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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生不是鐵

2004-04-29 00:44:03張?jiān)旅?/span>
黃河 2004年3期
關(guān)鍵詞:后媽姥姥爺爺

張?jiān)旅?/p>

火車走到蔣村,沒有它走的路了,我們只好自己走。

大人們都去扶媽媽,二舅不讓,除了我和弟弟,誰也不準(zhǔn)靠近媽媽。媽媽像一團(tuán)沒有骨頭的瘦肉,被二舅堆在一頭瘦瘦的灰毛驢驢背上。二舅一只手托住媽媽,一只手撩起韁繩塞到媽媽手上說,妹子,坐穩(wěn)了,兜緊韁繩。媽媽垂著頭不說話,韁繩松松垮垮地搭在驢脖子下,二舅剛要松手,媽媽就往下出溜。大人們捺不住,又都上手幫扶,二舅急了,朝人們吼喊一聲,自己蹦上驢背把媽媽摟住。

我們上路了。沒有人管我和弟弟,都轉(zhuǎn)圈護(hù)定了駝著媽媽和二舅的瘦驢。我拉著弟弟的手,一聲不吭地跟在驢后頭。蔣村是定襄縣的邊兒,再往前就是五臺縣的河邊村,穿過河邊村就是滔滔的滹沱河了,聽大人們說,姥姥家住在滹沱河的那一邊,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那路真的好長好長喲,彎彎曲曲地繞著高高的大山走,總也走不到頭。看看山頂上那一小片天,我想,大人們肯定是找不見回家的路了。

我們不停地走著,

走丟了太陽;

走丟了天;

走丟了地。

疲乏的腳,踏踩著別人的夢,跌跌撞撞地走進(jìn)黑黑的山的影子里,掉進(jìn)姥姥家那個藏在山腳旮旯旯里的小村子。窄窄的街巷兩邊,全是黑黢黢的門洞,黑黢黢的門洞里有黑影沖我們探頭探腦,怪怪的,有些怕。有個門洞里的黑影沖著二舅說二狗,接回你妹子來了?二舅在驢背上使勁地?fù)寢屨f,噢,俺娘說了,叫妹子給俺換個媳婦。門洞里的黑影就都走到街上來,哈哈地笑著逗二舅,二舅就嘿嘿地傻笑。媽媽不說話,只是把低垂得很低的頭隨著驢背的顛簸不斷地點(diǎn)著。

灰毛驢驢把我們引進(jìn)路盡頭的圈圈兒里,一個破敗的小院。

二舅把媽媽抱進(jìn)點(diǎn)著油燈的小屋,放到炕上。媽媽死死地盯住屋頂一根根黑黑的木頭棒子,一動不動地躺著。姥姥端著油燈跪上來看媽媽,說不用老盯著,掉不下來。媽媽不做聲,依舊死死地盯住那些黑棒棒,一動不動。姥姥用手摸摸媽媽的嘴,又摸摸胸脯子,猛地吸一口長氣,一邊使勁地?fù)u晃,一邊叫著媽媽的名字。媽媽不理她,死死盯住屋頂?shù)暮诎舭?。姥姥說完了完了,早就斷氣了。二舅聽說,就大叫大嚷地嚎哭起來,說妹妹死了誰給換媳婦呀。姥姥就罵他說嚎死了,你妹子是走得累了,想睡覺了。二舅就嘿嘿地笑笑不再鬧,姥姥用手抹抹媽媽的臉,媽媽就閉上眼睡去了。

月亮升起來。夜,很深了。村子里靜靜的,靜得怕人。姥姥在棗樹下的條石板上燃了幾柱香,拉我和弟弟同她一起跪在當(dāng)院,求月亮爺爺保佑媽媽醒來。香越燃越短,變成煙去尋找月亮。一陣微風(fēng)吹來,月亮受不住棗圪針的刺癢,在樹梢上搖擺。樹上掉下幾片葉子,幾粒青棗,打在姥姥身上,打在樹上拴著的灰毛驢驢背上。我和弟弟守不住,睡了。姥姥還在喃喃。

大人們都說媽媽死了。我不信,我告訴弟弟,大人們都在胡說,媽媽是太累了,是睡著了,總要醒來的。他們把媽媽裝到一只大木頭匣子里,抬到玉米地的一個坑里,埋了。我和弟弟都不哭,二舅打了我們每人一巴掌,弟弟就尖聲地嚎哭起來。我使勁咬住嘴唇,不讓眼淚流出來。我悄悄告訴弟弟,等月亮再升起來的時候,我們也像姥姥那樣,在條石板上燃上一炷香,跪在月光下,求月亮爺爺喚醒媽媽。

那晚,我5歲,弟弟3歲半。

不滿周歲那一年,媽媽把我生在閣外街一條小巷子里的土炕上。

姥姥從五臺山旮旯旯里的那個小山村來太原伺候媽媽坐月子。

后半夜,睡得好好的姥姥突然坐起來,啪啪啪地隔著被子拍起了大腿。她高高地?fù)P起胳膊,使勁地拍下去,拍幾下,就沒頭沒腦地叫罵。姥姥拉著長長的五臺調(diào)的唱腔說,唉-唉,后悔煞了后悔煞了,古城里厚厚沉沉的人家不尋,尋下這么個窮走工的,房無一間地?zé)o一垅。叫罵一氣后,又啪啪啪地拍巴掌,這拍巴掌的聲音比拍被子底下腿的聲音要響亮得多。姥姥拍著巴掌叫罵,把你個窮走工的,把你個葬了良心的灰小子,你把俺花兒也似的閨女騙得來卻不管俺兒了,啊哈哈,誰給俺兒生兒育女呀,俺的命咋就這般苦呀啊啊。因?yàn)樗械穆曇舳荚谒X,姥姥制造出來的這些聲音就有了驚天動地的威力。爸爸被姥姥這陣勢嚇住了,不敢吭氣,裝睡。媽媽把乳頭塞進(jìn)我嘴里,悄悄地流淚。

后來我沉不住氣了,聽到姥姥制造出來的那種聲音就扯破嗓子嚎哭,因?yàn)闊o論怎么努力也吸不出多少充饑的食物來,奶水都從媽媽的眼睛里流了。我的參與讓姥姥更得勢了,白天也坐在地上拍大腿拍巴掌地叫罵,罵著罵著就沒氣了,頭一歪腿一蹬,嘴角吐著白沫子翻了白眼。爸爸和媽媽就窩腿掐鼻子捋胸口地一陣緊忙乎。姥姥醒來還接著鬧,爸爸說不能過就離了吧,媽媽就哭,姥姥就罵媽媽沒出息,姥姥說,一個窮走工的,有甚好,說好給俺兒娶媳婦,兩年了沒見媳婦的影兒,明明是要絕老娘的后哩么,灰妮子,你不要嫂嫂老娘我還想要孫子哩。

姥姥把爸爸媽媽逼到法院去了。法院說我不夠一周歲,不能離婚。爸爸媽媽就又相跟著回來。姥姥做不了政府的主,摔摔打打地回五臺老家去了。媽媽高興地抱住我又親又咬,說我救了她救了這個家,就給我取名叫挽家。

一年以后,姥姥又來了,催問離婚的事。媽媽說過得挺好,不離了。姥姥就又坐在地上拍大腿拍巴掌,翻白眼吐白沫,把爸爸媽媽又逼到法院去了。媽媽這次不是很怕,她知道,肚子里又有一個小人兒能救她,她還能跟著爸爸回來。媽媽甚至都為小人兒取好了名字,叫二挽。可是,法院那個法官卻說媽媽肚子里沒有小人。媽媽抱著我戀戀不舍地跟姥姥走了。爸爸無奈,卷起鋪蓋卷也走了。

媽媽抱著我住到大二府巷二號院,等姥姥給選個能換回二妗的好人家。

姥姥是個寡婦,姥爺早年逃反時死在外面了。姥姥守著大舅二舅媽媽三個兒女過日子,大舅十幾歲就跟著八路軍跑了,到現(xiàn)在沒有音信。二舅有瘋病,二舅的瘋病時好時壞,快30歲了娶不上媳婦。姥姥原打算媽媽出嫁時多要些彩禮,給二舅換個媳婦。爸爸喜歡媽媽,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姥姥的要求??墒?,我都來了,二舅也沒有娶上媳婦,爸爸沒有錢。姥姥就把我們拆開,逼迫媽媽給二舅換媳婦。

好人家還沒有消息,弟弟來了。不知道他是咋來的,那個法官肯定地說媽媽肚子里沒有小人,媽媽才沒有理由拒絕姥姥。媽媽恨這個不懂人情世理的小人兒,該來的時候躲躲藏藏的,不該來的時候卻來了。她想把他摁在尿盆里,可是不知為什么,她忽然又想再看他一眼,就在再看了那個小人兒一眼的時候,媽媽真的不知道自己咋了,她緊緊地把那個小人兒摟在了懷里。我們靠媽媽踏縫紉機(jī)給人做衣服維持生活,因?yàn)橛辛说艿?,媽媽的縫紉機(jī)常常踏到深夜。

奶奶看我們來了,奶奶說媽媽要是愿意回去,爸爸就來接我們,奶奶抱著二挽親吻著說真像他爸。媽媽在奶奶懷里哭了。

姥姥也來信了,姥姥的信上說她給媽媽選下好人家了,二舅就要來太原接我們了。媽媽跟我說,管他甚的好人家,我們等爸爸。就在我們盼著爸爸來接的時侯,奶奶唉聲嘆氣地來了。奶奶說,后媽她爸領(lǐng)著后媽住下不走了,攆也攆不走。

媽媽病了。一天不如一天,起不來了。

媽媽躺在火車的長座椅上,緊緊地攥住我和弟弟的手,不說一句話,只是閉著眼睛流淚。直到火車在它的終點(diǎn)站停車時,那猛地一聲震動,媽媽才睜開了淚眼,死死地盯住車窗外灰蒙蒙的老天,再也沒有閉上。

爸爸和爺爺抱著我和弟弟在前面大步地走,姥姥顛著小腳踩著碎步在后面攆。姥姥終于跑不動了,坐在五臺縣城南門外的大坡上,拍起了大腿。

甩脫姥姥的糾纏回到太原,爸爸把我和弟弟留給了爺爺奶奶。

爺爺是個讀書人,是我們老家村子里一個大戶人家的三少爺。三少爺看上了他家的使喚丫頭,他爹嫌丟人,把他攆出了家門。三少爺帶著他家的使喚丫頭到太原府來闖事業(yè),使喚丫頭就成了我們的奶奶。河邊村的閻錫山在省府當(dāng)督軍的那些年,晉陽市面上流傳著“會說五臺話,能把洋刀挎”的謠諺。爺爺是五臺人,還識得幾個字,可是混來混去,只混得一把瓦刀挎。瓦刀也是刀,算是沒有辱沒了五臺人的名氣。有一天,五臺籍老鄉(xiāng)的督軍大人挎著洋刀跑到臺灣島上去了,爺爺挎著瓦刀進(jìn)了市建筑公司。

我家有一尊挺著大肚子老是笑的銅佛像,一只不知什么朝代傳下來的漂亮的鑄鐵花茶壺。銅佛是奶奶的,奶奶信佛。奶奶每天都要給佛擦身子,擦得佛閃閃地放著金光。每逢初一十五,奶奶都要給佛燒一炷香,邊捻著佛珠磕頭邊喃喃地說著什么。佛老是坐在大躺柜上,慈祥地看著我們一家子笑。鐵壺是爺爺?shù)?,爺爺愛喝茶。奶奶說這鐵壺可老了,比爺爺?shù)臓敔斶€老。鐵壺是圓的,像立起來的西瓜,頂上一只圓圓的蓋,蓋上一顆圓圓的小鐵蛋蛋,圓圓的提把彎成一個圓圓的圈長在壺頂上,壺沿上有一圈好看的小花紋。爺爺每天都要把壺擦好幾遍,擦得錚亮錚亮地放著青光,擦得壺沿上那一圈鑄花鮮鮮活活的,能聞到花的香味。爺爺擦凈壺,就把壺氽進(jìn)水甕里,咕咕嘟嘟地灌滿水,坐在火爐上。壺老是坐在火爐上,滋滋地冒著熱氣咕嘟咕嘟地滾著,也象是在笑。我和弟弟愛扒住大躺柜的沿看佛笑,看著看著我們就也笑了,和佛一起哈哈地大笑,逗得爺爺奶奶也笑。

笑到六歲那年,我們笑不出來了。居委會的人挨家挨戶地收銅收鐵,奶奶用她的紅肚兜把銅佛像包住,放進(jìn)被子后面的柳條箱子里,爺爺把鑄鐵花茶壺泡進(jìn)比我還高的大水甕里。再后來有錢也買不到糧食了,奶奶做飯用舀飯勺舀起玉米面,用筷子刮平,一頓飯舀4勺面,蒸4個小窩頭,每人一個,要是喝糊糊就多舀幾瓢水,4口人一勺面就夠了。街道上建起了大食堂,居委會的人來動員我們?nèi)胧程谩敔敳蝗?,爺爺說自己給自己做飯還吃不飽,大鍋飯更吃不飽。

我想,我們的好日子是被奶奶裝進(jìn)柳條箱里,被爺爺泡進(jìn)大水甕里了。居委會的人也餓得走不動了的時候,奶奶又把銅佛像從柳條箱子里請出來,爺爺又把鑄鐵茶壺從大水甕里撈出來。奶奶還是每天敬她的佛,佛還是坐在大躺柜上慈祥地笑著,爺爺還是每天擦他的壺,壺還是坐在火爐上咕嘟咕嘟滾著,像在笑,可我們的日子還是沒有好起來。

我和弟弟真能吃,一頓能喝三大碗糊糊吃兩個窩頭還不飽。爺爺就托人買不要糧票的麩面和像豆腐渣一樣的淀粉回來吃,奶奶把裝著淀粉的面口袋放在水盆里揉,一直揉到擠出的黃水變成清水。奶奶說淀粉是玉米棒棒玉米稈高粱稈用火堿漚爛后磨成的,火堿揉不干凈能漬壞腸子和胃。奶奶把麩面和淀粉蒸成窩頭。爺爺不讓我們吃,他自己吃,爺爺說他不愛吃玉米面窩頭,就愛吃麩面和淀粉。奶奶每頓飯還是量4勺面,蒸4個窩頭,我和弟弟每頓可以吃到一個半窩頭了。食堂管理員和爺爺是好朋友,每天晚上都悄悄地給我們端來一大黑碗黑豆芽,這是我們一天的菜。我們有時也能吃到一點(diǎn)葷腥,人們都說麻雀是四害,只要有麻雀來了,就都拿出鍋碗瓢盆來敲打,不讓麻雀們落下,麻雀們就拼命地飛,一直飛到神經(jīng)了瘋了筋疲力盡了從天上掉下來,我們就撿回來燒了吃。

爺爺遇到麻煩了,得了拉不下來的怪病,吃果導(dǎo)片喝蕃杏葉子水都拉不下。奶奶說爺爺是麩面和淀粉吃多了,得多吃些蔬菜。我們就都把黑豆芽菜讓給爺爺吃,爺爺不吃,他說嫌豆腥氣。為了讓爺爺能拉下大便來,我跟著鄰居的姨姨嬸嬸們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汾河壩堰去挖野菜捋樹葉,我認(rèn)識了許多人能吃的草和樹,我們常吃的草有甜苣、苦苣、沙蓬、苜蓿、灰灰菜、掃帚苗,常吃的樹葉有楊樹葉、柳樹葉、榆樹葉、榆錢錢,有時還拔了農(nóng)民的蕎麥苗和蓖麻苗回來拌涼菜吃。爺爺吃草吃通了肚子,也吃胖了身子,胖得用手指一摁一個白坑,奶奶邊摁邊數(shù),能連著摁7個坑。爺爺躺在炕上起不來了,黃黃的臉上閃著綠光,腳也大了。奶奶說男怕穿鞋女怕戴帽,怕是不行了。

那天只有我和爺爺在家,爺爺忽然有了精神,他讓我把鐵茶壺放到他的枕頭邊,又要了抹布。爺爺好久沒有擦拭他心愛的壺了,他側(cè)轉(zhuǎn)身子,吹去壺上的浮塵,拿抹布仔細(xì)地擦起來。壺又亮了,顯出往日的神態(tài),爺爺?shù)难劬σ擦亮?,胖胖的黃臉上閃出了紅光,他抱著壺笑了。他讓我把壺灌滿水,用褲帶系住掛在他脖子上,他說這能治好他的病。我高興地照著爺爺?shù)脑掁k了。爺爺很疼我。

這該死的鐵花茶壺,好沉好沉喲。再灌滿水,我差點(diǎn)兒就提不起來。

爺爺仰面躺在炕上,把頭擔(dān)在炕沿外,笑瞇瞇地閉上眼睛等著。我兩只手提起系著爺爺重新擦拭得锃明漂亮的鑄鐵花茶壺的紅褲帶,緊咬著嘴唇,臉撅得滾燙滾燙的,好不容易才套過爺爺?shù)念^,剛剛繞過他翹著白胡須的下巴,我就把手一松。爺爺立刻就張大嘴巴吐出了舌頭。我想,爺爺肯定是又舒服又高興,就也高興地搓搓發(fā)麻的手,吐出一口長長的氣。我說爺爺病好了吧,爺爺不說話,嗓子眼打著呼嚕,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我忽然發(fā)現(xiàn),爺爺看我的眼神和平時不一樣,他分明是在瞪我??粗墓謽幼?,我害怕了,我說爺爺快告訴我,你咋了,要不要給您重弄。爺爺還是定定地看著我,只用嗓子眼兒打呼嚕,舌頭長長地從張開的嘴里伸出來。我不知道該咋辦,抱住爺爺?shù)念^哭了。

奶奶回來了,奶奶一進(jìn)門就驚叫著跑上來推開我,取下爺爺脖子上的鐵壺,在我背上狠狠地?fù)v了幾下子,說我沒有良心,爺爺那樣疼我,我卻要害死他。又說爺爺是造孽,不想活了為什么不自己去死,還要拉孩子當(dāng)兇手??蓱z的爺爺什么也不說,只是在嗓子眼里打呼嚕。

奶奶忽然不罵了,瞪住爺爺?shù)芍难劬Α敔斠廊粡堉焐熘囝^,嗓子眼里的呼嚕聲沒有了。奶奶抱住爺爺?shù)念^跪在地上,悄悄地哭了。奶奶說老漢,有甚想不開的,非走這絕路,你就忍心把這熬煎的日子給我一個人撂下,既然狠了心要走那就放心地走,兩個孫子有我哩。爺爺?shù)念^在奶奶懷里瞪著眼睛,張著嘴,伸著舌頭,不說一句話。奶奶說老漢,我知道你有話說哩,你不想驚動街坊鄰居,你想悄悄地走,把你的口糧留給兩個娃,讓我們多領(lǐng)幾個月的工資,把你的那一份省下,讓我們過幾天好日子。爺爺?shù)念^在奶奶懷里動了動,縮回了舌頭,閉上了嘴,依然瞪著眼。奶奶的眼淚撲簌簌滴落在爺爺?shù)哪樕?,奶奶說老漢,你放心,我一定把你送回咱五臺老家去。爺爺?shù)难劬﹂]上了,眼角滾下四行淚。

奶奶把能賣錢的東西全賣了,當(dāng)然也包括銅佛坐過的大躺柜和泡過鐵壺的大水甕,只留了她的老是笑的銅佛像和爺爺漂亮的鑄鐵花茶壺。奶奶找隔壁的嬸嬸來陪我和弟弟,她雇了一掛馬車送爺爺回老家去了。

再沒有見過爺爺。后來聽鄰居的大人們都詭詭秘秘地說,爺爺早就死了。我問奶奶,奶奶說不要聽他們瞎胡說,爺爺是回老家養(yǎng)病去了??晌铱偸怯X得疑疑惑惑的。那天晚上,我被一陣沉悶的搗砸聲驚醒,睜眼看時,昏黃的燈影里,奶奶溝壑縱橫沒有表情的臉緊緊地繃著,骨節(jié)很大青筋暴突的手握著一把鐵錘,正一下一下地砸著。那只該死的不知什么朝代傳下來的漂亮的鑄鐵花茶壺,在奶奶的鐵錘下變成一堆不值錢的廢鐵。

奶奶四歲就被人賣到我家,做使喚丫頭。

奶奶沒有自己的名姓,奶奶的名姓是解放后普查人口時一個年輕的女警察給起的。女警察問奶奶叫什么名字,奶奶說人家都叫我郝太太叫我老郝家的。女警察說大娘這不是名字,再說了,新社會男女平等,不興叫這個。奶奶說閨女同志,我真的是沒有名字,也不知道娘家姓甚,奶奶就把她的身世講給女警察聽。女警察聽得哭了。女警察問奶奶說大娘,老伴對您好不好,新社會好不好,現(xiàn)在的日子過的好不好。奶奶連連地說閨女,好好好,都好,現(xiàn)在是甚也稱心。女警察一拍巴掌哈哈笑著說大娘,您有好名字了,就叫好稱心。對,郝稱心。

把爺爺送回五臺老家的那年初秋的一天,奶奶正為我們的生計犯愁。門口來了一個討飯的老太婆,和奶奶一樣的小腳,拄著一根木頭傘把,胳膊上挎著一只破竹籃,籃里放著一只黑瓷碗,幾塊土坷垃一樣的菜窩頭。老婦人的臉像一只核桃殼,就是那個樣兒,就是那個色兒。我把她推出去關(guān)在門外。奶奶喝止了我,把老太婆讓進(jìn)屋,請上炕。奶奶踩著凳子從墻上摘下我們家那只落滿塵土的和老太婆那只竹籃差不多的竹籃子,把籃里僅有的少半支掛面拿出來,用衣袖撫去紙筒上的灰。她對老太婆說老姐姐你等著,我給你做飯去。

奶奶給那個老太婆端上來一大碗熱騰騰香噴噴的蔥花潑醋掛面湯。奶奶雙手顫巍巍地把面端到老太婆面前,恭恭敬敬地說,老姐姐,吃哇。老太婆有些不好意思了,一個勁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這,這。奶奶說老姐姐,不要不好意思,我知道,這討吃棍也難往起拿咧,這要飯的口也難往開張咧。

記不起這少半支掛面放了多長時間了,也忘了它的來歷,只知道我們誰生病不想吃飯了就給誰煮上幾根,平時是舍不得吃的。奶奶今天怎么了,竟然一根不剩全給那個毫不相干的老叫花子吃了。聽著肚子里咕咕的叫聲,看著弟弟噙滿淚花的眼,真想撲上去奪下那碗面,掐死這個該死的叫花子。我們眼睜睜看著她吃一口面喝一口湯,一會兒就都吃喝完了。她看看奶奶,看看我和弟弟,把空碗栽起來仰著頭空了空,還伸出舌頭把碗邊舔了舔。

老叫花子走了好大一陣了,奶奶還靠在門框上盯著那個轉(zhuǎn)彎的地方發(fā)呆。過了一會兒,她折轉(zhuǎn)身從門后拿起那只清晰地印著掛面紙筒印的竹籃摸撫起來。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拉住奶奶的手說奶奶不,你不能。奶奶沒有說話,兩串淚珠順著刻滿皺紋的臉落在我的臉上手上。從奶奶滾燙的淚和顫抖的手中,隱隱地感覺到做人的艱難和過日子的艱辛。

那天,奶奶還是背過我們挎著破竹籃走了。

等不回奶奶,我和弟弟餓了,就去了菜站。菜站剛剛卸下一毛驢車茴子白菜,排隊(duì)的人圍著菜堆轉(zhuǎn)了幾個圈。弟弟站在后面擋著,我蹲下去,從人們的腿縫中抓住一只小茴子白的根輕輕地拖出來,看看左右無人注意,把菜藏到衣襟下,拔腿就跑。我們一口氣跑回家,弟弟喘著氣把他的小刀掏出來,迫不及待地把菜割開兩半,捧起半拉就吃。我也顧不得臟,撕了一片葉子塞進(jìn)嘴里,來不及品味就咽下去了。正要再下手,我的手不敢動了,在我的半拉菜上,爬著半條流綠水的大綠蟲子。弟弟嚼得正香,嘴角上綠濃水正往下流著,手里只剩了菜根。我不忍心壞了弟弟的吃興,用小刀悄悄地刮掉蟲子和綠血,由著弟弟吃去。

屋子里暗下來,奶奶還沒有回來。弟弟著急了,問我奶奶去哪兒了,咋還不回來。我說奶奶給我們找吃的找錢去了,奶奶說過,有了錢我們還能上學(xué)讀書。弟弟問我有了錢能不能吃上包子餃子和豬頭肉,我說能。弟弟說奶奶她那么小的腳能走得動很遠(yuǎn)的路么,弟弟不說我倒忘了,奶奶的腳和我們的腳不一樣,象端午節(jié)的粽子。奶奶用一巴掌寬的白布裹腳,尖尖的小襪子穿在白布外面。奶奶的鞋襪都是自己做的,有一雙爺爺給買的漂亮的小尖皮鞋,自爺爺回五臺以后,奶奶就只是偶爾拿出來看看,擦擦,摸摸,再沒有穿過。我沒有見過奶奶不裹布的腳是什么樣子,她從來不當(dāng)著我們脫襪子和裹腳布,我們甚至連奶奶不穿鞋的腳都少見。奶奶上炕不脫鞋,膝蓋往上一跪,手托住炕,兩只腳擔(dān)在炕沿外,腳對腳啪啪地磕幾下,盤腿就坐在炕上了,奶奶的小腳走起路來總是一擺一晃地。是呀,奶奶她走到哪里去了,她能走得動很遠(yuǎn)的路么。

弟弟睡著了。弟弟睡著的樣子第一次在我的記憶中留下深深的印記,瘦小的身子蜷曲在光席子土炕上,黃瘦的小臟臉上掛著粉白的淚道道,薄薄的沒有血色的嘴緊緊地抿著,嘴角爬著綠色的蟲血。天黑了,我沒有去開燈,我們交不起電費(fèi),管理員把燈泡擰走了,燈口上糊著蓋了紅戳兒的紙條,拉不著。我們每天晚上都是早早就躺在炕上,靜靜地聽墻角蛐蛐兒的叫聲,在有月亮的晚上聽月光從窗格子里跳進(jìn)來的聲音,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這是個有月的夜晚,柔軟的月光從窗口斜斜地鉆進(jìn)來灑在炕上,灑在弟弟瘦小的身上。弟弟薄薄的小嘴咂吧了幾下,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大概在夢中吃餃子吃包子和豬頭肉了,或者還有他想象中的好吃的。聽著弟弟睡夢中甜甜的笑,聽著淡淡的月光的流灑,聽著蟲鳴,我又見媽媽淌著淚的臉,瘦瘦的灰毛驢,姥姥家有兩棵棗樹的小院,條石板上燃著的香和尋找月亮的香煙。門開了,進(jìn)來一個老叫花子,小腳,核桃殼似的臉,破竹籃。這該死的老叫花子,吃了我們的掛面,勾走了奶奶。我要掐死她。

老叫花子叫醒了我們。哦,是奶奶回來了。奶奶尖尖的小腳沾滿泥土,鞋尖張著口子,像兩只等食的小鳥,破竹籃里裝著幾穗嫩玉米。奶奶說,娃子們餓壞了吧,奶奶馬上就做飯,咱今天吃玉米糝粥。

夜,已經(jīng)很深,蛐蛐兒不知什么時候停止了吵鬧,老天和大地也都睡著了。該睡的都睡了。我和弟弟不瞌睡,等著奶奶熬玉米糝粥。奶奶在擦板上擦著嫩玉米,我們的口水,隨著擦板下嫩玉米淌出的奶白色的渣沫一同淌進(jìn)滾開的鍋里。月亮從窗口鉆進(jìn)來,靜靜地,為我們照著亮。

黃黃的太陽真好,背著書包跟一群孩子去上學(xué)。學(xué)校真遠(yuǎn),咋走也走不到,腿好沉,沉得抬不起來。忽然間就坐在教室里了,教室真大,坐滿了孩子們。老師來了,拿著教鞭。是媽媽,媽媽笑瞇瞇地叫我們把書本拿出來,大家都把書拿出來放在桌上。我的書包是空的,咋翻也沒有書,翻著翻著書包變成了小麻袋,裝滿破爛,破爛們從麻袋里流到書桌上,流到地上,堆滿了教室。我拿著鐵絲耙在破爛堆里使勁耙著,耙得滿頭大汗。孩子們都看著我笑,媽媽變成姥姥,揮舞著教鞭說撿破爛兒的野孩子怎么進(jìn)教室來了,打出去。孩子們都圍上來打我,奪我的耙子,摳我的手,揪我的耳朵。我捂住耳朵大聲喊,我要上學(xué),我要上學(xué)。

弟弟搖著我說哥,又做夢了吧。原來是和弟弟躺在灰渣坡上曬太陽,暖洋洋的太陽給了我一個金色的夢。自那個要飯的老太婆來過以后,我認(rèn)識了一個撿破爛兒的男孩,他叫花子,比我大幾歲,花子一家是從山東來的,住在后山的破土窯里?;ㄗ訋臀抑脗淞艘惶鬃鍪碌男蓄^,鐵絲耙和小麻袋,我和弟弟就做起撿破爛兒的事來。我們撿了破爛兒就到十幾里外的南海街廢品收購站去賣,花子跟那兒一個紅臉白胡子老頭慣,要的秤低給的錢多。撿破爛兒每天可以賣到大幾毛錢,有時還會有塊兒八毛的驚喜,奶奶用這些錢買糧買菜,買油鹽醬醋。

后來奶奶不讓我們撿破爛兒了,她說要想以后過好日子,就得上學(xué)讀書。奶奶閉著眼睛盤腿坐在炕上想辦法,像每天的打坐一樣,奶奶每天晚上都要閉著眼睛捻著佛珠打坐。我和弟弟不敢弄出一點(diǎn)聲響,怕攪亂奶奶的腦子,奶奶在為我們想又能吃飽飯又能上學(xué)讀書的好法子。奶奶終于睜開眼了。奶奶說我找你們的爸爸去,給他下道旨。

那是個春的季節(jié),是希望的季節(jié),奶奶到爸爸家下旨去了。奶奶當(dāng)著后媽對爸爸說,我們?nèi)齻€老的老小的小,是養(yǎng)你的和你養(yǎng)的,你爹不在了,就要指靠你。從現(xiàn)在起,給我們每人8塊錢,每月24塊,不能少不能欠,按月送來。奶奶不讓后媽插話也不看她,奶奶只對爸爸說,說完了不等爸爸回答就只管自己走了。

奶奶回來很氣粗地對我們說,我給他下了旨,看他敢不送來。

18號是鋼廠開工資的日子。18號到了,爸爸沒有來。20號了,爸爸還是沒有來。記得是個禮拜天,飄著如煙似霧的細(xì)雨,我和弟弟沒有去撿破爛兒也沒有去玩,陪著奶奶等爸爸,等爸爸的24塊錢。我們從清晨等到傍晚,沒有等來爸爸。失望與黑暗就要裝滿我們小屋的時侯,后媽來了。后媽沒有什么特點(diǎn),可是見過一次就能讓人永遠(yuǎn)地記住,她的樣子好橫。奶奶正坐在靠近爐臺的炕沿上攪玉米面糊糊,后媽從衣袋里掏出一沓子錢來,站在當(dāng)?shù)爻棠踢f過去。奶奶也沒有動,遠(yuǎn)遠(yuǎn)地把手伸出去,像隔著河溝拉手。

奶奶放下勺子數(shù)錢,數(shù)完了把錢放下,又拿起勺子攪鍋。奶奶看著鍋里的糊糊說,我告訴他24塊錢不能少不能欠的。后媽說太原市的平均生活水平是6塊。奶奶用手指著放在炕沿邊的彩色票子說,那你把這也拿走吧。我和弟弟都張大嘴巴靠炕沿站著,盯住后媽的臉。后媽嘴角抽了抽,從另一只衣袋里又掏出錢來,沖奶奶一甩,摔上門走了。那是三張綠色的兩元鈔票,它們晃晃悠悠地飄進(jìn)正滾著的糊糊鍋里。奶奶用手撈出來,擦一擦放在炕上說,拿碗吃飯。

從后媽給我們送錢那會兒起,我就把她當(dāng)做了頭號敵人。奶奶說,后媽也恨我們,后媽想入黨,她的同志們不同意,說她對我們不好。

有了錢辦的第一件事是買比例糧,奶奶要我們打聽糧店的消息。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白面太少,人們都把比例糧當(dāng)細(xì)糧吃,又比高粱面玉米面貴,還要連夜排隊(duì)。比例糧品種很多,都是雜糧,一斤二斤地給,糧店每個月底貼出下月的比例糧品種數(shù)量。糧店里比例糧的品種老是不全,一旦全了,人們就都搶著排隊(duì),有人發(fā)號換號,排一天是買不上的,要在頭天晚上連夜排。奶奶說她老了,覺少,能熬夜,我和弟弟也都爭著要去,奶奶就讓我們排前半夜,她排后半夜,她說后半夜難熬,怕我們誤了換號。

第一次買這么多比例糧,我們有些不知所措。裝好白面玉米面高粱面這老三樣,還有大米,小米,高粱米,綠豆,紅小豆,全麥粉,生芽粉,紅薯干等等雜七雜八的沒處放了。買糧的人和賣糧的人就都幫忙,把我們的面袋扎成一節(jié)一節(jié)的,一節(jié)一個品種,象大冰糖葫蘆。我們每人肩上搭一串糖葫蘆,奶奶的衣襟里還兜著高梁米,我胳膊肘上挎了一籃紅薯干。

第二件事是把管理員叫來,撕了燈口上的封條,擰上燈泡。那天,我們急切地盼著平時最害怕的黑夜快些來臨,奶奶像個小孩子似的說,我們也要亮亮堂堂地過日子了。她還向我和弟弟宣布說,我們的副食號也不送人了,自己吃。我和弟弟高興地噢噢地叫著,在光席子的土炕上翻起了跟頭。

有了爸爸的24塊錢,我們的日子光明和滋潤起來,我們學(xué)會了數(shù)日子,盼著18號過日子,我們和所有的鋼廠人一樣了,和鄰居平等了。有時在路過鄰居家門口時,我還把乍著肋骨的雞胸神氣地挺一挺,因?yàn)槲覀冇辛?8號。

我和弟弟終于上學(xué)了。開學(xué)的前一天晚上,奶奶戴著老花鏡,在明亮的電燈下,一邊給我們縫制書包,一邊給我們講故事,講兔仙姐姐,講狐貍丟筷子,講能人宋丑子。像大年三十晚上熬年年一樣。

那年秋天,我9歲,弟弟7歲半。

我們搬到爸爸住的那個宿舍去住了。奶奶說心里踏實(shí)。

爸爸住的那個宿舍是鋼廠工人用土坯自建的簡易房,緊挨著鐵道。西邊是鐵路局的北同蒲線,南面是鋼廠的運(yùn)礦專線,我們就住在被兩股鐵道線夾住的西南角上。南面的運(yùn)礦專線在幾丈深的溝底,運(yùn)礦的火車要上東山,大口地喘著粗氣,使勁地吼叫著,抖動著身子,我們的房子就被震得搖搖晃晃,門窗豁踏豁踏地響,頂棚上刷刷地落著塵土,像地震。西邊的鐵路局在我們這一段建了太原北站,又建了調(diào)車場?;疖囌婷Γ滋旌谝共煌5嘏?,轟轟隆隆的,坐在我們家炕上,就像坐在火車上。

我們的房子是剛剛散伙的食堂改建的,青磚紅瓦,比土坯自建房闊些。鋼磚把飯廳和伙房隔開許多小格子,墻壁上抹了一層帶麥秸的黃泥,沒有頂棚,十幾戶人家住在同一個黑乎乎的木結(jié)構(gòu)人字架下。我們相互能聽見每個格子里的所有聲音,給人一種空空洞洞沒著沒落的感覺。老覺得黑乎乎的房梁上趴著人在偷看我們,隔壁格子里的人在偷聽我們,我學(xué)會了做事小心說話小聲。弟弟只關(guān)心與吃有關(guān)的事,不在乎房梁上有沒有人。奶奶老了,聽不見我們這個格子以外的聲音,看不見房梁上有沒有人。爸爸給我們打了一盤火炕,又找了些竹桿木棍架在墻頭上,上面鋪了草紙,算是給我們打了頂棚,隔開了黑黑大大的人字架。

爸爸沒有進(jìn)過學(xué)堂,是爺爺一手調(diào)教的。爺爺把他認(rèn)識的字和會做的手藝都傳給爸爸,爸爸跟爺爺一樣,是個認(rèn)識字的泥瓦匠人。剛解放時,鋼廠在廠門口放了馬車轱轤和裝滿小米的麻袋包,能舉起馬車轱轤能扛起麻袋包的人就成了鋼廠的正式工人。爸爸除了有力氣有手藝以外,還認(rèn)識字,就當(dāng)了鋼廠的修爐隊(duì)隊(duì)長,專門修建煉鋼爐的。奶奶說爸爸的工作又累又危險,老是加班,還在火線入了黨,她說爸爸是個憨子,不精明,自己往自己頭上套緊箍咒。奶奶說鋼廠的煉鋼爐不知咋的總是壞,好多爐子輪著壞,爸爸的修爐隊(duì)就輪番地修,從來沒有閑的時候,常常都是剛剛放完鋼水不久,爐膛還紅著,就跳進(jìn)去修補(bǔ),修爐隊(duì)的人常常被熱暈或燙傷。數(shù)九寒天,爸爸貼身穿的奶奶親手縫制的我們老家的那種樣式的棉腰子(電視里常見的頭上包白羊肚手巾的人穿的那種紅花布背心,奶奶在里面絮了棉花)能嘩嘩地擰出水來。

爸爸的工作老是讓奶奶的心懸著。奶奶每天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洗凈手,用干凈布子擦拭她供著的那尊挺著大肚子老是笑的銅佛像,邊擦邊喃喃地禱告,求它保佑鋼廠的煉鋼爐不要壞,保佑爸爸平安,保佑修爐隊(duì)的人平安。奶奶說,煉鋼爐要是不壞就好了,爸爸就平安,爸爸的修爐隊(duì)就平安。

煉鋼爐我知道,我們經(jīng)常相跟著一幫小伙伴們到廠里去洗澡喝汽水,到過煉鋼爐前。煉鋼爐好大好多喲,長長的一整條馬路全是煉鋼車間,一往那條馬路上走,就感到熱氣一滾一滾地往身上撲。我們最愛看出鋼了,看出鋼讓人又心跳又激動。煉鋼工人的頭上戴著現(xiàn)代京劇樣板戲《紅燈記》里磨刀人的帽子,脖子里圍著有一圈黑油膩的白毛巾,腳上穿著硬殼的大頭翻毛皮鞋,腳面上綁著帆布罩,身上落滿閃著銀光的鐵磷和紅色礦粉。他們往爐膛里加料干活的時候,臉上都有一種很了不起的神氣,出鋼的時候又是一臉的自豪和興奮,興氣得很。他們休息的時候用脖子里的白毛巾擦汗,坐著安全帽喝汽水,搖著汽水瓶打水仗,他們揮著大手朝我們喊,哎,娃娃們,來喝汽水。他們所有的人都一樣的顏色一樣的打扮,我們都分不清誰是誰。我想,長大了不當(dāng)爺爺那樣的蓋房子的泥瓦工,也不當(dāng)爸爸那樣的修筑煉鋼爐的泥瓦工,到鋼廠當(dāng)個興氣的煉鋼工人。

有一次我們家的火爐爐腔塌了。吃完了飯,奶奶就用火箸把爐內(nèi)紅紅的煤火都捅漏了,火爐里還很燙,奶奶就和泥修補(bǔ)搪。奶奶抓一把配有頭發(fā)和咸鹽的黃泥,在臉盆里蘸一下涼水,再抹到爐壁上,稀泥抹在爐壁上吱吱地冒著白汽。奶奶把手從爐膛里抽出來時,被熱氣蒸騰得紅紅的。奶奶告訴我,爸爸在鋼廠修煉鋼爐,跟她這搪火爐差不多,比這還熱。我說那為什么不等涼了再修,奶奶一邊往爐膛里抹泥一邊說,趁熱搪火爐泥好往上粘,抹上去的泥掉不下來,干得快,粘得結(jié)實(shí)耐燒,點(diǎn)火時也好點(diǎn),修煉鋼爐大概也是這意思吧。我問奶奶見過煉鋼爐么,奶奶說沒有見過,大概有我們的房子這么大吧。我不知道奶奶是怎樣想象煉鋼爐的。我試著把手伸進(jìn)爐膛,好熱;摸摸爐壁,好燙。

爸爸那次沒有給我們送錢來,就是被煉鋼爐燙壞了。爸爸說他必須起模范帶頭作用,他是隊(duì)長,是共產(chǎn)黨員,每次修爐都是他先下。爸爸這次本來是燒不住的,是為了救他的兩個工友,他的兩個工友的衣服不知咋地烤著了,嚇得在煉鋼爐里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是爸爸把他們托出來的。

自有了爸爸的24塊錢,有了18號,奶奶隔些日子就給我們改善一次生活,做包皮面和豬肉燉酸菜,有時候還包餃子吃。爸爸工傷出院以后,每次改善生活奶奶都要叫爸爸來,等爸爸的時候,我們的飯就吃得很晚。爸爸來吃飯時,常用他那只扁弧形的鋁飯桶給我和弟弟帶回來一份有肉片的保健菜,這是修爐隊(duì)的加班待遇。有一天晚上,我們又等著爸爸回來,也等爸爸的保健肉菜。爸爸回來了,飯桶是空的,唉聲嘆氣的。奶奶說不給就不給了,又不是非吃不行。爸爸說光顧著想修爐的事了,這段路上又沒個燈,騎車子摔了一跤,差點(diǎn)兒掉進(jìn)東山鐵道溝里。奶奶就慌慌地給她的佛跪下,念了一通阿彌陀佛。

爸爸問我長大了想干甚,我想也沒想就說煉鋼,煉鋼工人興氣,偉大。爸爸說長大了去礦山吧,咱鋼廠有好幾座礦山,你要是真的喜歡鋼,就應(yīng)該知道鋼的前生是什么。爸爸把爺爺留給他的一木箱書送給了我,除了幾本政治書籍外,全都是發(fā)了黃的線裝書。我像得了寶一樣,高興得幾個晚上睡不著覺,恨不得一下子全讀完,都裝進(jìn)自己的肚子里。

鬧紅衛(wèi)兵的那陣子,一伙年輕人糊了高帽子紙牌子要斗爭爸爸,那兩個被他托出煉鋼爐的工友硬是站出來護(hù)住了。爸爸雖說沒有挨斗,可他膽小,把送我的那一木箱線裝書全燒了,一頁一頁地放到火爐里,關(guān)上門燒了一夜。

平常而清淡的日子,隨著時光流淌到了1966年的夏天。那是個多事的夏。家里發(fā)生了幾件計劃外事件:我和弟弟因?qū)W校關(guān)門而失學(xué)了,爸爸住了療養(yǎng)院,24塊錢變成21塊錢,弟弟生病了。

所有這些事件中的事件,都不是我們能夠左右和改變的,只有弟弟的病是我們最關(guān)心的。為給弟弟治病,又拿起鐵絲耙和小麻袋,干起了撿破爛兒的營生,理所當(dāng)然地承擔(dān)起支撐家庭門戶的責(zé)任。老天還沒有睜眼我就起來了,這是天亮前最黑暗的一小會兒。奶奶給我們講過鐵拐李偷鍋的故事,鐵拐李偷了人家一口鍋,后來良心發(fā)現(xiàn)后悔了,想送回去,可是天快亮了,怕人看見,就許愿說天要是能再黑一會兒就把鍋送回去。天被他的誠心感動了,就又閉上眼睛黑下來,鐵拐李趁黑送了鍋,成了神仙。奶奶說,黎明前是個吉利時辰。

怕驚醒奶奶和弟弟,我像貓一樣,輕輕地爬起來。前半夜我們都沒有睡好,弟弟不斷聲地咳嗽,像把肺也要咳出來。奶奶老是唉聲嘆氣,奶奶的唉嘆是媽媽式的無奈的也是五臺人獨(dú)有的,奶奶唉嘆說,唉——唉,不好伙(活)煞倆(了),嗯——哼哼哼哼哼。弟弟的咳嗽聲和奶奶的唉嘆聲不知是多會兒停的。現(xiàn)在,他們都靜靜地睡著,我得趁著涼爽先到鐵路上揀一籮頭炭回來。鋼廠人燒煤都是按戶憑證供給,一個職工戶一年一噸泥煤,一噸爐渣,一噸二洗渣。鋼廠宿舍里,家家門前都有一堆像墓一樣的煤堆和一垛像墓碑一樣的煤糕垛。我們家沒有鋼廠職工,爸爸每年寫申請給我們要救濟(jì)煤,自爸爸住進(jìn)療養(yǎng)院,我們家門前的墓堆和墓碑越來越小了。

睡在旁邊的弟弟又不在了。有時因?yàn)榭人缘盟恢?,又怕咳醒我和奶奶,弟弟就早早地起來,拿個小馬札坐到門外去咳。我輕輕地拉開門,沒有弟弟的影子,籮頭也不見了,哪兒去了。正納悶兒,隱隱地傳來咳嗽聲。抬頭望去,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一個瘦小而佝僂的身軀,肩上挎著一只厚實(shí)而沉重的籮頭,兩根細(xì)細(xì)的手臂,一根繞著頭勾住籮頭,一根支在腰胯上。剛剛出山的火樣紅的太陽被他掩在身后,金色的光芒從他身后四散地溢出來,形成一個絨絨的彩色光環(huán)。多美的構(gòu)圖,多動人的畫面,抽象而具體。我相信,這是世界上任何一位繪畫大師都畫不出來的珍品。

一陣急促的咳喘聲把我驚醒,呀,這佝僂的小身軀是弟弟。我趕緊迎上去接下他肩上的籮頭,他迫不及待地靠在墻上大張著嘴喘氣,伴著嚇人的咳嗽。我和奶奶都不敢說話,擔(dān)心他把肺也咳出來。過了一會兒,我們才省悟過來,奶奶端了一碗熱水送到弟弟手上,我搬了一只小凳放在他腳跟后。

奶奶用21塊錢摳摳扒扒地數(shù)著日子,把我撿破爛兒的錢攢起來,攢夠一個療程的藥費(fèi)了,就給弟弟去治病。醫(yī)院是住不起的,破爛兒錢無論如何壘不起那厚厚的押金。弟弟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身體愈發(fā)地佝僂了。

為了多攢些錢給弟弟看病,奶奶也做起了事。奶奶的做事是到菜站去給那些食堂的采購們擇豆角,摘一斤豆角掙一分錢,奶奶一天摘20斤豆角,掙兩毛錢。奶奶每天早早地就拿個小板凳,坐到菜站的大棚下,等人家給她稱好豆角,就開始一根一根不停地摘,要趕在10點(diǎn)以前摘完。我偷偷去看過,在菜站大棚下的柜臺后,奶奶著一身青色夾褲褂,坐著小凳,身邊一堆綠色豆角,一只黃褐色竹筐,銀白的頭發(fā)隨著微風(fēng)輕輕地飄舞著。

為弟弟的病,能省的都省了。我們穿奶奶手工做的中式衣服,里面貼身的是布腰子,冬天絮上棉花夏天掏了,上面是對襟褂子,下面是肥大的掩襠褲,穿起來很有些武術(shù)的意味。我們沒有進(jìn)過理發(fā)店,是奶奶用她那把木頭把的已經(jīng)磨得很窄的老式剃頭刀給我們剃成那種鏟鏟型或鍋蓋型頭。奶奶給我們剃頭時,火辣辣地像用手往下拔,像用火燙,真疼。每年的秋后,我在后山的村里揀些干棗回來,奶奶舍不得吃,裝在一個小口袋中放起來,剃頭疼得哭時,奶奶就給抓幾粒干棗,我們就刻意地去品咂那干棗的酸甜,把鉆心的疼痛一味地咀嚼進(jìn)棗香中,有時疼得厲害了,連棗核都嚼碎了和著眼淚咽下。沒有棗了,我們疼得叫時,奶奶就用手蘸著熱水打頭,打熱了再下刀。疼得實(shí)在忍不住直往下縮脖子,奶奶就叫我們歇一會兒,她也就著喘口氣。

小時候最愛看電影,可我沒有正大光明地從門上進(jìn)過電影院,露天電影五分錢的門票也舍不得買,全是跳墻頭或鉆門縫。弟弟連電影也沒有看過,他不能跳墻。有天晚上,壯著膽把弟弟領(lǐng)到露天電影院,我先扒上墻,探好沒有人,下來把弟弟扶上去,再扒到墻上跳進(jìn)里面,然后把弟弟扶下去。正要扶他下的時候,巡視的人來了,一聲呵喊,弟弟嚇得從墻上掉下來。巡視的人還是把我們攆了出來。弟弟好幾天緩不過勁來,奶奶說把魂嚇丟了,得出驚。奶奶讓弟弟脫了衣服躺在被窩里,把他貼身穿的腰子壓在被子上。奶奶拿著燒紅的火箸在弟弟身上繞幾圈,把嘴里含著的冷水噴到手上,用手滋啦一聲捋一把火箸,把捋過火箸的手伸進(jìn)被窩,從弟弟的頭頂抹到腳心。再把火箸燒紅,重復(fù)三次。然后一手拿勺一手抓鹽走到門口,把勺子在門頂上磕三下,叫一聲二挽回來吧,也重復(fù)三次;把鹽放到勺里,邊叫著二挽,們(我)娃回來了,邊往回走,走到炕邊,把腰子塞進(jìn)被窩。每叫一聲弟弟都要答應(yīng)一聲噢,回來了。奶奶說魂回來了,睡一覺就好了。

看著弟弟被火箸上的煤灰涂抹成的花臉,看著他委屈的樣子,我暗自發(fā)誓,有了錢,一定請弟弟正大光明排排場場地坐到電影院里看一場電影。

有個鄰居做了紅衛(wèi)兵小頭頭,常拿些五顏六色的優(yōu)待券分給鄰居們。終于能正大光明地坐在鋼廠的大俱樂部里了。登上俱樂部高高的21級大臺階,展展地坐在靠背椅上,看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wèi)兵,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duì)演樣板戲,看羅馬尼亞阿爾巴尼亞朝鮮越南的外國電影,感覺真好。

弟弟比我聰明,能聽懂樣板戲里日本兵說的日本話是“高梁面剔拔股,玉茭面撥爛子”,能把《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的情節(jié)講下來,能把外國電影里的對話都背下來。弟弟說等病好了他還要到北京,到天安門去見見真的毛主席。我沒有弟弟那樣的聰敏感受,只是覺得,從門上進(jìn)和從墻上進(jìn)的感覺不一樣,坐在有靠背椅的俱樂部和站在露天劇場的感覺不一樣。

時興起毛主席紀(jì)念章。學(xué)校不開學(xué),又不夠串聯(lián)的資格,幾個光屁股耍大的伙計就把我家辦成了制作紀(jì)念章的作坊。誰搞到新樣子好樣子都拿來,我把家里吃的油和鐵路上撿的烏金捐出來,用油拌好水泥,放到小盒子里撫平,把紀(jì)念章輕輕地反印上去,做成模型。用勺子在火上把烏金化開,倒進(jìn)模型,細(xì)鋼絲做的小別針放在背面凝固了,一只很精致的紀(jì)念章就成了。奶奶也幫我們,奶奶用新花包布輕輕擦拭,擦成又光又亮的銀灰色。我們不用花錢就積攢了好多精品上品。

那天,我們正在做一個新樣子,遠(yuǎn)處傳來槍聲。一個伙計說這是他大哥他們的戰(zhàn)斗隊(duì)在攻打職工大樓,他大哥還是主攻隊(duì)員哩。我們做紀(jì)念章就都做不到心上了,都想去看看真正的打仗,想趁著亂去撿點(diǎn)兒好東西。

職工大樓原先是鋼廠職工的掃盲學(xué)校,里面有越南實(shí)習(xí)生的宿舍,現(xiàn)在成了一座武斗據(jù)點(diǎn)。不知從哪兒開來幾十輛灰色十輪大卡車,裝滿全副武裝的壯士,壯士們舉著各式火器朝天鳴放,車還沒有停穩(wěn),就都咚咚地跳下車把大樓包圍起來。街上的人慌亂地滿街亂竄,我沒有見過真正的打仗,趕緊躲到墻角。樓里的和樓外的互相對射著,槍聲很響,像過年的炮聲。沒有電影上打仗那么激烈,也分不清樓里樓外誰家是好人誰家是壞蛋??催^一會兒就覺得無聊,正想走,忽然一個人影竄到樓下,懷里抱著一個什么包,我認(rèn)出來是我們那個伙計他大哥,他是在安放炸藥包。我想起了電影里黃繼光董存瑞的鏡頭,趕緊捂住耳朵閉上眼。

爆炸引起的震動,比上東山拉礦的火車勁大多了。有破磚碎石從天上落下,一小塊水泥疙瘩崩在我捂耳朵的右手上,我掛彩了。不敢睜眼也不敢動。等我敢睜眼出來看時,壯士們已不知去向,樓里的人和我的伙伴們也不知去了哪里。大院里有嗆人的火藥味,有冒著煙的導(dǎo)火線,有不知炸過沒有的手榴彈和手雷。來了許多老百姓,穿過破墻往大院跑,往樓里沖。人們涌進(jìn)大樓涌出大樓,進(jìn)去的空手,出來的扛著面袋,餅干箱,棉被,毛毯,軍大衣……人越來越多。我用嘴吮吸了手上洇出的血,按上一把土,也跟著跑去。

我跑向主樓西北被炸塌的那一角,這是圖書館的藏書室,書,像火山噴發(fā)的巖漿一樣從三樓往下流淌著堆積著。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書,我像阿里巴巴一樣,高興地忘記了此時此地,像撿破爛兒一樣細(xì)細(xì)地翻著……

又是幾聲槍響,人們都四處逃散,食品衣物扔得到處都是。三輛灰色10輪卡返回來打掃戰(zhàn)場。

我抱著高高一摞書,用下巴卡住,迎著一群端槍的人走去。那些人咋咋?;5匾艺咀“咽峙e起來,要搜查。我沒有停步也沒有舉手,抱著書迎上去。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大眼睛白凈臉,鋼盔帽,黃軍裝,武裝帶,左手卡在腰上,右手握著手槍,他朝身旁的人們擺擺手,在我對面站下了。他盯住我的眼睛和我對視了好一陣,又把眼光移向我抱書的手,我的手背有污穢的血向下爬,滴在骯臟的地上。他什么也沒有說,把我懷中歪斜的書扶扶正,拍拍我的肩膀說,走吧。

不知咋的,他們對待我的態(tài)度同我想像的一樣,他們只能這樣對我。我抱著書大搖大擺堂堂正正地走出坍塌的圖書館,走出職工大樓狼狽的破院墻,走出那些驚惶失措的人們疑惑的目光。忽然感到,我是這次事件的真正勝利者。

我抱的書有《魯迅全集》、《伊索寓言》、《契訶夫小說選》、《中國文學(xué)史》、《中國通史簡編》……還有《煉鋼工藝流程學(xué)》、《焦?fàn)t開工準(zhǔn)備》、《金工切削手冊》、《軋鋼流程管理》、《熱風(fēng)爐技術(shù)》、《汽車駕駛員考試大綱》……遺憾的是沒有被爸爸焚毀的那種線裝書。

這年秋天,鋼廠首次改造危房,把土坯壘的自建宿舍,全部翻修成裝有前后門的青磚紅瓦房。我們永遠(yuǎn)地告別了黑格隆咚的食堂房,奶奶摸一摸熱烘烘的過火炕,看看透亮的玻璃窗和透過玻璃窗照進(jìn)來的金黃色太陽光,瞅著雪白的墻壁和雪白的紙頂棚高興地說,活了70多歲,第一次住這么好的房子,這可是豁亮亮的正房,連我的東家也不曾住過的大瓦房。

弟弟的病還沒有好,爸爸還住在療養(yǎng)院,我們還是21塊錢,奶奶還是長長地嘆氣??墒悄棠陶f,我們的好日子不遠(yuǎn)了。

立在窗外的那根電線桿子沒有往年叫得那么兇,西北風(fēng)沒有往年刮得那么硬,是個少有的暖冬。

進(jìn)入臘月,弟弟過16歲生日那天,奶奶和了好大一塊白面,把山藥蛋絲用醋拌過,清水淘凈拌成餡,我們飽飽地吃了一頓素餃子。由于我們的共同努力,弟弟連續(xù)用藥兩個療程,咳嗽不那么嚇人了,顯出少有的健康態(tài),他高興地說他的病好了。奶奶也說快過年了,我們有些年沒好好地過了,二挽的病也見好些,今年咱好好地過過。弟弟問奶奶過年能不能吃上肉,好久不吃,饞了。奶奶說能。

過年的供應(yīng)號公布了,每人1條肥皂,1斤醬油,1斤鹽,2斤醋,3兩油,肉1斤,豆腐1斤……憑小票增供香油2兩,憑購貨本每戶火柴兩盒,花包布3尺,煤油4兩,名煙5盒,名酒……奶奶給了我3個肉號兩塊4毛錢,這是買3斤2等豬肉的錢號。一等肉最肥,能煉出油來,9毛6一斤買不起。二等肉差些,8毛1斤。三等肉的膘子薄,7毛2。等外肉最瘦,6毛4一斤。我們平時是連等外肉也吃不起的,奶奶說過年了,買點(diǎn)好肉,給娃們肥肥地過個好年。

肥肉真不好買,排了好幾天隊(duì)沒有買上,人們攢了一年的錢和號,就等著過年吃。這天,我起了個大早,跑到食品公司的大肉鋪去排隊(duì)??偹闩诺搅?,賣肉的說3斤不賣,都是凍肉,少了不好砍。我說只有3個號2塊4毛錢,里面專門抄斧子砍肉的漢子說好了后生,給你砍。肉砍好了,這抄斧手的功夫還真可以,不多不少正是3斤。我高興地從貼身的棉腰子里掏出錢來遞上去,剛要從稱盤里拿肉,賣肉的手比我還快,一下把肉拿走說號呢?我說在一塊夾著,他把我的錢往肉案上一扔說自個兒找去。打開來一看,確實(shí)沒有號,又掏了口袋,沒有。糟糕,肉號丟了。賣肉的嘴里嘟噥了一句什么,把那條本該屬于我的肉摔在肉案上朝外喊后面要多少。我只好退出來,朝不要號的下水柜臺擠過去。

下水柜臺上正賣豬頭。我又高興起來,幸好沒有丟錢,弟弟最愛吃豬頭肉。這豬頭可是有錢人家才吃的,4毛1斤隨便買,2塊4毛錢也許夠買一只。人家買豬頭選肥大的,我挑了一只瘦小的,不到6斤,2塊4毛錢找回1毛。

奶奶做豬頭真利索,幾下子就分割開了。槽頭肉做丸子餡和餃子餡,其它的都放進(jìn)鍋里煮。不一會兒,鍋里就咕嘟咕嘟地溢出來肉的香味,溢出來年的氣氛。弟弟饞得等不及,拿筷子守在鍋臺邊,隔一會兒往鍋里蘸一下,放進(jìn)嘴里嘬一嘬,臉上溢出一種滿足感??粗粗胰滩蛔×耍矊W(xué)弟弟的樣,拿一雙筷子守在鍋邊。從筷子頭上我隱隱地嘬出了生活的另一種滋味。

忽地想起一件大事來,光記著弟弟,光顧著買豬頭給自已解饞,忘了奶奶。我知道,不到18號,家里沒錢了。摸摸身上,只有一毛,一毛錢夠干啥,奶奶的餃子皮里包啥,一時又想不起奶奶愛吃啥。奶奶像媽媽一樣疼愛我們,我卻不記得奶奶,不知道奶奶愛吃什么。奶奶好像也忘了自已,忘了自己是個佛教徒,忘了不殺生不沾葷的戒律,正忙著給我們做餡。慚愧極了,豬頭買得再小一些就有奶奶的了。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放下筷子,悄悄地出了門,帶著鐵絲耙和小麻袋,到灰渣坡和垃圾堆里給奶奶尋找過年的辦法。身后傳來開門聲。回頭看時,弟弟在向我招手。我迎回去,他問干什么去,我說我們有豬頭了,奶奶什么也沒有,可我又沒有錢。弟弟說今天大年三十了,你能撿多少東西,南海街的收購站也不是給你一個人開的,人家也要過年,就算你撿了東西賣了錢商店也都關(guān)門了。聽了弟弟的話,知道沒有奶奶的事了,我傷心地蹲在地上。弟弟拍拍我的肩膀說哥,你看這是什么。我慢慢抬起頭,弟弟細(xì)白的手指間捏著幾張皺巴巴的毛票。我驚異地看著弟弟,他詭秘地笑笑說哥,這是3毛錢,能買3斤豆腐,咱們的豆腐號還沒買,現(xiàn)在去菜站排隊(duì)也許還能買上,以后記住,奶奶愛吃豆腐粉條。他竟然知道奶奶愛吃什么,竟然還能拿出錢來。我顧不得問他錢從哪里來的,接過那3張帶著他體溫的皺皺巴巴的毛票,緊緊攥著邊跑邊對弟弟說記住了,奶奶愛吃豆腐粉條。

老遠(yuǎn)就看見菜站有長長的隊(duì)。跑近看時,還好,柜臺上摞著一摞豆腐屜,放了一半的心。我排在末尾,看看柜臺上的豆腐屜,數(shù)數(shù)前面長長的人墻,心里默默地向奶奶的那尊銅佛祈求,求它保佑我一定買上豆腐。

女售貨員不緊不慢地,總是頭也不抬地說下一個。收號。收錢。割豆腐。稱豆腐。下一個……我緊緊地貼住前面那人的后背,焦急地跟著他的腳,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前挪著。豆腐屜越來越矮,豆腐越來越少,女售貨員還是那么遙遠(yuǎn)。

終于,前面只剩一個人了。看看留在柜臺上的最后一只屜和半屜的豆腐,心中不由悲壯起來,謝謝大肚笑佛,謝謝豆腐屜,你是為奶奶而堅(jiān)守到最后的。女售貨員頭也不抬地對我的前面說下一個,又頭也不抬地說后面不要排了沒有了。啊?是聽錯了?她不對我說下一個。我說阿姨我買3斤。女售貨員頭也不抬地說沒有了。明明看見還有白亮亮的豆腐躺在豆腐屜里,我說賣給我吧阿姨,我看見豆腐了,就買3斤,1斤也行,要不我奶奶過年的餃子皮里就沒有餡。女售貨員一邊蓋屜子一邊抬頭瞪我一眼說這后生,告給你沒有就是沒有了,拿甚賣給你,不要磨蹭了,快回家換新衣服放炮去。我終于看清,抬起頭來的女售貨員長著一張好看的臉。她把豆腐屜連同里面的豆腐都搬到后面去了。后面的人都罵罵咧咧地散去,我攥著皺皺巴巴的3張毛票和3個豆腐號走出菜站。

懶洋洋的太陽向西天邊滑去,寡白寡白的,沒有一絲血色。街道上人煙已經(jīng)稀少,商店都忙著打烊。抱著破竹籃,坐在菜站的柜臺下傷心落淚,我真無用,豆腐沒有買上,奶奶的餃子皮里包什么,咋對得起奶奶,連弟弟也對不起。我沮喪地向著藍(lán)天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太陽不好意思地朝西山后面躲去,臉上添了些羞色,正紅著。有劈劈啪啪的爆竹聲響起,趕早的人家在貼春聯(lián)了。

撐著墨綠色蓬布的“吉爾”大卡又停下來了,這老牛似的破車,老是走走停停地沒個痛快勁。站在我旁邊的女孩要下車,這是進(jìn)入市區(qū)前的最后一個小村子,女孩的站。我也跟著下來。

一條黃得發(fā)白的小路從一片泛著綠的冬麥地斜斜地穿過,瘦弱的麥苗在風(fēng)地里瑟瑟地抖著。岔道口,女孩向左邊剛剛放倒秸稈的玉米地拐去。我靜靜地跟在后面。

又是一個岔道。女孩朝后看看,加快腳步拐向南面的大路,那條路一直插進(jìn)女孩的村子。我朝南望望,往西面的小路走去,去看看住在附近的弟弟。

看見了,弟弟站在他自己的門口,臉上掛著他常有的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強(qiáng)作的笑。他向我招招手,我緊咬著唇向他跑去。我們就坐在門口磚桌旁的磚凳上,這是他剛到這里時我給他壘的,已經(jīng)有些殘損。給他帶的鋁食盒還放在門口。弟弟說哥,你不要老來看我,習(xí)慣了。我說時間長了哥就想來看看你,我們的通勤車從這兒過,回去時多走一站就是了。他說讓哥操心了,其實(shí)我很想你的。我問弟弟見奶奶來沒有,他不好意思地說他沒有記住回老家的路。我給他在磚桌上畫了線路圖。我們兄弟就在這磚桌邊訴說我們共同生活時的日子,我們訴說了很久。

兩年半前的1970年夏天,居委會主任把僅有的兩個鋼廠招工指標(biāo)送給我一個。我聽了爸爸的,到鋼廠的涼山石礦當(dāng)了工人,永遠(yuǎn)地放下伴隨我童年的鐵絲耙和小麻袋,告別了撿破爛兒的生活。有了38塊錢的固定工資,我們的日子過得充實(shí)和具體起來。拿著第一次領(lǐng)的工資,先去菜站買了奶奶愛吃的豆腐粉條,又去肉鋪買了弟弟愛吃的豬頭肉。我也像奶奶宣布過的那樣宣布說,從今天開始,我們的副食號再也不送人了,留著自己吃。我們的好日子過了兩年。這是一段真正溫馨的好日子,只是時間太短了,以前沒有過,以后也不會再有了。

去年夏天,一貫硬朗的奶奶被一個小小的痢疾拉倒,不到一個禮拜,就撇下我們兄弟倆去了。奶奶是晚上睡著以后第二天沒有醒來,悄悄地走的,好像是辦完了一件重大事情,累了,要好好地睡上一覺。爸爸把奶奶送回五臺找爺爺去了。只有我和弟弟的日子是心酸的,盡管只有半年,卻讓人刻骨銘心。我在礦山倒三班,每天下班回來,奶奶已經(jīng)做好飯等著。奶奶不在了,弟弟主動承擔(dān)了做飯的事。他做的飯當(dāng)然比不了奶奶,山藥蛋絲又粗又硬,高粱面不會做花樣,最可惜那些白面,本來就少得可憐,稀罕吃一頓,他卻做成那種又不光滑又不筋道綿不拉塌的膿糊面。初時并不在意,總是弟弟一片心意,可時間長了就吃不下去了,漸漸露出不滿的情緒來,弟弟總是報以愧疚和歉意。后來慢慢留心我才發(fā)現(xiàn),不是弟弟懶得做和不會做,實(shí)在是他沒有精神和力氣去細(xì)細(xì)地做,白面硬了搟不動,只好和的軟些。知道了這些,哪里還忍心再吃他做的飯。我沉下臉來對他說你不要做了,做下我也不吃,你做的飯我吃不下去。

我說二挽,哥對不住你,那會兒哥心情不好。

弟弟說哥,我知道,你是怕我累。

弟弟改為每天灌滿兩暖壺開水。每到下班時間,他就坐著小馬扎,靠在我們家排頭起那根木電桿上等我,殷殷地盼著我回來。下班時間一到,我就急著往回趕,又想早早地看見他,又怕看見他那病病歪歪的樣子。但總是看見了心里才踏實(shí)。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他瘦弱不禁風(fēng)雨的身影,就從心底里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結(jié)。他的立不住的坐姿,他的按捺不住的情緒,他的忍受一切的毅力,他的熬不住的精神,他的急切的心境,他的看見我時的那種眼神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強(qiáng)做的笑。這一切,只有我能讀懂。下半夜下二班回來,動作再輕時間再晚弟弟也總是醒著,總要沖著我笑一笑,說哥你回來了。

弟弟黃白的臉上透著紅暈,又有了后半夜的咳嗽。我擔(dān)心弟弟哪一天會突然從我的眼中消失。我把弟弟送進(jìn)了醫(yī)院。

那天晚上,正在山上上夜班,醫(yī)院來了電話,說弟弟病情危險,要我趕快去。我一聽就急了,顧不得黑黢黢的大深山里有多怕,放下電話就往山下走去。還好,鐵灰色的天幕上繡著一鉤彎彎的月亮,有它就夠了,又能照明又能壯膽。不知為什么,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月亮就是我的佑星,只要有它在,就能逢兇化吉,遇難呈祥。我借著清涼的月光疾步朝山下走去。一路走著,一路沒邊沒沿地想著。

弟弟自從那年偷偷地來到這個世界,18個年頭過去了。細(xì)細(xì)算來,沒有一天好活過,還有一半的時間是病病歪歪的,好像他專門就是來吃苦的?,F(xiàn)在,看著有了些光明,好日子有了些希望,他卻又是這樣,好像他專門就是來找我替他難過的。而能為他難過的,也只有我了,還能有誰呢。唉,媽媽呀,你不是個好媽媽,你為什么要嫁給爸爸,嫁給爸爸又為什么要離婚,你既然發(fā)善心要把弟弟摁在尿盆里為什么又要看他一眼,你既然狠心留下他為什么又不把他養(yǎng)大,你既是生下我們兄弟,又為什么讓我們沒有媽媽。蒙蒙昏昏中感慨著,自語著,深深地沉浸在自設(shè)的酸苦中。冷丁一聲鴉鳴,腳下一絆,跌坐在地上。心里正苦著,索性就把這世間所有都甩開了,坐下來喘喘氣也憐憫一回自己。

天,地,山,都是那么高深遠(yuǎn)大,捉摸不透。掛在天上的那鉤彎彎的月亮,冷漠地瞇起了眼睛,像隱瞞著許多秘密,正在賣弄著,沒有絲毫的同情。身后又傳來鴉噪,四下望去,原來是坐在一片亂墳崗上。想起來了,這是年前的新墳,開來五六輛汽車,拉著十幾具尸體是一幫初中生和一個女老師,還有一個軍代表。軍訓(xùn)拉練時,野炊挖灶挖出30年前日本鬼子的手雷。炸得真慘。好賴他們是一個集體,有老師陪著,有解放軍叔叔護(hù)著。吹過一股風(fēng),有輕輕的松濤聲傳來。墳崗里似有沙沙的腳步聲,淡薄的月光下,似有人影綽綽,書聲朗朗。忽然省悟,他們都已是死人,我一個大活人坐在這里算甚,他們能容得我么?頭皮一陣發(fā)緊,頭發(fā)立起來,瞌睡和疲倦全無。什么也顧不得了,站起來拔腿就跑。

弟弟說哥,那天在醫(yī)院你咋不告訴我這些?我說哥不忍心。

趕到醫(yī)院時,東邊天際已經(jīng)泛白。急忙跑進(jìn)病房,弟弟的床前圍滿了穿白大褂的大夫護(hù)士。弟弟鼻孔里插著氧氣管,腳背上插著輸液管,張著嘴,眼睛盯著天花板。聽見我叫他,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眼角跳了跳,眸子里放了光,有些像似靠著電線桿等我時的笑。

我把頭低下去,耳朵貼近他的嘴。弟弟悄悄地告訴我,他要走了,要去找奶奶找媽媽,他說他去了那兒就不孤單了。弟弟說,我本來不想走,怕你孤單,要和你做伴的,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干,連飯都做不好,只能給你添麻煩。弟弟累了,停下來大口地喘氣。喘過一會兒,臉上又現(xiàn)出一絲自以為是的狡譎的笑容說,哥,只有一件事讓我安心,我?guī)土四阋淮?,知道你疼我忘了奶奶,那三毛錢是我少打了兩針省下的。弟弟又停下來喘氣。好大一會兒,用只有我才能聽見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說,哥,我……再求你……一件事,你……給我說說……回老家的……路線。弟弟的話音被氧氣瓶上的水泡聲淹沒,液體瓶內(nèi)的水珠掛在管子頭上不再滴落。又看見弟弟坐在電線桿下等我時的那種眼神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強(qiáng)做的笑。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撲倒在弟弟身上。

弟弟說哥,你不知道那天我是多想見到你,真怕見不上了。

送走弟弟的那天晚上,爸爸和幫忙的人都走了,到爸爸家吃飯去了。我到不遠(yuǎn)處的廢磚窯搬了十幾趟磚,在弟弟的新家門前壘了一個大大的磚門洞,壘了磚桌磚凳。又默默地守了一會兒,認(rèn)真仔細(xì)地給弟弟講了回五臺老家的路線,好讓他去找媽媽找奶奶。我最后告別了弟弟,獨(dú)自從后山走回我自己一個人的家。已不記得那是秋末還是冬初了,只記得天黑得很快,還沒有走到家天就大黑了。

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著電線桿嗚嗚地哀鳴,路上不斷有紙屑和塵砂揚(yáng)起,沙沙地響。我知道,是弟弟可憐他哥,跟著我回來了。到了家門口,我掏出鑰匙開門,鑰匙插入鎖眼時,又覺得家里有人。我知道,是奶奶在家等著給我們兄弟倆開門。她老人家放心不下我們兄弟。

電線桿的哀鳴,紙屑的飛舞,排上墳?zāi)顾频拿憾眩贡频拿焊舛?,煤糕垛上風(fēng)吹著油氈啪啪地拍打。淡淡的月光下弟弟的影子,黢黑的家里等著開門的奶奶。鄰居們都亮著燈,這是吃晚飯的時間。我站在自家門口。

我說二挽,那天你是跟哥回家去了?

弟弟說,我看天晚了,怕你孤單害怕,哥,嚇著你了吧。

我說好兄弟,哥也怕你孤單害怕哩。

弟弟說哥你該走了,你看天黑了。

我說不怕,你看,有月亮哩。哥再和你坐會兒。

弟弟不做聲了。

天上是正圓的月亮,月光下是靜靜的大地,遠(yuǎn)處是一片苫滿枯草的土包,枯草在土包上擺著,土包在月光下凸著。身邊,是一堆連枯草也沒有的新土包,一張磚桌,兩張磚凳。

我朝對面的磚凳說,二挽,哥走了。哥改天再來看你。

磚凳悄悄地不吭氣。

我一步一回頭,踏著月光回家。

十一

奶奶和弟弟去后的第二年,我由班長升了排長(工廠施行軍管,是連排班編制)。我們連長說,這小子是個實(shí)受貨,能吃苦,還有些小聰明,抓革命促生產(chǎn)要的就是這種后生。我的發(fā)紅發(fā)跡除了根正苗紅和奶奶的影響外,離不開“作戰(zhàn)部長”的啟蒙開導(dǎo)。作戰(zhàn)部長就是當(dāng)年武斗炸樓的現(xiàn)場幫我扶正書的漢子。他是鋼城造反派的作戰(zhàn)部長,是他指揮導(dǎo)演了那次事件。后來大聯(lián)合成立革命委員會時被排斥貶為黑五類,發(fā)配到我的班里受管制。因?yàn)橛羞^戰(zhàn)場上的交情,我們成了朋友,他做了我的作戰(zhàn)部長,我因有了他交上紅運(yùn),走上仕途。

這年夏天,我們乘坐的通勤車掉進(jìn)20多米深的山崖。司機(jī)穿的“懶漢鞋”掉跟了,彎腰提鞋時方向跑偏。我和部長坐在后面,正研討我們排革命生產(chǎn)的大好形勢。我們聽到了司機(jī)的驚叫聲,剎那間,我稀里糊涂就被部長摁在坐椅下,很霸道地壓住。我們就這樣被車帶著滾下了山崖。

我和十來個受傷工友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我只是擦破一點(diǎn)皮受了驚嚇,因?yàn)槭菃紊頍o人照料,所以被留下。部長傷得最重,為了護(hù)我把腿摔折了,我們一同住在一間大病房里接受觀察治療。他們的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兒女親戚朋友,不知從哪得的消息,都來了。每個人床前都圍著一圈人,把病房擠得滿滿的。除我們連的人來過外,在我的生活中沒有親人,大夫護(hù)士的檢查詢問過后,所有的關(guān)心和同情就都與我無緣了。那天上午,我獨(dú)自望著天花板想心事。似乎有人走到我的床邊,似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不以為然,照舊望著天花板上抽像的斑痕,不著邊際地想像著。直到有溫暖的手輕輕地?fù)嵩谖业念~頭上,我才極不情愿地扭過臉來。

啊,是后媽。我趕緊往起坐。后媽摁住我說孩子,不要動,好好躺著。她問我摔著哪兒了,碰著哪兒了,疼不疼。她從提兜里掏出一只大號飯桶說,這是……咱……家那只蘆花草雞,媽……給你燉了。你看,還熱著哩,快把它吃了補(bǔ)一補(bǔ)。她說的“咱”和“媽”都打了咯哼,吐字不甚清楚,可我還是聽出來了。臨床的部長妻子指著我問后媽這是你的……后媽接住話茬說,是兒子,又大聲補(bǔ)充說,大兒子。向毛主席保證,全病室的人都聽見了。我什么也沒有說,用被子蒙住臉,默默地,任眼淚淌進(jìn)耳朵,擋住兩個女人……媽媽們的對話。

有個女孩看上我了,就是那個常同我一起下車的女孩。我知道,這是弟弟暗中為我做的媒。女孩不是我們連的,也不是時下那種漂亮女孩,極普通。女孩她媽對我說,她不是嫌我窮,實(shí)在是就這一個嬌貴女兒,就是不想要婆婆,就是想找一個沒有婆婆的女婿。她媽貶低我說,不要看不上我們玲玲,想找比我們玲玲更好的,哼,沒有骨頭能長肉?難了。我答應(yīng)了這門婚事。

不管玲玲她媽咋說,我還是把玲玲領(lǐng)到爸爸家了。后媽比爸爸還高興,指使弟妹們出去采購東西,她自己則是擦桌子掃床,洗杯沏茶倒水,把糖塊剝了紙遞到玲玲嘴上,給我們包餃子吃。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簡直就是受寵若驚了。我的心情很復(fù)雜,當(dāng)著玲玲,第一次鄭重其事也是很難為情地叫了后媽一聲媽。那天,我真正感受到家的內(nèi)容,我在心里說,我有媽了,我有家了。

我們的婚事是后媽主持操辦的,新娘就接到后媽的炕上。后媽說,新媳婦娶回來一定要先坐到婆婆的炕上,這婚姻才能圓滿,這人家才能興旺發(fā)達(dá)。我們的婚事辦得既熱鬧又排場,在我們的宿舍區(qū)是拔了尖的。后媽親自請來廚師,請來總管司儀,借來一應(yīng)家具,在院子里搭起帳篷,壘起霸王火。排上的鄰居都來幫忙,把房子都騰出來,一下就開了20多桌酒席。我知道后媽,她想做個好媽,她要強(qiáng)好勝,她要在鄰居們面前落個好,給新媳婦留個好印像,弄個合家歡樂。鄰居們都跟我說后媽真的不錯了,看這攤子,看這場面。

可是我妻不領(lǐng)情?;槎Y那天她高興得一天沒顧上吃飯,晚上等鬧洞房的走了才想起餓了,到后媽那邊去吃飯,早已收拾干凈睡覺了。妻說不親就是不親,想親也親不起來。妻說她哥結(jié)婚時她媽把晚飯送到她哥新房里。

新婚之夜,妻蒙頭悄悄地哭。我只好放棄新婚的歡樂,默默地陪著挨餓。

我不恨后媽。自她到醫(yī)院看我說我是她大兒子我就不再記恨她,自領(lǐng)著未婚妻第一次認(rèn)家門叫媽起,我就承認(rèn)了她。做后媽也難了,我開導(dǎo)妻說,不是人人都能當(dāng)?shù)昧撕髬?,想想后媽,也不容易,?dāng)個好后媽比當(dāng)親媽更難,更偉大。偉人也不是隨便想當(dāng)就能當(dāng)?shù)?,還是凡人多。

十二

火車又一次停下來。

看看月臺上的站牌名,急忙招呼妻兒們下車。我說這就是蔣村車站,火車不走了,沒有它走的路了。

兒子說爸,這可不是您那時候了,鐵路通到滹沱河岸邊的河邊村了,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閻錫山的村子。我們可以少走一站地了。我才記起,自那年送媽媽回姥姥家,已經(jīng)40年過去了。

家鄉(xiāng)正在新建一座含鐵量很高的現(xiàn)代鐵礦,學(xué)礦山開采的兒子今年就要大學(xué)畢業(yè),想趁著春節(jié)后的閑暇,去看看那座新型礦山。我決定,借著年的喜氣帶妻兒們回一趟五臺老家,看看爺爺奶奶,看看孤獨(dú)可憐的媽媽。計劃好了,不開車,不打的,還是坐火車,步行。尋著當(dāng)年送媽媽時的老路找找舊日子的感受,憶憶有媽時的感覺;也讓兒女們認(rèn)認(rèn)回家的路。

妻本來是不想跟我們回的。她說回家?你姥姥早說了,你家窮得房無一間地?zé)o一垅,連個親戚都沒有,還想有家?我說哪個人沒家,哪棵樹沒根,回家就是尋根,你不是老嫌錢不夠花么,我奶奶說了,“要想富,敬祖墓”。為了將來能過上花錢不用算計的“富”日子,妻同意與我們同行,可是不同意步行,什么年代了,何必作踐自個兒呢。兒子說想體會體會爸爸的感覺,女兒好奇,說聽大學(xué)生的沒錯。妻只好隨了大流。

不知何年何月什么原因,五臺縣河邊村劃歸定襄縣了。火車開到滹沱河邊的河邊村,雖然比40年前延伸了一站,它的路還是沒了,沒有開過滹沱河,沒有走進(jìn)五臺山佛地,沒有走進(jìn)五臺縣境。它仍舊停在定襄縣的邊上。是懼怕滔滔的滹沱河水?河水早已經(jīng)瘦了;是喜歡清靜的佛祖見不得文明搔擾?五臺山上早已是旅游勝地;山下已在挖礦。或許,五臺劃歸定襄……

站在滹沱河畔的鐵路終止點(diǎn),望著對岸巍峨疊嶂的崇山峻嶺,嗅著腳下廣袤肥沃的土香,聽著流淌了千百年的滹沱河水的濤聲,呼吸著現(xiàn)代都市少有的清新空氣,面對這干干凈凈的藍(lán)天白云黃土地,這原始的粗獷秀麗,胸腔里有熱流在涌動,喉嚨里泛起悠悠的鐵腥。爺爺,奶奶,孫兒成人了,有家了。我沖著空曠的原野大聲呼喊。媽-媽!我們,來了!

對岸的群山大聲回應(yīng):來!來!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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