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覺得人類的發(fā)明有時無聊到一種難以解釋的程度嗎?”我的美術(shù)編輯陳站在我的身后叨叨絮絮地說，他的焦慮已經(jīng)持續(xù)好幾個小時了。

望著熒幕保護程式，米倉涼子的照片一張張在我眼前更換著，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然而現(xiàn)在距離我的交稿時間還不到三個小時。我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過身去，“好吧!告訴我，究竟是什么困擾著

見我終于理他，陳高高興興拉了張椅子在我身旁坐下，并打開話匣子。

“你知道有一種漂白乳頭的藥水，”

“漂白乳頭?那是做什么用的?”我不懂。

“女生乳頭的顏色是不一樣的。有的人顏色深一點，有的人淺一點。”他進一步解釋。

“當然?！彪m然我還未婚，但對這樣的事，我是知道的，畢竟我已經(jīng)三十好幾了。

“我老婆的乳頭是類似咖啡色的，而且乳暈比較大，因為她是安F罩杯的關(guān)系。”陳的臉上閃過一絲驕傲的神色，“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想把乳頭漂成粉紅色?！?/p>

“你嫌過她嗎，”這是我惟一想到的理由。

“并沒有?！标愓f得斬釘截鐵，“誰會在乎乳頭乳暈的顏色?”

“那為什么?”

“我也想知道?！彼粗摇?/p>

“不過聽起來還好吧!反正只是改變?nèi)轭^的顏乜。”我笑笑說。

“一點都不好!”陳突然發(fā)狂地大叫。

“又怎么了，”我皺起眉頭。

原來那種藥水是有毒的。并不是對乳頭本身會產(chǎn)生傷害，而是不能食用。也就是說，陳跟老婆做愛時，必須要抑制親吻乳頭的欲望。

“你知道，那有多不舒服嗎?”陳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可以想像?！蔽覠o奈地點點頭。

“就算是嫖妓，也沒有不準客人親吻乳頭的?！标惐г埂?/p>

根據(jù)佛洛依德的說法，我想，陳在口腔期一定沒有得到滿足?！澳憷掀乓@樣搞多久呢?”

“不知道?！彼@得很氣餒，“不知道這樣搞到底有什么意義?”

“哈哈哈!”我看著他喪氣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芭吮緛砭筒皇且环N容易了解的動物，就算你娶了她，也不代表你懂她。

撇開漂白乳頭顏色的藥水不談，人類對于事物的發(fā)明的確到達一種難以形容的程度。就拿筆的種類來說好了，人類用來書寫的筆包括：鉛筆、原子筆、鋼筆、鋼珠筆、毛筆、奇異筆、簽字筆、針筆、炭筆等數(shù)十，甚至上百種。

每個人都可以依照需要及喜好選擇合適的筆。而我，不知道為何，對于鋼筆情有獨鐘。從小到大，我擁有過不下百支的各式鋼筆，每支鋼筆就像每個不同的情人般，各有特色，使用鋼筆的書寫過程就像談一場戀愛。

曾經(jīng)有個交往過的女孩告訴我，她覺得用鋼筆的男人比較癡情，因為鋼筆不像原子筆般用完就丟棄，也不像鉛筆般越用越短，鋼筆可以不停地填充墨水，一只被善待的鋼筆甚至可以使用幾十年。

“幾十年使用一只鋼筆的男人，一定會好好珍惜每一段愛情的?！彼嬖V我。

可惜的是，并不是每一個喜歡使用鋼筆的男人，都會因為擁有一只合手的鋼筆就失去尋找新鋼筆的欲望。就好像很多女人，并不因為擁有一個癡心的情人，就放棄尋找更好的情人的期盼。

求新求好的欲望是社會進步的動力，也是上帝放在人類血液里的原罪之一。我和那個女孩最后是誰先離開了誰，現(xiàn)在已經(jīng)分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喜歡使用鋼筆”這件事并不是她尋找情人的必要條件。

準備到日本去休年假的清晨，我把隨身攜帶的Mont Blanc和Rotring鋼筆注滿墨水，放進隨身攜帶的背包里，突然想起這樣的往事。

在羽田機場的托運行李轉(zhuǎn)盤前等候行李的時候，冷不防被人從背后拍了一下。“你也搭這班飛機到日本來喔!”我回過頭，原來是西恩，他是我朋友的朋友，在某家高科技公司擔(dān)任研發(fā)工程師，在聚會的場合見過幾次面。

“你來日本干嘛?”高出我一個頭的他，低下頭來問我。

“旅行，休年假，順便找找靈感?！蔽依^續(xù)盯著轉(zhuǎn)盤上的行李，心不在焉地回答?！澳隳?”

“來找女朋友?！彼吲d地告訴我。

我回過頭，吃驚地看著他說：“我不知道你有一個日本女朋友，怎么認識的?”

“在Lover Match網(wǎng)站遇見的，通了幾個月的E-mail，就這樣陷入情網(wǎng)。我的行李來了!”他彎下腰去提起行李邊回答我。

“是這樣啊!”我看著費力提取行李的他邊思索著，“你會說日文?”

“不會?！彼研欣钕涞睦瓧U拉起，“我和她用英文溝通，她還有個會說中文的朋友?！?/p>

我行李還沒出現(xiàn)。

“我要走了，她說要開車來接我?！蔽鞫骼鹆诵欣钌裆掖业貙ξ艺f。

“嗯!好好玩，對了，這是你們第一次會面嗎?”不知道為何，我對網(wǎng)路上認識的朋友一直存有一種不安全感。網(wǎng)路是一個模糊的媒介，有時候你好像對交往許久的一個網(wǎng)友相知甚深，但事實上，你可能對他真實的生活一無所知。對于一個有心的人來說，透過網(wǎng)路塑造一個完全不同的自己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不是，這是我第二次到日本來?！蔽鞫骷敝胍娝那榫w表霹無遺，“再聯(lián)絡(luò)!”

“Have fun。”我回答他。

在他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視線范圍后，我的行李才現(xiàn)身在轉(zhuǎn)盤中。提著行李，我購買了一瓶礦泉水和前往新宿京王飯店(kelo Hotel)的利木津巴士票(Limousine)走到機場外。

二月的東京黃昏，氣溫大概五六度，我把夾克的拉鏈拉起來，目光從灰色的人行道延伸到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游移中，我又看到西恩。他急急忙忙地把銜在口中的香煙取下，朝我用力地揮著手。我拖著行李走過去。

“怎么?你的網(wǎng)友沒有來接你嗎?”

西恩吸了吸鼻水說：“還沒。”他穿著米色的薄西裝和單薄的白色高領(lǐng)毛衣，微微發(fā)抖，吐出的蒸氣和香煙的煙霧一樣白茫茫的。他繼續(xù)四處張望著。

“你要不要打電話給她?”我試著問。我從隨身的outdoor背包中取出一只折疊式的行動電話遞給他，打開礦泉水，咕嚕咕嚕地喝下一口，冰涼的水結(jié)合外面的冷空氣，我覺得自己徹頭徹尾被冷透了。

“喂，桃子(Momoko)嗎?我是西恩!嗯，我到了，我現(xiàn)在在機場的巴士站。喔!我知道了，再見?！蔽鞫饔糜⑽慕Y(jié)結(jié)巴巴地通電話。

“怎么樣，她快來了嗎?”他把電話還給我的時候，我忍不住問。

“對!她說有點交通堵塞，所以晚了，她已經(jīng)進入機場了?！彼@然松了一口氣。

他把香煙盒朝著我比了一下，我點點頭取過一支香煙。平常我是不抽煙的，不過，日本真的是吸煙者的天堂，大部分的地方都可以吸煙，馬路每隔幾十米就可以看見煙灰桶，上面大多堆滿了煙蒂。

不知道為何，我突然為他擔(dān)心起來。我從背包中取出筆記和鋼筆寫下我的英文名字、飯店名稱和行動電話號碼?！斑@個給你，有什么事可以打電話給我?！?/p>

“謝謝!”他把紙片放進皮夾里?！皩α耍绻阌惺驴梢源騇omoko的電話找到我。”他吸了一口煙說。

正當我們談話的時候，一個個子小小、穿著粉紅色大衣、圍著Burberry圍巾的日本女孩跑過來。西恩露出高興的笑容，女孩和西恩隔著大約五十厘米站立著。

桃子看見我時，露出驚訝的神情。西恩對著我說：“這是桃子?！?/p>

她對著我點了點頭。

不待西恩介紹，我搶先——其實是怕西恩記不得我的名字，“我是Alex，西恩的朋友，我們在機場巧遇。”

“真巧。”桃子微笑地點頭，典型的日本女孩笑容，靦腆而甜美?！澳銈兪峭聠?”

“不是，”西恩說，“他是一個雜志的編輯，也寫寫故事，有時還拍拍熙片?！?/p>

“哇!真厲害!”桃子露出驚訝的表情。

面對別人的贊美，我常不知所措。

“所以，你來日本是為了工作嗎?”桃子問。

“不是，我來玩，順便處理一點私人事務(wù)?！蔽医忉尅?/p>

急著離開的西恩——任誰都想甩掉我這個電燈泡吧——提起行李說：“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等一下，”桃子說，“我的朋友愛子(Aiko)去停車了，應(yīng)該很快會過來?！痹捯煌?，她反射性回頭看。

愛子?我也認識一個叫做愛子的日本女孩。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對日本——或者可以把范圍縮小到東京——有這么深的依戀，也、許這個城市和我生命中的某段記憶緊緊相連著，而愛子，就是這個相連的環(huán)節(jié)。

“來了!”桃子突然大叫。

我順著她轉(zhuǎn)頭的方向望去，桃子的朋友Aiko，居然和我認識的愛子是同一個人!

到飯店的時候，已經(jīng)八點多，若林(Wak—abayashi)一如約定在大廳等著我。

“很冷吧!”他邊說邊幫我把行李提起。

“還好?！蔽椅⑿?。辦妥Check-in手續(xù)，拿起鑰匙和若林一起上樓。

若林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因為熱愛中文又覺得繁體字比簡體字美麗，所以遠道來臺灣念大學(xué)。我和他碰巧分到同一間寢室，于是展開長達四年的同居生涯。

和若林在居酒屋吃飯，替他倒酒的時刻，我問起他愛子的事。

他舉起酒杯向我敬酒，“很久沒聯(lián)絡(luò)了，好幾年了吧!怎么樣，”

我把杯中溫過的清酒一口喝下，“我今天遇見她了?！?/p>

“是喔!”若林點點頭，卻不再說什么，大約一分鐘后才慢慢地說：“你過得好嗎?”

“還可以，你呢?”

“還是一樣?！彼贸鱿銦燑c起火來，“辛苦工作，努力賺錢，養(yǎng)老婆，養(yǎng)小孩?！?/p>

若林告訴我，因為投資生意需要一筆錢，所以他賣掉了他爸媽留給他位在自由之丘的公寓。我曾經(jīng)在那里住過一段時間——我這一生最灰暗的時期，就是在那公寓里度過的。

“我整理房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些你沒帶走的東西，不知道你還要不要，我把它們都裝在箱子里了，這幾天你有空可以去看看!”他遞給我一只鑰匙。

“真不好意思!離開時沒有清理干凈?！蔽野谚€匙放進口袋里。

“其實你知道的?！比袅痔孀约旱沽吮埔伙嫸M繼續(xù)說，“我是很舍不得那個房子的，雖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房子，但是里面填滿了我跟我爸媽的回憶，他們?nèi)ナ酪院?，我沒辦法好好待在那屋子里，只要我進入那個空間，過往的回憶、聲音、影像就會像海浪般朝我襲來，讓我喘不過氣。如果不是需要錢，我真不想賣掉它?！?/p>

他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在地鐵站與他告別的時候，他突然問我：“你真的沒問題了嗎?”

我點點頭。

“如果沒問題，早點找個人結(jié)婚生子吧!有些事，不是你想逃就可以逃得掉的。”他說。

“我并沒有逃，只是……”

“算了!”不等我說完，若林揮了揮手進入車站。“改天到家里坐?！?/p>

看著他的身影淹沒在人潮中，我忍不住問自己：“我究竟是在逃亡，還是找不到可以歸去的地方?”

回到飯店，我把鑰匙插進匙孑L轉(zhuǎn)動開啟房門，感覺到一陣心悸。打開門的片刻，我總會有心悸的感覺，因為我永遠不知道門的那一邊有什么在等待著。很多年過去，這樣的恐懼還深深埋在我的心里。

五年前，我三十歲，在一家報紙擔(dān)任旅游記者的工作。我的工作形態(tài)很簡單，就是帶著相機、電腦四處東奔西跑，告訴我的讀者們這世界上哪里好玩。一個月通常會有一半的時間不在臺灣，剩下半個月里又有一半花在整理照片和寫稿上，真正待在家里的時間常不到一個星期。

我的家座落在安和路上的一座老式公寓里，三十幾坪的空間，我和女友各分一半，除了共同的起居室、客廳以外，我們各自擁有工作室。她在一家廣告公司擔(dān)任AE，工作也是忙起來就不見天

日。

我和她相戀十三年，也許是戀愛太久，對于時間的計算和結(jié)婚這件事，我們并不以為意，總覺得就這樣下去也沒什么不好的。(后來想想，這也許只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

我可以輕易猜中她想要買的東西、衣服款式、顏色。她也經(jīng)常從我的眼神猜出我要說的話。我們在一起十三年了。十三年可以讓一個人從出生到小學(xué)畢業(yè)啊!每次長途旅行回家，我都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感。睡在自己的床上，才可能做個美麗的夢，在外旅行，即使睡在五星級飯店的高級彈簧床上，還是會給我一種不踏實的感覺。

那一次，按汁劃原本要到阿姆斯特丹采訪“郁金香的故鄉(xiāng)”的主題，到了機場以后，才發(fā)現(xiàn)負責(zé)安排的旅行社作業(yè)失誤，我得多等三天才有機位到荷蘭去，無可奈何，只好返家。

回到臺北，已經(jīng)凌晨兩點，我拖著行李上樓，拿出鑰匙開門的片刻，我想像女友看見我的表情，會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我跟她在一起已經(jīng)十三年噦!對于她的一叨，我想，這世界沒人比我更清楚。

打開門，客廳一如預(yù)料黑成一片，忙碌了一天的她一定已沉沉睡去。我躡手躡腳走進房間，開啟房門。淡淡的黑暗里，我無法相信自己看見的。正因如此，我慌忙地按下墻上的電燈開關(guān)，燈光乍明的片刻，我卻寧可自己并未打開電燈。

女友和一個我未曾見過的男人裸體地躺在床上，男人睡在屬于我的位置，長滿黑色卷毛的手從女友的身后攬住她的前胸，他的腳伸在棉被外，跨過女友的腰將她的身體纏住。

女友被燈光喚醒，一聲尖叫，打破了夜的寧靜。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從手背上的傷痕來看，我似乎狠狠地扁了男人一頓，耳邊回蕩著我怎樣也聽不清楚的聲音，他們在吵些什么呢?我怎么樣也想不起來。

我?guī)е欣钐幼撸脚笥鸭胰プ?，按計劃到阿姆斯特丹去采訪、寫稿。

期間我打過幾通電話給女友，可是她的手機沒有開機，她公司的人告訴我，她幾天前已經(jīng)離職。再回到家中，已經(jīng)是一個月以后。女友帶走了一切，無聲無息地從房子消失，除了我腦中殘存的記憶，仿佛她未曾在我的生命中出現(xiàn)過。

久沒人住的房子會有一種特別的味道，感覺上，就好像有人用一個巨大的針筒，把空氣中屬于人的氣味完全抽離般。晨光從窗戶的毛玻璃滲透進來，填滿若林的公寓，光線里可以看見飛舞的灰塵。這個公寓已經(jīng)找不到我曾經(jīng)住過的痕跡，若林把屬于我的東西裝箱堆在角落里。

我打開箱子取出東西來看。意外地找到當時記錄心情的筆記本。墨水的顏色隨著時光一點點褪去，只留下淺淺的藍色。蹲在地上的我循著那淺淺的藍逐漸拾回當時的心情，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就像年代久遠的黑白片在腦中默默播放。

女友離開后，我的生活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矛盾的情緒在心里拔河，我一面想尋回她問清楚事情的原委，另一方面又怕見到她，怕無法承受情變的真相。

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人，在一瞬間變得完全陌生，仿若我未曾認識地。親朋好友們一再詢問我無法回答的各種問題，而我只能強作鎮(zhèn)定武裝自己。深夜里面對無法解釋的各種問題，我只好靠酒精來麻醉自己。也許喝醉了一覺醒來，我會幸運地發(fā)現(xiàn)這一切不過是場惡夢。某個夜里，喝得大醉的我，不小心被酒瓶割破手掌，看著從傷口滲出的血，我居然沒有一點疼痛的感覺，我本來以為這是因為血液里酒精過多所產(chǎn)生的麻痹現(xiàn)象，誰知道，那一夜后，我的感覺從身體里外消失，味覺、觸覺、嗅覺約好了般一起離家出走，只留下疑竇和心痛。

待在家里，我仿佛置身于加壓艙中，過往的記憶一波一波往我身上撲襲而來，把我擊倒在地。無法正常工作的我，也在這個時候被報社開除。我的主管——旅游組的召集人，對萎靡不振的我實在放不下，替我接下一個撰寫日本深度旅游書的案子。

“日本的冬天很冷，你去那里寫一本書，冷靜一下，順便轉(zhuǎn)換一下心情吧!”她告訴我。

我點點頭。

“不過，這本書的采編費用很有限，你可能沒辦法住在飯店里，你得另外想辦法找個便宜一點的地方。”她繼續(xù)說。

就這樣，我打電話給若林，于是他免費提供這個公寓給我；惟一的條件是——我得抽空教他的表妹愛子中文。就這樣，我離開臺灣，帶著失去感覺的身體到日本來。

第一次見到愛子是在冬天午后吹著冷風(fēng)的“Top Dog"餐廳，所謂的“Top Dog”是老板養(yǎng)的黑色短毛大狗的名字，它懶洋洋地趴在地上睡覺，旁邊放著一個小小的黑板，上面寫著“Sorry No Ba-bY Car”——六歲以下的小孩是不準入內(nèi)的。

我坐在戶外的座位上，點了一杯美式咖啡和炸洋蔥圈。若林帶著愛子坐在我的對面。愛子穿著深藍色的大衣，系著黑色的圍巾，穿藍色的牛仔褲和Nike慢跑鞋，臉上戴著大大的白色口罩遮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我只能從她靈活卻帶點血絲的眼睛猜測她的長相。

“感冒嗎?”我問她。

她點點頭。飄落的棕色長發(fā)把她的眼睛和額頭完全遮住。

愛子是若林的遠房表妹，她的媽媽是個中國人，因此她會說中文，但是對于復(fù)雜的中文字認識十分有限，所以希望我可以抽空教她認識中國字。而在我采訪的這段時間她會擔(dān)任我的日文翻譯。

“她不用工作或上學(xué)嗎?”我問若林。

若林告訴我，愛子因為某種原因暫時從東京的一所女子大學(xué)休學(xué)，所以可以陪著我四處采訪。至于“某種原因”是什么，若林沒提，我也不想間。反正人生活在世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想對人提起的事。而那時候的我，并沒有心情知道太多這個戴著口罩的女生的事。

黑色的獵犬在風(fēng)的吹拂下，居然打了個冷顫，從睡夢中醒來?？吹竭@樣景象的愛子居然笑了，雖然隔著大大的白色口罩，我還是可以清楚感覺到她的笑容。這時，我也發(fā)現(xiàn)愛子的口罩下有著明顯的淤傷，在那張我未曾看到的臉上。

離開若林的公寓已過中午，我?guī)ё吡艘槐竟P記和一卷未曾沖洗的底片。我撥了個電話給若林，請他處理掉里面的東西。信步走到第一次見到愛子的“Top Dog”餐廳，黑色的大狗(是不是幾年前見過的同一只就不得而知了)依然趴在門前，老板依然不歡迎小孩進入餐廳，真高興這世界有些事沒有改變。

我點了意大利面和咖啡，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漫無目的地看著來來往往路過的人。相較于原宿、澀谷，在這里逛街多了一份悠閑。這也是為何我一直喜歡自由之丘的原因。十幾分鐘不到，穿著白襯衫黑長褲留著小胡子的老板送來了我要的意大利面和咖啡。

“今天不聽Culture Club?”他放下餐具的時候，我問他。

他驚訝地看著我用英文喃喃自語：“這樣說來，我好像見過你。”

“是啊!我在這里住過一段時間?！蔽腋嬖V他。

他微笑地對我點點頭，走到柜臺后方更換了CD唱片——“Do you really want tO hurt me”，Boy George的歌聲在空中回蕩著。我在面條上灑了點胡椒粉，用叉子開始吃面。吃面的時候，我想過撥電話給桃子，也許可以因此而找到愛子，但是面對愛子的時候，我該說些什么呢?想到這里又決定作罷。

吃完飯，我伸了個懶腰，愉快地付了錢，和老板寒暄幾句，前往車站前的照相館領(lǐng)取照片。把照片塞進背包里，在自由之丘漫無目的地閑晃著。

回到飯店已經(jīng)十一點，我把房間的燈和電視打開，再把從便利店買回來的啤酒倒進玻璃杯里，襯著啤酒發(fā)出的氣泡聲打開背包取出照片。

“啊!這不是我拍的照片!”我對著一張張陌生的照片自言自語起來。然后發(fā)現(xiàn)照片的拍攝者是Aiko。

再見到愛子是在第一次見面后的一星期。她來到我的公寓和我討論采訪計劃。我負責(zé)采編的是一本關(guān)于日本時尚流行的書，主要包含：APE、Hesterics等，臺灣方面已經(jīng)幫我和這些公司取得聯(lián)系，我只要按計劃逐步去采訪，主要是介紹設(shè)計概念、旗艦店地點和拍攝商品即可。另外，還要走訪一些“偶像日劇景點”替另一本書進行拍攝的工作。

“哇!你的工作很有趣呢!”看著我密密麻麻的工作計劃表，愛子發(fā)出驚呼。今天的她已經(jīng)取下口罩，但是臉上依稀可見殘余的傷痕。

“嗯!還可以啦!”我想對于剛遭逢失戀的我，就算撿到一千萬元恐怕也笑不出來。我邊回答她的問題邊整理相機、膠卷、閃光燈和各種鏡頭。

“你自己拍照嗎?”她靠過來看著攝影器材對我說。

“當然!”我點點頭。不但如此，為了節(jié)省開支我還把浴室改成暗房，自己沖洗照片。

“你可以教我拍照嗎?”她看著我說。這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小女孩有一雙迷人的眼睛，深深的像潭水般。

“你幾歲?”

“二十一歲?！彼中α耍@次我發(fā)現(xiàn)她長了一對可愛的小虎牙。

“可以啊!”我點點頭，伸手進避震箱里取出一部Pentax的相機?！斑@部給你用?！?/p>

對生活具有高度不安全感的我，習(xí)慣帶著備份，兩部相機、兩只鋼筆、兩只手表，惟一沒有備份的，只有情人。有時候想，如果早預(yù)備好“備份情人”，也不至于落到現(xiàn)在這步田地。

我的工作流程十分地固定。除非有必要拍夜景，通常我跟愛子一起吃過午餐后才出門，到預(yù)定的地點采訪，傍晚結(jié)束工作，用過晚餐以后，我教她認中文字。

十點左右她離開我的住所回到位于高田馬場的家，幾周過去，我對她的認識依然十分有限，我只知道她和男友同住，父母住在離東京很遠的鄉(xiāng)下，她輟學(xué)以前在大學(xué)念英語學(xué)系，至于其他，她沒說，我也沒問。

某天夜里，大約兩三點，有人狂敲公寓的大門，配合著咆哮的日語，把我從夢中驚醒。透過門眼我看見一個留著短短金色頭發(fā)的年輕人，用力敲打著大門，滿臉怒容。我打了電話報警，但是警方顯然聽不懂英文。并不想驚動若林的我，原本計劃等到天亮再說，但在此時，我聽見愛子的聲音，她用日文哭喊著，門外傳來陣陣捶打的聲音。

有人毆打愛子!無可奈何的我，只好打開門。男人見門打開，如野獸般地沖進來，把我推倒在地。來不及反應(yīng)的我，只好依著本能還擊。我們在地上扭打成一團。男人被我打得很慘，這是一定的吧!他被毫無知覺的我痛毆。老實說，我也被打得很慘，只不過完全沒有痛的感覺而已。在一旁企圖扯開我們的愛子也被擊中很多拳。

沒有任何人來幫忙，旁觀的鄰居像是看一場鬧劇般在門邊站著。不知過了多久，警察來了。我們一行三人加上目擊的幾位鄰居一起被帶到自由之丘駐警所制作筆錄，我無可奈何只好打電話給若林。離開駐警所時，天微微地亮。若林陪著我和愛子回家。愛子一路上不停地說著抱歉并哭泣。毆打我的男人被警察留置在駐警所。

“一定要好好教訓(xùn)那個沒出息的男人?！比袅稚鷼獾卣f。

“可以幫我買咖啡跟早餐嗎?我想吃三明治?！睘榱肆私馐虑樵铱桃獍褠圩又ч_?！绊槺闳ケ憷曩I點消炎藥、繃帶和膠帶回來?！?/p>

愛子流著淚接過我給她的一萬日元消失在街尾。

“告訴我這是怎么一回事?”我看著若林。他遞給我一根香煙。

金色短發(fā)男人叫做湯淺，這一點我在警局作筆錄時就知道；他是愛子的男友，這一點我可以猜得到；但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湯淺是愛子同校的學(xué)長，大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休學(xué)和朋友一起經(jīng)營一家二手服飾店，小小的店面座落在高田馬場鬧區(qū)巷道里，以販售二手牛仔服飾為主。一開始，一切都很順利，愛子也打算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就跟湯淺結(jié)婚。只不過，開店的第二年，一起合伙的朋友因為錯估市場情勢，開了另外兩家分店，造成資金周轉(zhuǎn)困難，無力負擔(dān)銀行貸款的利息。二手服飾店的生

意也不如預(yù)期，湯淺無奈和朋友拆伙，獨立經(jīng)營危在旦夕的店。

“其實，湯淺不是個壞人，只是個性容易沖動，還有疑心病重。另外，不擅長計算也是缺點?？傊皇悄欠N可以獨自經(jīng)營生意的人。比較糟的是，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忍不住動手打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愛子戴著口罩，就是因為前一天才被他打過，臉上有傷?！比袅殖橹鵁熣f，煙和清晨的霧氣一起飄蕩在自由之丘的巷道。

當然，只靠一個人照顧一家店是不可能的。為了分擔(dān)他的辛勞，愛子從大學(xué)休學(xué)，陪著湯淺一起經(jīng)營二手服飾店。

“故事到這里聽起來還不錯?！蔽椅艘豢跓?，手舉起來的時候，才看見手臂上有一片很大的淤青，但是一點都不覺得痛。

“是啊!前一陣子聽說他的父親過世了，從那以后他的個性就變得很奇怪了。”若林把抽完的煙蒂隨手一丟。

我正想再繼續(xù)問，若林又說，“呃!天亮了!該去上班了?！闭f著，他往地鐵站的方向走去。

我把問題化作一個微笑，朝他揮揮手。從車站踱步回家，跟晨起的人擦肩而過。上次這么早起是什么時候呢?我問自己。走到門口，愛子拎了個袋子在門口等著。

清晨被西恩的電話吵醒。“還在睡覺?”西恩問我。

“嗯廠房間里面黑成一片，出聲講話的同時感到口渴，于是我起身找水喝。

“你一個人嗎?”他問我。

“當然!你呢?好玩嗎?”我到浴室倒水喝，冰涼的水讓我從口中涼到腳底。

“東京好冷喔!”西恩從這句話開始打開話匣子。我想整天跟日本人用英文對話該是件不怎么舒服的事。我靜靜聽他講話，這之間我不只一次興起想問他關(guān)于愛子的事的念頭，不過想想還是作罷!就算知道愛子的下落我也不知道要跟她說些什么。

“對了!晚上我要去桃子家吃飯，我要買什么禮物去呢?”西恩問我。

“買瓶酒吧!”我說，“很少有不喝酒的日本人?！?/p>

跟著他告訴我，他明天要啟程去北海道看雪。

“那你得多帶件衣服，那邊可是很冷的?！敝v話的同時。我從浴室走回床邊，不小心踢到浴室的門檻?！斑?好痛!”我自言自語。

“你真的不覺得痛嗎?”愛子幫我用消炎藥水擦拭傷口，眼淚像壞掉的水龍頭那樣流個不停。

廚房里水壺?zé)_的水發(fā)出呼呼呼的聲音。

“不會。老實說，從某一天后我失去了疼痛的感覺。要喝咖啡嗎?”我起身。

愛子的眼淚滴在地板上發(fā)出滴滴答答的聲音，頭低低地點頭。

“請不要再哭了?！笨匆娕丝?，我覺得煩。我走進廚房從儲物柜里取出咖啡豆沖泡。熱水穿過磨碎了的咖啡豆，穿過濾紙，流進咖啡杯里。我看著流進咖啡壺里的咖啡，邊想著該怎么安慰愛子。我試著回想失戀時朋友安慰我的話，像把廣播轉(zhuǎn)進空的頻道一般模糊成一片。

“咖啡!”我把盛滿咖啡的杯子遞給她。

她頭也不抬一下地點點頭。

“我的背上好像也有些傷，請幫我擦點藥?！蔽艺f。

愛子點點頭，拿著藥站到我的背后。

不管如何，我總該說些什么的?！澳銥槭裁床浑x開那個男人呢?有暴力傾向的男人很可怕的?！?/p>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北澈髠鱽韾圩游⑷醯恼f話聲。

我拿起愛子買回來的新鮮三明治咬了一口，白煮蛋、美乃滋和新鮮蔬菜的甜味在口腔里散開。愛子的故事也在我腦中的某一個地方開始散開。

愛情的故事一開始都是很美好的，不過那原以為會天長地久的美好是從哪一天開始變質(zhì)的呢?如果有什么征兆可循，我真的很想知道。

愛子離開學(xué)校和湯淺一起經(jīng)營二手服飾店，他們像任何一對新婚的夫妻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經(jīng)營他們的新生活。但是湯淺缺乏進貨的商業(yè)直覺，以前他只負責(zé)服飾的販售，貨物都是由朋友四處選進標價，因而店里沒有熱門商品，所以生意一落千丈。經(jīng)濟危機終于出現(xiàn)。為了挽救日漸拮據(jù)的經(jīng)濟狀況，愛子開始從事“風(fēng)俗”業(yè)。

“風(fēng)俗?”我咽下變涼的咖啡，不解地問。

“風(fēng)俗就是所謂的‘特種行業(yè)。我在一家穿制服陪酒的Club上班，白天則陪著湯淺經(jīng)營業(yè)績不佳的店鋪。為了賺錢，我也做過幾次‘援助交際?！彼吐暤馗艺f。

湯淺是個性急又容易氣餒的男孩，他的父親過世后，因為喪事需要大筆金錢，讓他深切地感覺到自己的無能為力，脾氣變得難以捉摸起來，不時對愛子拳腳相向。

“現(xiàn)在你的想法呢?你要繼續(xù)這樣下去嗎?”我問她。

愛子的眼淚已經(jīng)停止，“我不知道?！?/p>

“我累了!你要不要也休息一下?”我想她暫時也不適合回到她跟湯淺的住所。于是我把若林備用的寢具借給她，打開暖氣，讓她在客廳休息。

跟西恩說完電話后，我決定到飯店一樓的餐廳吃一頓日式的早餐，有飯、味噌湯、烤魚，還有各式醬菜，很清爽的一餐。日式早餐并沒有附咖啡，于是我又走到新宿車站南口的咖啡店，點了一杯咖啡，順便拿出愛子拍的照片仔細欣賞。

除了少數(shù)幾張人物照片外，愛子拍了很多的街景：下雨天被遺忘在人行道上的藍色雨傘、掛在城市夜空的寂寞月亮、樹葉全部凋謝的枯樹，還有我跟她一起去日光市賞雪途中看見的冰湖。

如果說，作品反應(yīng)一個人心理狀態(tài)，那時候的她在想些什么呢?

因為晚上約了去若林家晚餐，我在街頭晃蕩著，思考著要買什么禮物。最后決定買“福島出產(chǎn)柿子干”給若林、一條資生堂口紅給他的老婆和一部滑板車給他的小孩。拎著一袋禮物我搭上地鐵前往若林位在新橋的家。

晚餐吃的是火鍋，若林一家三口高高興興地在沸騰的鍋里加入各種食料。我想，這也許就是一般人所謂的“幸?！卑?

“嘿!若林你覺得自己幸福嗎?”我問。

“幸福?也許吧!”他傻傻地看著老婆笑。

晚餐以后，我決定到惠比壽去吹冷風(fēng)看夜景。在惠比壽的Sky Lark，我雙手握著熱咖啡，感受身旁呼嘯而過的冷風(fēng)，看著比星空更燦爛的燈飾，想起剛剛在若林家看見的幸福，也想起好多年前的一個冬天的夜。跟湯淺打架過后的那晚，我決定拍攝惠比壽的夜景。

，

透過鏡頭我細心欣賞惠比壽的燈海，愛子站在我的身邊，呵出來的氣變成白煙拂過我的臉，意外地感覺到她的溫度。

“其實，我本來以為，我跟他會有幸福結(jié)局的?！睈圩油蝗徽f。

“幸福的結(jié)局?”我的眼睛離開鏡頭看著她，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亂。

“對啊!”她說，“像王子跟公主一樣幸福美滿地過完一生。就是因為有這樣的寄望，所以我們才這樣努力地度過每一天?！?/p>

“可是，現(xiàn)實的世界里可能會有‘幸福的結(jié)局嗎？”我說。

“我一直相信會有的?！闭f著說著，愛子又哭了起來。

我認真地思考這句話，覺得所謂“幸福的結(jié)局”，有命題上的錯誤。人生真的結(jié)局不過“生離”和“死別”兩種，任何一種都會令人感傷，除非你是擺脫了一切的討厭鬼，但這樣的情況不適用在這個愛情的邏輯里。我想幸福之所以令人向往，就在于它的短暫與不易得的特性。

幸福是一種稍縱即逝的感覺，怎么可能會是一種結(jié)局呢?

不過，這不是適合做理性跟邏輯推理的時候，我忍住嘴邊的話，看著再度變成淚人的愛子，不知道該說什么。

正當我不知所措的時候，愛子突然抬起頭問：“你為什么今天拍照都沒用閃光燈?”

“喔!因為拍夜景不必使用閃光燈，像這樣，把相機裝在角架上，使用B快門和快門線，計算曝光的時間，就可以了?！敝挥薪忉屵@樣技術(shù)性的東西才可以先把尷尬的氣氛放在一邊。

“我可不可以試試?”她擦干眼淚問我。

我?guī)退严鄼C裝置好，她站在角架后攝影。那時候的她是帶著淚痕拍下這張照片的。我從背包里取出那堆她忘了帶走的照片，里面的惠比壽夜景映在淚水中一般，糊成一片。

“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自從我和湯淺斗毆事件后，愛子就搬進自由之丘的這個公寓單元里。

“你要問什么?”她把晚餐用的餐具收進廚房并開始清洗。

“跟不認識的人做愛，感覺會不會怪怪的，”

“你是說‘援助交際嗎?”她回答很直接?！澳銢]嫖過妓或一夜情嗎，”

“都沒有，”我回答，“我只跟情人做愛?！?/p>

“其實還好，我做援助交際的對象都是在Club工作時認識的客人，所以也不算完全不認識?！彼呌脟W啦嘩啦的水清洗碗盤邊回答我，“而且我做援助交際是因為湯淺需要錢幫他爸爸辦后事，我在做以前跟他商量過啊!我們是真的沒其他辦法湊到錢，才這么做的。”

她把沖洗好的碗盤逐個擦干，停頓了一會兒回過頭來看我，繼續(xù)說：“老實說，跟不熟的人做愛需要很大的勇氣?；旧希前寻约旱囊路耆摰?，跟不認識的人性交這樣的事!而且有時還必須提供一些性服務(wù)，像口交之類的，并不是把衣服脫掉，雙腳打開就可以的喔!如果只是那樣，就不好意思跟客人收錢?！?/p>

她走到客廳的沙發(fā)坐下，取出放在桌上MindSeven香煙抽起來。我看著白色的煙絲絲縷縷地從她口中吐出來，她唇上深紅的口紅像蓋章般映進我的腦中。

“可是，我做援助交際的時候，心里一直想著湯淺喔!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為了我們共同的將來，就是這樣我才有勇氣做這樣的事，跟陌生的人做愛!”她解釋。

“嗯!”我點點頭，把抽完的煙壓熄在煙灰缸里，香煙閃爍著熄滅前最后的火光。我的思緒飄回?zé)o邊無際的過去……

跟女友分手的前一天，她出奇地提早回家。晚上十一點鐘，我待在工作室里整理去阿姆斯特丹要用的攝影與采訪器材。她穿著睡衣走進我的房間，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音響旁的書柜上，從背后看著我。

音響中播放著Boy Zone的名曲“NoMatteJWhat。

“怎么啦!”在我的記憶里，她從沒那樣看著我，我回過頭看著她，她的臉上有我解讀不出的表情。

“沒有，只是想看看你?！彼p聲地說，旋即把眼神轉(zhuǎn)向其他地方，避免和我眼神相對。

“我只去幾天，又不是永遠不會來了?！蔽倚π?，把備用的廣角鏡頭放進避震箱里。

她從身后把我抱住，一言不發(fā)地。

過了不知道幾分鐘，她問我，“要不要做愛?”

我抱著她進了臥室，解開她的睡衣，里面一如所料地一絲不掛。在那時，我以為我是完全了解她的。

還來不及溫柔地撫摸和親吻她的身體，她突然開口說：“你要不要插進來?”

“嗯?”老實說，對她的反應(yīng)我很詫異地，我和她的做愛經(jīng)驗中，從來沒這樣、這樣倉促過……不過，我還是試著滿足她的要求。偶爾做些改變，也是一種生活調(diào)劑，我在心里想著。我們做了大約十分鐘(其實那時候我就一直覺得她的表情和反應(yīng)有些反常)，她突然說：“我們不要做了，好不好?”

我看著她，從她的身體里抽離?！澳阍趺戳?不舒服嗎?”

“有點?！彼吐暤卣f。

“還好嗎，”我在她臉上輕輕一吻。

她居然流下淚來，伸手把我緊緊抱在懷里，低聲地說：“我最愛你了?！?/p>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可能是她這一生最后一次對我說“我愛你”。那時候的我，對她來說，是一種怎么樣的存在呢，

愛子告訴我，她在跟嫖客做愛時，Jb里想的是湯淺和美麗的未來。那女友跟我做愛的片刻，心里想著誰呢?

“哇!這邊冷死了!”電話那一端傳來西恩的聲音，“你那邊怎么樣?東京下雪了嗎，”

我拉開窗簾，外面?zhèn)鱽韲W啦嘩啦的雨聲和烏鴉啼叫的聲音?！皼]下雪，不過雨倒是很大?！?/p>

“你今天要去哪里?”他問我。

“我還沒想到?！睂τ谶@個我熟到不能再熟的城市，還沒想到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

“如果你有去廟宇的話，可以幫我買幾個祈求戀愛順利的幸運符嗎，”他要當成紀念品送給一群孤男寡女的朋友們。

“淺草觀音寺的可以嗎，如果可以，我大概這幾天會去。”

“可以!謝謝!”他顯得高興。

“北海道好玩嗎，”

“很好玩!我們還堆了雪人喔!只是很冷?！彼f。

“你跟桃子單獨旅行嗎?”我突然想起這個問題。

“不!還有Aiko和她的幾個朋友。”

我頓了幾秒，“那一定很好玩?！?/p>

“對啊！記得幫我買護身符喔!等我回到東京再跟你聯(lián)絡(luò)，你還要待幾天?”

“一定會幫你買的，我大概再待五天吧!還得去補拍些照片?！蔽覓炝穗娫?。

我決定到臺場去拍“自由女神”的照片，經(jīng)過淺草換船的時候可到淺草觀音寺走一趟，替西恩買些護身符，也順道上上香。

一位老婆婆熱心地向我示范著正確的膜拜方式：你覺得哪里不舒服就用手摸一摸佛像的同一個地方，然后再摸一摸自己的身體，這樣一來那個

我想了一下，用手摸了摸神像的心臟，跟著摸了摸自己的心。

老婆婆關(guān)心地問：“心臟不好嗎?”

“不是?！蔽倚π卮?。

前往碼頭搭乘渡輪，岸邊盡是枯樹；灰蒙蒙的天空，陣陣冷風(fēng)襲來；船上的乘客比起四月份來賞櫻時少了大半，兩岸的景色像褪了：色般地單調(diào)。正當我陷入過往繽紛的回憶時，突然有水滴打到我的臉，河面上也激起一陣陣的漣漪。

“啊!下雨了!”我不禁說出聲。

轉(zhuǎn)乘百合海鷗號到臺場時，雨勢加大。我望著雨中的自由女神像，想起日劇"with Love”里，女主角在雨中苦等男主角的戲碼，忍不住苦笑，現(xiàn)實生活里的愛情能夠經(jīng)起怎樣的等候和考驗?zāi)兀?/p>

無論如何，我的照片是拍下成了。天這么冷，如果東京下雨了，那么遠處的山一定早就飄著白雪了吧!

“我們?nèi)タ囱┖脝?”愛子仰頭望著坐在電腦前掃瞄照片并點擊發(fā)出的我說。

愛子和我同住一個多月了，她的中文進步了許多，已經(jīng)可以閱讀報紙和網(wǎng)路上簡單的訊息。而我的采編工作也將近尾聲。她跟湯淺的事，她沒有再提，我也不想多問。倒是我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習(xí)慣了她在身邊。

“東京不是會下雪嗎?”我的資料上確實是這樣說的。

“會啊!但是今年太干燥了，可能不會下了，或者可能夜里會下一些，但是到了白天就什么也看不到了?！睈圩哟蜷_窗戶說。

“那么我們要去哪里看雪呢，”我走到她的身邊。

“去日光吧!那邊不但可以看到雪，還可以洗溫泉吃大餐喔!”她高興得像個孩子般地說。

“可以啊!”

“萬歲!”她興奮地跳了起來。

回到飯店，我先打電話預(yù)約了日光市的溫泉旅館，整理了簡單的行李，拿出御寒用的圍巾、手套、排汗衣和Core-Tex的雪衣塞到小行李箱里。打電話到柜臺把飯店的預(yù)約取消一天。

“我要去日光市一趟，如果可以，回來時可以給我同一間房間嗎，”我問柜臺。

“我盡量試試?！狈?wù)人員告訴我。

就這樣，天一亮，我搭乘地鐵到前今市轉(zhuǎn)火車到日光市去。同樣的一條路，我和愛子曾經(jīng)一起走過。

“飛!阿補那一(危險)!”在前今市等待轉(zhuǎn)車的片刻，愛子突然大叫。

我嚇了一跳，急忙把快燒到手的香煙丟棄。

“真危險，你真的不會覺得痛嗎?”愛子高聲地問。

是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度飲酒導(dǎo)致反射神經(jīng)失調(diào)，總之跟女友分手后的某一天，我就不太能感覺到“痛”這種事。對于為頭痛牙痛所苦的人來說，能暫時擺脫“痛”的糾纏是件好事，但是“痛覺”完全消失，在現(xiàn)實生活里，的確會產(chǎn)生危險和不方便。

“你沒有去看醫(yī)生嗎，”愛子問我。

“不知道要去看哪一科；失戀引起的后遺癥，也許該看精神科吧!”我笑笑說。

“失戀會這樣嗎，”

“我不知道?！崩蠈嵳f，這輩子我也只失過一次戀。

到日光市后可以明顯感覺到氣候的變化。路邊甚至可以看到些微積雪，氣溫也明顯下降。我和愛子轉(zhuǎn)乘巴士開始往山上去，隨著高度上升，可以明顯看出林相變化，接近目的地的途中居然看見偌大的山間湖，湖面上結(jié)著厚厚的冰。看到這樣的景象，愛子居然高興地大聲呼叫起來。

我們住在湯元溫泉的溫泉旅館。吃過溫泉餐、泡過溫泉以后，我們回到和式房間里，愛子體貼地把被褥鋪好，我在一旁試著把和式的睡衣穿好。

“要喝啤酒嗎?”愛子問我。

“喝溫?zé)岬那寰瓢?。”想到冰冷的啤酒和外面的風(fēng)雪，我連血液都快要結(jié)凍了。

于是，我們吃著花生，喝起清酒來。

“我跟湯淺分手了?！辈恢鹊降趲妆瑦圩油蝗贿@樣告訴我。

“啊?”

“我本來以為會跟他天長地久的，誰知道最后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她又傷心地哭了起來。

“早知道會這樣，我又何必休學(xué)，甚至去做援助交際呢?”她問我。

我根本無法回答。

其實我也想過，如果我當天順利搭上飛機前往阿姆斯特丹，如果我白頭至尾都不知道她外遇的事，如果她在我發(fā)現(xiàn)之前迷途知返，我跟她的愛情是不是可以繼續(xù)?又或者如果可以選擇，我們能不能有一個比較優(yōu)雅的結(jié)局?如果分手可能優(yōu)雅的話。

我很疑惑。沉默從屋內(nèi)某一個角落滲出，把我和愛子完全淹沒——哭泣的她和不知所措的我。

“你可不可以抱我?”愛子說。

“當然。”我放下酒杯把她擁人懷中。

跟著我們接吻，并且自然地做愛了。隔天，我們一起回到東京，我計算著最后幾天的行程并根據(jù)編輯的要求四處補拍照片。愛子一直陪伴著我，感覺上，我和她與以往并沒有什么差別，但是我們都知道，有些什么不同的東西在我們之間一點點蔓延開來。

再一次到日光湯元溫泉去，整個山頭還是白茫茫一片，山里的湖依然結(jié)著厚厚的冰，看起來今年的降雪量比我前次來的時候多得多。我一個人在雪地里堆了個雪人，用樹枝做鼻子，并把身上的圍巾、帽子脫下做裝飾。有個小男孩興奮地在我身旁跑來跑去，最后我把完成的雪人送給他當做禮物。

在冰冷的山里，我不停地想起愛子。我甚至跑去學(xué)滑雪。四十歲左右的教練用日文教我滑雪的基本技巧，我聽不懂但努力試著做。并不時地想起，如果這時候愛子在身邊，那該有多好。下山的時候，我決定要撥電話給西恩，無論如何在離開前要再見愛子一面。

回臺北的前一天，我意外地接到愛子打來的電話。

“其實，我也正想撥電話給你?！?/p>

“是嗎?有什么事嗎?”她問。

我在腦海里思索著，沉默了一分鐘。“那你呢，有什么事，”

像玩撲克牌般，沉默轉(zhuǎn)到她那邊去。

“我明天晚上要走了，要不要到自由之丘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餐廳吃飯?”我說。

“TOP DOG嗎?”愛子問。

“沒錯。”我早猜到她會記得的。

隔天中午，我到銀座去找西恩，他一個人穿著厚厚的雪衣來。

“北海道冷死了?！彼緡９緡５匕褵峥Х群韧?，跟著又要了一杯。

我把護身符交給他，他遞了一萬元日幣給我。“不用這么多的。”我急忙推辭?！皼]關(guān)系，多的就用來付今天的餐費吧!反正我再也不需要日幣了?！彼淅涞卣f。

“不需要日幣?”我不懂。

原來在北海道旅行的夜晚，Momoko提出了想跟他結(jié)婚的要求。

“結(jié)婚?那很好啊!”我說，并且順手拿起一根香煙點燃起來。

“好什么?”他顯得很苦惱，“如果她嫁到臺灣來，語言不通，生活可能會很無聊，她也不可能在臺灣找到工作，你也知道，在臺灣生活一份薪水根本不夠用的。我也不可能放棄一切跑來日本。”

他滔滔不絕地說，我如搗蒜般地點頭。“聽起來很復(fù)雜?！蔽艺f。

“愛情本來就是件復(fù)雜的事?！彼隽私Y(jié)論。

如果愛情可以簡單些，不知會不會是件美好的事?我想。

“再來呢?你打算怎么辦?”我問他。

“再去Love Mattc找一個呀!不過這次我要找個住在臺灣的。”他笑笑地說。

“不難過嗎?”我問。

“還好啦!反正沒有在一起很久；”他顯得很輕松地。

“相愛時間越短，傷害越少?！蔽矣娩摴P在筆記本上寫下這幾個字。

到自由之丘的時候，突然下起大雨。我走進“Top Dog"點了一杯卡布其諾，老板送了我一份水果蛋糕，把音樂換成Keiko Lee的爵士樂。我打開背包取出鋼筆和筆記本，開始概要地整理這次旅行的相關(guān)資料，同時檢視數(shù)位相機里的照片。

兩個小時過去，晚餐時間到了，原本空空蕩蕩的餐廳開始擠滿人，客人的組成和下午有明顯的差距。點餐內(nèi)容也由咖啡蛋糕變成意大利面、牛排等份量較多的餐點。雨繼續(xù)下著，音樂變成小喇叭演奏的爵士樂曲。在雨滴跟小喇叭交錯的節(jié)奏聲中，愛子撐著黃色的雨傘來了。

“好久不見。”她拉開我對面的椅子坐下。

她真的不一樣了。我細細端詳眼前這個女人。她把頭發(fā)剪短并且適度地整燙，整體頭發(fā)優(yōu)雅地卷曲。臉上化著淡淡的妝。桃紅色的口紅讓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很好?！澳阕兤亮??！边^了大約一分鐘我才說出一句話。

“沒有。”她低頭笑了，一種成熟而幽雅的笑容?！澳愫孟褡兣至艘稽c，頭發(fā)也留長了?！?/p>

“應(yīng)該說，我老了?！蔽一卮?。

我們分別點了意大利面、烤雞和紅酒作為晚餐。禮貌性的對話進行著，兩個成熟的大人很清楚地知道應(yīng)對之間的分寸，我們小心翼翼地在無形的格子里談著話。

“呃!好痛?！迸Ｅ艊姵龅臒嵊痛蛟谖业氖终粕?，服務(wù)生急急忙忙地跟我道歉，我揮揮手表示沒關(guān)系。

“你會覺得痛?所以你的感覺回來了?”愛子吃驚地問。

“嗯!在你一聲不響離開的那天早上才發(fā)現(xiàn)的?！?/p>

從湯元溫泉回來后，我開始為采編的書籍作最后的完稿工作，我跟愛子的關(guān)系，因為做了愛，變得有些奇怪。我一直想找機會跟她好好談?wù)劊矣指悴磺宄约旱降自撜f些什么，于是事情延宕著。只到某天清晨醒來后，我才發(fā)現(xiàn)愛子已經(jīng)離開了。

“我急急忙忙四處找你，結(jié)果被一個騎自行車的上班族撞到，突然間我覺得‘好痛喔!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的感覺已經(jīng)回來了。”我說。

“為什么會這樣?”愛子瞪大眼睛問我。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身體里面的某些東西被你喚醒了吧!”我拿起熱咖啡喝下一口。

“也許是因為日光的飛雪吧!”喝著柳橙汁的她放下杯子，用溫柔的聲音說，“在日光的那天晚上，我像是聽見什么聲音般，從夢中驚醒。我睜開眼睛，看見熟睡的你，老實說，因為你總是忘記關(guān)上門，所以我看過你睡覺的樣子很多次喔!你每次熟睡的時候眉頭都皺得緊緊的，我想應(yīng)該是有什么難過的往事困擾著你吧!不過那天晚上，你睡覺的樣子卻很安穩(wěn)，連我起了身，你都沒發(fā)現(xiàn)。我靜靜地看著你，大概五分鐘或十分鐘吧!突然想起我自己睡覺的時候可能也是苦著一張臉吧!真的喔!和湯淺戀愛的末期，我常常夢見在我和湯淺一起在空中飛翔，本來是很快樂的夢喔!誰知道，飛到一半，他的翅膀脫落了，我很用力拉著他，拚命往上飛，但是沒用，他變得太重，我拉不動他，只好陪著他一點一點往下掉，突然間，我興起放開手逃走的念頭，但是我的手被他用力地握著，不管我怎么樣也甩不掉，只好跟著他一起掉進深深的黑暗里!每次夢到這里，我都會驚醒。我不懂，明明是個美

夢，怎么最后會變成這樣，后來，我想起什么似的走向窗邊，拉開窗簾，我看見漫天的飛雪，像童話一樣的大量降雪喔!我想這世界這樣美麗，我也應(yīng)該要想辦法讓自己變得幸福!于是，我決定要一點點撿回自己的生活，但是我又不知道該怎么告訴你。你知道，我的中文并不怎么好，所以只好偷偷離開，我怕一見到你，我就又下不了決心，真是抱歉?！睈圩映业拖铝祟^。

“但是，你也不用連若林都不聯(lián)絡(luò)啊!”我用抱怨的語氣說。

“可是，一見到若林我就會忍不住想起你！”愛子再一次皺起眉頭。

“后來呢?你這幾年都在忙些什么，”

“我回到大學(xué)把書念完，寒暑假到中國大陸去學(xué)中文，我現(xiàn)在在一家出版社當編輯喔!偶爾也寫一點東西。”她用手撥弄落在前額的頭發(fā)時，我看見寶石的反光。

“你訂婚了?”

“對啊!他是我的同事，一個很好的人，下次可以介紹給你認識。”她的臉閃爍著幸福的笑容。

“真好!”雖然這樣說，我的心里卻有點說不出的感覺。

“你呢?結(jié)婚了嗎?”

“還沒，暫時還想一個人?！蔽倚π卮稹Ｍ瑫r伸手進入背包里取出一疊照片，“這是在若林公寓里發(fā)現(xiàn)的，你忘了帶走的照片?！?/p>

她一張張翻閱著，“哇!好懷念?！?/p>

我想知道，她懷念的部分也包括我嗎?

晚餐后，雨也停了，我們并肩漫步走到若林的公寓前。

“我們曾在這里住過好一陣子呢。”我抬著頭說。

“對啊!很特別的一段日子?！彼f。

我和她走回車站，下過雨的夜空意外地有幾顆星星，我們沉默。

“我可以再吻你一次嗎?”站在車站前我問她。

“可以啊!”她笑笑，踮起腳尖把嘴唇湊過來，輕輕地吻了我一下。

“Good—bye。”我說。

“莎喲那拉!”穿過收票口，她回頭望向我說。

我在空白的筆記本上用鋼筆寫下自己的心情，繼而想起，不知道過多久以后，筆記本上的字會淡去無蹤，但我知道，發(fā)生過的事會永遠停在我的心里。

自由之丘的褪色青春

涼風(fēng)徹

“你不覺得人類的發(fā)明有時無聊到一種難以解釋的程度嗎?”我的美術(shù)編輯陳站在我的身后叨叨絮絮地說，他的焦慮已經(jīng)持續(xù)好幾個小時了。

望著熒幕保護程式，米倉涼子的照片一張張在我眼前更換著，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然而現(xiàn)在距離我的交稿時間還不到三個小時。我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過身去，“好吧!告訴我，究竟是什么困擾著

見我終于理他，陳高高興興拉了張椅子在我身旁坐下，并打開話匣子。

“你知道有一種漂白乳頭的藥水，”

“漂白乳頭?那是做什么用的?”我不懂。

“女生乳頭的顏色是不一樣的。有的人顏色深一點，有的人淺一點?！彼M一步解釋。

“當然。”雖然我還未婚，但對這樣的事，我是知道的，畢竟我已經(jīng)三十好幾了。

“我老婆的乳頭是類似咖啡色的，而且乳暈比較大，因為她是安F罩杯的關(guān)系?！标惖哪樕祥W過一絲驕傲的神色，“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想把乳頭漂成粉紅色?！?/p>

“你嫌過她嗎，”這是我惟一想到的理由。

“并沒有?！标愓f得斬釘截鐵，“誰會在乎乳頭乳暈的顏色?”

“那為什么?”

“我也想知道。”他看著我。

“不過聽起來還好吧!反正只是改變?nèi)轭^的顏乜?！蔽倚πφf。

“一點都不好!”陳突然發(fā)狂地大叫。

“又怎么了，”我皺起眉頭。

原來那種藥水是有毒的。并不是對乳頭本身會產(chǎn)生傷害，而是不能食用。也就是說，陳跟老婆做愛時，必須要抑制親吻乳頭的欲望。

“你知道，那有多不舒服嗎?”陳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可以想像?！蔽覠o奈地點點頭。

“就算是嫖妓，也沒有不準客人親吻乳頭的?！标惐г埂?/p>

根據(jù)佛洛依德的說法，我想，陳在口腔期一定沒有得到滿足?！澳憷掀乓@樣搞多久呢?”

“不知道?！彼@得很氣餒，“不知道這樣搞到底有什么意義?”

“哈哈哈!”我看著他喪氣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芭吮緛砭筒皇且环N容易了解的動物，就算你娶了她，也不代表你懂她。

撇開漂白乳頭顏色的藥水不談，人類對于事物的發(fā)明的確到達一種難以形容的程度。就拿筆的種類來說好了，人類用來書寫的筆包括：鉛筆、原子筆、鋼筆、鋼珠筆、毛筆、奇異筆、簽字筆、針筆、炭筆等數(shù)十，甚至上百種。

每個人都可以依照需要及喜好選擇合適的筆。而我，不知道為何，對于鋼筆情有獨鐘。從小到大，我擁有過不下百支的各式鋼筆，每支鋼筆就像每個不同的情人般，各有特色，使用鋼筆的書寫過程就像談一場戀愛。

曾經(jīng)有個交往過的女孩告訴我，她覺得用鋼筆的男人比較癡情，因為鋼筆不像原子筆般用完就丟棄，也不像鉛筆般越用越短，鋼筆可以不停地填充墨水，一只被善待的鋼筆甚至可以使用幾十年。

“幾十年使用一只鋼筆的男人，一定會好好珍惜每一段愛情的。”她告訴我。

可惜的是，并不是每一個喜歡使用鋼筆的男人，都會因為擁有一只合手的鋼筆就失去尋找新鋼筆的欲望。就好像很多女人，并不因為擁有一個癡心的情人，就放棄尋找更好的情人的期盼。

求新求好的欲望是社會進步的動力，也是上帝放在人類血液里的原罪之一。我和那個女孩最后是誰先離開了誰，現(xiàn)在已經(jīng)分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喜歡使用鋼筆”這件事并不是她尋找情人的必要條件。

準備到日本去休年假的清晨，我把隨身攜帶的Mont Blanc和Rotring鋼筆注滿墨水，放進隨身攜帶的背包里，突然想起這樣的往事。

在羽田機場的托運行李轉(zhuǎn)盤前等候行李的時候，冷不防被人從背后拍了一下。“你也搭這班飛機到日本來喔!”我回過頭，原來是西恩，他是我朋友的朋友，在某家高科技公司擔(dān)任研發(fā)工程師，在聚會的場合見過幾次面。

“你來日本干嘛?”高出我一個頭的他，低下頭來問我。

“旅行，休年假，順便找找靈感?！蔽依^續(xù)盯著轉(zhuǎn)盤上的行李，心不在焉地回答?！澳隳?”

“來找女朋友?！彼吲d地告訴我。

我回過頭，吃驚地看著他說：“我不知道你有一個日本女朋友，怎么認識的?”

“在Lover Match網(wǎng)站遇見的，通了幾個月的E-mail，就這樣陷入情網(wǎng)。我的行李來了!”他彎下腰去提起行李邊回答我。

“是這樣啊!”我看著費力提取行李的他邊思索著，“你會說日文?”

“不會?！彼研欣钕涞睦瓧U拉起，“我和她用英文溝通，她還有個會說中文的朋友?！?/p>

我行李還沒出現(xiàn)。

“我要走了，她說要開車來接我。”西恩拉起了行李神色匆匆地對我說。

“嗯!好好玩，對了，這是你們第一次會面嗎?”不知道為何，我對網(wǎng)路上認識的朋友一直存有一種不安全感。網(wǎng)路是一個模糊的媒介，有時候你好像對交往許久的一個網(wǎng)友相知甚深，但事實上，你可能對他真實的生活一無所知。對于一個有心的人來說，透過網(wǎng)路塑造一個完全不同的自己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不是，這是我第二次到日本來。”西恩急著想見她的情緒表霹無遺，“再聯(lián)絡(luò)!”

“Have fun?！蔽一卮鹚?。

在他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視線范圍后，我的行李才現(xiàn)身在轉(zhuǎn)盤中。提著行李，我購買了一瓶礦泉水和前往新宿京王飯店(kelo Hotel)的利木津巴士票(Limousine)走到機場外。

二月的東京黃昏，氣溫大概五六度，我把夾克的拉鏈拉起來，目光從灰色的人行道延伸到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游移中，我又看到西恩。他急急忙忙地把銜在口中的香煙取下，朝我用力地揮著手。我拖著行李走過去。

“怎么?你的網(wǎng)友沒有來接你嗎?”

西恩吸了吸鼻水說：“還沒?！彼┲咨谋∥餮b和單薄的白色高領(lǐng)毛衣，微微發(fā)抖，吐出的蒸氣和香煙的煙霧一樣白茫茫的。他繼續(xù)四處張望著。

“你要不要打電話給她?”我試著問。我從隨身的outdoor背包中取出一只折疊式的行動電話遞給他，打開礦泉水，咕嚕咕嚕地喝下一口，冰涼的水結(jié)合外面的冷空氣，我覺得自己徹頭徹尾被冷透了。

“喂，桃子(Momoko)嗎?我是西恩!嗯，我到了，我現(xiàn)在在機場的巴士站。喔!我知道了，再見?！蔽鞫饔糜⑽慕Y(jié)結(jié)巴巴地通電話。

“怎么樣，她快來了嗎?”他把電話還給我的時候，我忍不住問。

“對!她說有點交通堵塞，所以晚了，她已經(jīng)進入機場了?！彼@然松了一口氣。

他把香煙盒朝著我比了一下，我點點頭取過一支香煙。平常我是不抽煙的，不過，日本真的是吸煙者的天堂，大部分的地方都可以吸煙，馬路每隔幾十米就可以看見煙灰桶，上面大多堆滿了煙蒂。

不知道為何，我突然為他擔(dān)心起來。我從背包中取出筆記和鋼筆寫下我的英文名字、飯店名稱和行動電話號碼?！斑@個給你，有什么事可以打電話給我?！?/p>

“謝謝!”他把紙片放進皮夾里?！皩α耍绻阌惺驴梢源騇omoko的電話找到我?！彼艘豢跓熣f。

正當我們談話的時候，一個個子小小、穿著粉紅色大衣、圍著Burberry圍巾的日本女孩跑過來。西恩露出高興的笑容，女孩和西恩隔著大約五十厘米站立著。

桃子看見我時，露出驚訝的神情。西恩對著我說：“這是桃子?！?/p>

她對著我點了點頭。

不待西恩介紹，我搶先——其實是怕西恩記不得我的名字，“我是Alex，西恩的朋友，我們在機場巧遇?！?/p>

“真巧?！碧易游⑿Φ攸c頭，典型的日本女孩笑容，靦腆而甜美?！澳銈兪峭聠?”

“不是，”西恩說，“他是一個雜志的編輯，也寫寫故事，有時還拍拍熙片?！?/p>

“哇!真厲害!”桃子露出驚訝的表情。

面對別人的贊美，我常不知所措。

“所以，你來日本是為了工作嗎?”桃子問。

“不是，我來玩，順便處理一點私人事務(wù)?！蔽医忉?。

急著離開的西恩——任誰都想甩掉我這個電燈泡吧——提起行李說：“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等一下，”桃子說，“我的朋友愛子(Aiko)去停車了，應(yīng)該很快會過來?！痹捯煌?，她反射性回頭看。

愛子?我也認識一個叫做愛子的日本女孩。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對日本——或者可以把范圍縮小到東京——有這么深的依戀，也、許這個城市和我生命中的某段記憶緊緊相連著，而愛子，就是這個相連的環(huán)節(jié)。

“來了!”桃子突然大叫。

我順著她轉(zhuǎn)頭的方向望去，桃子的朋友Aiko，居然和我認識的愛子是同一個人!

到飯店的時候，已經(jīng)八點多，若林(Wak—abayashi)一如約定在大廳等著我。

“很冷吧!”他邊說邊幫我把行李提起。

“還好?！蔽椅⑿?。辦妥Check-in手續(xù)，拿起鑰匙和若林一起上樓。

若林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因為熱愛中文又覺得繁體字比簡體字美麗，所以遠道來臺灣念大學(xué)。我和他碰巧分到同一間寢室，于是展開長達四年的同居生涯。

和若林在居酒屋吃飯，替他倒酒的時刻，我問起他愛子的事。

他舉起酒杯向我敬酒，“很久沒聯(lián)絡(luò)了，好幾年了吧!怎么樣，”

我把杯中溫過的清酒一口喝下，“我今天遇見她了。”

“是喔!”若林點點頭，卻不再說什么，大約一分鐘后才慢慢地說：“你過得好嗎?”

“還可以，你呢?”

“還是一樣?！彼贸鱿銦燑c起火來，“辛苦工

作，努力賺錢，養(yǎng)老婆，養(yǎng)小孩?！?/p>

若林告訴我，因為投資生意需要一筆錢，所以他賣掉了他爸媽留給他位在自由之丘的公寓。我曾經(jīng)在那里住過一段時間——我這一生最灰暗的時期，就是在那公寓里度過的。

“我整理房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些你沒帶走的東西，不知道你還要不要，我把它們都裝在箱子里了，這幾天你有空可以去看看!”他遞給我一只鑰匙。

“真不好意思!離開時沒有清理干凈?！蔽野谚€匙放進口袋里。

“其實你知道的。”若林替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繼續(xù)說，“我是很舍不得那個房子的，雖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房子，但是里面填滿了我跟我爸媽的回憶，他們?nèi)ナ酪院?，我沒辦法好好待在那屋子里，只要我進入那個空間，過往的回憶、聲音、影像就會像海浪般朝我襲來，讓我喘不過氣。如果不是需要錢，我真不想賣掉它?！?/p>

他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在地鐵站與他告別的時候，他突然問我：“你真的沒問題了嗎?”

我點點頭。

“如果沒問題，早點找個人結(jié)婚生子吧!有些事，不是你想逃就可以逃得掉的?！彼f。

“我并沒有逃，只是……”

“算了!”不等我說完，若林揮了揮手進入車站。“改天到家里坐。”

看著他的身影淹沒在人潮中，我忍不住問自己：“我究竟是在逃亡，還是找不到可以歸去的地方?”

回到飯店，我把鑰匙插進匙孑L轉(zhuǎn)動開啟房門，感覺到一陣心悸。打開門的片刻，我總會有心悸的感覺，因為我永遠不知道門的那一邊有什么在等待著。很多年過去，這樣的恐懼還深深埋在我的心里。

五年前，我三十歲，在一家報紙擔(dān)任旅游記者的工作。我的工作形態(tài)很簡單，就是帶著相機、電腦四處東奔西跑，告訴我的讀者們這世界上哪里好玩。一個月通常會有一半的時間不在臺灣，剩下半個月里又有一半花在整理照片和寫稿上，真正待在家里的時間常不到一個星期。

我的家座落在安和路上的一座老式公寓里，三十幾坪的空間，我和女友各分一半，除了共同的起居室、客廳以外，我們各自擁有工作室。她在一家廣告公司擔(dān)任AE，工作也是忙起來就不見天日。

我和她相戀十三年，也許是戀愛太久，對于時間的計算和結(jié)婚這件事，我們并不以為意，總覺得就這樣下去也沒什么不好的。(后來想想，這也許只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

我可以輕易猜中她想要買的東西、衣服款式、顏色。她也經(jīng)常從我的眼神猜出我要說的話。我們在一起十三年了。十三年可以讓一個人從出生到小學(xué)畢業(yè)啊!每次長途旅行回家，我都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感。睡在自己的床上，才可能做個美麗的夢，在外旅行，即使睡在五星級飯店的高級彈簧床上，還是會給我一種不踏實的感覺。

那一次，按汁劃原本要到阿姆斯特丹采訪“郁金香的故鄉(xiāng)”的主題，到了機場以后，才發(fā)現(xiàn)負責(zé)安排的旅行社作業(yè)失誤，我得多等三天才有機位到荷蘭去，無可奈何，只好返家。

回到臺北，已經(jīng)凌晨兩點，我拖著行李上樓，拿出鑰匙開門的片刻，我想像女友看見我的表情，會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我跟她在一起已經(jīng)十三年噦!對于她的一叨，我想，這世界沒人比我更清楚。

打開門，客廳一如預(yù)料黑成一片，忙碌了一天的她一定已沉沉睡去。我躡手躡腳走進房間，開啟房門。淡淡的黑暗里，我無法相信自己看見的。正因如此，我慌忙地按下墻上的電燈開關(guān)，燈光乍明的片刻，我卻寧可自己并未打開電燈。

女友和一個我未曾見過的男人裸體地躺在床上，男人睡在屬于我的位置，長滿黑色卷毛的手從女友的身后攬住她的前胸，他的腳伸在棉被外，跨過女友的腰將她的身體纏住。

女友被燈光喚醒，一聲尖叫，打破了夜的寧靜。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從手背上的傷痕來看，我似乎狠狠地扁了男人一頓，耳邊回蕩著我怎樣也聽不清楚的聲音，他們在吵些什么呢?我怎么樣也想不起來。

我?guī)е欣钐幼?，到朋友家去住，按計劃到阿姆斯特丹去采訪、寫稿。

期間我打過幾通電話給女友，可是她的手機沒有開機，她公司的人告訴我，她幾天前已經(jīng)離職。再回到家中，已經(jīng)是一個月以后。女友帶走了一切，無聲無息地從房子消失，除了我腦中殘存的記憶，仿佛她未曾在我的生命中出現(xiàn)過。

久沒人住的房子會有一種特別的味道，感覺上，就好像有人用一個巨大的針筒，把空氣中屬于人的氣味完全抽離般。晨光從窗戶的毛玻璃滲透進來，填滿若林的公寓，光線里可以看見飛舞的灰塵。這個公寓已經(jīng)找不到我曾經(jīng)住過的痕跡，若林把屬于我的東西裝箱堆在角落里。

我打開箱子取出東西來看。意外地找到當時記錄心情的筆記本。墨水的顏色隨著時光一點點褪去，只留下淺淺的藍色。蹲在地上的我循著那淺淺的藍逐漸拾回當時的心情，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就像年代久遠的黑白片在腦中默默播放。

女友離開后，我的生活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矛盾的情緒在心里拔河，我一面想尋回她問清楚事情的原委，另一方面又怕見到她，怕無法承受情變的真相。

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人，在一瞬間變得完全陌生，仿若我未曾認識地。親朋好友們一再詢問我無法回答的各種問題，而我只能強作鎮(zhèn)定武裝自己。深夜里面對無法解釋的各種問題，我只好靠酒精來麻醉自己。也許喝醉了一覺醒來，我會幸運地發(fā)現(xiàn)這一切不過是場惡夢。某個夜里，喝得大醉的我，不小心被酒瓶割破手掌，看著從傷口滲出的血，我居然沒有一點疼痛的感覺，我本來以為這是因為血液里酒精過多所產(chǎn)生的麻痹現(xiàn)象，誰知道，那一夜后，我的感覺從身體里外消失，味覺、觸覺、嗅覺約好了般一起離家出走，只留下疑竇和心痛。

待在家里，我仿佛置身于加壓艙中，過往的記憶一波一波往我身上撲襲而來，把我擊倒在地。無法正常工作的我，也在這個時候被報社開除。我的主管——旅游組的召集人，對萎靡不振的我實在放不下，替我接下一個撰寫日本深度旅游書的案子。

“日本的冬天很冷，你去那里寫一本書，冷靜一下，順便轉(zhuǎn)換一下心情吧!”她告訴我。

我點點頭。

“不過，這本書的采編費用很有限，你可能沒辦法住在飯店里，你得另外想辦法找個便宜一點的地方?！彼^續(xù)說。

就這樣，我打電話給若林，于是他免費提供這個公寓給我；惟一的條件是——我得抽空教他的表妹愛子中文。就這樣，我離開臺灣，帶著失去感覺的身體到日本來。

第一次見到愛子是在冬天午后吹著冷風(fēng)的“Top Dog"餐廳，所謂的“Top Dog”是老板養(yǎng)的黑色短毛大狗的名字，它懶洋洋地趴在地上睡覺，旁邊放著一個小小的黑板，上面寫著“Sorry No Ba-bY Car”——六歲以下的小孩是不準入內(nèi)的。

我坐在戶外的座位上，點了一杯美式咖啡和炸洋蔥圈。若林帶著愛子坐在我的對面。愛子穿著深藍色的大衣，系著黑色的圍巾，穿藍色的牛仔褲和Nike慢跑鞋，臉上戴著大大的白色口罩遮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我只能從她靈活卻帶點血絲的眼睛猜測她的長相。

“感冒嗎?”我問她。

她點點頭。飄落的棕色長發(fā)把她的眼睛和額頭完全遮住。

愛子是若林的遠房表妹，她的媽媽是個中國人，因此她會說中文，但是對于復(fù)雜的中文字認識十分有限，所以希望我可以抽空教她認識中國字。而在我采訪的這段時間她會擔(dān)任我的日文翻譯。

“她不用工作或上學(xué)嗎?”我問若林。

若林告訴我，愛子因為某種原因暫時從東京的一所女子大學(xué)休學(xué)，所以可以陪著我四處采訪。至于“某種原因”是什么，若林沒提，我也不想間。反正人生活在世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想對人提起的事。而那時候的我，并沒有心情知道太多這個戴著口罩的女生的事。

黑色的獵犬在風(fēng)的吹拂下，居然打了個冷顫，從睡夢中醒來?？吹竭@樣景象的愛子居然笑了，雖然隔著大大的白色口罩，我還是可以清楚感覺到她的笑容。這時，我也發(fā)現(xiàn)愛子的口罩下有著明顯的淤傷，在那張我未曾看到的臉上。

離開若林的公寓已過中午，我?guī)ё吡艘槐竟P記和一卷未曾沖洗的底片。我撥了個電話給若林，請他處理掉里面的東西。信步走到第一次見到愛子的“Top Dog”餐廳，黑色的大狗(是不是幾年前見過的同一只就不得而知了)依然趴在門前，老板依然不歡迎小孩進入餐廳，真高興這世界有些事沒有改變。

我點了意大利面和咖啡，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漫無目的地看著來來往往路過的人。相較于原宿、澀谷，在這里逛街多了一份悠閑。這也是為何我一直喜歡自由之丘的原因。十幾分鐘不到，穿著白襯衫黑長褲留著小胡子的老板送來了我要的意大利面和咖啡。

“今天不聽Culture Club?”他放下餐具的時候，我問他。

他驚訝地看著我用英文喃喃自語：“這樣說來，我好像見過你?！?/p>

“是啊!我在這里住過一段時間?！蔽腋嬖V他。

他微笑地對我點點頭，走到柜臺后方更換了CD唱片——“Do you really want tO hurt me”，Boy George的歌聲在空中回蕩著。我在面條上灑了點胡椒粉，用叉子開始吃面。吃面的時候，我想過撥電話給桃子，也許可以因此而找到愛子，但是面對愛子的時候，我該說些什么呢?想到這里又決定作罷。

吃完飯，我伸了個懶腰，愉快地付了錢，和老板寒暄幾句，前往車站前的照相館領(lǐng)取照片。把照片塞進背包里，在自由之丘漫無目的地閑晃著。

回到飯店已經(jīng)十一點，我把房間的燈和電視打開，再把從便利店買回來的啤酒倒進玻璃杯里，襯著啤酒發(fā)出的氣泡聲打開背包取出照片。

“啊!這不是我拍的照片!”我對著一張張陌生的照片自言自語起來。然后發(fā)現(xiàn)照片的拍攝者是Aiko。

再見到愛子是在第一次見面后的一星期。她來到我的公寓和我討論采訪計劃。我負責(zé)采編的是一本關(guān)于日本時尚流行的書，主要包含：APE、Hesterics等，臺灣方面已經(jīng)幫我和這些公司取得聯(lián)系，我只要按計劃逐步去采訪，主要是介紹設(shè)計概念、旗艦店地點和拍攝商品即可。另外，還要走訪一些“偶像日劇景點”替另一本書進行拍攝的工作。

“哇!你的工作很有趣呢!”看著我密密麻麻的工作計劃表，愛子發(fā)出驚呼。今天的她已經(jīng)取下口罩，但是臉上依稀可見殘余的傷痕。

“嗯!還可以啦!”我想對于剛遭逢失戀的我，就算撿到一千萬元恐怕也笑不出來。我邊回答她的問題邊整理相機、膠卷、閃光燈和各種鏡頭。

“你自己拍照嗎?”她靠過來看著攝影器材對我說。

“當然!”我點點頭。不但如此，為了節(jié)省開支我還把浴室改成暗房，自己沖洗照片。

“你可以教我拍照嗎?”她看著我說。這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小女孩有一雙迷人的眼睛，深深的像潭水般。

“你幾歲?”

“二十一歲。”她又笑了，這次我發(fā)現(xiàn)她長了一對可愛的小虎牙。

“可以啊!”我點點頭，伸手進避震箱里取出一部Pentax的相機?！斑@部給你用?！?/p>

對生活具有高度不安全感的我，習(xí)慣帶著備份，兩部相機、兩只鋼筆、兩只手表，惟一沒有備份的，只有情人。有時候想，如果早預(yù)備好“備份情人”，也不至于落到現(xiàn)在這步田地。

我的工作流程十分地固定。除非有必要拍夜景，通常我跟愛子一起吃過午餐后才出門，到預(yù)定的地點采訪，傍晚結(jié)束工作，用過晚餐以后，我教她認中文字。

十點左右她離開我的住所回到位于高田馬場的家，幾周過去，我對她的認識依然十分有限，我只知道她和男友同住，父母住在離東京很遠的鄉(xiāng)

下，她輟學(xué)以前在大學(xué)念英語學(xué)系，至于其他，她沒說，我也沒問。

某天夜里，大約兩三點，有人狂敲公寓的大門，配合著咆哮的日語，把我從夢中驚醒。透過門眼我看見一個留著短短金色頭發(fā)的年輕人，用力敲打著大門，滿臉怒容。我打了電話報警，但是警方顯然聽不懂英文。并不想驚動若林的我，原本計劃等到天亮再說，但在此時，我聽見愛子的聲音，她用日文哭喊著，門外傳來陣陣捶打的聲音。

有人毆打愛子!無可奈何的我，只好打開門。男人見門打開，如野獸般地沖進來，把我推倒在地。來不及反應(yīng)的我，只好依著本能還擊。我們在地上扭打成一團。男人被我打得很慘，這是一定的吧!他被毫無知覺的我痛毆。老實說，我也被打得很慘，只不過完全沒有痛的感覺而已。在一旁企圖扯開我們的愛子也被擊中很多拳。

沒有任何人來幫忙，旁觀的鄰居像是看一場鬧劇般在門邊站著。不知過了多久，警察來了。我們一行三人加上目擊的幾位鄰居一起被帶到自由之丘駐警所制作筆錄，我無可奈何只好打電話給若林。離開駐警所時，天微微地亮。若林陪著我和愛子回家。愛子一路上不停地說著抱歉并哭泣。毆打我的男人被警察留置在駐警所。

“一定要好好教訓(xùn)那個沒出息的男人?！比袅稚鷼獾卣f。

“可以幫我買咖啡跟早餐嗎?我想吃三明治?！睘榱肆私馐虑樵?，我刻意把愛子支開?！绊槺闳ケ憷曩I點消炎藥、繃帶和膠帶回來。”

愛子流著淚接過我給她的一萬日元消失在街尾。

“告訴我這是怎么一回事?”我看著若林。他遞給我一根香煙。

金色短發(fā)男人叫做湯淺，這一點我在警局作筆錄時就知道；他是愛子的男友，這一點我可以猜得到；但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湯淺是愛子同校的學(xué)長，大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休學(xué)和朋友一起經(jīng)營一家二手服飾店，小小的店面座落在高田馬場鬧區(qū)巷道里，以販售二手牛仔服飾為主。一開始，一切都很順利，愛子也打算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就跟湯淺結(jié)婚。只不過，開店的第二年，一起合伙的朋友因為錯估市場情勢，開了另外兩家分店，造成資金周轉(zhuǎn)困難，無力負擔(dān)銀行貸款的利息。二手服飾店的生意也不如預(yù)期，湯淺無奈和朋友拆伙，獨立經(jīng)營危在旦夕的店。

“其實，湯淺不是個壞人，只是個性容易沖動，還有疑心病重。另外，不擅長計算也是缺點?？傊皇悄欠N可以獨自經(jīng)營生意的人。比較糟的是，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忍不住動手打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愛子戴著口罩，就是因為前一天才被他打過，臉上有傷?！比袅殖橹鵁熣f，煙和清晨的霧氣一起飄蕩在自由之丘的巷道。

當然，只靠一個人照顧一家店是不可能的。為了分擔(dān)他的辛勞，愛子從大學(xué)休學(xué)，陪著湯淺一起經(jīng)營二手服飾店。

“故事到這里聽起來還不錯?！蔽椅艘豢跓?，手舉起來的時候，才看見手臂上有一片很大的淤青，但是一點都不覺得痛。

“是啊!前一陣子聽說他的父親過世了，從那以后他的個性就變得很奇怪了?！比袅职殉橥甑臒煹匐S手一丟。

我正想再繼續(xù)問，若林又說，“呃!天亮了!該去上班了?！闭f著，他往地鐵站的方向走去。

我把問題化作一個微笑，朝他揮揮手。從車站踱步回家，跟晨起的人擦肩而過。上次這么早起是什么時候呢?我問自己。走到門口，愛子拎了個袋子在門口等著。

清晨被西恩的電話吵醒?！斑€在睡覺?”西恩問我。

“嗯廠房間里面黑成一片，出聲講話的同時感到口渴，于是我起身找水喝。

“你一個人嗎?”他問我。

“當然!你呢?好玩嗎?”我到浴室倒水喝，冰涼的水讓我從口中涼到腳底。

“東京好冷喔!”西恩從這句話開始打開話匣子。我想整天跟日本人用英文對話該是件不怎么舒服的事。我靜靜聽他講話，這之間我不只一次興起想問他關(guān)于愛子的事的念頭，不過想想還是作罷!就算知道愛子的下落我也不知道要跟她說些什么。

“對了!晚上我要去桃子家吃飯，我要買什么禮物去呢?”西恩問我。

“買瓶酒吧!”我說，“很少有不喝酒的日本人?！?/p>

跟著他告訴我，他明天要啟程去北海道看雪。

“那你得多帶件衣服，那邊可是很冷的?！敝v話的同時。我從浴室走回床邊，不小心踢到浴室的門檻?！斑?好痛!”我自言自語。

“你真的不覺得痛嗎?”愛子幫我用消炎藥水擦拭傷口，眼淚像壞掉的水龍頭那樣流個不停。

廚房里水壺?zé)_的水發(fā)出呼呼呼的聲音。

“不會。老實說，從某一天后我失去了疼痛的感覺。要喝咖啡嗎?”我起身。

愛子的眼淚滴在地板上發(fā)出滴滴答答的聲音，頭低低地點頭。

“請不要再哭了?！笨匆娕丝?，我覺得煩。我走進廚房從儲物柜里取出咖啡豆沖泡。熱水穿過磨碎了的咖啡豆，穿過濾紙，流進咖啡杯里。我看著流進咖啡壺里的咖啡，邊想著該怎么安慰愛子。我試著回想失戀時朋友安慰我的話，像把廣播轉(zhuǎn)進空的頻道一般模糊成一片。

“咖啡!”我把盛滿咖啡的杯子遞給她。

她頭也不抬一下地點點頭。

“我的背上好像也有些傷，請幫我擦點藥?！蔽艺f。

愛子點點頭，拿著藥站到我的背后。

不管如何，我總該說些什么的?！澳銥槭裁床浑x開那個男人呢?有暴力傾向的男人很可怕的?！?/p>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背后傳來愛子微弱的說話聲。

我拿起愛子買回來的新鮮三明治咬了一口，白煮蛋、美乃滋和新鮮蔬菜的甜味在口腔里散開。愛子的故事也在我腦中的某一個地方開始散開。

愛情的故事一開始都是很美好的，不過那原以為會天長地久的美好是從哪一天開始變質(zhì)的呢?如果有什么征兆可循，我真的很想知道。

愛子離開學(xué)校和湯淺一起經(jīng)營二手服飾店，他們像任何一對新婚的夫妻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經(jīng)營他們的新生活。但是湯淺缺乏進貨的商業(yè)直覺，以前他只負責(zé)服飾的販售，貨物都是由朋友四處選進標價，因而店里沒有熱門商品，所以生意一落千丈。經(jīng)濟危機終于出現(xiàn)。為了挽救日漸拮據(jù)的經(jīng)濟狀況，愛子開始從事“風(fēng)俗”業(yè)。

“風(fēng)俗?”我咽下變涼的咖啡，不解地問。

“風(fēng)俗就是所謂的‘特種行業(yè)。我在一家穿制服陪酒的Club上班，白天則陪著湯淺經(jīng)營業(yè)績不佳的店鋪。為了賺錢，我也做過幾次‘援助交際?！彼吐暤馗艺f。

湯淺是個性急又容易氣餒的男孩，他的父親過世后，因為喪事需要大筆金錢，讓他深切地感覺到自己的無能為力，脾氣變得難以捉摸起來，不時對愛子拳腳相向。

“現(xiàn)在你的想法呢?你要繼續(xù)這樣下去嗎?”我問她。

愛子的眼淚已經(jīng)停止，“我不知道?！?/p>

“我累了!你要不要也休息一下?”我想她暫時也不適合回到她跟湯淺的住所。于是我把若林備用的寢具借給她，打開暖氣，讓她在客廳休息。

跟西恩說完電話后，我決定到飯店一樓的餐廳吃一頓日式的早餐，有飯、味噌湯、烤魚，還有各式醬菜，很清爽的一餐。日式早餐并沒有附咖啡，于是我又走到新宿車站南口的咖啡店，點了一杯咖啡，順便拿出愛子拍的照片仔細欣賞。

除了少數(shù)幾張人物照片外，愛子拍了很多的街景：下雨天被遺忘在人行道上的藍色雨傘、掛在城市夜空的寂寞月亮、樹葉全部凋謝的枯樹，還有我跟她一起去日光市賞雪途中看見的冰湖。

如果說，作品反應(yīng)一個人心理狀態(tài)，那時候的她在想些什么呢?

因為晚上約了去若林家晚餐，我在街頭晃蕩著，思考著要買什么禮物。最后決定買“福島出產(chǎn)柿子干”給若林、一條資生堂口紅給他的老婆和一部滑板車給他的小孩。拎著一袋禮物我搭上地鐵前往若林位在新橋的家。

晚餐吃的是火鍋，若林一家三口高高興興地在沸騰的鍋里加入各種食料。我想，這也許就是一般人所謂的“幸?！卑?

“嘿!若林你覺得自己幸福嗎?”我問。

“幸福?也許吧!”他傻傻地看著老婆笑。

晚餐以后，我決定到惠比壽去吹冷風(fēng)看夜景。在惠比壽的Sky Lark，我雙手握著熱咖啡，感受身旁呼嘯而過的冷風(fēng)，看著比星空更燦爛的燈飾，想起剛剛在若林家看見的幸福，也想起好多年前的一個冬天的夜。跟湯淺打架過后的那晚，我決定拍攝惠比壽的夜景。

，

透過鏡頭我細心欣賞惠比壽的燈海，愛子站在我的身邊，呵出來的氣變成白煙拂過我的臉，意外地感覺到她的溫度。

“其實，我本來以為，我跟他會有幸福結(jié)局的?！睈圩油蝗徽f。

“幸福的結(jié)局?”我的眼睛離開鏡頭看著她，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亂。

“對啊!”她說，“像王子跟公主一樣幸福美滿地過完一生。就是因為有這樣的寄望，所以我們才這樣努力地度過每一天?！?/p>

“可是，現(xiàn)實的世界里可能會有‘幸福的結(jié)局嗎？”我說。

“我一直相信會有的?！闭f著說著，愛子又哭了起來。

我認真地思考這句話，覺得所謂“幸福的結(jié)局”，有命題上的錯誤。人生真的結(jié)局不過“生離”和“死別”兩種，任何一種都會令人感傷，除非你是擺脫了一切的討厭鬼，但這樣的情況不適用在這個愛情的邏輯里。我想幸福之所以令人向往，就在于它的短暫與不易得的特性。

幸福是一種稍縱即逝的感覺，怎么可能會是一種結(jié)局呢?

不過，這不是適合做理性跟邏輯推理的時候，我忍住嘴邊的話，看著再度變成淚人的愛子，不知道該說什么。

正當我不知所措的時候，愛子突然抬起頭問：“你為什么今天拍照都沒用閃光燈?”

“喔!因為拍夜景不必使用閃光燈，像這樣，把相機裝在角架上，使用B快門和快門線，計算曝光的時間，就可以了?！敝挥薪忉屵@樣技術(shù)性的東西才可以先把尷尬的氣氛放在一邊。

“我可不可以試試?”她擦干眼淚問我。

我?guī)退严鄼C裝置好，她站在角架后攝影。那時候的她是帶著淚痕拍下這張照片的。我從背包里取出那堆她忘了帶走的照片，里面的惠比壽夜景映在淚水中一般，糊成一片。

“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自從我和湯淺斗毆事件后，愛子就搬進自由之丘的這個公寓單元里。

“你要問什么?”她把晚餐用的餐具收進廚房并開始清洗。

“跟不認識的人做愛，感覺會不會怪怪的，”

“你是說‘援助交際嗎?”她回答很直接。“你沒嫖過妓或一夜情嗎，”

“都沒有，”我回答，“我只跟情人做愛?！?/p>

“其實還好，我做援助交際的對象都是在Club工作時認識的客人，所以也不算完全不認識?！彼呌脟W啦嘩啦的水清洗碗盤邊回答我，“而且我做援助交際是因為湯淺需要錢幫他爸爸辦后事，我在做以前跟他商量過啊!我們是真的沒其他辦法湊到錢，才這么做的。”

她把沖洗好的碗盤逐個擦干，停頓了一會兒回過頭來看我，繼續(xù)說：“老實說，跟不熟的人做愛需要很大的勇氣?；旧?，是把包裹自己的衣服完全脫掉，跟不認識的人性交這樣的事!而且有時還必須提供一些性服務(wù)，像口交之類的，并不是把衣服脫掉，雙腳打開就可以的喔!如果只是那樣，就不好意思跟客人收錢?！?/p>

她走到客廳的沙發(fā)坐下，取出放在桌上MindSeven香煙抽起來。我看著白色的煙絲絲縷縷地從她口中吐出來，她唇上深紅的口紅像蓋章般映進我的腦中。

“可是，我做援助交際的時候，心里一直想著湯淺喔!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為了我們共同的將來，就是這樣我才有勇氣做這樣的事，跟陌生的人做愛!”她解釋。

“嗯!”我點點頭，把抽完的煙壓熄在煙灰缸里，香煙閃爍著熄滅前最后的火光。我的思緒飄回?zé)o邊無際的過去……

跟女友分手的前一天，她出奇地提早回家。晚上十一點鐘，我待在工作室里整理去阿姆斯特丹要用的攝影與采訪器材。她穿著睡衣走進我的房間，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音響旁的書柜上，從背后看著我。

音響中播放著Boy Zone的名曲“NoMatteJWhat。

“怎么啦!”在我的記憶里，她從沒那樣看著我，我回過頭看著她，她的臉上有我解讀不出的表情。

“沒有，只是想看看你。”她輕聲地說，旋即把眼神轉(zhuǎn)向其他地方，避免和我眼神相對。

“我只去幾天，又不是永遠不會來了?！蔽倚π?，把備用的廣角鏡頭放進避震箱里。

她從身后把我抱住，一言不發(fā)地。

過了不知道幾分鐘，她問我，“要不要做愛?”

我抱著她進了臥室，解開她的睡衣，里面一如所料地一絲不掛。在那時，我以為我是完全了解她的。

還來不及溫柔地撫摸和親吻她的身體，她突然開口說：“你要不要插進來?”

“嗯?”老實說，對她的反應(yīng)我很詫異地，我和她的做愛經(jīng)驗中，從來沒這樣、這樣倉促過……不過，我還是試著滿足她的要求。偶爾做些改變，也是一種生活調(diào)劑，我在心里想著。我們做了大約十分鐘(其實那時候我就一直覺得她的表情和反應(yīng)有些反常)，她突然說：“我們不要做了，好不好?”

我看著她，從她的身體里抽離?！澳阍趺戳?不舒服嗎?”

“有點?！彼吐暤卣f。

“還好嗎，”我在她臉上輕輕一吻。

她居然流下淚來，伸手把我緊緊抱在懷里，低聲地說：“我最愛你了?！?/p>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可能是她這一生最后一次對我說“我愛你”。那時候的我，對她來說，是一種怎么樣的存在呢，

愛子告訴我，她在跟嫖客做愛時，Jb里想的是湯淺和美麗的未來。那女友跟我做愛的片刻，心里想著誰呢?

“哇!這邊冷死了!”電話那一端傳來西恩的聲音，“你那邊怎么樣?東京下雪了嗎，”

我拉開窗簾，外面?zhèn)鱽韲W啦嘩啦的雨聲和烏鴉啼叫的聲音?！皼]下雪，不過雨倒是很大?！?/p>

“你今天要去哪里?”他問我。

“我還沒想到?！睂τ谶@個我熟到不能再熟的城市，還沒想到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

“如果你有去廟宇的話，可以幫我買幾個祈求戀愛順利的幸運符嗎，”他要當成紀念品送給一群孤男寡女的朋友們。

“淺草觀音寺的可以嗎，如果可以，我大概這幾天會去?！?/p>

“可以!謝謝!”他顯得高興。

“北海道好玩嗎，”

“很好玩!我們還堆了雪人喔!只是很冷?！彼f。

“你跟桃子單獨旅行嗎?”我突然想起這個問題。

“不!還有Aiko和她的幾個朋友?！?/p>

我頓了幾秒，“那一定很好玩?！?/p>

“對啊！記得幫我買護身符喔!等我回到東京再跟你聯(lián)絡(luò)，你還要待幾天?”

“一定會幫你買的，我大概再待五天吧!還得去補拍些照片。”我掛了電話。

我決定到臺場去拍“自由女神”的照片，經(jīng)過淺草換船的時候可到淺草觀音寺走一趟，替西恩買些護身符，也順道上上香。

一位老婆婆熱心地向我示范著正確的膜拜方式：你覺得哪里不舒服就用手摸一摸佛像的同一個地方，然后再摸一摸自己的身體，這樣一來那個

我想了一下，用手摸了摸神像的心臟，跟著摸了摸自己的心。

老婆婆關(guān)心地問：“心臟不好嗎?”

“不是?！蔽倚π卮稹?/p>

前往碼頭搭乘渡輪，岸邊盡是枯樹；灰蒙蒙的天空，陣陣冷風(fēng)襲來；船上的乘客比起四月份來賞櫻時少了大半，兩岸的景色像褪了：色般地單調(diào)。正當我陷入過往繽紛的回憶時，突然有水滴打到我的臉，河面上也激起一陣陣的漣漪。

“啊!下雨了!”我不禁說出聲。

轉(zhuǎn)乘百合海鷗號到臺場時，雨勢加大。我望著雨中的自由女神像，想起日劇"with Love”里，女主角在雨中苦等男主角的戲碼，忍不住苦笑，現(xiàn)實生活里的愛情能夠經(jīng)起怎樣的等候和考驗?zāi)兀?/p>

無論如何，我的照片是拍下成了。天這么冷，如果東京下雨了，那么遠處的山一定早就飄著白雪了吧!

“我們?nèi)タ囱┖脝?”愛子仰頭望著坐在電腦前掃瞄照片并點擊發(fā)出的我說。

愛子和我同住一個多月了，她的中文進步了許多，已經(jīng)可以閱讀報紙和網(wǎng)路上簡單的訊息。而我的采編工作也將近尾聲。她跟湯淺的事，她沒有再提，我也不想多問。倒是我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習(xí)慣了她在身邊。

“東京不是會下雪嗎?”我的資料上確實是這樣說的。

“會啊!但是今年太干燥了，可能不會下了，或者可能夜里會下一些，但是到了白天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愛子打開窗戶說。

“那么我們要去哪里看雪呢，”我走到她的身邊。

“去日光吧!那邊不但可以看到雪，還可以洗溫泉吃大餐喔!”她高興得像個孩子般地說。

“可以啊!”

“萬歲!”她興奮地跳了起來。

回到飯店，我先打電話預(yù)約了日光市的溫泉旅館，整理了簡單的行李，拿出御寒用的圍巾、手套、排汗衣和Core-Tex的雪衣塞到小行李箱里。打電話到柜臺把飯店的預(yù)約取消一天。

“我要去日光市一趟，如果可以，回來時可以給我同一間房間嗎，”我問柜臺。

“我盡量試試?！狈?wù)人員告訴我。

就這樣，天一亮，我搭乘地鐵到前今市轉(zhuǎn)火車到日光市去。同樣的一條路，我和愛子曾經(jīng)一起走過。

“飛!阿補那一(危險)!”在前今市等待轉(zhuǎn)車的片刻，愛子突然大叫。

我嚇了一跳，急忙把快燒到手的香煙丟棄。

“真危險，你真的不會覺得痛嗎?”愛子高聲地問。

是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度飲酒導(dǎo)致反射神經(jīng)失調(diào)，總之跟女友分手后的某一天，我就不太能感覺到“痛”這種事。對于為頭痛牙痛所苦的人來說，能暫時擺脫“痛”的糾纏是件好事，但是“痛覺”完全消失，在現(xiàn)實生活里，的確會產(chǎn)生危險和不方便。

“你沒有去看醫(yī)生嗎，”愛子問我。

“不知道要去看哪一科；失戀引起的后遺癥，也許該看精神科吧!”我笑笑說。

“失戀會這樣嗎，”

“我不知道?！崩蠈嵳f，這輩子我也只失過一次戀。

到日光市后可以明顯感覺到氣候的變化。路邊甚至可以看到些微積雪，氣溫也明顯下降。我和愛子轉(zhuǎn)乘巴士開始往山上去，隨著高度上升，可以明顯看出林相變化，接近目的地的途中居然看見偌大的山間湖，湖面上結(jié)著厚厚的冰?？吹竭@樣的景象，愛子居然高興地大聲呼叫起來。

我們住在湯元溫泉的溫泉旅館。吃過溫泉餐、泡過溫泉以后，我們回到和式房間里，愛子體貼地把被褥鋪好，我在一旁試著把和式的睡衣穿好。

“要喝啤酒嗎?”愛子問我。

“喝溫?zé)岬那寰瓢伞！毕氲奖涞钠【坪屯饷娴娘L(fēng)雪，我連血液都快要結(jié)凍了。

于是，我們吃著花生，喝起清酒來。

“我跟湯淺分手了。”不知喝到第幾杯，愛子突然這樣告訴我。

“啊?”

“我本來以為會跟他天長地久的，誰知道最后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她又傷心地哭了起來。

“早知道會這樣，我又何必休學(xué)，甚至去做援助交際呢?”她問我。

我根本無法回答。

其實我也想過，如果我當天順利搭上飛機前往阿姆斯特丹，如果我白頭至尾都不知道她外遇的事，如果她在我發(fā)現(xiàn)之前迷途知返，我跟她的愛情是不是可以繼續(xù)?又或者如果可以選擇，我們能不能有一個比較優(yōu)雅的結(jié)局?如果分手可能優(yōu)雅的話。

我很疑惑。沉默從屋內(nèi)某一個角落滲出，把我和愛子完全淹沒——哭泣的她和不知所措的我。

“你可不可以抱我?”愛子說。

“當然?！蔽曳畔戮票阉龘砣藨阎?。

跟著我們接吻，并且自然地做愛了。隔天，我們一起回到東京，我計算著最后幾天的行程并根據(jù)編輯的要求四處補拍照片。愛子一直陪伴著我，感覺上，我和她與以往并沒有什么差別，但是我們都知道，有些什么不同的東西在我們之間一點點蔓延開來。

再一次到日光湯元溫泉去，整個山頭還是白茫茫一片，山里的湖依然結(jié)著厚厚的冰，看起來今年的降雪量比我前次來的時候多得多。我一個人在雪地里堆了個雪人，用樹枝做鼻子，并把身上的圍巾、帽子脫下做裝飾。有個小男孩興奮地在我身旁跑來跑去，最后我把完成的雪人送給他當做禮物。

在冰冷的山里，我不停地想起愛子。我甚至跑去學(xué)滑雪。四十歲左右的教練用日文教我滑雪的基本技巧，我聽不懂但努力試著做。并不時地想起，如果這時候愛子在身邊，那該有多好。下山的時候，我決定要撥電話給西恩，無論如何在離開前要再見愛子一面。

回臺北的前一天，我意外地接到愛子打來的電話。

“其實，我也正想撥電話給你?！?/p>

“是嗎?有什么事嗎?”她問。

我在腦海里思索著，沉默了一分鐘?！澳悄隳兀惺裁词?，”

像玩撲克牌般，沉默轉(zhuǎn)到她那邊去。

“我明天晚上要走了，要不要到自由之丘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餐廳吃飯?”我說。

“TOP DOG嗎?”愛子問。

“沒錯?！蔽以绮碌剿龝浀玫摹?/p>

隔天中午，我到銀座去找西恩，他一個人穿著厚厚的雪衣來。

“北海道冷死了?！彼緡９緡５匕褵峥Х群韧辏忠艘槐?/p>

我把護身符交給他，他遞了一萬元日幣給我?！安挥眠@么多的?！蔽壹泵ν妻o。“沒關(guān)系，多的就用來付今天的餐費吧!反正我再也不需要日幣了?！彼淅涞卣f。

“不需要日幣?”我不懂。

原來在北海道旅行的夜晚，Momoko提出了想跟他結(jié)婚的要求。

“結(jié)婚?那很好啊!”我說，并且順手拿起一根香煙點燃起來。

“好什么?”他顯得很苦惱，“如果她嫁到臺灣來，語言不通，生活可能會很無聊，她也不可能在臺灣找到工作，你也知道，在臺灣生活一份薪水根本不夠用的。我也不可能放棄一切跑來日本?！?/p>

他滔滔不絕地說，我如搗蒜般地點頭。“聽起來很復(fù)雜?！蔽艺f。

“愛情本來就是件復(fù)雜的事?！彼隽私Y(jié)論。

如果愛情可以簡單些，不知會不會是件美好的事?我想。

“再來呢?你打算怎么辦?”我問他。

“再去Love Mattc找一個呀!不過這次我要找個住在臺灣的?！彼πΦ卣f。

“不難過嗎?”我問。

“還好啦!反正沒有在一起很久；”他顯得很輕松地。

“相愛時間越短，傷害越少?！蔽矣娩摴P在筆記本上寫下這幾個字。

到自由之丘的時候，突然下起大雨。我走進“Top Dog"點了一杯卡布其諾，老板送了我一份水果蛋糕，把音樂換成Keiko Lee的爵士樂。我打開背包取出鋼筆和筆記本，開始概要地整理這次旅行的相關(guān)資料，同時檢視數(shù)位相機里的照片。

兩個小時過去，晚餐時間到了，原本空空蕩蕩的餐廳開始擠滿人，客人的組成和下午有明顯的差距。點餐內(nèi)容也由咖啡蛋糕變成意大利面、牛排等份量較多的餐點。雨繼續(xù)下著，音樂變成小喇叭演奏的爵士樂曲。在雨滴跟小喇叭交錯的節(jié)奏聲中，愛子撐著黃色的雨傘來了。

“好久不見?！彼_我對面的椅子坐下。

她真的不一樣了。我細細端詳眼前這個女人。她把頭發(fā)剪短并且適度地整燙，整體頭發(fā)優(yōu)雅地卷曲。臉上化著淡淡的妝。桃紅色的口紅讓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很好。“你變漂亮了?！边^了大約一分鐘我才說出一句話。

“沒有?！彼皖^笑了，一種成熟而幽雅的笑容?！澳愫孟褡兣至艘稽c，頭發(fā)也留長了。”

“應(yīng)該說，我老了?！蔽一卮稹?/p>

我們分別點了意大利面、烤雞和紅酒作為晚餐。禮貌性的對話進行著，兩個成熟的大人很清楚地知道應(yīng)對之間的分寸，我們小心翼翼地在無形的格子里談著話。

“呃!好痛。”牛排噴出的熱油打在我的手掌上，服務(wù)生急急忙忙地跟我道歉，我揮揮手表示沒關(guān)系。

“你會覺得痛?所以你的感覺回來了?”愛子吃驚地問。

“嗯!在你一聲不響離開的那天早上才發(fā)現(xiàn)的?！?/p>

從湯元溫泉回來后，我開始為采編的書籍作最后的完稿工作，我跟愛子的關(guān)系，因為做了愛，變得有些奇怪。我一直想找機會跟她好好談?wù)劊矣指悴磺宄约旱降自撜f些什么，于是事情延宕著。只到某天清晨醒來后，我才發(fā)現(xiàn)愛子已經(jīng)離開了。

“我急急忙忙四處找你，結(jié)果被一個騎自行車的上班族撞到，突然間我覺得‘好痛喔!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的感覺已經(jīng)回來了?！蔽艺f。

“為什么會這樣?”愛子瞪大眼睛問我。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身體里面的某些東西被你喚醒了吧!”我拿起熱咖啡喝下一口。

“也許是因為日光的飛雪吧!”喝著柳橙汁的她放下杯子，用溫柔的聲音說，“在日光的那天晚上，我像是聽見什么聲音般，從夢中驚醒。我睜開眼睛，看見熟睡的你，老實說，因為你總是忘記關(guān)上門，所以我看過你睡覺的樣子很多次喔!你每次熟睡的時候眉頭都皺得緊緊的，我想應(yīng)該是有什么難過的往事困擾著你吧!不過那天晚上，你睡覺的樣子卻很安穩(wěn)，連我起了身，你都沒發(fā)現(xiàn)。我靜靜地看著你，大概五分鐘或十分鐘吧!突然想起我自己睡覺的時候可能也是苦著一張臉吧!真的喔!和湯淺戀愛的末期，我常常夢見在我和湯淺一起在空中飛翔，本來是很快樂的夢喔!誰知道，飛到一半，他的翅膀脫落了，我很用力拉著他，拚命往上飛，但是沒用，他變得太重，我拉不動他，只好陪著他一點一點往下掉，突然間，我興起放開手逃走的念頭，但是我的手被他用力地握著，不管我怎么樣也甩不掉，只好跟著他一起掉進深深的黑暗里!每次夢到這里，我都會驚醒。我不懂，明明是個美夢，怎么最后會變成這樣，后來，我想起什么似的走向窗邊，拉開窗簾，我看見漫天的飛雪，像童話一樣的大量降雪喔!我想這世界這樣美麗，我也應(yīng)該要想辦法讓自己變得幸福!于是，我決定要一點點撿回自己的生活，但是我又不知道該怎么告訴你。你知道，我的中文并不怎么好，所以只好偷偷離開，我怕一見到你，我就又下不了決心，真是抱歉?！睈圩映业拖铝祟^。

“但是，你也不用連若林都不聯(lián)絡(luò)啊!”我用抱怨的語氣說。

“可是，一見到若林我就會忍不住想起你！”愛子再一次皺起眉頭。

“后來呢?你這幾年都在忙些什么，”

“我回到大學(xué)把書念完，寒暑假到中國大陸去學(xué)中文，我現(xiàn)在在一家出版社當編輯喔!偶爾也寫一點東西?！彼檬謸芘湓谇邦~的頭發(fā)時，我看見寶石的反光。

“你訂婚了?”

“對啊!他是我的同事，一個很好的人，下次可以介紹給你認識。”她的臉閃爍著幸福的笑容。

“真好!”雖然這樣說，我的心里卻有點說不出的感覺。

“你呢?結(jié)婚了嗎?”

“還沒，暫時還想一個人?！蔽倚π卮?。同時伸手進入背包里取出一疊照片，“這是在若林公寓里發(fā)現(xiàn)的，你忘了帶走的照片。”

她一張張翻閱著，“哇!好懷念。”

我想知道，她懷念的部分也包括我嗎?

晚餐后，雨也停了，我們并肩漫步走到若林的公寓前。

“我們曾在這里住過好一陣子呢?！蔽姨е^說。

“對啊!很特別的一段日子?！彼f。

我和她走回車站，下過雨的夜空意外地有幾顆星星，我們沉默。

“我可以再吻你一次嗎?”站在車站前我問她。

“可以啊!”她笑笑，踮起腳尖把嘴唇湊過來，輕輕地吻了我一下。

“Good—bye。”我說。

“莎喲那拉!”穿過收票口，她回頭望向我說。

我在空白的筆記本上用鋼筆寫下自己的心情，繼而想起，不知道過多久以后，筆記本上的字會淡去無蹤，但我知道，發(fā)生過的事會永遠停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