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鵬遠
路,延伸在腳下,曾經(jīng)被許多人扛在肩頭。
路,拉動日月,遠遠地閃耀汗珠和智慧的光芒。
——題記
(一)
星星熄滅,螢火蟲跳動光芒。我獨倚窗前。
極目遠望,只見隱秘的群山。漸漸地,夜在糾纏中,走向無極。
讓眼睛擦去黑,我想努力理清路來自的方向。冥冥中,惟有奶奶講過的一則故事,在思緒的長風中飄蕩:
從前的從前,一位提著水罐的老嫗顫悠悠地走來。她是我奶奶的奶奶。小腳努力移開一片陽光。走了很久很久,日頭緊挨著她的肩頭。
她帶著夢,嫦娥奔月的神話填滿她腦子里所有的奇想。
走啊走啊,她聽見群山在咳嗽,一朵云牽走了燦爛的微笑。
終于有一天,她累了。她停了下來。想解開裹在腳上的布條松松腳。可是,就在她隨手丟開那窄窄布條的剎那,一股風吹了過來,布條隨風而去。飄飄的、細細的,最后落在地上,升起一道蜿蜒的月光。
老嫗轉(zhuǎn)首望了望身后,又看了看前方,笑了。但是她最終沒能繼續(xù)朝前走。
奶奶說,那道蜿蜒的月光就是最初的路。
我一遍又一遍地尋思,仿佛看見老嫗身后那淺淺的、小小的足印,像一枚枚凍傷的鳥巢,不時地有尖利的鳥叫傳來;她眼前那條小路正頑強地伸去,落滿了細碎的黃金;而那只陪伴她身邊的陶罐,則久久地閃動著渴意。
我于是恍然……
(二)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地上的路忽然多了起來,縱橫交錯,忽明忽暗,如熾熱軀體內(nèi)虬曲的脈絡。
那隨信天游繞坡又繞梁蛇行而去的,是路;
那搭在纖夫背上,一條沉重的纜繩拉動的,是路;
那阡陌間,扶犁荷鋤者赤腳踩響的,是路;
那鄉(xiāng)野里,拉車挑擔者落滿吆喝的,是路;
千條萬條路,每一條都滾動著晨昏日月,每一條都牽動著長長的向往和思念。
路,使大地漸漸復蘇;路,使人類變得忙碌。
于是,春天里清風醒了,路邊淡淡的野花開成行;夏天里知了歡叫,路上多了一支綠色的歌謠;秋天里,田園壓滿果實,路的深處,閃耀起鐮刀的光輝;冬天里,萬物寧靜,沿路飄來炊煙的芳香。
撩開紛亂的思緒,我忽然想起一位先師說過的話: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得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三)
在廣漠的夜色里,我注視蒼茫古道上的風雨。月光高挑著暗紅的燈籠,窺見了明亮的憂傷:
一支抬著花轎的隊伍,連天的嗩吶吹出燃生燃死的火。蓋頭下的新娘,還未曾識得新郎的模樣,出發(fā)后便不能再返回來,一生的路過早地抵達未劃句號的終點。路向前一步,心中的淚就拔高一寸。但新娘在笑。
一隊迎風而行的商旅,駝聲曾一次次地喊散石頭。忽一日,實在頂不動了頭上的炎日,重重地砸倒在路上。倒下時,扯碎了親人的哭聲,也升起了一片霞光。
一條迤邐的古棧道,一聲聲咸澀的拉纖號子;
一座群山包圍的村落,一串串叩響石頭的腳印;
一位悲風中行吟的詩人;
一葉滄浪中前行的小舟……
風雨一樣趕來又隨風雨遠逝的那些路魂。我用文字這只斑斕的鳥噙住天空的淚,照耀著善感的心靈。
往事是漸漸剝?nèi)ブθ~的大樹,記憶只是樹上最后的那枚紅葉。
我用冰冷的手,把一場流浪的風雨,試圖挽回明亮的夢里,洗禮那橫渡蒼生的靈魂。
(四)
今夜無夢。月光升起的哨聲里,我望見那開山筑路的人群。
路,祖祖輩輩的牽掛;路,始終絆在腳上。為搬開路上的石頭,一茬又一茬生命曾經(jīng)砸倒在路上。
然而,他們無畏,無悔。在目光的最高處,我看見他們大錘砸下去濺起的火星。
月光比雪光還白,映照他們的臉,從他們臉上,我看見了繁盛的四季和稠密的風塵。
大山躁動不安,像抱緊了它的耳朵。一任掘進的號子和飛舞的鐵鍬拼命地掏,掏盡那黑,掏出高過夜的高度。
山風是穿梭的針,而此刻,連一顆汗珠也挑不破。
人說,一縷月光就能使心兒輕盈地飛翔。而此刻,我的心中卻站著一群石刻的雕像,他們分明從千里之外移來,撐開的月光遠比我頭頂上的多。
流月無聲。我已無法將這夜色攬回懷里,聽任周身的血漿一熱再熱。不知道那飽滿激情的人群,將以怎樣的方式撈去我雙眸深處的絕唱。
(五)
居住在路邊,我是一只幸福鳥。聽夜?jié)u漸打開,路上的風如翻動書頁,我仿佛從一章樂曲里感受泉的沐浴。我堅信已有什么流淌和注入了,并且如血脈一樣不可逆轉(zhuǎn)。
這音樂是從路上傳來的,緩緩流過我生命的綠草地。每天,當我靜靜合上眼,陽光和時光便在記憶里萌生出翅膀了。
是理查得·克萊德曼的鋼琴曲么?在這美妙動聽的旋律里,汽笛是落在琴鍵上的短暫休止,人聲是擁擠的陽光,而我是一只口銜草籽的幸福鳥,時刻飛向你遙遠的地方。我用全部的河流和生命為你歌唱,我情愿駐入你不歇的啟程和依戀。
想象你,一路清輝落下來,滋潤我的期盼和歌喉。你裊裊蕩來的風,使我擁有一份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動力。我體味到生活中的草籽就是一粒粒詩歌,體味到活著就要展開雙翅,不畏風雨地前行。
我是一只幸福鳥。只因在你的旁邊筑巢,只因這音樂的懷中擁著我。星空閃爍,那讓人心靈敞開一片明亮,久久地,是你泛著的光芒嗎?
路啊,我日日夜夜飛向你。
(六)
沒有什么能阻止我,傾瀉滿紙的陽光,為一個筑路者畫下肖像。
太陽下,這是一個美麗的世界。我首先從他舒展的皺紋里,看見了溫暖。
走進世紀的新一代勞動者,走在人類的地平線上。大路上定位,使他在腳手架上站起。
智慧和焊槍的火焰噴向鋼鐵,撫摸那些沉淀的火花,使它們光滑,散發(fā)出一片溫柔的色澤。一些思想的鷹隼就在他焊接鋼鐵的凸凹處,用尖利的喙整理著羽毛。當我看到他的身姿,仿佛看見高原的天空,掠過莊子的蝴蝶菲薄透明的翅影。
黃昏的陽光無垠地照射著,放大他的身影,直到一條大路的盡頭。浹背的汗珠燦爛如花朵,愜意的神情洋溢著征服者的歡樂。
只有白云記得。那些潔白如裙裾一樣飄動的云朵,每天陪伴他從簡陋的工棚里走出,在天與地之間徜徉。風緩緩吹過,他的眼里充滿大片大片的蔚藍,那是愛與美賦予勞動者的禮贊。
大路上播下永恒的光芒,讓人放聲歌唱。握焊槍的焊工呵,多像是我的父兄,高大的背影讓我震顫,全人類純潔的贊美,在他的身上就像擁有了月亮之后的大海那樣靜謐和安詳。
站在蒼茫的暮色里,他靜靜地向我趕來。一群鷹仿佛正從我的骨子里飛出。
(七)
仰望汾河大橋,比海水更深的藍,飄浮在天空。
是舞醉了的蒼龍,這上帝的赤子,要低下頭來到河中喝水嗎?
一路晃過大風,一種蒼茫的聲音像刀劍的呼嘯,在大河上安頓下來。
蒼龍牽著誰的愿望?一千朵云在飄……
當我們把生命還給勞動,心存高遠;當我們的眼底浮現(xiàn)出那為蒼龍梳洗的人群,從光芒中升起盛大的馬群。風啊,你給我們帶來了什么?
大片工棚盛開在大河的周圍,歌聲如花開放。一座鋼鐵的靈臺祭起無數(shù)背影和汗珠,一千種力量,一千種智慧,隨風吹過。
那神圣的高處,云朵依舊照耀。
一輩一輩在河上舞龍燈的人們——這龍的子孫。此刻,龍騰之氣穿梭如空曠的鐘聲,龍吟從腳趾上穿過,春天的臉龐靜靜閃爍。暢舒自由與向往,絕唱是青春的風格。
云朵越來越高。從光芒中升起的馬群,在我的血液中狂奔。我雙目舉起燭焰。遠方橋頭上的人群正在光芒里飄動。
(八)
沿一條大路,我想再一次看看汾河。
思念是一場大雪。仿佛呂梁與太行山口泄露的神性之語,敞開我永恒的心。
我已被高原的風帶回。汾河就在眼前。歲月深處,左右都是稻香和血氣飄動。一種巨大的明凈的力量,重新掠動我的眼底。我的血液聽從于詩歌的率領,在生命之上就這樣一瀉千里。
命運的河流。最平靜的是水,最鼓噪的是水,最柔軟最堅硬的也是水。我想象的翅膀,正劃響汾河嘩啦啦的水聲。
誰鋪張百里琴音?天鵝的鳴叫濺落于琴弦,蛙鼓敲破音符,而小草豎起了它們的耳朵。
誰描出清新畫廊?穿裙裾的少女,牽小孩的老人;斑斕的蝴蝶,游弋的蜻蜓,開放在風箏的季節(jié)里。
汾河千年的流韻,洗清了紅塵。
一千種風為生命而歌。一千重浪拓向遠方。我目光的亮處正站著我熱淚燦爛的家園。
汾河已被生命照亮。一條條路,一排排燈,像一支支民歌向水面移動。亮麗的母親啊,汾河是一面寬廣的明鏡,日日照見你梳妝。我在陽光里看見,你帶水的心思落滿芬香。
(九)
像傾聽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李白,我讓風提緊耳朵,傾聽天籟,傾聽一條大路穿過。
大地散開,呼嘯直入。大路已布滿歌聲,布滿日月星斗,布滿我們生活深處的黃金。白天,陽光大朵大朵燃放,傾聽鐘聲般的呼喚,在群山走遠和大海趕來的遠方。黑夜,星光一點一點遠逝,傾聽又一次漲潮,微動處,誰的手擂響天光?
哦,塵埃里的噪音已被逼下耳鼓,我沉醉于激情,真想大喊一場。
把豐收的氣息帶入秋天,把想飛的夢送上翅膀,這光芒中的飛狐,給我們播下了吉祥。
緊靠城市與村莊,大路出口處的風聲,正把母親的歌謠洗亮,光陰閃動在長高的谷垛之上。
我所渴望的田園,卷起沿途的青草和砂礫,處子一般喘息,充滿了幸福和歡樂。
天籟里響起最高的回音。大路從我們的生活里穿過,陽光的桃花一片汪洋。
(十)
我所說的這朵山丹花,至今都讓人忍不住要回頭。
在風雨太祁路上,山丹花天天比鳥鳴都醒得更早。
在綠草的歌謠中舞蹈,舞步踩倒晨昏,鋪成紅紅的樂章。
一簇紅不斷向前,向前……一陣風,悄悄地飄進青石的背后,偷看或者纏繞山丹花醉迷的身影。
妙齡的女技術(shù)員自遠方走來,山丹花,便成了她一路相親相依的姊妹。
太祁路上的一朵山丹花啊。
我已分不清淋濕我夢的酥雨,來自哪一片祥云?我忽然想到應該用色彩說話,用芬芳的歌聲和輕風握手。
很多時候,在一座山坡、一條深溝,山丹花用直瀉的陽光、斜橫的風雨濯洗面容。倩影,潛入婉轉(zhuǎn)的歌聲里,潛入遠逝的星光中。
無數(shù)次,鷹翅掠過山丹花……
山丹花全身打入鷹的影子。在向黃昏和風雨靠近的地方,山丹花也就有了足夠的從容和膽魄。
遠遠望見山丹花的憨哥兒們,總是說:“風撩起她的衣角或雨裹住她的胴體,那才叫美呢?!?/p>
山丹花一開,整個季節(jié)便不再冰涼。此刻,我已分不清那一簇紅色的火焰,在誰的內(nèi)心熾燃?我所知道的春天,正被山丹花一點一點指向天邊……
(十一)
站進互通望日出,不知誰突然拉響鐘聲,輝煌若現(xiàn)代派繪畫大師之狂草!
黑與綠相間的大背景,一下子扶住護欄攀高,兀起于土地之上的山川景物,早已呈現(xiàn)出一派蒙蒙青氣。
遠遠望去,光之劍剖開無名的陰影,墨彩的云塊大片大片匯聚天空,若山巒聚首,若江河怒涌。
溪水因金輝而泛動,樹葉因輕風而搖曳,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無不流露出生命的欣喜……
萬物在上升的寧靜中期待。
東方的地平線隆隆沉響!大路黧黑的遠處,太陽的金輪轟然碾過……
編鐘的流韻,古箏的清響,親熱地敲著清純的音符。互通內(nèi)外,似乎已有一支古典樂隊,用抒情的手彈響一天的晨曲。
漫散開來的晨曲中,不遠處的鄉(xiāng)村在上升。
籬笆墻上站起引頸啼鳴的雄雞。薄薄的炊煙,一兩聲村婦的吆喝,便令你酸鼻的鄉(xiāng)情濃濃郁郁了。
哦,那配樂的風景正誘我返回童年。我突然意識到黑夜如短暫的死亡,光明一生一世都歸于永恒。
站進互通望日出,眼睛里充滿朝陽的萬物,我渴望沿大路到遙遠的地方。
變一片唱歌的樹葉……
(十二)
在熱火朝天和爭分奪秒的筑路工地,我撞見一支歌謠。
掀動筑路工人的衣角,然后飄蕩在獵獵迎風的旗幟上。
這是種純凈的號子,攪和泥土和汗水的氣息,在筑路工人的心頭,凝結(jié)成明亮種子,風一吹,就引燃歌情。
時光如練,生命如虹。在靠近沸點的筑路工地,背景總是高原的風沙和炎日,抑或寒雨和雷聲,豐富、鮮明而生動。但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這歌謠都是以站立的姿勢,展示一種惟美的生命原色。
悠揚總伴著鋼鐵的碎片,飛起來可以擊倒一座大山,鉚死一個黃昏。對于揮汗勞作的筑路工人來說,歌謠是驅(qū)散疲勞的鞭子,是命運結(jié)緣的繩索。
最絢爛的生活是勞動,最具生命力的歌謠長在勞動中間!
走向偉大的筑路工人,我絲毫嗅不見脂粉,他們傳唱的那些歌謠如行走著的花朵,煨熱我的眼眶,尋找著我久久流浪的心跡。
淌成一團火焰的勞動歌謠,在我的心路上劃出道道擦痕,敲響了生命的音樂……
(十三)
我沒見過他們的容顏,也數(shù)不清他們的名字,與他們相識,在一部厚厚的《英模譜》里。
風翻動書卷,抬頭我就望見大路高處閃爍的群星。
溫暖的光芒,走進來,包圍我。
誰打動一路風塵,與陽光有約,在我們還像伊人小鳥蜷曲在生活的暖巢,他們早沒入天空無底的藍呢?
誰握著露珠的語言,與群山交談,在我們穿過粼粼的人群極目仰望,他們早無蹤跡,無聲息了呢?
這些無名的群星,構(gòu)成我們頭頂旋轉(zhuǎn)的星座。
讓我想象,他們撐開的陽光肯定比我多,他們后面的情節(jié)也肯定比我從書卷上讀到的厚。而在黑夜,他們熠熠地照耀我,從頭頂一直到靈魂,始終在最高處。
真實地面對,面對打開的書卷,我的許多話,時常有一種想說而說不出的時候。想對著天空唱支歌,亦如樹上的鳥,唱不出的樣子又很無助,黑如一個休止符。
合上書卷,我看見一群人與星星結(jié)伴而來。
他們是太祁路上的筑路者。
(十四)
太祁路,橫亙在廣闊的高原上,遠遠就能看得見。
寫不盡的是一個描粗的“人”字,它煽動的激情比張旭的狂草還要狂,一筆就是上百里。李白寫蜀道的詩情,放大數(shù)百倍,也抹不出這部經(jīng)典。
不信,請你敞開眼讀,走上去讀……
那里,是瀝青混凝土精心冶煉的玉墨,遠比歷代書家用過的墨有光澤。
那一座座橋,或橫臥河道,或飛架長空,或連結(jié)互通,如臥虹,如弦月,如飛龍。走去,坎坷與曲折消失,一條條直徑和捷徑,眨眼之間,就引你到另一個天地。山重水復,柳暗花明,有看不完的美景。
汽車魚貫而去,那汽笛聲是絕妙的行吟,行吟之路由縱向橫擴展,另一度空間,驀然出現(xiàn)。天地更開闊,視野更新亮。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被拉直,遙遠便縮短。
上下路之間長長的中央分隔帶和大路兩旁寬寬的綠化帶,讓你眼里灌滿綠。若車速稍慢,你會擔心騰過來的綠會把人撲倒。
夜晚,紅黃色的反光漆閃動在大路上,燈光一亮,猶如初上的華燈,讓你目不暇接,想奔向遠方。
這織路的浪漫詩行呵,恐怕李白也寫不出。
在這蒼茫的高原上,大路是橫生的翅膀,一路走來,仿佛對你說:一切都在翅膀上。
走完了太祁路,你大概也讀了萬卷書了吧。
(十五)
我懷念手套,像懷念深秋的葉子。
雖然顏色早已褪去,有的形如襤褸,但是,永不褪去的是那蕩動的芬香,永不消逝的是那曾經(jīng)握在手上的花朵。
手套是一種極普通的穿戴,五顏六色,形態(tài)紛呈。我的懷念只屬于薄薄的、白色或藍色那種,想起它,就與質(zhì)樸的筑路工人親近。
手套把一雙雙粗壯的手安置在鐵錘把上、焊槍柄上、方向盤上……汗水如殷紅的血滲出來,如燦爛的菊語,讓人想起凄艷的杜鵑。
白手套,藍手套,傳統(tǒng)的色澤與模樣,在油光锃亮的年代,由此相形見絀??伤矣谂c鋼鐵相握,與火花叫勁,與勞動號子相織在一起,這是那些貌似尊貴的手套無法相比的。它那淳樸的本質(zhì),深蘊著筑路工人的愛。
我把它放在心靈,和敬仰詩歌一樣。我無數(shù)次眼睛發(fā)酸發(fā)熱,惟一探究的是手套的光芒。深入手套,我就能看到那一雙雙大手上面虬漲的脈絡、散落的風塵和升起的花朵。
我懷想那些普通的筑路兄弟,與手套對視。那柔軟而堅硬的物質(zhì),如飛翔在血液里的葉子,風一吹,就可以抹倒我全部的時光。
當我佩戴城市的陽光,走進手套煨熱的生活,手套以完美的姿態(tài)打動我,那樸素之光告訴我。
別忘了勞動!別忘了勞動者!
(十六)
在寬廣大路的遠方,黃昏降臨。一朵黑色的火焰閃電般沖破歲月深處的屏障,掠過我滄桑的目光呼嘯而去。
一只鷹在遠離心靈創(chuàng)傷的萬仞絕壁,以靈魂的圣潔不燃而歌。
冥冥蒼穹,金屬的硬度擦響無與倫比的輝煌。
呵,鷹,生命的精靈。掠動的雙翅下,我再一次看見一位筑路者雕塑般的形象。
只要還是一只鷹,就永遠飛翔如光。從清晨到黃昏,血液涌動江河,脊梁撼動山脈,胸懷抒卷長風。我的愛人呵,踏著生命的節(jié)拍在太陽燃放的花朵上,將意志和信仰美妙得風姿綽約。
從不悲嘆命運,從不抱怨人生,這偉大時代的偉大誓言,始終泉涌在你咯血的喉頭,你坦蕩的心胸始終寬廣坦蕩,堅強的信念始終執(zhí)著堅強。天與地、晝與夜、風與雨都在你的飛翔之內(nèi)。
石頭上浮,流水下沉。你無拘無束,搏擊長空。那么多的黎明與子夜在一種厚重的音質(zhì)里,高唱大風的歌。你堅守屬于自己也屬于眾生的領地,為今天捕捉永恒的期待。雄健如鐵的翅膀,掠過一道鮮亮的彩虹。
凝思遠方,沉淀一段歲月的風風雨雨,鷹翅徘徊星星初上的夜空,優(yōu)雅地劃過我夢的眼睛。我想,如果我們眼眶里溢出的是一杯酒,我會遙遠地祝福好人一生平安。
鷹,一首閃騰生命的高歌!
鷹,一篇男子漢抒寫命運的宣言!
(十七)
走在太祁路上望秋天,不啻進入一種字面上的季節(jié),也是進入一種心境。
又望見大自然的秋天,更望見另一個成熟的秋天。
遠遠地,莊稼成熟了。夏日濕漉漉的情緒從此被爽凈的秋風帶走,盼望了許久的清新爬出田埂。谷物們將被齊聲割倒,大自然渾身散溢著一股稔熟的溫香。
漸漸地,一場秋雨一陣涼,花已在凋謝,葉已在發(fā)黃。秋野上的一番美景不知躲向何處。讓人感到仿佛有一種淡淡的離愁。
秋風就像一把小刀,在我的臉上刻出淺淺的皺紋,暗示歲月的痕跡。我喟然長嘆:生命已不再年輕。
秋天到底哪里去了呢?我盡量讓撩開的視線帶走淡淡的憂傷。不知不覺,日光停留在寬闊明亮的大道上。
噢,那里不正是另一番秋天嗎?
陽光率性走在大路上,一縷云霞,一股流嵐輕輕蕩過來,大路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瞧,那不像是秋野里洶涌著的金黃的莊稼么?
汽笛三三兩兩長鳴著朝前而去,從你身邊閃過時,一陣薄薄暖意,一縷淡淡的清爽。哦,我仿佛找到了秋風的那種感覺。
低下頭,腳下的路明凈得似乎要滲出油來,腳來回踩動,便聽到一種歡樂、祥和、向上的聲音,就像踩到一片鋪滿莊稼的秋田里。
恍惚間,我覺得自己像是一棵樹,站在明凈的天宇下,任風的哨聲左右吹響。
我忽然明白,秋天對于樂觀的人永遠都是快樂的,因為心中有希望,就永遠不會泯滅在蕭瑟的秋意中。對于生活中的英雄,永遠都不會有英雄老去的悲哀,因為,博大的心胸,永遠都不會因任何世事而改變。
正是踏上這條大路,使我一下子變得樂觀,心胸豁然開朗起來。
(十八)
我思忖了很久,想為這條路譜支歌。
什么是它的背景和前景,什么是筑路者,什么是筑路者的路,我一萬次地問那些滾動的日月,追問那些遠逝的風塵,追問那些頭頂盤旋的雁陣,追問那些夜空中閃爍的星斗。
哪里尋找第一顆音符,怎樣撥動它的和弦,如何將它收回琴瑟的鍵盤?許多情節(jié),不只一次地攤開在白夜這張大紙上。
那灑不盡的汗水,揮不斷的風雨,染不完的映山紅,唱不完的陽光頌;一次又一次艱難困苦的跨越,一次又一次辛酸和歡樂的延續(xù),一場又一場熱血宣誓,一場又一場爭分奪秒,都寫在大路的每一塊路標,都刻入人生的每一道年輪。
大路記錄了世紀豪言和壯舉,濃縮了勞動汗水和智慧,顯現(xiàn)了時代風格和精神。歲月的風風雨雨洗去了生命的年華,只留下大氣勢、大手筆、大踏步的浪漫。
我想寫下一支歌,卻無法詮釋這大包容的一切。
佇望遠行的大路,云中有志,背上有鞍。摸住靈魂的青藤,駕起一路長風,當我們走遍黃土高原的每一寸熱土,當送走最后一場雨雪寒霜,大路承載我們永不褪色的夢在不遠的春天里升騰、延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