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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囚

2004-04-29 00:44:03朱憶湘
黃河 2004年3期

朱憶湘

西伯利亞的寒流裹卷著這座城市,凜冽的朔風發(fā)出低沉的嗚鳴聲。夜,在寒風里瑟瑟發(fā)抖。

宋菲騎著自行車出了繁華的解放路向北一拐,進了僻靜的車站街,雖然街道寬敞,路燈明亮,因為兩旁沒有商肆店鋪,天一黑路上行人和車輛就稀少了。特別是在這樣的夜里,但凡有一分奈何的人也不會頂著嚴寒奔波。路上偶爾駛過的三兩輛自行車那是下了晚自習的高中生和像她這樣沒有任何理由不上晚自習的青年教師。

她驚竦地看著路燈后的黑暗,光禿得只剩下幾枝枯干的梧桐樹后面黑黝黝的是北貨場那長長的圍墻。路燈的冷光被搖曳的樹枝幻化出一些平時想像不出的猙獰形象來。圍墻的盡頭是一條廢棄的鐵道,路基兩旁干枯的雜草在寒風中簌簌作響,陰森森逼人。

宋菲有些后悔不該謝絕那兩位男生的護送。她不敢抬頭了,腳下狠勁地蹬著車子,剛過鐵道,冷不丁地從右側的枯草叢中竄出一個人來。宋菲“啊”地一聲驚叫連人帶車摔在冰冷的馬路上。這一跤摔得不輕:右腳的高跟剮在大衣底邊的開縫里,右腳沒吃上勁,左腳就圈在車梁下,倒下去的時候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吃重在左膝上。

那人緊搶兩步想扳起壓在她身上的車子。“別過來!你別過來!”宋菲失聲尖叫起來。那人躬著身子一邊退一邊說:“好,好,我不過來,我不過來,你自己慢慢起來吧。”

宋菲渾身顫栗著,驚悸地盯著那個人,因為他背著光,看不清他的臉,黑暗中只看到他露出一排整齊雪白的牙齒?!八谖⑿?!”恐懼被微笑化解了許多。宋菲平靜了一些,慢慢抽出左腳站了起來。這時她才覺得左膝蓋火辣辣地疼,左腳脖也扭傷了,一挨地疼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她咬咬牙,扶起車子,一推,發(fā)現(xiàn)車子的鏈條掉了,夾在大鏈盒里根本走不了。宋菲又驚又急,眼淚不由得涌了出來。

“車子壞了?如果你不介意,我?guī)湍阈扌?,行嗎?”誠懇得幾近乞求。宋菲感到他的口氣雖委婉,但聲音卻鏗鏘有力,充滿著陽剛之氣,決非是一個陰損小人能發(fā)出的。她點點頭,又本能地后退幾步——事實上她已沒有其他選擇了。

先要打開鏈盒蓋,那人一連找了幾根樹枝都撬斷了,于是,他從皮包里拿出一把不銹鋼小勺來才把鏈盒打開。這時宋菲才注意到他穿一件羊皮里的軍大衣,軍帽,隨身之物只有一個小皮包,大衣很臟,臉上黑兮兮的雖看不清模樣,但眉宇之間卻透著一股英氣。宋菲猜測他可能是貨場看押貨物的。

這座小城以出產(chǎn)煤、焦、鐵而聞名,商家來自全國各地。上了站臺的煤、焦、鐵有時不能及時裝車,貨主便雇用專人看守連同押車,直到安全到達。干這行的大都是有些身手的復員軍人,報酬是很高的。

“你是貨場看貨的吧?”宋菲問。他低著頭忙碌著沒有回答,倒弄得宋菲有些尷尬了。沉默了一會兒大概覺得有些失禮吧,他主動問:“這么晚了你怎么一個人在街上走?”

“我剛下了晚自習?!?/p>

“你也是中學教師?”他詫異地抬起頭。

“怎么?不像……”

“好了,你試試看。”他站起來將車子推到她跟前,截斷了她的話。宋菲知趣地轉過話頭說:“謝謝你了,天寒地凍的,耽擱你這么長時間?!?/p>

“哪里話,是我嚇著你了?!鳖D了頓又說,“你的腳受傷了,能走嗎?”

“沒事的,我馬上就到家了?!彼蚝诎堤幒鷣y一指,心說得多個心眼。

宋菲騎著車子走了一截,她心虛地回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那人還怔怔地站在路燈下,心里不安起來,很后悔剛才撒了謊。

宋菲一進門從客廳的大衣鏡里看到了自己的狼狽相:棗紅色的羊絨大衣沾滿了土,右襟的底邊開了線松垮垮地脫落著,白圍巾上也沾滿了污垢在后腦勺上掛著,頭發(fā)被風吹得凌亂不堪。她委屈得只想哭,可母親遠在深圳,家里就她一個人,哭也沒人聽,只得忍著痛翻箱倒柜找藥。

宋菲從小是在父母的嬌寵下長大的。姐姐大她6歲卻是大膽潑辣,大學一畢業(yè)就獨闖深圳,如今已是一家外企的部門經(jīng)理。雖然親友們常羨慕她家有“一對有出息的兒女”,但宋菲卻有自知之明,平時連自己的生活都不會料理,衣服、書籍雜亂無章;且膽小、懦弱,沒出息。每次母親一邊整理一邊重復著那永遠不變的幾句話:“這么大了還不會自己管理自己,將來嫁人連媽也給你當陪嫁不成?”宋菲只當是秋風過耳,從來沒往腦子里放。有時也懶懶地回上一句:“媽,您就放心吧,人家不會要的?!苯衲瓿?,父親去世,她和姐姐一直鼓動母親去深圳散散心,母親卻一直推脫著,其實就是放心不下這個小女兒。這次是姐姐生孩子母親才不得不去的。真正獨立了這么幾天后,她感到了一種無助,開始懷念母親的嘮叨了。藥和紗布沒有找到,傷口還在滲著血水,火辣辣地痛,只得用一張衛(wèi)生紙蓋在傷口上,免得弄臟了被子。

第二天一早醒來,只覺得傷口緊巴巴地疼,一看,衛(wèi)生紙粘在傷口上了,輕輕一揭鉆心地痛,腿也不能彎屈,自行車是騎不成了。有心打個電話請假吧,但一想到今天連晚自習共5節(jié)課又打怵了。同普通中學不一樣,她所在的職業(yè)中學因為沒有升學壓力,老師們上課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5節(jié)課!特別是晚自習讓誰上?教務處一聽說請假調課就頭痛。算了吧,別讓人為難了。她只好下樓攔了一輛出租車,心里不由得怨恨起昨晚那個人來:你說你不好好地在貨場呆著跑出來瞎竄什么呀,你就是或早或晚鉆出來我也不會這么倒霉了。唉,真是的。

到校后宋菲簽了到就去了校醫(yī)室。張大夫剛到,正在整理著柜架上的藥品?!皬垘熌浮?,她叫道。張大夫的愛人是宋菲的大學老師,宋菲一直是他們家的??停许樍丝诘?。

看見宋菲一瘸一拐的張大夫吃了一驚:“怎么搞的?”宋菲說騎車摔的。

“讓我看看!”張大夫讓宋菲脫了大衣,挽起袖子和褲腿一看,便大聲嚷道:“這孩子!怎么不上點藥?還能用衛(wèi)生紙包傷口?瞧見沒有,發(fā)炎了!”

宋菲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昨天太晚了,診所都關了門。我媽又去了深圳,我找不到藥?!?/p>

“怎么,你天天上晚自習?”

宋菲說:“我年輕又沒家庭負擔,領導說讓我多貢獻點。”

“哼,貢獻?說得好聽,讓他們多貢獻點看看,評模、上職稱可少不了他們。還不是拿生欺軟?!睆埓蠓虻男闹笨诳焓浅隽嗣?。宋菲趕忙說:“沒事的,我也正想趁下午放學后這段時間安安靜靜看會兒書呢?!?/p>

“哎!對了,”張大夫突然想起了什么說,“昨天我碰到你們系的梁主任了,他說起你……”說到這,她神秘地看看四周壓低了嗓音,“他特地讓我告訴你,好好把英語復習復習,你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了嗎?”

宋菲笑笑不語,這其實已不是什么秘密,大二時,她的論文《元曲與明清小說的淵源》從一個全新的視角闡述了元曲與明清小說的稟承與發(fā)展,獲全國高校論文競賽一等獎,令當時還是古代文學史教授的梁主任刮目相看,曾公開說過要收宋菲為自己的研究生。畢業(yè)時,已是系主任的梁教授又找她談話鼓勵她報本校的研究生。這其實已經(jīng)告訴了她只要公共課過關,考取本校的研究生就十拿九穩(wěn)了。

“怎么,你不相信?”張大夫有些急了,宋菲忙笑著說:“相信,不過,就怕考不上呀?!彼皇枪首髦t虛,只是不想張揚,畢竟她來到這個學校只有幾個月,不想讓人說她不安心工作。

包扎好傷口,張大夫又從藥柜上拿了幾樣常備藥,宋菲感激地接過藥道了謝。

今天的晚自習是學生們自己組織的演講活動,題目是《我最難忘的——》,是班干部擬定的。宋菲雖然覺得題目有些陳舊老套,但考慮到同學們的積極性也就不好說什么了。宣布開始后,教室里便是一片寂靜,這是這類活動的開場白了,在這靜的外表下面正醞釀著躁動、緊張和興奮呢。都想躍躍欲試,卻都不敢“為”班上“先”,這一刻,這些平時不得消停的學生們顯得格外靦腆。宋菲坐在講臺的一側,耐心守候這短暫的靜。

果然,后面幾排一陣騷動,一個最頑皮的男生站了起來,宋菲剛想給他鼓掌卻聽他大聲說:“請宋老師第一個講,怎么樣?”“嘩”地一聲,全班學生都鼓起掌來,“宋老師先講,讓宋老師給咱講個最最難忘的?!睂W生們一哄而上地嚷嚷著,這倒是宋菲始料不及的。事先一點準備也沒有,她知道,如果今天她不講,這群學生們是絕對不會放過她的。只好硬著頭皮站在講臺上,腦海里迅速閃過這22年的生活經(jīng)歷:從記事起她的生活范圍就是學?!依?,從幼兒園一直到大學畢業(yè)。沒有憂傷的回憶、沒有磨難的痕跡、也沒有大喜大悲的感悟。她的經(jīng)歷寡淡得如同一杯純凈水,實在找不出什么是最難忘的。她第一次在講臺上感到了底虛。慌亂中她將目光移向了窗外,黑洞洞的夜空觸發(fā)了她的靈感,于是,她講了昨晚發(fā)生的事,當然,她是講“從前”

而且虛構了一些“難忘”的細節(jié)。

當她講到她“騎著車走了一截后,回過頭去,發(fā)現(xiàn)那男人還怔怔地站在路燈下看著她”時同學們一個個屏息靜氣地聽著。這時她停頓了一下說:“完了?!?/p>

“完了?”同學們意猶未盡。

“真的完了?!彼龔娬{著。剛從學生的位置上轉換過來的宋菲當然清楚這些學生們期待的是什么樣的結局。

“宋老師,您就沒再見過那個——男人?”一個男生一臉壞笑地問。宋菲的臉“騰”地紅了。這幫學生,可真夠大膽的!她的知識和經(jīng)驗告訴她:不能發(fā)火!學生的惡作劇就是故意激怒你。你一發(fā)火,正中下懷;但也不能縱容,那他們會順著竿子爬,以后你就別想管住他們了。于是她正色道:“好了,我講完了,該輪到你們了。我現(xiàn)在請一位最具表現(xiàn)欲的同學上來?!彼宰魍nD便點了剛才那位惡作劇的男生。在同學們的哄笑聲中那位男生訕訕地走上講臺:“宋老師,您這是報復我呀?!彼畏平器锏匦π?。

一路上,宋菲對剛才那名學生的無禮仍耿耿于懷。雖然她不久前也是名學生,也清楚學生們最喜歡打聽未婚教師的私生活,但換了一種身份也就換了思考的視角。這也許是她從小就生活得特別規(guī)范的緣故吧。

出租車經(jīng)過北貨場時宋菲下意識地搜索著昨天出事的地方。遠遠望去,鐵道邊的路燈下似乎還站著一個人?!盎奶?!”宋菲苦笑著:全是那好事的學生,才有這荒唐的錯覺。車漸漸駛近了,那路燈底下千真萬確站著一個人!高高的個子,軍大衣、軍帽,沒錯,就是他!只見他不時地看看表,又焦急地張望著,像是在等什么人。宋菲趴在車窗上幾乎同他打了個照面。“每天這個時候他都站在這里等誰呢?”宋菲心里納悶著。

洗漱完畢,宋菲照例坐在桌前溫習功課。離考試只有一個多月了,為這一天她準備了10年!上中學時,當所有的學生和老師把目光盯在考重點上大學的時候,她的目光已越過大學的門坎把目標定在了考研究生上,因為姐姐常常告訴她說,幾年以后的深圳將沒有本科生的位置,在這個激烈競爭的社會里你的“標的”就是“學位”。

單衣者誰子?販糴就南府

傾身營一飽,豈樂遠服賈

盤盤雁門道,雪澗深以阻

半嶺逢驅車,人牛亦何苦

宋菲很欣賞這位被稱為“金朝文冠”的同鄉(xiāng)元好問,他的詩詞既有著杜甫的憂國憂民,又有著辛棄疾的金戈鐵馬之氣。語言樸素,沒有矯揉造作和過分雕琢的痕跡。“傾身營一飽,豈樂遠服賈”,為了生計拋妻別子“遠服賈”,這其中有多少無奈呢。讀到這,宋菲忽然想到剛才那個怪人。誰知這“怪”中又有多少外人所不知的辛酸呢。想想在這寒夜里,在這遠離親人的異鄉(xiāng),在空曠的站臺上那份孤寂和艱辛吧,豈知不是“傾身營一飽”呢??赡芩抑杏胁≠母咛美夏?、有嗷嗷待哺的幼兒、有倚門翹盼的嬌妻。為了她們的溫暖,他必須獨立寒風中。這樣的男人就像一座長城,偉岸挺拔,堅實可靠,抵御著酷暑嚴寒,承受著雨打風吹,守護著身后安寧溫馨的家。突然間她覺出了一種崇高,一種平凡里的崇高,并被這崇高感動著。雖然她同所有多

愁善感的中文系女生一樣容易被感動:被梁山伯祝英臺感動;被陸游唐婉感動;被文天祥吉鴻昌感動;被保爾柯察金感動,這些來自文學的虛構和歷史的悠遠都有沒有眼前的真實來得強烈。宋菲坐在堆滿書本的桌子前凝思遐想,第一次走了神——

又到了輕松的星期五,為了讓緊張了一周的情緒得到放松,一般都把音樂、美術、體育課安排在這一天。因此星期五的晚自習也就成了一種盼望——不必緊張作業(yè)做不完、不必擔心睡晚了明天會遲到。當宋菲踏著鈴聲走下講臺時,身后傳來一陣“哇塞”的歡呼聲和桌椅的碰撞聲。出了校門,宋菲輕松地吁了口氣: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完整的兩天時間了。

走到解放路拐彎處時,兩名同行的男生說:“宋老師,我們送送你吧?”宋菲知道他們要繞一個大圈子,天這么冷,宋菲心里有點不忍。“沒事,反正明天不上學?!薄澳呛冒伞!毕肫鹉翘斓耐砩系脑庥鏊龥]有理由拒絕他們的好意。

一路上他們興奮地談論著即將舉辦的元旦聯(lián)歡晚會,宋菲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她有種直覺:那人一定還在那兒!好像一盞燈謎,在謎底沒被揭曉之前那盞燈是不會被撤下去的。

今天是個月圓日,冷白的月色與清寡的路燈相交融泛出清泠泠的寒光,顯出了幾分冷峻和凝重。目光盡頭,宋菲又看到了那凝固的身影。盡管在預料之中,但她還是感到了驚訝。大概是聽到了說話聲,那人慢慢向他們走來。直覺又一次告訴她:今天總會發(fā)生點什么。

果然,那人走到她前面停了下來:“才放學呀?!蹦欠蓦S意和自然像是天天見面的熟人。不,在宋菲聽來簡直就是家人!

宋菲有些尷尬:“你也在這兒?”然后看了看左右,一語雙關地說:“這是我的學生,專門送我的?!边@禮貌性的介紹是想警告他:小心,我可是有人保護的喲。

誰知他沖那倆學生一點頭:“謝謝啦?!眱叭灰桓敝魅说淖藨B(tài)。

宋菲驚訝地不知該如何向兩名學生解釋,這句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禮貌用語此時此刻流露出的親近和曖昧足以讓人誤會的了。

果然,那兩名學生心領神會地沖著宋菲一擠眼:“拜拜?!辈w身上車走了。宋菲很尷尬地站在那兒,雖然生氣卻發(fā)不得火:一句客氣話而已,若是反駁便有吵嘴之嫌,豈不越描越黑。心想:他這招夠絕的了。

“我送你一程吧?!睕]等宋菲說話他便獨自朝前走去。

宋菲推著車子走了幾步終于忍不住地問:“你每天站在這兒好像是在等人吧?”

他轉過頭笑笑:“我在等你呢?!彼畏葡氩坏剿@樣直爽,反倒不知該說什么好了。只怕再一問,讓他再說出什么別的來自己更下不了臺,只當他說笑話,未置可否地笑了笑。

“你好像感冒了吧?!彼畏坡牫鏊f話聲音重濁。

“著了點涼?!闭f完便一陣劇烈的咳嗽。

那種從胸腔里發(fā)出的混濁嘯音激發(fā)了宋菲母性的憐憫:“你今晚應該找個招待所住下。”

他猶豫了一會兒說:“我沒帶身份證呢?!?/p>

“我們樓下有一個居委會開的小旅館,如果你不嫌棄我可以去說說。”因為他一直很小心地走她的右前方,她只能沖著他的背后說。“你就不怕我是個壞人?”他側過頭來笑著問,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

宋菲也笑了:“犯罪也需要智商的,如果哪個壞人連續(xù)幾天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作案的話那他一定是個傻瓜。”

“你很聰明。”他說。

“我學過心理學呀?!?/p>

“哦,我差點忘了,你是個教師呀。”他略帶調侃地說。

宋菲想起前天晚上的事說:“你好像對教師這個職業(yè)很敏感的嘛?!?/p>

他沒吭聲,好一會兒才說:“我是個不討老師喜歡的學生?!甭曊{有些沉重。

宋菲隱隱地感到他心里有個郁結,一個可能與老師有關的結。于是她岔開話題:“這一路上沒有醫(yī)院,附近的小診所這會兒都關了門,我家里有些藥,等安頓好了我給你去拿。”

“瞧,給你添麻煩了。”語氣明顯地輕松了。

宋菲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今晚不就是設計要麻煩我的嗎?”

他說:“你這么聰明我還能設計了你?”說著到了旅館門口。

宋菲正鎖著車子,他卻搶先一步進去了。光線太暗,鎖子又有點生銹不太好鎖,等宋菲進去時他已經(jīng)登記完了。服務小姐很公事地將介紹信退還給他:“介紹信收好,3樓、307房?!彼共徽f他有介紹信呢,宋菲心里掠過一絲不快。

這里的服務員大多是遠近的街坊。既然唐突地進來了又不好馬上退出去,只得搭訕著對前臺的那位服務員說:“來了個遠親,家里不方便,所以……”那女孩馬上熱情起來,雖然這商業(yè)化的笑容在她看來有些虛偽,但畢竟是給了她面子,這點得意剛好抵消了方才的不快。

“張警官,您把這暖壺提上去,我們這兒一過10點就沒開水了。”

“張警官?”宋菲有些吃驚,這一路上談得熱鬧還真沒問他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呢。“真是,好好的警察,為什么一定要裝成押貨的呢?”剛想生氣,繼而一想:這個身份是自己憑臆想強加給他的,人家可從沒承認過。只能怪自己太武斷。這位“張警官”朝她詭譎地眨眨眼,宋菲有些不好意思了,忙以“拿藥”為由退了出去。

回到家里,宋菲沒費什么勁就找到了幾種感冒藥,拿上藥她馬上返回了旅館。

門半掩著,里面有洗漱聲,宋菲剛想敲門,里面說話了:“請進”。

真不愧是當警察的,夠機敏的了。宋菲只見他正低著頭在洗臉,上身只穿一件緊身棉毛衫,袖子挽得老高,露出強壯的肌肉。宋菲有些局促,她是第一次在這種很私人化的場合單獨面對一個衣冠不整的男子。放下藥她想馬上離開,又覺得有不妥:幫人本來是件很磊落的事,倉惶一走反倒顯得鬼祟。于是她在門邊的沙發(fā)上坐下。這是一個兩人間,兩張床之間隔著一個床頭柜,靠窗有一臺電視機,門邊一對小沙發(fā),屋角有一個洗臉架。床頭的衣帽鉤上掛著他的警服和大衣,房間不大但很干凈。這大概是這家旅館最好的房間了。這時他直起身來揩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宋菲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年齡并不大,約摸30歲左右,也不是很黑,方臉盤,濃眉大眼的,標準的正面人物形象,如果要演樣板戲的話,鐵定的李玉和、楊子榮。宋菲想起昨天晚上為了突出“難忘,”楞是把他描述成一個兇煞丑陋的怪人,不由得“撲哧”笑出聲來。

“你樂什么?”他問。

宋菲被自己的失態(tài)嚇了一跳,想掩飾已經(jīng)來不及了?!拔摇怼乙詾椤蹦潜砬橛悬c像害牙疼。

“你以為我是押車的吧,我這身裝束可不就是個在站臺上摸爬滾打的?你沒把我當成逃犯已經(jīng)是抬舉我了?!币粋€窘迫的話題經(jīng)他這么一說變得輕松了。

宋菲很欣賞他的灑脫,出于禮貌還是客氣地道歉:“對不起?!?/p>

他穿好毛衣坐在她對面的床上很認真地對她說:“對不起?!?/p>

“什么?”宋菲奇怪地抬頭看著他。

“你的傷好點沒有?”他指著她的膝蓋問。

“不要緊了,只是擦破點皮?!彼畏票灸艿匕央p腿靠攏向后縮了縮:“那天晚上真是謝謝你了,張警官。”

他不語,看著她的臉好一會才像是下了決心似的一字一頓地說:“我不姓張,我姓齊,齊鳴?!?/p>

“那你剛才……”宋菲真有些糊涂了。

“那張介紹信是我和我們所長上次執(zhí)行任務時用過的,‘張林等二位同志我就是那個‘等同志?!?/p>

宋菲被他那詼諧的口吻、一本正經(jīng)的神情逗笑了。應該說這位齊鳴有與人一見如故的天才,能使同他交往的人輕松愉快。這是一種成熟的魅力,是知識、修養(yǎng)和閱歷的內化。決不是靠幾句淺薄的幽默和無聊的玩笑贏得幾句笑聲的輕狂后生們學得來的。

宋菲一反平日的溫文,故意淘氣地問:“那么,敢問‘等同志你的任務是不是完成了?”

齊鳴似乎受到了刺痛地閃了閃,只一剎那又恢復了常態(tài),臉上仍帶著微笑。但宋菲覺得他的笑容有些勉強。正自省著剛才那句話有什么不妥,就聽他輕輕地嘆了口氣說:“我明天就走了?!甭曇粲行┐指碌Z調里有種如卸重負般輕松。

“回山東嗎?”剛才在服務臺上她瞟見了他的介紹信。

他“嗯”了一聲便沉默了。宋菲忽然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好像正在加沸的牛奶里放進了一塊冰,所有的熱情被驟然冷卻了。

宋菲覺出自己的傷感有些無理,忙起身告辭,齊鳴也不挽留,倆人默默地走到樓梯口,宋菲站住了說:“回房去吧,你的頭發(fā)還沒干呢,別再著涼了?!彼W×?。當宋菲下了三、四個階梯時,他突然把手伸出來說:“再見!”宋菲只好挺著身子很努力地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有些發(fā)燙,宋菲的手在他的手掌里被溫暖著,像過電一般渾身麻酥酥的。她慌亂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臉上正帶著矜持的微笑。她意識到自己的迷亂,極力控制著情緒,很想客氣地說聲“再見”,卻怎么也湊不起這個表情來。只好低著頭啞聲說道:“再見吧?!北阊杆俪榛厥值诺诺叵铝藰?。

“再見”這個詞本身已包涵著一種沉重的希望,第一個說“再見”的人,一定是個峨冠博帶的古人。友人即將遠行,想想河山修阻、烽火遍地,不知何日才能再見,執(zhí)手相泣吟一句“青青一樹傷心色,曾入幾人離眼中。”含淚道一聲“再見”,便將這離愁別恨、企盼等待全部托付其中了,這是古人的境界。而現(xiàn)代的“再見”恐怕是漢語里使用頻率最高、使用范圍最廣的一個詞了。從黃口小兒到耋耄老人;從販夫走卒到達官顯貴;從親人的短暫離別到摯友關山萬里的遠離;從戀人間無情的分手到政敵間談判的破裂。它適用于一切告別場景。一個極雅的詞被解讀成極俗,這是現(xiàn)代人功利欲對情感的泛化。

宋菲舒服地躺在浴缸里,細細地品味著“再見”,這個詞。由遠及近、由人而己地拉回到自己的情感里。剛才和齊鳴互道“再見”實際上是毫無意義的虛應罷了。她對他的了解僅限于旅客登記簿上的內容,萍水相逢而已。再見已不可能也沒有必要,就像十字路口的一次偶然的會車,短暫的相聚,而后各自沿著自己的軌道前進。也許會成為將來經(jīng)意或不經(jīng)意間的一種記憶,或者成為某次閑聊的談資,也許將永遠消失在記憶里。人的一生有太多的必然和偶然的經(jīng)歷,就像電腦的內存,儲量滿了,一些不重要的東西就要丟棄到回收站里去。

水漸漸涼了,原來附著在玻璃門上的水霧變成了一滴滴晶瑩剔透的小水珠。宋菲小心翼翼地推門出來,惟恐碰落了這些圣潔的水珠。明天,當陽光灑進百葉窗時水珠會化成一縷水汽慢慢飛走,變成霧、變成風而消失。

宋菲是個比較理性的女孩,一覺醒來昨夜的傷感已隨夢溜走。暖洋洋的太陽已燦燦爛爛地曬了半間房,不用看表也知道時間不早了。她向來不喜歡拉窗簾,一睜眼就可以看到新的一天,明知道這一天沒有什么特別,這堂堂的開頭也是可愛的。難得一個休息日,天氣又這么好,宋菲計劃著如何安排這一天:先洗衣服,趁洗衣機工作的當兒整理一下內務;然后上街,先去書店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書,再去超市購置一些日用品和食品,對了,再買點菜回家自己動手做飯,吃了這么長時間的食堂,臉色同飯?zhí)美锏牟巳~一樣黃了,菜湯上面點綴著的幾星數(shù)得清的油花,難怪食堂被學生們稱為“葛朗臺飯莊”。再這么吃下去大腦一定會營養(yǎng)不良的。好了,從下午起就可以安安靜靜的看書了。宋菲很滿意自己的安排,想想自己的生活能力也不差嘛,沒有媽媽說的那么不中用吧。哦,媽媽前天又來電話說等姐姐過了滿月就回來,正好趕得上她考試。想想母親也真不容易,手心手背都是肉,哪頭也割舍不下。“唉,要是爸爸還活著就好了”。想起父親宋菲眼眶潮濕了,父親是心臟病突發(fā)倒在街上的,圍觀的人群里竟沒有一個上前去救治的。其實,藥,就在父親的上衣口袋里。等救護車趕到時,醫(yī)生只說了一句:太遲了!可憐父親廉潔方正的一生就這么消失在眾人漠然冷酷的目光中。

這是個人人都在追求個性的社會。本來,由專制的社會本位到自由的個性本位是社會進步的一種標志,可惜的是許多人把個性發(fā)展當成了盲目自利,大多數(shù)公眾不再有真誠的感動、不再有奉獻的情懷。其實,人,只有本性的完善和充分的理性化、道德化后才會有對自身的自覺,自律,才能談到個性化,否則就只會是私欲的膨脹和道德的淪喪。宋菲感嘆著,她只是一介書生,改變不了別人,更改變不了社會,只有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幫助別人。她在想昨天她幫助了的那位警官呢,恐怕早已坐上了回家的火車了吧。很快,他就可以同家人團聚了,多好??!自從父親去世后,家,不再完整了。她很羨慕別人能有一個團圓的家……

宋菲正在漫無邊際地想著,突然,一陣急促的拍門聲把她嚇了一跳,不知道有什么急事讓來人這么迫不及待。“誰呀”,宋菲有些發(fā)怵?!胺品?,是我?!彼畏坡牫鍪亲≡谝粯堑木游瘯那卮髬尅_@位風風火火健壯又健談的秦大媽從來不習慣按門鈴,總是用這種最直接的方式來通報的。大概又是趁星期天來收什么衛(wèi)生費、治安費吧。她答應了一聲,忙披衣起來。

門一開秦大媽一連串的問話挾裹著一股寒風直逼進來:“菲菲,你家有個什么山東親戚,昨天來的?”

宋菲打了一個寒噤,不知道齊鳴到底出了什么事?!霸酢趺蠢病?,聲音像被寒風吹冷了似的打著顫。

“昨天呢,他雖然住的是兩人間,但實際上只有他一個人住,晚上有什么事別人也不得知道不是——”宋菲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實在沒有耐心聽她這番不得要領的陳述,便截斷她的話說:“您就說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吧?!?/p>

“這女子!你聽我說嘛,”秦大媽嗔怪著,“今天早上,呃,就是剛才,來了一個客人,陜西來的,也安排在那個,那個……”“307”,宋菲急得替她說了出來?!皩Γ褪?07房,他進去一看呀,你那個親戚呀——”宋菲手足發(fā)涼頭皮發(fā)麻直盯著那張滿口假牙的嘴,“正發(fā)著高燒說胡話呢!”

“唔——”宋菲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氣總算是吐了出來。這個秦大媽真該去說評書,來個“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肯定賣座。她忙問:“大媽,送醫(yī)院了嗎?要緊不?”

“這你就放心吧!已經(jīng)讓人請對面的吳大夫去了,我這才來找你的。別說是你的親戚,就是一般客人我們也會負責的。開旅館就得處處為客人著想,為客人服務嘛?!鼻卮髬屪谏嘲l(fā)上絮絮叨叨地說著,見宋菲穿好了衣服便站起來一邊向門口走去一邊似乎很隨意地說:“菲菲呀,既然是你家的親戚這醫(yī)藥費你就先墊付著吧,那個吳老頭是很難說話的?!?/p>

宋菲暗笑,這老太太風風火火趕來實際上就是為了這句話。忙說:“您放心吧,我?guī)еX呢。”

這時吳大夫已經(jīng)來了,正在給齊鳴把脈。吳大夫原來是市中醫(yī)院的大夫,退休后開了個中醫(yī)診所。這年頭人們生病都沒有時間,西藥比中藥來得快,而且方便,經(jīng)常光顧他診所的也只有一些閑著無事把吃藥當作事來做的老頭老太太們,所以生意冷清。吳大夫也明白個中原由。所以,小女兒高中畢業(yè)后就自費上了醫(yī)學院。自然是學西醫(yī),去年一畢業(yè),吳大夫診所的招牌就換成了“中西醫(yī)綜合診所”。好在人們去他那兒也只是個打針輸液,治個頭痛腦熱什么的。

宋菲看到齊鳴燒得滿臉通紅,含糊不清地說著胡話,心里一急脫口道:“都成這樣了,還是送醫(yī)院吧!”

吳大夫有些惱怒地說:“你先聽我說,看我這脈把得對不對。不對,你馬上送醫(yī)院誤不了事——他是焦慮傷脾,脾虛,肝火內滯,加之勞累氣虛而由外感風寒所至——你說對不對?”宋菲對他這套文縐縐的中醫(yī)術語雖沒聽懂,但有一點她明白了,就是齊鳴的病情看似兇猛實際并無危險,這足以讓她放寬心了,否則這“親戚”關系還真讓她說不清道不明了。

她歉意地說:“吳大夫,您別介意,是我不了解病情。既然您老都號出來了就依您的意見治吧?!?/p>

“老先生說得不錯,我看這位警察同志怕是受了什么刺激?!彼畏七@才注意到吳大夫身邊還站著一位中年男子。聽口音大概就是那位陜西客人了。宋菲忙問為什么。他說他進來的時候聽到齊鳴驚叫“血……血”一會兒又喊“別抓我,別抓我”,宋菲奇怪地自語道:“怎么可能呢?”

“他這會兒含糊不清,可剛才說的可清楚呢,不信,你問服務員?!标兾骺陀行┘绷耍线^服務員的袖子。

“怎么會呢?”宋菲仍自語著。

“嘿,現(xiàn)在這些干公安的,誰手里沒幾宗冤案呢,他們也防著呢,這些公安——”陜西客的怪話突然像緊急剎車似地“嘎吱”停住了。不用說是身后的秦大媽暗示了他。因為只有他不知道她和這位警官是親戚。宋菲心里好笑:實際上只有他才知道她和病人根本什么也不是。謬誤中的真理大多數(shù)時候是以真理中的謬誤出現(xiàn)的。宋菲沖著那張尷尬的臉寬容地一笑。

一會兒吳大夫的女兒和一名護士帶著配好的液體來了,扎上液體后又囑咐說在病人未清醒之前身邊不能離人,最好給病人冷敷以配合藥物退燒。忙亂了一陣后人們都走了,連陜西客也調換了房間。只剩下宋菲守著昏睡的病人。她打來一盆涼水,擰了一把毛巾敷在他的額頭上。拉開了窗簾房間馬上亮堂起來了,又把門敞開,一來清潔清潔室內的空氣,同時,瓜田李下也有避嫌之意。宋菲看了看那兩瓶500毫升的液體,估計最快也到中飯時候了。她托咐三樓那位時髦的服務小姐照看一下便趕忙回家做飯。

她記起每次生病時母親都會給她熬皮蛋瘦肉粥,病人胃弱喝粥便于消化。她在街口的小商店里買上東西回家用高壓鍋熬上粥,趁空又洗了幾件衣服,整理好房間。粥好了,她沒放汽擱在暖氣片上,這樣至少能保溫三四個小時。胡亂吃了點東西然后拿了本書匆匆地往旅館走。宋菲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照顧人,雖然緊張忙碌了一上午倒不覺得累,反而有種做能干主婦的愉快。

剛上三樓就聽見那位服務小姐正同一個長得鳩形鵠面、頭發(fā)抹得溜光的南方客人在走廊里調情,見了宋菲尷尬地一笑露出滿嘴鮮紅的牙根肉來。宋菲看著有些惡心,側身走了過去。

這時齊鳴已經(jīng)安靜下來了。面色潮紅沒有絲毫病態(tài),只是呼吸重了些。宋菲給他換了一次毛巾然后在對面的空床上坐下看書。不知為何她的注意力老集中不到書本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停在齊鳴臉上:棱角分明的五官雕塑般肅然,微微上翹的下巴于剛毅之中又顯出幾分可愛,眉頭和嘴角不時輕輕揚動著,像個淘氣的孩子,玩累了睡著了,夢里還不肯安分。只見他扭動了一下身子,前額的一縷頭發(fā)掉了下來,正蓋在他的眼睛上看得人替他發(fā)癢。宋菲走過去伸手掠好又順手摸了摸他的前額,試試體溫降了沒有。這時她忽然覺出這動作有些妻性,不由得飛紅了臉。盡管沒人看見,她還是心虛地裝作換毛巾——雖然這毛巾是剛敷上的。

宋菲靠在床上把臉轉向窗外,冬日的太陽透過厚厚的云層,透過被工業(yè)文明污染了的大氣層再穿過這扇玻璃窗頑強地射進來。陽光里飛舞著七彩的塵埃,像是剛才那個服務小姐臉上抖落下來的妝粉,五彩斑斕的。她伸手過去抓了幾把可手上什么也沒有,對著光束卻能清晰地看到手掌上血液的流動。這太陽光真像童話里的照妖鏡,能照出凡胎肉眼看不到的真相,在它面前任何秘密都不存在。

再回過頭時宋菲發(fā)現(xiàn)齊鳴不知什么時候醒了,眼睛似睜非睜地茫然望著天花板出神。宋菲有些害怕了:莫非燒出毛病了?她小心翼翼地問:“你醒了嗎?”他側過頭全力擠出一絲笑來:“謝謝你了?!?/p>

“你覺得好點了嗎?剛才可把人嚇壞了。”她的語氣如此溫柔,令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齊鳴輕嘆了一口氣說:“若就這么死了倒也是一種解脫,一切痛苦都沒了。”宋菲沒想到他這么悲觀,忙安慰道:“你別胡思亂想了,剛才請老中醫(yī)看過了,你只是受了風寒,不要緊的。這不,你剛才還說胡話呢,現(xiàn)在不是好多了嗎?”“說胡話?我都說什么了?”他顯得有些慌亂,提高了嗓音問。

宋菲見他這么緊張,想剛才陜西客說的可能是真的。不過,她的猜疑像燕子掠水一般沒有停留。夢話、胡話都是人的隱私,她自悔多嘴讓人難堪,忙替他遮掩:“嗨,夢話一樣,誰知道你咕嚕什么呢?”

齊鳴似乎發(fā)覺了自己的失態(tài),有些窘。緩了緩道:“我真不爭氣,又給你添麻煩了——哎,你剛才說什么?請的老中醫(yī)?”

宋菲笑了,還好,沒燒傻。解釋說:“父親是退休老中醫(yī),望、聞、問、切診病,女兒學西醫(yī),西藥治病,所以叫‘中西醫(yī)綜合門診?!?/p>

他笑著說:“這倒新鮮?!?/p>

宋菲擔心他的病三五天恢復不了說:“要不要給家里打個電話,免得你——愛人擔心?”宋菲本不想說“你愛人”的,但不知怎么的還是溜出了口。他的笑容馬上一斂,臉上現(xiàn)出幾分頹喪。宋菲自知失言,忙說:“你休息吧,話說多了傷神,我給你端飯去。”

輸完液已經(jīng)一點多了,齊鳴一邊喝著宋菲送來的粥一邊稱贊她的手藝。宋菲明知是他的世故,但第一次下廚能得到贊揚心里還是很舒服的,她帶著幾分得意看著齊鳴喝粥,忽然,見齊鳴停住了,微微皺了一下眉。“怎么啦?”宋菲有些緊張地問。

他一笑:“沒什么,吃著姜片了?!彼畏颇樢患t,想起姜應該是切成末的。不好意思地說:“我該切成末才對?!饼R鳴笑笑說:“吃姜好,發(fā)汗。你瞧,我都滿頭大汗,襯衫都濕了?!?/p>

吃完飯,齊鳴的精神好多了。宋菲洗涮完碗筷回來見他已經(jīng)披衣坐起來了,側身靠在枕頭上正翻看著她的書。剛剛退了燒,臉色顯得有些蒼白,眼窩很明顯地凹陷下去,前額的頭發(fā)很懶散地披了下來,這倦懈的神態(tài)因為他強健的體格不但沒有顯現(xiàn)出病態(tài)來,反倒有種“茂陵秋雨病相如”的儒雅。宋菲說你的精神不錯嘛。他放下書,做了幾個擴胸動作說真的感覺好多了,不知該怎么謝你。宋菲說你不用謝我,是你的體質好。

“這倒是真的。我從小就喜歡運動,曾經(jīng)還是南京市少體校的呢?!?/p>

宋菲還是第一次聽他說自己,很感興趣:“你以前在南京?”

“是啊,要不是我父親轉業(yè)回山東老家,中止了我的訓練,沒準我能成為一名職業(yè)運動員呢。”

宋菲打趣說:“你現(xiàn)在不像運動員像個傷兵?!?/p>

“你說對了,我就是當兵的。高二那年部隊到我們學校招飛行員,幾百名學生中只選了我一個?!?/p>

“你當過飛行員?開飛機?”長這么大,宋菲還沒見過真飛機哩。

齊鳴露出淡淡的一絲苦笑:“我才羨慕你呢,上大學考研究生。”

宋菲很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中國大學生、研究生有多少?飛行員才多少?有什么可羨慕的?!?/p>

“但我母親還是希望我上大學?!饼R鳴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神情黯然地頓了頓又說:“這也是我父親生前最大的愿望??墒俏覀児聝汗涯傅娜兆犹D難了,母親無力供我上大學,我只能選擇當兵?!?/p>

宋菲沒想到這句話會勾起他傷心的往事,忙歉意地說:“對不起,我理解你的心情。因為,因為我的父親也剛剛過世。”齊鳴驚詫地睜大了一直低耷著的眼睛。宋菲明白他的驚訝,平靜地說:“人在痛苦的時候往往容易羨慕別人無憂無慮,其實,每個人都有痛苦和不幸,每個人也曾在不知不覺中被別人羨慕過?!边@話一半是勸慰一半是自慰。

后面的談話宋菲小心翼翼地談學校談學生,但這還是沒有使齊鳴從傷感中走出來。他一直在談他的母親。說起母親的艱辛和孤苦、說起母親30多歲守寡,把顆活潑潑的青春的心熬成了一口青苔衍生的枯井。說到動情之處竟淚光盈盈。人在病中感情是最脆弱的。雖然他對母親的熾熱感情讓宋菲很感動但無意中窺視到一個男人不輕易示人的軟弱多少有些不安。于是她打開電視,中央臺正播著迎接新世紀到來大型文藝晚會的精彩片段。歡快的旋律激昂的歌聲漸漸地將這憂傷的氣氛溶解。

下午宋菲到書店看了看書又到超市買了些日用品和菜蔬食品。她推著購物車路過服裝區(qū)時忽然想起齊鳴可能沒帶內衣。襯衫濕透了穿在身上是很難受的。她選了一套白色的三槍牌內衣,走了幾步覺得有些不妥,這應該是妻子和情人的行為,又忙將衣服放了回去。

從超市出來宋菲又拐到解放路上那家賣山東水煎包的小店買包子?;氐郊乙咽峭淄踪N貼的黑夜了。冬日的白晝就像女人的青春是最不經(jīng)耗的。今天陪著齊鳴吃了兩頓病號飯她的肚子有些餓了,只想快點回家做飯。走到樓下又拐了出來:還是趁熱把包子送過去吧。他上午的情緒實在讓人不放心。

一敲門,開門的是那位時髦的服務小姐。都是街坊本應以禮相待,但早上那一幕讓她心里起膩,所以對她迎上來的笑臉只是冷冷地“嗯”了一聲。

齊鳴已經(jīng)起床,穿一身警服坐在沙發(fā)上,精神很好看不出一點病態(tài)來。她把包子放到茶幾上說:“這是山東水煎包,快趁熱吃了吧?!?/p>

齊鳴剛想說什么那位服務小姐搶著回答:“大哥早已經(jīng)吃過了,我在對過的拉面館給他端了一碗面。”一聲“大哥”叫得能滴下蜜來,故意把“早”字拖長了一拍,有種燒火丫頭做了侍女般的得意,直聽得宋菲牙根發(fā)酸,心里也酸酸的。

她壓了壓火說:“也好,明天早上當早點吧。”話音剛落,那小姐伸手就來提包子:“我收著罷?!彼畏岂R上沉下臉低聲喝道:“放下!我提回去,你們這兒太臟?!蹦切〗阍儆薮酪猜牫隽嗽捓锏南彝庖簦瑒傁氚l(fā)作又忍住了,忸怩地站在齊鳴面前,十指交叉垂放胸前,涂得血紅的兩片厚嘴唇很費勁地緊抿著,低首斂目一副從了良的模樣。

宋菲鄙夷地瞟了一眼那張用厚厚的妝粉堆砌起來的臉?;瘽鈯y的只有兩種女人:一是舞臺上的末流演員,好不容易賺了個露臉的機會,借這張五彩繽紛的臉承蒙觀眾多看幾眼;二是街頭暗娼,一張區(qū)別于良家婦女的臉就是張職業(yè)介紹信,讓嫖客們不至找錯人。同時也是提醒他們,這是一次獵艷,這種歡娛是要付鈔票的。所以,宋菲從來不化妝,她的細長的眼睛、蛋形的臉、白里不帶紅的面色和瘦長的身材都宜于一張素面,有種古典淡雅的風韻。

齊鳴沒想到一碗面會吃出火藥味來。忙打岔說:“這也有賣山東水煎包的——”話一出口馬上發(fā)現(xiàn)自己又犯了忌,一眼瞟見茶幾上的英語書有些討好地問宋菲:“你是教英語的吧?外語系畢業(yè)的?”

宋菲滿肚子委屈,正考慮要不要理他,那服務小姐像是按了搶答器似的:“不是吧,外語系畢業(yè)的還能留在這兒?”說完輕蔑地撇撇嘴,似乎否定了宋菲的外語系畢業(yè),她就揀了便宜似的。

宋菲怒從心頭起,忘掉了慣常的矜持,冷笑一聲:“對,我不是外語系的,我復習英語要參加研究生考試,怎么?這不犯賤丟人吧?”說著坐到另一只沙發(fā)上故意把臉轉向齊鳴。

“是嗎?”齊鳴馬上搶答,生怕那位生冷不忌的小姐再接上茬,“聽說考研究生英語最關鍵了?!?/p>

“是啊,要過六級以上?!?/p>

“那可不容易?!?/p>

“努力吧。”

那小姐站在一旁聽著他們一問一答的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自己站在這兒活像一個隨時聽候差遣的女傭。于是,一甩手扭著身姿走了。

“哈哈……”齊鳴朗聲笑著說,“看不出你的嘴還頂厲害嘛。”宋菲這時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很傻,同那種女子唇槍舌劍地拈酸呷醋讓齊鳴看了出好戲!她有些惱怒地漲紅了臉,起身便走。

齊鳴不知什么地方說錯了,濃濃的笑凝在臉上變成了尷尬:“這,你——你再坐會兒吧?!?/p>

宋菲冷笑道:“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我還得回去自己做飯吃呢?!闭f著止不住滿腔的委屈,更控制不住眼淚,沒敢回頭徑直走了出去。

宋菲一路上不停地對自己說:我同他有什么相干?他怎么樣關我什么事?他是有家室的人。不過,一提到他妻子他的臉色就變了,一定是他的婚姻出了問題。想到這兒,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愉悅把她嚇了一跳:莫非我愛上他了!天哪,這不可能!你認識他才幾天?你了解他多少?最要命的是馬上就要考試了,還有心思談感情?她相信自己的自控力,會把這個冒出芽的傻念頭壓下去的。否則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她是個不太活潑的慢性子,精細的五官、婀娜的體態(tài)、落落自賞的脾氣和城市里少有的一張素面都給人一種不可名言的驕傲。女人的驕傲是對男人精神的一種挑逗,正如風騷是對男人肉體的刺激一樣。因此,她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淡泊。有幾個具有征服欲的男生曾努力追求過她,這類男生都是很外向很熱烈的,他們要的是那種轟轟烈烈的戀情,需要的是風情萬種又不失風雅氣度的情人,不是冷冰冰的女學者。因而對宋菲的女學究作派大不以為然?!芭訜o才便是德”,男人的知識就像口袋里鈔票多多益善而女人的文憑不過是件華而不實的嫁妝,裝裝門面而已。而她呢也從沒想過(也許是沒遇到過),要在學業(yè)和情感中進行取舍。直到畢業(yè),她還沒有過一次戀愛,所以她一定要努力趕跑這種念頭——在這關鍵的時候。

豈不知感情這東西就像新式手銬,越掙扎越緊,銬的不是手而是心。她雖然管不住自己的心,但管得住自己的身,她決定再不去旅館了。

第二天一早宋菲就坐在陽臺上讀英語、背政治,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不知過了多久,肚子有些餓了,一看表已經(jīng)11點多了,暗自慶幸自己的自制力。

她燜上大米把昨天買的排骨燉上又切了個白蘿卜?!岸蕴}卜夏吃姜”,白蘿卜對治療感冒有輔助作用。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做的是兩個人的飯!不免有些沮喪。這才明白為什么古往今來有這么多“情不自禁”的愛情佳話?!扒椤彪y“禁”啊,下意識總像驢拉磨似的繞圈子,終歸又會繞到“情”上的。唉,做已經(jīng)做下了,明天一上班又不能在家吃飯了,總不能倒了吧。去吧,去吧。反正他一兩天就走了。就像一篇文章,不能起筆就是句號,中間的段落會有問號、嘆號、省略號的,篇幅長一些,句號就劃遲一些罷了。

她一邊準備著送飯的家什一邊告誡自己,待會兒見到他一定要冷淡些,不能讓他看出自己的心思,要么,還是客氣些罷,越多禮越顯得生分。正想著,有人按門鈴,宋菲打開門一看:竟是齊鳴!“是你?你怎么找到我家的?”她驚喜地說——剛才的設定全部作廢。

齊鳴一笑:“問誰不知道呀,小宋老師家?!?/p>

宋菲陰下臉說:“是那位小姐告訴你的吧?!彼f不是,是一路問來的,請她出去吃飯。宋菲說飯已經(jīng)做好了,就在家里吃吧。

齊鳴說:“我來跟你搶飯吃了?!?/p>

宋菲脫口道:“就做了兩個人的飯,你不來我還準備送過去呢。”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齊鳴只好說晚上他請客,便自告奮勇地說要露兩手。宋菲很樂意給他打下手??吹剿菋故斓牡斗?、老到的廚技,宋菲不禁為昨天的班門弄斧臉紅。菜端上來色、香、味俱全?!皼]想到你還有這手藝哩,我還以為獨生子都是嬌生慣養(yǎng)的呢?!?/p>

齊鳴一邊解下圍裙一邊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母親干的是計件活,一忙起來連飯都是我做好送到車間去,這獨生子的無依無傍的滋味我可是嘗夠了,嬌生慣養(yǎng)倒是沒嘗過。”說得宋菲有些不好意思了。

吃完飯稍坐了一會兒齊鳴便起身告辭,說要去車站買票,晚上有一趟到山東的車。雖然宋菲很清楚這是這段錯位感情的必然結局也是最好的結局,但就此畫上句號心里還是酸楚楚的。

齊鳴說著從皮包里掏出一張百元大票來:“真不好意思,還讓你給我墊付了醫(yī)藥費?!?/p>

宋菲像摸著紅炭似地馬上擋了回去:“不不不,不能要。”

“那怎么行?平白無故地給你添了這么多麻煩不說,哪能再讓你墊上錢?”

他非??蜌獾卣f,越客氣多禮就越顯得生分,這句話好像是自己說的。宋菲平靜了下來說:“哪能用得了這么多呢,我給你找錢。”說著從口袋里掏出錢來。

齊鳴說什么也不肯收,宋菲就往他皮包里塞,他慌忙用皮包一擋,“啪”從包里滑出一件東西來?!吧矸葑C!”倆人幾乎同時喊出來。

宋菲手腳麻利搶先一步拾起來:“齊鳴,”沒錯!是他的。“你……你為什么騙我!”宋菲氣得渾身發(fā)抖,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所欣賞的、暗戀的竟是一個騙子。

“騙子!”

“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我沒有惡意,我不想讓你知道,我以為我馬上就要走的,我……”齊鳴臉色煞白,語無倫次地解釋著。誰知越解釋越亂,宋菲有些歇斯底里:“我不聽!不聽!不聽!你走,走!好,你不走是嗎!好,我走!”她幾乎喪失了理智,奪門面去?!八畏疲∷畏?!”齊鳴追了幾步回頭看看洞開的房門只好返回。

大病初愈的齊鳴實在經(jīng)不起這情緒的大波大折了。他跌坐在沙發(fā)上,虛汗淋漓,心口一陣痙孿,痛得他蜷曲了身體。是的,他是故意隱瞞了真實,只是不想傷害她,她太單純了,他不忍讓那血淋淋的真實玷污了這份純潔。幾天來,他一直強迫自己不去回憶那不堪回首的一幕,他害怕再經(jīng)歷一次生離死別的痛苦。

已是夢斷香消、陰陽兩隔。只有妻子那痛苦掙扎的哀號還繚繞在空間。心口的銳痛變成了鈍痛,沉重而持久——

“大夫,求求您,快做剖腹手術吧!”——一種陌生的悲憫聲?!斑€早著呢,等著吧!”值班室里傳出睡意朦朧的回答?!按蠓?,求您了,救救她們母子吧!”——一米八的血性漢子折下了高大的身軀。“你少來這套,我們見的多了?!薄贻p護士那張被冷酷扭曲了的臉。“唉,太遲了,母子都沒有保住?!薄樽韼熗榈哪抗狻煨剞D——慘淡的燈光像荒丘里的冥火,閃爍、消失。眼前一片黑暗,像被一個巨大的密不透氣的黑箱子罩住了,心口憋悶喘不過氣來。

四周一片慘白——死亡的顏色。顫抖著掀開雪白的床單,妻子直挺挺地靜靜地躺著,烏黑散亂的頭發(fā)、漸漸僵硬了的身體、無血的唇、寡白的臉——沒有了呻吟,沒有了痛苦就這么靜靜地躺著。剛才,她還拽著自己的衣角,兩眼噙著淚水,張大嘴想要說什么,然而,他竟不知這就是她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掙脫了她的手,滿懷希望地把她送進了手術室。想不到這竟是她目光最后停留的地方……“簽個字吧,死亡時間3點36分?!币粋€冰冷的聲音,是那個紅鼻頭醫(yī)生?!靶呐K功能衰竭?不,不是的,她沒有心臟病,她沒有??!”“心臟不好就不能用催產(chǎn)素,這可是你們家屬要求的?!奔t鼻頭醫(yī)生一邊忙著清點手術器械一邊忙著為自己推卸責任。“是太遲了,是你們太遲了!”白色的托盤里放著一把帶血的手術刀——血,那是妻子的血——你想干什么?你,你還敢殺人不成?殺人?是的,是你們殺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是你們殺了她們!憤怒,瘋狂,一陣陣的暈?!矍爸皇且恍┬D的烈焰般的火花——快速的、火紅而瑰麗的火花,綻開在白大褂上,綻開在一張張紅潤健康的被恐懼扭曲了的臉上。綻放著、流動著。尖叫,一聲聲的尖叫……尖叫?不是的,是手機響了。天啊,這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妻子死了,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孩子也死了,被扔在一只紙箱里。地上到處是血,血泊中倒著一名醫(yī)生和一名護士,自己滿手的鮮血——“我殺人了?我殺人了!”電話?是母親!母親馬上就會來的。他害怕了,他怕再見到母親那雙癡呆失神的眼睛——望著漸漸冷卻的父親,母親一動不動石雕木刻一般。許久,忽然像發(fā)了瘋似地緊緊摟著自己:“兒啊,媽只有你了,媽可只有你了!”他不敢想像中年喪偶的母親如何面對老年喪子的災難。跑!對,馬上離開這座城市!他稍稍鎮(zhèn)定下來,洗凈了血跡,脫下那件沾滿了鮮血的皮夾克將孩子裹好??蓱z的孩子!還沒有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就這么走了。就讓他帶著父親的體溫,陪伴著他的母親上路吧!他跑回病房,拿上東西,迅速地離開醫(yī)院,爬上了一列正要開動的貨車……

宋菲一下樓,正好過來一輛出租車,她二話不說上了車。“小姐,去哪?”“隨便。”司機奇怪地回頭望了她一眼,見她滿臉怒氣似乎明白了,于是,一踩油門直朝東駛去。騙子!我把他當君子沒想到他是個騙子。宋菲回憶這幾天來的經(jīng)歷,種種猜疑串起來:為什么他冒著嚴寒一個人呆立在那兒?而且一連三天?為什么他明明有身份證卻不敢用?連旅客登記表上都用的是別人的名字?還有他昏迷時說的胡話“別抓我”是什么意思?天哪!他不是騙子,他是逃犯!宋菲驚出了一身冷汗:糟了,他還在我家。我真是昏了頭,自己跑出來,把他留在家里,我真是引狼入室呀,不行,我得報警!報警?這會兒他恐怕早跑了,難道還等我?guī)巳プニ麊幔克屗緳C在一個公用電話亭旁停下,抱著一絲僥幸撥通了家里的電話,30秒過去了沒人接,果不出所料:他跑了。宋菲正要擱電話,那頭“喂”了一聲。

“齊鳴!你還在?”宋菲脫口而出。他怎么不跑哇?這時她倒希望他一跑了之。

“是我,你在哪兒?我怎么才能找到你?你沒穿大衣,也沒帶鑰匙,快回家吧,我不是壞人,請你相信我!喂,喂你在聽我說話嗎?”宋菲的腦子都麻木了,眼前明晃晃的太陽照著電話亭發(fā)出金屬的冷光,耀得她一陣陣暈眩,有種失重的感覺。

話機里仍響著齊鳴幾近哀求的聲音“請你相信我,我不是壞人,真的,我不是壞人?!眲偛庞蓱嵟瓨嫿ǖ膱詮姶丝剔Z然倒塌。她幾乎站立不住了,放下電話,努力地定了定神對司機說了句:“回家?!彼緳C淡然一笑,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

下午的太陽失去了正日中天的穿透力,過早地顯出了暮色??諝庵袕浡S的廢氣,大小鍋爐排放出黑煙,將整個城市包裹在灰黯的霧障里,宋菲心里也似一團迷霧。她無法使自己相信齊鳴是壞人。她想起他的笑,那個寒夜里化解了恐懼和敵意的微笑。蘇格蘭作家喀萊爾說過:一個人若是能真正地笑一回,這人就絕不是壞人。的確,只有熱愛生活、心地坦誠、精神健康的人才會真正地笑。她真的迷惑了,好人?壞人?這個人類從搖籃里就開始思考的問題仍讓她不得其解。

宋菲神情恍惚地剛走到家門口,門開了,齊鳴伸手把她裹進大衣里,擁著她坐下。宋菲渾身不停地發(fā)抖,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冷,她想控制住卻怎么也做不到。偷偷地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面色平靜,是那種面對無法的災難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超然平靜。

宋菲預感到事態(tài)的嚴重,她平了平心跳,盡量用一種輕松的口氣說:“你說吧,我洗耳恭聽呢。”

他不語,倒了一杯水給她,然后坐到對面的沙發(fā)上,仍然不作聲,臉色卻越發(fā)難看,呼吸粗重,情緒漸漸激動起來。半晌說出一句話來:“我殺了人!”盡管宋菲作了種種最壞的猜測,聽到這句話還是驚跌了手中的杯子?!拔覛⒘怂齻儯且驗樗齻兒λ懒宋业钠拮雍秃⒆?”齊鳴牙關咬得緊緊的,臉上肌肉痛苦地抽搐著,雖然他竭力想使自己鎮(zhèn)靜,卻無法掩飾內心的悲憤———“我妻子是個中學教師,婚后多年一直是她陪伴我母親生活,老人抱孫心切一定要我轉業(yè),一年多前我才轉業(yè)到這個派出所工作……”

晚霞灰淡了,斜暉正射在墻角,窗外那枯黃的爬山虎尚綴著一兩張殘葉在寒風中發(fā)抖。四周昏暗寂靜,只有暖氣片里回水的嗚咽聲和著這凄切的哀歌。倆人靜穆著,仿佛連空氣都被凝固了,沉重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暮色緩緩垂下來,客廳里的窗簾沒拉,透過玻璃望去厚厚的云層里影影綽綽有個月亮,像個戲劇里的猙獰臉譜,正一點一點撥開灰色的云靄露出一線炯炯的光。街燈亮了,高層建筑上的霓虹燈招牌忽紅忽綠地閃爍著,映在齊鳴憔悴冷峻的臉上顯出了幾分鮮活。宋菲看著看著,忽然跳起來:“不行,你不能回去!好不容易逃了出來難道還要去送死嗎?”

齊鳴一動不動地仿佛泥塑一般。宋菲流著淚說:“你別傻啦,留下,行嗎?你跟這個城市沒有任何瓜葛他們是不會找到你的?!彼圆徽Z。宋菲大聲說:“兩條人命?。∧阆脒^沒有!你的妻子、孩子已經(jīng)死了,難道還要再搭上一條命嗎?還有你的母親,你愿意讓她親眼看到你上斷頭臺嗎?”

齊鳴臉上的肌肉跳了跳,慢慢睜開眼睛說:“當初跑是因為我不知如何面對母親,現(xiàn)在回是因為我必須面對我的妻子?!薄翱伤呀?jīng)死了啊,你回去又能管什么用?——對不起,這話可能有些殘忍?!?/p>

齊鳴激動起來:“我欠她的太多了,我不能讓她死得不明不白,更不能讓她死后連個收尸的親人都沒有!還有我的母親,她的父母,不知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是個男人,我不能只顧自己逃命而把責任推卸給別人,我必須為我的行為善后!即便是死,也要求得個心安理得?!?/p>

宋菲頹然倒在沙發(fā)上喃呢著:“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看著宋菲痛苦的神情,齊鳴心里很難過。

流亡到這座城市,遇到了宋菲他覺得是一種天意,千里迢迢來追懷一場不舍的塵夢。但這幾天來宋菲的古道衷腸、柔情蜜意讓他感到不安。昨天,當他剛從昏睡中醒來看到宋菲正仰著臉充滿孩子氣地承接著太陽光里的飛塵在戲耍時,心里怦然一動: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又在犯罪。從那一刻起他就下定決心要馬上離開這里,決不能在她的生活里留下傷痕??扇f萬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意外”。他愧疚地說:“對不起,我知道我做了一件非常荒唐的事。我不該那天晚上專門去等你?!?/p>

宋菲驚愕了:“你在說什么?專門等我?”他點點頭。

“那天,我倉惶地爬上一列火車,我一直神思恍惚地在恐懼悲憤的心靈中思想一件事:我真的殺人了嗎?我不停地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噩夢,可周圍碼著整整齊齊貨物的車廂又在提醒我:這是真的——我此刻正在逃亡中,不知要到何處,也不知這火車會把我?guī)У胶畏?。就這么恍恍惚惚的不知過了多久,好像火車停住了。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撩開篷布一看:四周一片漆黑?;疖囃T诹艘粋€我不知名的車站??戳丝词直恚?點鐘。也就是說我離開那座城市已經(jīng)有十六七個小時的路程了。我松了口氣,這時才感到又饑又渴。于是我跳下車,從縱橫交錯的鐵道中隨意地選了一股。我的運氣不錯,沒走幾分鐘就看到路燈了。我加快了腳步,剛走到鐵道口忽然眼前一亮:路燈下,正駛過一輛女式坤車,白圍巾、棗紅色羊絨大衣——那是我去年出差在北京買的。是她剛剛下了晚自習,我們說好在拐彎處的街燈下等的。我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就聽一聲驚叫——我清醒了?!?/p>

“慢著!”宋菲打斷了他的話,“你是把我當成你的妻子了?”

“是的,”他說,“你走后,我呆立在那兒很久很久……同樣的棗紅色大衣、白圍巾,同樣是下了晚自習沒有人護送的年輕女教師,還有,同樣驚慌無助的眼神。我明白了,這是妻子在冥冥之中昭示我爬上這趟車,來到千里之外的這座城市,引著我準確無誤地在此時此刻此地與你相見,她在告訴我,你需要幫助?!彼畏茰喩戆l(fā)#下意識地往齊鳴身邊靠了靠?!坝谑?,我在車站附近的一家私人旅館住下了。休息了一天我的思維漸漸恢復了。那是絕望后的省思和憬悟:回去自首。我知道這是個帶著血腥味的決定,我要以我生命的代價為妻子討回公道!而走之前,我想護送你一次。你知道嗎,結婚這么多年來她吃了多少苦可從來沒抱怨過,她只說她最大的愿望是每次下了晚自習我能接她,她說,她怕黑……”宋菲什么都明白了。她只是齊鳴絕望中的慰藉,一件代用品。仿佛收到了一只包裝精美的空禮盒,無論如何有種空落落的感覺。

“對不起,我不該把你也繞進這是非中,這是我一個人的災難,沒有理由讓別人來承擔?!睅滋靵硭孟裨趬糁行凶撸X子昏昏沉沉的,如此創(chuàng)痛巨深又無止無境的苦難使他陷在一種感覺不到痛苦的麻木狀態(tài)里,是宋菲的柔情喚醒了他的痛苦——他又傷害了一個女人!雖然他盡力避免對她的傷害,但還是在她平靜的生活里投上了陰影。他憐惜地伸過手去摟住了她仍在微微顫抖的肩膀。宋菲順勢靠在他的肩頭上?!敖枘愕募珙^靠一靠”,這好像是一句電影臺詞。一個“借”字心酸無數(shù),借女主人暫時空缺的位置暖暖心情還得忐忑不安地防著他隨時抽身便退。而比起這種偷歡的女人來自己是不是更可憐?至少她們還有企盼,可以為下一次再見蓄積感情,而自己卻是一次性消費,連透支都不成……。她依偎在他寬闊的胸前,覺出了一種難以描摹的酸楚和哀傷,同時也感到了一種幾近致命的幸福。她一動不敢動地保持著這個姿勢,生怕一動這幸福感就會消失。他們就這么靜靜地坐著,仿佛為了在他們的記憶中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為即將的永久別離醞釀回憶。

宋菲知道任何挽留都是徒勞,任何勸說都是多余?!皫c的車?”她輕聲問。

“11點半?!?/p>

“只有5個小時了?!?/p>

“我們出去吃飯吧。”他還記得他的承諾。

她一點胃口也沒有,但不忍拒絕。他們剩下的時間只能用倒計時了?!拔覔Q件衣服?!彼匕涯羌椉t大衣疊好放進衣柜里(大概這一輩子她都不會再穿了)。換了一件大紅的羽絨服,對著發(fā)愣的齊鳴說:“咱們走吧。”

正是下班時間,遠遠近近的汽車、摩托車正倉惶地響著喇叭。一輛輛自行車急駛而過——他們都是有家在等待的人。時不時有出租車放慢速度停在他們身邊,而他們只想把時間拉緊,再用腳步一寸一寸地丈量。倆人默默無語地走著,猛一抬頭,忽然發(fā)現(xiàn)竟不約而同地走到了火車站。倆人相視一望又會意地苦笑著:無奈總是傷心地啊。

看著齊鳴擠進人群里又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手里舉著一張車票!小小的車票如同鋒利的刀片,飛快地劃過她的心頭——心口一陣銳痛。她終于忍不住一轉身逃也似地走出了售票大廳。

這是家新開業(yè)不久的大酒店,設施氣派豪華,10層的建筑已經(jīng)是這座城市的至高點了。來到單間雅座早有迎賓小姐在門口候著。雅間很暖和,雪白的墻,潔白的細瓷餐具配著藍白格的桌布顯得潔凈素雅。

“這環(huán)境不錯,瞧,俯視全城。”齊鳴拉開窗簾,漆黑的天幕上繁星閃爍,似乎與天比齊。如此登高宋菲還是第一次,竟有些眩暈了?!霸谔炜罩惺欠N什么樣的感覺?”她問。

“超凡脫俗,”他說,“離開了塵世,脫離了地球的吸引力,連人間的空氣都沒有了還能不超凡脫俗嗎?從空中俯視地面更是有一種主宰萬物的感覺,所以人人都向往天堂。”說完輕松一笑。宋菲心頭一顫,感嘆他內心竟能容納冰炭相激的兩極。

雅間的柜式空調正制造著暖烘烘的熱氣,而窗外寒星滿天冷霜滿地。宋菲知道這眼前的溫暖是虛幻的短暫的,心里一陣悲愴,掉下淚來,這一哭便失去了自控,索性趴在桌上慟哭起來。齊鳴也不勸默默地看著她,等她哭夠了才遞過面巾紙來:“宋菲,我是一個罪人,從我舉起刀子那一刻起我一直在犯罪,我觸犯了法律使我的母親和妻子生前死后為我蒙羞,而我最大的罪過是讓無辜的你受到了傷害。你是個好姑娘,聰明、善良又有前途,而我,一個沒有明天的死囚犯,帶給你的只有災難。為我,你不值得!”宋菲何嘗不明白這些,正因為明白才會有傷痛,才會有萬念俱灰心事如冰的悲哀。

殘月更深,冷漠枯寂。有人說春夏的月亮是情人的月亮,秋天的月亮是詩人的月色。冬日的月亮呢,那該是離人的月色了吧。“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凄冷的月光正是離人心境的對白。

遠遠地望見了車站鐘樓的大鐘,綠瑩瑩的夜光指針如同幽靈的眼睛一眨一眨,看得人身上發(fā)冷。齊鳴停住了腳步:“別送了,回去吧!”宋菲呻吟著:“真的不能再見了?留下電話吧,讓我知道你——好不好?”齊鳴眉峰微蹙,痛苦地沉思了一會兒從皮包里拿出手機放到她手里:“拿著!手機開著,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跟你通話。記住:不管是誰打這個電話你都不要說出你的地址和姓名,聽清了?”宋菲懵懵地點點頭。

齊鳴一揚手擋了一輛出租車,他扶著宋菲上了車然后俯身對司機說:“天晚了,勞您費事把她送到家門口,拜托啦?!?/p>

出租車在原地掉了個頭,車頭剛剛拐到與路沿并行時,突然,齊鳴從車后飛奔過來,一個旋風似的270度大轉身后穩(wěn)穩(wěn)地挺立在車前!“嘎吱”一聲刺耳的剎車聲,車子停住了。司機的頭差點撞到了方向盤上。宋菲驚恐地張大了嘴半天沒回過神來。當她看到他呆立在車前正淚光盈盈地望著自己時,她忽然明白了,猛地推開車門,卻見齊鳴一轉身大步向車站走去。夜,漫卷著透透的黑暗,像是地獄的入口,裹挾著寒風一下子把他那高大的身軀收攏了去。司機似乎也被剛才那一幕震撼了,半天才輕聲問:“可以走了嗎?”宋菲點點頭。

又看到鐵道口那盞燈了,還是那么一如既往地佇立著。燈下再也沒了那敏捷剛健的身影。“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說,惟有輕輕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幾十年前的張愛玲好像預見了今天的故事,他們只不過是這劇本的演員。好像一個約定,一個前生的約定;昏黑慘白的天地間,只有你和我,就這么相遇了,問一句:“你也在這里嗎?”

不知怎的,宋菲又有一種直覺,而且是非常強烈的直覺:這不是結尾,而是開始……

車一直開到樓門口,下車時司機突然說:“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姑娘,值了!”宋菲先是一楞,繼而明白了,凄楚地一笑。

一進家門,首先嗅到了股濃烈的氣味,是煙味和其他什么的混合味,這是他留下的氣味!宋菲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虛緲,久久地枯立窗前。一輪寒月,兩地離人,今晚,夜長人不寐……

在以后的幾天里,等待,成了宋菲生活的全部。雖然這等待中有希望,有擔心,有害怕,但更多的是企盼,企盼出現(xiàn)奇跡。她把手機的鈴聲調到最大,24小時都不離身。夜里睡在床上也緊緊地把手機攥在手心,似乎這樣就能攥住他的生命。1天、2天、3天過去了,宋菲的急切變成了焦慮,但她相信他一定會來電話的,他們的故事還剛剛開始。4天、5天、6天過去了,宋菲的信念開始動搖了——直覺怎能同國法抗衡?每天經(jīng)過那盞路燈下總有種憑吊的感覺。她的精神幾乎崩潰了,常常面對著手機發(fā)呆,那閃爍著的綠色指示燈是他律動的生命呵,她不相信這鮮活的生命會如此迅速地枯萎。她快垮掉了,一點一點地、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慢慢垮掉。也許他說的對,為一個他生未卜此生休的罪人,不值得。她告訴自己,忘了吧,忘了吧,權當一場噩夢吧!可她卻永遠也忘不了那幾近瘋狂的驚心動魄的一剎那,然而僅這一剎那,就夠她享受一生一世的了。那司機說的對:值了!在煎熬痛苦中宋菲度過了20世紀的第一個新年。

星期天早上一醒來,或者說她睜開眼睛,因為這一夜她異常地警醒,即使在夢中。她默默地向蒼天,向神明祈禱,她相信,蒼天,神明一定會保佑好人的。她不知如何打發(fā)這一天,懶散地什么也不想干,功課也怠懈了多日。原本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研究生考試也變得無關緊要了。一個生命的價值同一張文憑的價值是無法放在同一天平上的。想想還是上街吧,購物是女人發(fā)泄不快的最好方式。她穿好衣服,把手機小心翼翼地放在衣袋里,胡亂擦了把臉,便出門了。

宋菲推著購物車在超市漫無目的地走著,轉到服裝區(qū)她停下了,想起那天要給他買內衣而后沒買成心里有些內疚。她仍然拿了一套白色的三槍牌內衣,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決定買下。剛把衣服放進推車里,忽聽到手機響了,她慌忙向四周看看,是不是別人的手機鈴聲。這幾天她對這聲音有些神經(jīng)質了,當她確認是自己的手機時,她興奮、緊張得有些呼吸困難了,手忙腳亂地打開手機急切地喊:“是你嗎?是你嗎?”

“你好,我是齊鳴的朋友?!币粋€陌生的聲音。宋菲立刻萎頓了。

“我是齊鳴的朋友,是他托我打這個電話的?!?/p>

她的身體在微微發(fā)抖:“他,怎么樣啦?”對方說他很好,請她放心。那名醫(yī)生只是受了重傷,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期,而那個護士根本就沒有傷只是嚇暈了。她問怎么判,對方說那要看最后的審判才知道。不過法庭會考慮他傷人的動機,又是自己投案的估計最多也就三五年吧。宋菲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感謝上蒼!感謝神明!奇跡終于出現(xiàn)了!對方又說齊鳴以瀆職罪起訴了那醫(yī)生和護士,兩案同時審理可能對他有利。她連聲說:“謝謝,謝謝了?!边@時對方突然問:“你是誰?怎么會有他的手機?這幾天他是不是一直躲藏在你那兒?”宋菲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齊鳴要她用手機聯(lián)系是為了不牽連到她!淚水又一次涌了出來……

宋菲捫著難以平靜的心坐到樓上的咖啡廳里,靠著咖啡的作用慢慢地使自己平靜下來。她要好好考慮今后怎么辦?……

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思考,宋菲作出了一個改變她人生命運的重要決定——第二天上午,她向學校遞交了辭呈。校長很吃驚,像這種旱澇保收的鐵飯碗多少人搶都搶不到,你還扔了?她微微一笑,只說要到沿海去工作。下午,她去梁教授家,說很抱歉,不能參加今年的考試了,她想明年報考山東大學的研究生,因為,她的男朋友在山東。梁教授惋惜地說,她終究沒成了他的研究生。

晚上,她給深圳打了電話,讓母親不要急著回來了,好好看小外孫。說她今年不準備考了。母親驚問為什么,你準備了這么久,怎么說放棄就放棄呢!她說她不喜歡這個專業(yè),明年再報考一個理想的學校和專業(yè),現(xiàn)在她要離開家一段時間,要準備明年的考試。母親太了解自己的女兒了。沒有把握的事是不會做的,一旦認準了誰說也無用,只好由她去了。

整理了幾件簡單的行李,還有一大包法律書籍。宋菲登上了東去的列車。放好行李,舒展了一下疲憊的身體,暢快地舒了一口氣。對面鋪的一位年輕婦女很高興來了一個女伴,問:“姑娘,你到哪兒?”

“濟南?!?/p>

“我也是。”

“您是出差嗎?”宋菲很有興致地問。

“不,我探親?!鄙賸D臉上露出嬌羞的喜色。

宋菲望著窗外的萬家燈火,滿臉憧憬地說:“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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