙丹一聲聲咳嗽震得她心直顫,她鼓足勇氣來到趙丹身邊,對他說:“您哪不舒服,我這就去藥店給您買藥!”趙丹虛弱地躺在床上說:“沒什么,我只是有點胃痛。
張惠珍連衣服也顧不得換,扎著圍裙急匆匆下樓走山家門,此時外面大雨滂沱,張惠珍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在風雨中她一路小跑去藥店把藥給趙丹買了回來,回到家,她澆得像剛從水里撈山來似的,趙丹吃完胃藥,見張惠珍的衣角還在滴水,便感動地說:“謝謝你,阿姨!”
從那以后,趙丹食欲越來越差,臉色也越來越蒼白,黃宗英和張惠珍便陪他去華東醫(yī)院住院檢查。趙丹住院后,胃里倒沒查山病來,可他上腹部疼痛更劇烈了,經(jīng)醫(yī)生進一步的檢查,診斷結(jié)果,胰腺癌晚期,最多能活三個月。黃宗英一聽,只覺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黑:“阿丹命奸苦,剛剛穩(wěn)定下來,又命遭不幸。”見此情景,張惠珍一邊流著淚,一邊安慰黃宗英,黃宗英擦干淚水,對張惠珍說:“請不要將診斷結(jié)果告訴他?!睆埢菡潼c點頭。
趙丹的病情日趨嚴重,病魔將他折磨得痛苦不堪骨瘦如柴,即使這樣,他的精神卻出奇地好,總央求醫(yī)生準許他早點兒出院,因為十年浩劫,已多年沒拍電影了,他想在有生之年重返銀幕。當時北影廠的汪洋請趙丹主演《一盤沒有下完的棋》的男主角祝易山,接到邀請后,趙丹興奮異常,躍躍欲試,他恨不得立馬出院,去劇組報道。然而,無情的病魔將他牢牢地按在病床上,動彈不得,黃宗英強做笑顏安慰他:“等養(yǎng)好病再拍也不遲,我打聽過了,目前他們正在黃山修改劇本?!贬t(yī)生阻,妻子攔一絲不祥的預感掠過趙丹的心頭,敏感的他似乎覺察到了什么:“阿英,我是不是患了絕癥?”黃宗英心里一酸,把涌上來的淚水生生咽了下去,她平靜了一下,笑得有些不自然:“沒事的,別胡思亂想,很快會好的!”
那段時間,張惠珍每天風雨無阻去醫(yī)院給趙丹送飯,千方百計給他做可口的飯菜,為了保證病中的趙丹每天所需的營養(yǎng),她還去書店買回一本本病人食譜,照葫蘆畫瓢烹調(diào)各種各樣的食品,送到趙丹床前。趙丹進食困難,有時只嘗——小口就不吃了。一天,趙丹問張惠珍:“阿姨,之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得了不抬之癥!”這時,黃宗英進來了,張惠珍借故走出病房。不久,趙丹轉(zhuǎn)到北匕京醫(yī)院繼續(xù)治療。1980年10月10日凌晨2點40分,人民藝術家趙丹終于落下了生命的帷幕。死時年僅66歲,噩耗傳來、張惠珍悲痛不已。至今回憶起來,張惠珍仍記憶猶新:“趙先生真是一個好人吶,在家里一點大名星的架子也沒有,心地善良,待人和氣,他們夫婦琴瑟和諧,相親相愛,家里充滿溫馨幸福。
三
痛失伴侶,堅強的黃宗英沒有沉寂在孤獨與悲哀之中,為了排遣喪夫之痛,她一天到晚埋首書海,奮筆疾書,她想用筆來傾訴對趙丹的懷念,沒想到,寫來寫去竟一不小心寫成了作家。張惠珍說:“每天見黃宗英伏案勞形的樣子,她便為她的身體擔憂,黃宗英的心臟不太好,這樣沒日沒夜地苦熬著,身體怎能受得了。那段時間,黃宗英文思泉涌,一篇篇真摯感人別只——格的散文開始見諸報端,黃宗英寫完稿件有個習慣,她——般情況下不去郵局寄稿,而是讓張惠珍親自送到報社交給編輯,于是勤奮的黃宗英夜以繼日奮筆疾書,張惠珍便馬不停蹄奔波于《新民晚報》、《解放門報》、《文匯報》等—些報社之間,成為編輯部的???。文章發(fā)表了,樣報寄來,張惠珍同黃宗英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悅。
后來黃宗英迷上了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她不顧年事已高,不辭辛苦經(jīng)常外山采訪,一走就是卜天半個月,這個家就全交給張惠珍打理。主人不在家,張惠珍每頓飯就糊弄一下,經(jīng)常咸菜就飯,雖然每次出差,黃宗英都給她留下一些生活費,但張惠珍卻舍不得為門己花一分錢,經(jīng)常粗茶淡飯能飽腹就成,等黃宗英回來,她便使出渾軍身解數(shù)調(diào)樣做黃宗英愛吃的飯菜,黃宗英總是十分關切地對她說:“張姐,我不在家時,你喜歡吃啥就買啥,別總是糊弄門己,這對身體不好!”張惠珍卻說:“我吃粗茶淡飯已經(jīng)習慣了?!痹谕晃蓍堋獜S朝夕相處,黃宗英與張惠珍姐妹情誼日漸深厚,有時黃宗英情緒不好憂愁煩惱時,也愿意向張惠珍傾訴,她把張惠珍當作了“知心姐姐”。
黃宗英在寫《大雁情》時,頗費心血,從春暖花開時節(jié)一直寫到瑞雪紛飛的初冬,等文章脫稿了,黃宗英人也累瘦了一圈。張惠珍弄不明白,黃宗英不愁吃不愁穿,像她那么大年紀的人都含飴弄孫享清福了,可她還像苦行僧似的勞其筋骨。有時,她一邊給寫了一天的黃宗英按摩頸部,一邊不解地問:“一天到晚累得腰酸腿疼,圖個啥呀?”黃宗英笑了:“就圖個活著充實,不讓每一天白白度過?!?/p>
辛勤的耕耘終于換來了豐碩的果實,黃宗英傾盡心血的兩篇力作《大雁情》和《小木屋》,先后獲得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其他獲獎者都是專業(yè)作家,惟有她是演員出身,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嘆為觀止。
四
趙丹和前妻葉露茜有兩個孩子:趙青、趙矛,后來與黃宗英結(jié)婚后,又有三個兒女,即:趙佐、趙橘、趙勁,還義務撫養(yǎng)了周璇的兩個同母異父的兄弟周民、周偉。在這樣一個大家庭里,黃宗英作為生母、繼母、養(yǎng)母,給了每個孩子無微不至的母愛,孩子們則在她的呵護下茁壯成長,一個又一個小鳥般飛離了她的身邊。
趙丹去逝時,小女兒趙橘還在讀大學,十年浩劫,她去黑龍江北大荒,上山下鄉(xiāng)戰(zhàn)天斗地,一干就十年,備嘗人生的艱辛磨難。返城后憑自己勤奮努力考上大學,畢業(yè)后便去了美國攻讀學位,后來在美國成家立業(yè)。女兒簡妮出生后,因無人照料,趙橘把一歲多的女兒用飛機托運回上海,當時黃宗英四處采訪,無暇顧及,只好交給張惠珍照看。
張惠珍樸素誠實,心地善良,很受趙家人的敬重與信任,黃宗英的每月工資都由張惠珍領取,而所有的生活支出花費又都通過張惠珍之手。黃宗英一門心思撲在創(chuàng)作上,無暇顧及其他,這樣里里外外全靠張惠珍一人張羅,包括稿酬存折、保險箱的鑰匙都歸她保管,張惠珍儼然成了趙家的“管家婆”。每次,趙橘從美國歸來,常把珠寶之類貴重的物品放在她的屋里,還經(jīng)常送她一些美元。面對趙家人如此信任自己,張惠珍常常提醒自己一定要盡職盡責,決不辜負趙家人的信任。為了家中的開銷不會變成一本“糊涂帳”,張惠珍準備了一個小本子,將家中所有開銷分門別類登記入冊,一清二楚。每次拿給黃宗英,她連看都不看一眼:“都是一家人嗎,記什么帳啊,多麻煩!”黃宗英生性淡泊,對錢財物欲不太“感冒”,有時甚至到了粗枝大葉“糊涂”的程度。管中窺豹,黃宗英性格可見一斑。
1996年,張惠珍患上了老年白內(nèi)障,回到諸暨老家。黃宗英給她寄去了2500元醫(yī)療費,手術很成功,張惠珍又重見光明,她打心眼兒里感激黃宗英。自從她回到老家后,每年黃宗英都要給她寄生活費,漫漫七載,從未間斷。今年春節(jié),黃宗英又給她寄來300元錢,老人舍不得花掉,就一直揣在貼身內(nèi)衣里,沒事的時候,便拿出來擺弄著,透過溫暖的紙幣,眼前便映現(xiàn)出黃宗英的音容笑貌。
而黃宗英也念念不忘陪伴多年的老保姆,每當她生病入院,就打電話讓張惠珍到醫(yī)院照料,黃宗英吃慣了老保姆燒的飯菜,老姐妹一見如故,親熱無比無話不談。見到張惠珍,黃宗英的病立刻就好了一半。她便領著張惠珍做了全面的體檢。張惠珍說:“見到您,我高興著吶,體檢干嗎?我早點死了,也可以減輕您的負擔?!秉S宗英笑著說:“你為我家立下汗馬功勞,晚年時就盼你身板硬朗,健康長壽。”被張惠珍一手帶大的黃宗英外孫女簡妮,如今已出落成婷婷玉立的青春少女,現(xiàn)在美國讀大學,經(jīng)常寫信給張惠珍,念念不忘阿婆的養(yǎng)育之恩。
編后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情。相互的了解,共同的志趣,黃宗英和馮亦代這對文壇名流相戀了,他們以驚人的勇氣,沖破世俗羅網(wǎng),坦然結(jié)為伉儷,黃昏戀為黃宗英的晚年涂上了溫馨的色彩。那一年,黃宗英69歲,馮亦代也已經(jīng)81歲,結(jié)合時,他們都已耄耋之年,是夫妻,更是伴侶,互為拐杖,攜手夕陽。因為他們都屬牛,黃宗英風趣地說:“今后,這兩頭老牛就栓在一起,頤養(yǎng)天年吧!”馮亦代則意味深長地說:“我們的日子不多了,我們要比任何時候過得更甜蜜!”我們祝黃宗英夫婦晚年幸福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