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澎
老吳在大街上猶豫不決,他想找個館子吃午飯。這是喧鬧的地段,當(dāng)?shù)厝朔Q美食街。過了車行道中心線,他面對的一排排超市、飲食連鎖店,有豪門氣派。特別是“譚家菜館”,設(shè)正宗蟹黃、雞茸、砂鍋魚翅宴,門前常有小轎車停泊,進(jìn)出菜館的人,一個個衣著鮮亮,出手闊綽,仿佛每次都是吃人生的最后一餐。吳副所長不喜歡這兒。倒不是出自妒忌,這不是他的“地盤”,他所熟悉的是身后的小鎮(zhèn)。用警察的術(shù)語說,這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以車行道中心線為界,分屬兩個派出所。
他有些不情愿,選了一家面館。門口招牌是蘭州拉面,幌子寫“從蘭州拉到青州”。跑堂的果然眼拙,不識街對面的派出所吳副所長,有些不屑地端來一碗面,往桌上一擱。牛肉澆頭紅得有些可疑的。店大欺客,我們那兒不這樣,老吳心想。
老吳選的位置很好,剛能透過臨街窗玻璃看到十字路口。隔五分鐘,就有一輛巡邏警車滑過路口,但這不是吳副所長單位的車;他的轄區(qū),用昌河車。小鎮(zhèn)都是小路、小巷、小店,舊民宅。青石板路適合板車、黃魚車,警車進(jìn)不去。進(jìn)去的車輛,常碰到馬桶,一陣亂響,然后緩慢掛倒擋出來……每隔三分鐘,在眾多小路口的餛飩店、豆花鋪、油餅攤、菜場、水果挑子、玩具地攤邊冒出來的巡邏警,才是他的部下。巡邏警在人海中行走,毫不張揚?;ハ嚅g不說話,仿佛也被喧鬧的市井聲懾住了一樣……
老吳對巡邏警隊伍不太有底。警長是金小東,他在部隊當(dāng)過班長,帶過兵,有經(jīng)驗。老吳喜歡小東,是由于都是部隊轉(zhuǎn)到公安的原因。最近,局長開大會,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有個地區(qū)治安嚴(yán)峻,盜竊案發(fā)案頻繁,比去年同期,上升百分之多少。只是沒點對面派出所的名……老吳認(rèn)為,他的派出所也要當(dāng)心。所以,他對控制街面治安的金警長,很捏一把汗。巡邏警隊伍,不屬于他的分管范圍。他多情時,便關(guān)心一下,只看不指導(dǎo)。
想著想著,他挑起面條舉到眼前。面條細(xì)而長,早沒了熱氣,只是膩膩的,發(fā)出腸子油一般的光芒,卻出奇地整齊,那形狀,像篦子一樣。他想:巡邏警,該像這篦子,在街面梳來梳去……他的視線,穿過面條的縫隙,發(fā)現(xiàn)街面上人群亂竄,一陣騷動。傳來女人的尖叫:搶包了!面條散落了一桌。街上的人們都側(cè)著臉,不再行走,少頃,有靠攏的動勢。猛然間,人群中發(fā)出吶喊,喊號子一樣,分明是“他有刀”這句話。老吳丟了筷子,騰地站了起來。人群像被快艇劈開的波浪一樣,閃開通道。那搶匪健步如飛,揮動著小刀和坤包,直奔農(nóng)貿(mào)菜場。他要是進(jìn)去了,混跡于菜販、居民之中,三個出口都能逃命。老吳知道晚了,瞪著眼,看著他沖向菜場。通往進(jìn)口的路,空蕩如洗,那些地攤和挑子還在,小販們一下子不知去向。只有少數(shù)幾個居民,躲閃不及,吃驚地看著尖刀和坤包從身邊掠過。人們看不清那刀的式樣,是匕首,抑或是水果刀,只感到了一絲寒意。人都怕冷,就避開了;卻看清了:那只吊在胳膊上亂晃的坤包,是黑白點的,皮帶像花蛇一樣扭動著……
有人伸手拽住了“花蛇”。
小刀和它的主人,頓時失去了重心,喝醉酒一樣,趔趄了幾步,摔出幾丈遠(yuǎn)。人們頓時興奮了,勇氣倍增,連剛才失蹤的小販,都現(xiàn)了身,沖向搶匪?!按蛩浪?!”于是,拳腳雨點般落下。片刻,兩名巡邏警到場,給搶包歹徒上了銬。人群中一陣歡呼。歡呼聲中,巡邏警瞄到了吳副所長,按規(guī)矩敬禮?!暗赌??贓物呢?”老吳問。巡邏警們視線一轉(zhuǎn)移,吳副所長才看到刀和坤包,在一個穿茄克衫的青年手中。吳副所長咧咧嘴,想說什么。
金小東微微搖搖頭,食指放在唇上。
那刀,易了主,不再威風(fēng)了。那包,靜靜地垂在黑帶子下,只是斷了搭攀。
人們贊美著小東:英雄啊,見義勇為啊,等等。金小東挺受用的樣子。一回眸,想起了什么,掏出警官證,邊揮邊說:我是巡邏警……
老吳心中大喜。出師有名。
小東踅過來耳語道:“吳副所長,你可看到了。這軍功,可得記在巡邏警身上……絕不能匯報說,是我碰個正著,一槍一個準(zhǔn)?!?/p>
“不是你的班,怎么就碰上了?”
“我在菜場里轉(zhuǎn),買菜呢?;钤撍驳轿业臉尶谏稀?/p>
正說著,尋找證人的巡邏警返回了。身邊跟著女被害人。她的眼斜,老瞄著那只坤包,“喲,帶子都斷了,這可是世界名牌”,然后才回答巡邏警的詢問:“我出譚家菜館,沒走幾步,想打的,就被搶了……”
“具體在什么位置?”
“大概到路中央了,想穿過馬路喊車!”
“想穿過馬路?”金小東陡地陰了臉,“到底是路中央還是已經(jīng)過了中心線?”
“好像過了那條白線,好像沒過……”
金小東不再問了,知道對方暈了,伸手在吳副所長身上亂搜,熟門熟路地掏出一包煙,跑向“譚家菜館”。巡邏警們忙揀了個馬甲袋,套在搶劫嫌疑人頭上。
一枝煙的工夫,小東得意洋洋地跑回來,手中的那盒煙,沒剩下幾枝了。他要被害人跟著巡邏警,到派出所做個筆錄。
“請?!毙|對被害人說,“去派出所協(xié)助一下。你放心,壞人看不到你的臉。我們?yōu)槟愕男彰?、住址保密!順便說一下,剛才有五六個證人說,你是過了路中心,在馬路的這一側(cè)被搶的!”
“那是了。我一定是到了路邊。”被害人恍然。
“一定是。你想,壞人怎么會在路中央搶你的包?!”小東很肯定地說。
看著巡邏警、被害人走遠(yuǎn)。老吳皺了皺眉頭:“小東,不太好吧,你剛才發(fā)煙給旁觀者抽,誘導(dǎo)他們說,案發(fā)地在我們轄區(qū)……”他有些吃不準(zhǔn),被害人的位置,她自己都說不清。也許喝了點酒……他心中有小九九:這么一來,搶劫案,該由“我們派出所來辦”。破案指標(biāo)數(shù),又上去了。
“不太光明磊落,是吧。管不了那么多,”小東嘿嘿笑,“打仗,就是要不擇手段?!?/p>
正閑聊著,來了一輛警車,停在譚家菜館前。兩名巡邏警跳下車,向行人詢問著什么。
老吳看了一下手表,暗忖對面那派出所的民警遲了。也難怪,吃飯時間嘛。
“還是我們快,”小東笑道,“我們現(xiàn)場處置,快?!?/p>
隔幾日,是星期二晚上11時許,電臺傳來呼叫:對面某住宅樓被盜,伏擊守候的武警,現(xiàn)場抓獲一名入室盜竊的歹徒。人贓俱獲,跑了兩個……
通宵值班的老吳,開警車趕到美食街。幾輛警車閃著燈,像是示威一樣,停在那家拉面館的門口。小東站在路燈下,面對著沉睡的小鎮(zhèn),凝神聽著。他身后有幾個對面派出所的民警,眼睛紅紅的,急促地說著什么,不時用電臺呼叫著。
對面派出所的民警,有理由不理小東。他們要通過指揮中心,協(xié)調(diào)。
小東右手提手臺,左手依然是那只秒表。
小東低聲說:“吳所,估計從這個位置竄過去的?!崩蠀亲顡?dān)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歹徒往這兒跑了。
一名對面派出所的民警罵了一句粗話后,說:“讓他們跑過去了?!币桓边z憾的樣子。
老吳知道他在想,回去審訊那個歹徒,讓他交代同伙的落腳點,然后布控,然后守候伏擊,然后……
老吳又想,要是那個歹徒不開口呢?
小東無事一樣,和老吳對了一下手表:“他們穿這條路進(jìn)去的。”他說的是菜場東面,警車進(jìn)不去的小路。
小路的路燈昏暗,像老人一樣,無精打采。
“聰明!”小東幽幽地說,“這條路進(jìn)去,拐兩個彎,又向北,便出小鎮(zhèn),上大路了。那里正是出租車最多的地方?!?/p>
大家默然。盡管電臺已通知各道口了。但是,歹徒的長相、可能乘的出租車型號,誰都沒看到過。大街上,明亮的碘鎢燈,照亮了民警們一張張拉長了的臉。
“昨晚上,這條小路上的巡邏警,每五分鐘步巡一次,走到大路口,不再原路返回,繞菜場西出口的小路折回?!毙|說,“歹徒一定注意到了,算準(zhǔn)了時間。”
“今晚呢?”老吳大喜。
“巡邏警們換了路線!我剛看了巡邏警打卡的登記本,今晚的步巡速度,很理想……”
老吳的手臺歡快地響了起來:“抓住兩個……”
“他們拐第一個彎時,巡邏警該到大路口了,馬上順原路返回。歹徒拐第二個彎時,巡邏警該進(jìn)小路100米左右了。小路寬1.4米,剛和巡邏警打照面,歹徒們避不開了。短兵相接。再機靈點,只能往回跑,又跑回到大街上,拉面館對面,又撞到槍口上——我和您吳副所長不是守著路口嘛!”——當(dāng)然,這番話,是看到巡邏警們押著兩個歹徒,從菜場邊走出來時,才說完的。
巡邏警中,有一位正科級,從對面派出所民警的眼前,晃過來,又晃過去,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
“我們是真正的衛(wèi)星定位?!?/p>
聞訊趕到的方所長,很大度地對對面派出所的民警說:“兩個對象,你們帶回去吧?!睂γ媾沙鏊拿窬f了一簍子感謝話,說一定要“請客”,表示謝意。
方所長開始介紹經(jīng)驗了:“以前是有什么武器打什么仗,時下最新的現(xiàn)代戰(zhàn)爭理念是:打什么仗,用什么武器!”
對面派出所的民警們大唱贊歌:“精辟之極!方所長高見!”
老吳揭穿道:“是方所長聽人說的?!?/p>
聽誰說的呢?
東方劍2004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