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羊璧
三年前,搬到這小村來住。搬來那天掛著風(fēng)球,聽了一夜的雨聲。
半夜里聽到單調(diào)的谷亞谷亞的叫聲,納悶了一夜,才確定該就是牛蛙,像牛鳴。
遠離了都市的喧囂,回到天然的聲音中來了。
風(fēng)雨過后,到處走走,又掉進天然的綠色中。村前村后,坡上坡下,都是綠色。
最初的感受都是沒有分別的綠,所有的綠色都叫人欣然,充滿生機。
閑來就在綠色中散步。
慢慢地,在綠色中看出分別來。大樹是大樹,灌木是灌木?;ㄊ腔ǎ菔遣?。這句話說出來好笑,但我的確是這樣一步步感受過來的。
注意力來到野花野草上面。
野花野草的生命力驚人,這在城區(qū)里面也能感受到。在街道上,兩塊水泥板的交接處只要有一點空隙,往往就會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草冒出來。不過在城區(qū)里,這種景象不會發(fā)展而成為大觀,并不惹人注意。在郊區(qū),野花野草就有了伸展的天地,無處不在。
小村莊依山坡而成,這邊有一間屋子,那邊有一間屋子,錯落不整,一看就知道是自然村。那么,每一間屋子的周圍,就都是野花野草的天地了。我家也是這樣。我那屋子在小山坡上,上落要走七八十級石階。小路兩邊,野花野草可熱鬧了,春雨過后,夏天的滂沱大雨過后,都格外茂盛,生長的速度叫人驚奇。昨天明明還沒有生長到這里來,今天怎么就有一大片了?疑心是記憶有錯,或者昨天前天其實沒有注意到而已。但是往后留意了,便確切地知道,在一夜之間,草可以長得那么猛,到了叫人訝異的地步。
每天走過,總要觀看一下,思索一下。
給我看出一個道理來了,野草發(fā)展得那么快,是在爭奪生存的空閑。我們籠統(tǒng)地說一片綠,其實那片綠色中不知有多少種類。有的分明具有強勢,站在那里粗粗壯壯的,陽光水分泥土,它都占了大份,像野芋,它的葉子可以生長得那么大,如果下雨時沒帶傘,切一葉來竟也是一把不小的傘。但是別的植物就吃虧了,得想別的法子生存。有的就拼命地長高,往高空去爭奪空氣陽光,像蘆葦。有的就拼命長葉子,大葉子、小葉子,我們所見的“綠”中主要的就是這樣的一族,但里面又有分不清的小族。至于野草,一條條的草,可以長成一大叢一大叢,叢中的每一條又能夠伸多長就伸多長。
野草的重大策略是面積的伸延,它在地面上只生矮矮的一片,但可以無限制地生長。草地上人走得多了,可以踐出一條沒有野草的路,但是少走幾步,它又來填空隙了。
野草是在大地上涂抹綠色的主要畫師。
再進一步,發(fā)現(xiàn)藤蔓植物發(fā)展的速度更叫人驚奇。這些植物發(fā)覺自己沒有很大的能力去與別的植物爭奪生存空閑,它就只生長成細細的長藤,依附在別的植物上。如果要陽光,就繞在別人并不強大的枝莖上爬出去,爬上去。并不需要大枝大干才能纏繞,因為它本身非常輕盈。
有一天,又駐足看看這些野花野草,發(fā)現(xiàn)了一朵色調(diào)濃得叫人驚異的小花,開在常見的野草上,貼近地面。
我已習(xí)慣注視地面,地面常有許多引我驚奇的小花小草,可沒有見過這么美艷而又這么細小的。
我這小村的野花有個有趣的現(xiàn)象:花多紫色,各式各樣都有,有的是大朵的牽牛,高高低低的地方都生長;有的只附在地上,花朵小,紫色清淡,帶來一種安逸的意味;其中一種是很普通的酸味草。
但此刻見到的這朵小花卻是深深濃濃厚厚的紅色,不是大紅朱紅,是帶點玫瑰色的紅。那朵花五角形,有點像縮小了的牽牛,極小,小到只如小指頭一般??墒且驗樗仟毺氐募t,就把我吸引住了。
我奇怪草上怎么會開花,蹲下來,撥開別的枝葉細看,原來不是草上開花,是又一種藤蔓小草,不知從哪里彎彎曲曲地纏繞過來,好容易爭取到路邊的小小空隙。有點可憐??礃幼?,它開這朵小花,也得盡全身之力,但又把最大的精力為花的顏色開得那么濃艷。這是植物的競爭本領(lǐng),美好的顏色吸引蜂蝶,來為之播送花粉吧。
我為它祝福。但以后再沒見到這種小花,這祝福快過去三個年頭了。
今天早上,在距離我見到那第一朵小花的地方十米八步處,在一株大紅花上面,上帝!我又見到那花,不只一朵,有十朵八朵,花不只小指頭大,卻有大拇指頭大了。萬物都在競存,萬物各有成就,這里又是一個例證。
這朵花,我該怎樣祝福它的明天呢?
二○○二年九月十日
(選自《香港文學(xué)》2002年第7期、《文學(xué)世紀(jì)》2002年第11期、《香港作家》雙月刊2002年第5期)
·本輯責(zé)編楊際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