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 戈
從我記事開始,我就記得母親的頭上總愛搭條頭巾。頭巾似乎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母親的頭巾很簡單,是那種花九角錢就能從商店里買到的洗臉毛巾。但母親搭頭巾卻很講究一定要搭出棱角,里面還會襯張報紙,不像隔壁阿三婆的頭巾總是耷拉著,活像童話插圖里的巫婆。后來母親有了頭痛的毛病,就常常把頭巾扎得更緊些?!霸o些,痛就輕些?!蹦赣H說。
至今我仍記得,母親的頭巾曾經救過我一命。那是一個冬天,我與小伙伴們在村后石板塘玩水,不小心滑了進去。那塘很深很大,傳說里面還有水怪。我怕得要命,死死抓著泥岸,岸很陡很滑,怎么也固定不住。正值危難之際,只見母親飛奔而來,風揚起她的頭巾梢子,我仿佛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母親人未到塘邊,頭巾已經摘下甩了過來,我抓住頭巾,被母親拉上了岸。
當晚我發(fā)起了高燒,還說胡話,阿三婆說怕是丟魂了。于是母親便給我喊魂,用她的頭巾牽著我,打落水處往家走,一路走一路喚我名字,我就一路應著。說來也怪,不出幾天,我便長了飯量長了精神。母親說那是喪魂還體,落魄歸家了。
告別母親的頭巾,是在17歲遠渡長江北上念書時。那個秋天,父親挑擔送我,母親送我們父子倆。等我們上船很久了,母親還站在村口那棵老榕樹下,遠遠地見她摘下頭巾,揮一揮又低下頭去擦眼淚。
再次見到母親的頭巾,是一段令我十分慚愧的記憶。
到學校后,熱氣騰騰的大學生活,五光十色的都市風光,讓我有些樂不思蜀,甚至連信也懶得寫一封??赡赣H日夜想我,就一個人坐車到學校來了。那天我們剛好在操場上體育課,一個鄉(xiāng)下女人的突然出現引起了全班同學的注目。那是母親!她拎著打補丁的灰布包裹,滿面風塵。尤其是那條頭巾讓同學們覺得挺可笑,還有朵大紅的印花火辣辣的顯眼。
剎那間,我的臉燒得通紅,面前那樣熟悉的母親陡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她竟是那樣土氣!一時間,我真為母親的形象難為情。我低低地叫了聲媽,就默默地領著她往寢室走,并小聲叫她摘掉頭巾。母親一愣,把頭巾解下順便抽打身上的灰塵。母親說了許多,問了許多,我只悻悻地答著或不作聲。母親看出了我的不高興,仿佛很抱歉,說媽來了影響你學習,就不再言語,而是默默地洗了我的蚊帳、被褥。第二天,母親就走了。
母親走時,我沒有送,等她離去后卻悵然若失。終于覺得慚愧,便瘋了似的往車站跑。車站人很多,突然,我發(fā)現車廂里有個戴頭巾的人,正是母親。這時車已開動,我沖過去喊媽媽。檢票口堵住去路,待我繞過去,火車已駛離車站。我順著鐵路回校,一路上把石子踢得飛濺。
寒假到了,我把省吃儉用的零花錢加起來買了條真正的全羊毛頭巾,我要送給母親。車馳船行,一別半年的故鄉(xiāng)近了,我有些不安,像所有內心有愧的人那樣不自在起來,隱隱覺得對不起故鄉(xiāng)。正思量著,遠遠見母親從村口老榕樹下迎來。近了,我才發(fā)現母親沒搭頭巾,已換了頂城里老太戴的絨線編織的瓜皮帽。我下意識地捏捏包里那條綿軟的羊毛頭巾,不禁鼻梁一酸,母親呵!
轉眼十多年過去,母親的瓜皮帽換了一頂又一頂,帽下的頭發(fā)也漸漸稀白。這么多年來,我再也沒見母親搭過頭巾,可母親也許不知道,那頭巾卻成了我永遠的內疚和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