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國
三潮水是一個地名,知非寺就建在這個地方。名山有名寺,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一個很奇特的現(xiàn)象,中國所有的名山差不多都有寺廟,這也讓后來寫武俠小說的作家們撿了一個便宜,寺廟道觀無非是出家修道者棲息之處,習文練武、修身養(yǎng)性,而在小說家的筆下,便都成了獨門獨派,什么峨眉派、昆侖派、武當派、青城派等等不一而足,而武俠小說秉承的扶貧濟困、伸張正義等俠義行道的傳統(tǒng)模式,又為中國老百姓所鐘愛,這就讓小說家們確實又有名出又有錢拿,皆大歡喜。三潮水所在的這個山叫觀音山,并不十分的出名,因而便沒有峨眉武當這樣的幸運,讓小說家給他也栽上一個什么“派”到世界各地去風光風光,倒是觀音山腳的三潮水因為實在的奇特,引來不少人青睞,也有了舞文弄墨者為它寫上一兩篇能揚名千古的文章,編一兩個故事,倒也不算寂寞,想出家的也看中了它是塊風水寶地,于是就前來修了寺廟,這寺廟便是知非寺了。
知非寺的主人在歷史上是有記載的,叫錢邦芑,明末崇禎皇帝時任四川巡按,正逢李自成、張獻忠造反,而他任的巡按一職只是臨察,并無用兵之權(quán),他認為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能,于是棄官遁跡,輾轉(zhuǎn)到貴州安龍,此時李自成已在北京稱帝,明朝在廣西建立的流亡政府“南明”朝廷給他封了個副都御使巡撫貴州的官,這個官不算很正統(tǒng)。張獻忠“大西”政權(quán)的秦王孫可望進貴州又要他做大西的官。錢邦芑這人有點骨氣,孫可望是反明朝廷的,他當然不干,孫可望就要追殺他,他東躲西藏,后來便躲到了修文的三潮水,在這里做了和尚。說起來,三潮水的知非寺也不是錢邦芑修的,真正修知非寺的是明朝崇禎年間的貴州總兵王國禎。說起這王國禎也是一個人物,明天啟崇禎年間,他任貴州副總兵駐軍龍場征剿水西安位、安邦彥之亂,采取戰(zhàn)撫相兼的策略,迫使安位乞降,維護了國家的統(tǒng)一。在龍場駐軍期間,這個王國禎是做過許多有益于修文百姓的事的,地方志上就載有他屯田三萬畝、修建龍場大城等事跡,其中就提到了“于城北三潮水建潮水寺”,由此可見,三潮水原先就有寺廟,是叫潮水寺的。后來,錢邦芑來到這里,就在潮水寺出了家,自己取了個法號叫“大錯和尚”,把潮水也改叫知非寺了。這兩個名字都不是隨便改的,里面有許多說道,法名大錯,是對自己的批判,改寺名為知非是表示知道錯了,番然悔悟。錢邦芑本是明朝的臣子,明朝亡國后,不管他愿不愿意,畢竟是被反明朝廷的孫可望封了官,他對自己沒能保持節(jié)概,深悔不已,這才出家做和尚,一方面是要躲避孫可望的追殺,另一方面是求得心安。
知非寺的名氣不僅因為有錢邦芑這樣一個人物,還因為當年有個叫語嵩的高僧也曾住持過這里。語嵩這個人是很有點名氣的,他是四川人,23歲削發(fā)修行,悟性極高,幾年即成名僧,錢邦芑仰慕其名,請他入主知非寺,他在知非寺宣講佛法,前后兩年,從者如云,后來他去了息烽的西望山,在那里講經(jīng)論法,著書立說,再后來又去了蘇州,55歲時在蘇州天童寺坐逝。有這樣一些地方上的有名人物,知非寺當然是應該有點名氣的了,但說實話,它的名氣是遠不如潮水的,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修文有個三潮水,也知道三潮水有座廟,卻不知道它就是知非寺。我問過許多人,大多與我一樣,曉得三潮水有座廟,也不曉得寺廟的名字叫知非。我說的這些是以前的事情,因為解放后國家對宗教活動有一些限制,這些限制到了地方上就更深了一層,正常的宗教活動也是當作迷信來禁止的,像知非寺這種小寺廟哪里還能生存下去呢,不曉得知非寺也不算得什么奇怪的事情。1971年修巖鷹山水庫,我在工地上當民工,每個星期都要在扎佐與崇恩之間往返一趟,來回都要經(jīng)過三潮水,那時候已經(jīng)看不到什么寺廟了,印象中有幾間十分破爛的房子,三潮水還在,也無非是一個死水凼凼罷了。那時候我心里似乎隱隱的發(fā)出過疑問:幾千年的文明古國,為什么就存不下這樣一間寺廟呢?我對知非寺發(fā)出這點感慨,并非我有什么深沉的思想,只是那時聽人說過一副對聯(lián),“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浮云長,長長長長長長長”,心里極想見識,但廟已不存,哪里還有楹聯(lián)呢?
再之后,我調(diào)到修文來工作,去三潮水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但仍沒有見到有寺廟,心里便十分的悵惘。我并不是佛家弟子,只是想在這里感受那種沉甸甸的歷史文化。幾年后,我的這種企盼想不到居然成了現(xiàn)實,政府斥資、民間籌資,知非寺得以恢復,規(guī)模顯然要比從前的大得多,塑了金身的佛像,也有了住持和尚,香火也日愈的鼎盛起來。
大約幾個月前,我?guī)Я藥讉€外地搞文化工作的同志去看三潮水,去了才知道現(xiàn)在的三潮水也要收門票了。游人并不是很多,有幾個婦女在燒香祈禱什么,有頌經(jīng)的聲音在佛殿和院子里飄蕩,給人莊嚴肅穆的感覺。我站到大殿的門外,凝視著渾身金光閃爍的佛,我深深感受到祖國文化的博大和精深,圣潔與飄逸,就連那些裊裊香煙中飄散著的也似乎是一種永久的夢幻。
當我們要離開時,一位同行的朋友問收門票的小和尚,怎么只聽見頌經(jīng)的聲音而看不見頌經(jīng)的和尚呢?回答說,那是在放錄音。我聽見這個回答,心一下子沉落下去,突然間為大錯和尚和語嵩和尚他們悲哀起來,也為自己對知非寺的一往情深悲哀起來,原來在現(xiàn)代,博大精深的佛經(jīng)也無須和尚們再來頌讀了,高科技是什么都可以替代的。
從那以后我沒有再去過知非寺,也沒有了對佛的那份崇敬的心情。其實,我也知道佛是沒有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