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 民
安德烈·馬爾羅、杜拉斯、奧威爾、奈保爾,四位的品性和人生履歷差異很大,甚至完全不同,將他們歸類并列有點滑稽。但,他們有相同之處,他們同是作家,歐洲作家,前兩位法國,后兩位英國(只是奈保爾的身份有點曖昧),他們又都來過遠東,或旅游或生活,或探險或謀職,或一別不再或三番四次戀戀于此,為此,他們都作了著名的文學陳述。
有很多世紀,遠東對于西方人都是難以揮卻的夢,是神秘的土地,是深邃玄妙的思想之井,是樂土,也是戰(zhàn)場。借著堅船利炮,西方冒險家們蜂擁而至,索取、擁有、享樂、糟蹋,跟著而來的是文化使者,他們的目的與手段,似乎比較高尚,他們帶來了文化,也汲取文化,他們是文化考察者與傳播員,他們力圖做文化雜交的實驗,他們的名字是吉卜林、康拉德、福斯特、毛姆、黑塞……
我選擇的四位也應該在這個名單里面,不過,我覺得他們更特殊,他們與遠東糾纏得更深,他們的生活和文學語境更復雜,他們離我們更近。
馬爾羅:從偷盜文物到辦報紙
安德烈·馬爾羅:詩人,小說家,新聞工作者,藝術家,史學家,文化官員,對了,他還有個頭銜:冒險家。馬爾羅是顛覆者,不僅勇于顛覆傳統(tǒng)的資產(chǎn)階級的習俗和觀念,他還敢于開自己的玩笑,將個人的前途押上命運的賭桌,他常常以天真的姿態(tài)戲弄命運!他的一生,一半是文學,另一半是傳奇,即便是文學,也淋漓盡致地染上了傳奇的色彩,他的很多作品都來源于冒險的經(jīng)歷,冒險是寫作的靈感。因此,我們可以略帶夸張地說,馬爾羅光輝的文學事業(yè)起步于遠東,在此之前,他還只是文學學徒,正是在遠東的歷險,在遠東所遭受的東西兩種文化的擠壓撕扯和政治波瀾,使他這么一顆年輕的漿果愈加成熟,愈加飽滿,充溢著思想與文學的汁水,漿果終于爆裂……
1923年,二十二歲的馬爾羅和年輕美貌的太太克拉拉出現(xiàn)在印度支那。他們的目的不是旅游,不是很"秀"的"文化苦旅",也沒有公干,他們的企圖有點卑鄙,與崇高的文學無涉,聽聽克拉拉的自白:
那么從暹羅灣到柬埔寨,沿著從扁擔山脈到吳哥的"王家大道",有一些很大的寺廟,它們都上了文物保護的清單,但一定還有些寺廟如今尚不為人知……我們到柬埔寨的某個小寺廟里拿走幾件雕塑作品,然后在美洲把它們賣掉,這樣我們就可以安安靜靜地生活上兩三年……
這豈不是偷盜文物?事實就是如此!這對結(jié)婚不久的夫婦能夠扮演各種反差極大的角色:他們能為盧浮宮學校做講座,能講酒吧里的語言,能下愚蠢的賭注,能擺設圈套。現(xiàn)在他們居然要偷盜異國文物去了,真是敢想敢為。不過,他們之所以出此"劣"策,也實有苦衷。此前兩年,兩人投身于股票交易,將全部財產(chǎn)都變成了證券,他們冀望財產(chǎn)像正在充氣的球一樣迅速膨脹,為他們漂泊的藝術家生活和從容的環(huán)球旅行提供結(jié)結(jié)實實的保障,這也是投機和冒險,馬爾羅喜歡這樣,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真有點像百萬富翁。
打擊,沉重的打擊!覆水難收!他們破產(chǎn)了。
于是,他們把淘金的目光移向了神話般的遠東,這對夫婦還是老脾氣,總想一鳴驚人,又沒耐心做持久的努力。
《王家大道》有著明顯的自傳色彩,馬爾羅通過其中的克洛德說話。
克洛德:在從老撾到大海途中的森林里,有不少歐洲人不知道的寺廟......一尊小小的淺浮雕,隨便一尊什么雕像就值三萬多法郎……一尊淺浮雕,只要漂亮,比如說一尊舞女雕像,就至少值二十萬法郎……,
佩爾肯:你肯定能賣掉它們嗎?
克洛德:肯定,我認識倫敦和巴黎最有名的行家,搞一次公開拍賣并不難。
佩爾肯:你為什么要做這種危險的嘗試呢?
克洛德:我可以回答您,因為我?guī)缀跻呀?jīng)沒錢了,這是真的……在貧窮的重壓下,我已別無選擇。
貧窮是一個難以駁倒的借口。10月13日,這對夫婦登上了"吳哥號"輪船,駛向柬埔寨。1923年底,馬爾羅和克拉拉出現(xiàn)在"王家大道"上,他們戴著頭盔,身穿粗布衣,背著照相機和水瓶,騎著矮小的馬,四輛由水牛拉著的車笨重地跟在他們后面,十二個苦力陪伴他們同行。馬爾羅覺得自己好運氣來了。三十個小時跋涉之后,他們果然在荒蕪的山林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傾圮的寺廟,夢寐以求的石雕就在眼前。
到處是石頭,有的平躺著,整個一角幾乎面朝天:這里荊棘叢生。一些紫色的陶土墻面上或者飾有雕刻或者沒有,上面懸吊著蕨草;有的墻上有燒制時留下的古紅色……坍倒的石墻下面是一些遠古時代的、印度風格非常濃厚的(但非常美的)淺浮雕。
裝車,趕快裝車,然后,踏上歸途。他們雇了一條船,準備將文物運出湄公河。12月24日子夜,馬爾羅正在酣睡,一定是一場好夢,突然間,他被人粗暴地叫醒了,是三個警察,他們帶了逮捕令。馬爾羅被扣押了,這時,他對妻子說了這樣一句話:"有了這次教訓,下一次就有了成功的一切保證。"
馬爾羅還算是幸運的,克拉拉迅速回到巴黎,運動了文學界的著名人士,他們愿意為馬爾羅的聰明才智和文學價值作擔保,1924年11月,馬爾羅自由了,他回到了法國。
但是,僅僅過去幾個月,人們又在印度支那看到了馬爾羅桀驁不馴的身影,是的,他又回到了印度支那。這就是馬爾羅,百折不撓的馬爾羅。不過,這次他不是為文物而來,而是為了一項正義的事業(yè),他要在西貢辦報紙,傳達公正的聲音。當時的印度支那是法屬殖民地,法國統(tǒng)治階層不僅專制,而且腐敗,這塊肥沃的土地上,充滿了痛苦和災難。偷盜文物應該看作是馬爾羅一時誤入歧途,當他歸正的時候,胸中又涌動著勃勃然的正義感。在過去一年的官司中,馬爾羅已經(jīng)感覺到了統(tǒng)治官僚的愚蠢、冷酷、腐朽。其實,在馬爾羅自己看來,前后兩次的歷險并不像表面看來那么反差巨大,竊取文物是為了贏利,有了錢能夠從事藝術和公正的事業(yè),兩者是雞和蛋的關系。
馬爾羅的報紙辦出來了,名叫《印度支那報》,犀利是馬爾羅的一貫風格,他大聲疾呼,慷慨陳詞,為"土著"的印度支那人討公道。他向總督科尼雅克發(fā)起猛烈進攻:"您想獨攬大權(quán),為所欲為,這是辦不到的。你只不過是孤家寡人,法國人民同印度支那人民站在一起,他們將審判您!"也就在這個時候,馬爾羅接觸到了印度支那的共產(chǎn)黨人,這種接觸在不久后就有了文學和思想的果實,《征服者》和《人類的命運》兩部小說的靈感就來源于此。馬爾羅曾夸張地說過,這兩本書是"亞洲革命的新聞報道"。當然,馬爾羅的這次歷險又失敗了,在總督的壓迫之下,報紙辦不下去了,馬爾羅只得又啟程回國。
杜拉斯:湄公河上的"情人"
瑪格麗特·杜拉斯出現(xiàn)在越南,不能說是自覺的選擇。是的,她就出生在這里,時間是1914年4月,她的父親是中學數(shù)學教師,母親是位不引人注目的小學教師,他們是法國子民,在這里,他們是入侵者,享受著入侵者的優(yōu)厚待遇。
然而,在杜拉斯七歲的時候,父親病逝,大廈的頂梁柱折裂,風雨飄搖。小孩子們卻覺得并不壞,他們不需要維持資產(chǎn)階級裝模做樣的面具,可以自由、野蠻、冒失而無拘無束地生活。他們同土著的孩子一樣,爬樹、摘果子,撕破了衣服,盡管母親責打、訓斥他們是"骯臟的小越南人",可他們依然我行我素。杜拉斯的童年就是這么度過的。
母親是倔強的,她要自立,要有自己的土地養(yǎng)活孩子。她投入了全部積蓄,向殖民總局提出了購地申請,她的要求得到了滿足,她們家在海邊有了一塊二百多公頃的土地。平房蓋好了,水稻種上了,綠浪滾滾,一望無際,收獲在望,不曾想,太平洋的潮水涌來了,毀壞了稻谷,沖走了房屋。母親不認輸,又種上了稻子,可潮水像甩不掉的噩夢一樣,又來了。很顯然,他們家是受騙了,殖民當局里的壞蛋賣給他們的是一塊根本無法耕種的土地。很多年之后,杜拉斯寫了《抵擋太平洋的堤壩》,表達了對母親的復雜感情,有敬意,也有埋怨,母親帶給他們的是一種動蕩不寧的生活,她不喜歡母親的"專制"。
杜拉斯長到十七歲時,順利通過了中學會考,她要到西貢讀書去了,他跨出了門檻,自由了。自由帶來了遐想,帶來了可能,她期望用女人的心思和肉體,邂逅種種可能。
生命中的這一天終于到來了,她度完假回學校,在輪渡上,湄公河是古老的,怪異的,也是豐富的,任何東西都不能與湄公河熱鬧無比的景象相比,這里的場面是獨一無二的,黃種人和白種人,富人和乞丐,汽車和手推車,都裝到同一條船上。對比與混雜產(chǎn)生了奇異的趣味,杜拉斯知道,她一生都不會再看到如此神奇的河流,她沒想到的是,這一次旅行對她一生有多重要。一個男人從黑色轎車中走了出來,他是中國人,手上戴著鉆石戒指,一個百萬富翁。他走上前很自然地跟杜拉斯攀談,談巴黎,是的,他在巴黎學習過,他懷念法國的生活。他是杜拉斯期望中的男人嗎?可能是。他姓李,李云泰,一位達官貴人家的三公子,繼承了父親的全部財產(chǎn),他的居所如王宮一般,卻又沒有紈绔子弟的輕浮,他文質(zhì)彬彬,是紳士。這個人會給杜拉斯期望的一切:金錢和做女人的體驗。命運已定,在所有的人選中就選擇他吧,她跟隨著李,無需再去等待,無需在躊躇中感到不安,終于盼到少女時代的結(jié)束。他們在堤岸一個無名的包房里做愛,杜拉斯對此感覺很好,但又無法理清這種錯綜復雜的情感,幾乎沒有語言交流,沒有誓言,沒有許諾,正是肉體的力量使他們完全浸于享樂中。愛情在一年半時間里秘密進行,沒有節(jié)外生枝,保持著原始的朦朧狀態(tài)。
這段故事是刻骨銘心的,杜拉斯永遠也沒有擺脫它,也不愿意放棄,她始終珍藏著,她反復用文字呈現(xiàn)這個故事,久久回味。到了1984年,杜拉斯七十歲了,她仍不忘記朝花夕拾,寫出了《情人》,回憶與情感的閘門徹底打開,她不再需要隱瞞,不再需要文學的矯揉造作,杜拉斯說:"這時沒有任何編造的東西,甚至沒有編造一個逗號。"
童年,少年,印度支那,是杜拉斯一生的靈感。
奧威爾:緬甸的警察生涯
奧威爾十九歲,從伊頓公學畢業(yè)后,去緬甸做了五年警察。在當時,這還算是比較體面的職業(yè),年薪四百四十四鎊,另有獎金。年輕的奧威爾面對緬甸之行滿懷憧憬,他以為這將是精彩的冒險經(jīng)歷。(雖然,他出生于孟加拉,但,一歲多的時候就離開了,幾乎沒有任何回憶。)
沒想到,等待他的是孤獨、痛苦和內(nèi)心的矛盾。
1922年10月27日,奧威爾乘坐的"赫里福德郡"號輪開始了從肯伯郡到仰光的三十天的航程。這對于他并無任何浪漫,更無艷遇,他的目光偏向了另一面,船是一個微型的殖民主義世界,他看到了工人的悲慘狀況。有一天午飯后,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個低級工人在甲板上疾跑,為的是藏起一塊偷來的奶油布丁。這一幕就在眼皮底下發(fā)生,是那么具體,那么觸目驚心,"這比我從六七本社會主義小冊中學到的更多"。
船到達錫蘭后,沖入視野的是野蠻的暴行:
我乘船坐的班輪停泊了,照例有一大群苦力擁上船搬行李。幾個警察---其中包括一個白人警官---在監(jiān)督他們工作,有個苦力笨手笨腳地搬起一個長長的鐵皮標準箱子,以至險些碰到人們的頭,有人因為他不小心罵了他,那位警察一掃到這個人的動作,就在他屁股上狠踹一腳,踹得他從甲板這邊搖搖晃晃沖到那邊。有幾個客人---包括女乘客---低聲表示贊許此舉。
奧威爾心生同情。他苦澀地預先感受到了他的警察生涯將是如何,他也看到了英國官員和平民的道德蛻化,他能避免這種蛻化嗎?他沒有很大的把握。
當時的英國雖然控制了緬甸,但這是武力控制,毫無民眾與社會文化基礎,一柄劍孤獨地插在廣袤的土地上。白人在這里孤立、無聊,他們被迫擠在白人俱樂部里打發(fā)時間。奧威爾后來在《緬甸歲月》中寫道:"彼此極看不順眼的人們夜復一夜地碰頭,不顧一切地努力忘掉他們自身生活中的無聊……這間俱樂部不止是個娛樂的場所,而且是一種團結(jié)的象征。"奧威爾的筆調(diào)明顯帶著嘲諷,他不喜歡這種相互安慰的方式,討厭虛偽的社交,他常常郁郁寡歡,一人獨處。
毛姆先生,這個有錢的名流于1930年途經(jīng)仰光,他不像奧威爾那么偏激。他在這里完成了一次愉快的社交活動。他覺得那"是一種愜意的生活,在這間俱樂部用午餐,在寬闊齊整的道路上駕車,在這間或那間俱樂部打牌,喝杜松子酒或苦啤,很多人穿著粗斜紋布或繭綢衣服,愉快歡暢地交談,然后又在夜聲下回家穿好赴宴服裝再出去,再跟某個好客的主人一起用餐,喝餐后酒,豐盛的大餐,放唱片跳舞……"。
同是作家,想法卻是如此不同。不過奧威爾也有"蛻化"的跡象。在短短的時間里,他學會了毫不客氣無節(jié)制地使用緬甸仆人。他把衣服和煙蒂都往地板上丟,讓仆役撿,還讓他們?yōu)樗┮旅撘拢妨稚踔劣柧毱淦鸵蹖W會在他睡覺時為他刮臉)。后來,奧威爾寫過一本書:《通往威岡碼頭之路》,他對"我在暴怒時用拳頭打過仆人和苦力"表示悔恨。
去緬甸前,奧威爾肯定是處男,到了緬甸后,雖然他一再念叨"社會良心",但他一定去過碼頭區(qū)妓院,排遣孤寂,他跟一個緬甸女孩有過一段私情。奧威爾喜歡虐待自己的肉體,可他不是寡欲的清教徒,在不長的一生里,交織著不少女人的故事。
關于在緬甸當警察的經(jīng)歷,奧威爾寫過兩篇重要的隨筆:《絞刑》和《殺象記》,這兩篇文章相當坦白,是自傳性的,是對五年警察生活的反思與總結(jié),也是政治告白:表明他與殖民制度脫離了關系,為他認為是自己罪咎之事贖過。
《絞刑》是奧威爾的第一篇出色作品,它記敘了一次講究儀式的處決。描寫很細致,從被絞者表情動作的細微變化到行刑者的緊張不安都一一畢現(xiàn),奧威爾說"我認識到看到將一個生命正當盛年令其中斷一事的不可理解及錯得可怕之處"。他明確地表現(xiàn)了人道主義觀念,并以此成為他所有作品的特點。
《殺象記》也是關于一次未必正常的殺戮,但此次的受害者是大象。正是奧威爾向它下的殺手。在緬甸,發(fā)情的大象有時會在街上及市場上亂跑,當?shù)鼐毂仨殞⑵浯蛩馈D鞘且活^四噸重的大象,已經(jīng)因發(fā)狂而闖了禍,將一個苦力踩到了腳下,年輕的警官帶著恐慌與負疚,取了桿獵槍,第一槍就擊中,然后一直開槍,直到把子彈打光。這場殺戮是勉強的,很大程度是為了顯示英國警察的權(quán)威,奧威爾感覺到自己已成了"野蠻人",是粗暴的殖民主義政策的執(zhí)行者,這樣做對嗎?
1927年,二十二歲的奧威爾回到英國,他辭去了待遇優(yōu)渥的警察職位。
奈保爾:離印度很近又很遠
奈保爾是西方作家嗎?不是,也是。
說不是,理由很靠得住,奈保爾祖父以上都扎根于印度,是純粹的東方人,1880年,祖父作為契約勞工才從印度北部漂洋過海,移民加勒比地區(qū)的特立尼達島(位于向風群島最南端,委內(nèi)瑞拉東北部海岸外),奈保爾是在特立尼達首府西班牙港長大的。如果奈保爾像我們一樣,要在官方文件上填寫"籍貫"的話,他只能寫上"印度"二字。
但,奈保爾又是難以質(zhì)疑的西方作家,至少他是用西方(更準確說是英國)的眼光觀察人、物、事件,他的作家夢是在英國實現(xiàn)的,他所裝備的文學武器也是從西方的文學倉庫里挑選來的。在十三歲之前,他就已經(jīng)記得很多英國文學中的片段,它們主要來自莎劇《裘力斯·凱撒》、狄更斯的《霧都孤兒》、《尼克拉斯·尼克爾貝》和《大衛(wèi)·科波菲爾》、喬治·艾略特的《弗洛斯河上的磨房》、蘭姆的《莎士比亞故事集》。很長一段時間,他對印度的記憶和理解得自于童年時代家里的一些物件擺設和游戲般的宗教儀式,這只是些碎片,是一些七零八碎再也拼湊不出一幅完整畫面的碎片。其實,他更多的印度印象來自于英國作家(毛姆、艾克利和奧爾都斯·赫胥黎)筆下的印度,這是苦澀的荒誕:一個印度的后裔,居然要借助西方的透鏡去觀察自己的祖國!這種透鏡是有偏差的,歪曲的,所以,1964年奈保爾在訪印游記《幽暗國度:記憶與現(xiàn)實交錯的印度之旅》中承認,印度對他來說"從來就不是一個有形的世界,因而從來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它遠離特立尼達,是個存在與虛空之中,沒有具體歷史的國度"。1956年,他與牛津同學英國姑娘帕特里夏·黑爾結(jié)婚,這個婚姻是有象征意味的,是一種姿態(tài),奈保爾背向印度,面朝英國(西方),雖然他的心仍在漂泊,但我們不得不把他看作是一個"西方作家"。
1962年,奈保爾已在英國確立了作家的地位,他不再需要心無旁騖地盯著一個目標埋頭苦干,他要放松些,要走走看看,拓展視野。他"尋根"去了,從孟買、德里、加爾各答,再到他外祖父的故鄉(xiāng)。他是不是有點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可能有點,一路上,他都是以作家的身份(英國來的作家?。┩舜蚪坏溃堑?,他還有個漂亮女伴,這多少有點炫耀的成份。但,這些都不是主要的,他走的是"尋根"之旅,他說:"如今,在我個人的這趟印度之旅中,我會發(fā)現(xiàn),我們家族的遷徙和轉(zhuǎn)變---從印度北方邦東部,漂洋過海來到特里尼達---到底有多徹底,究竟能不能再回頭。"看來是不能回頭了,風箏已經(jīng)斷線,英國文化將奈保爾武裝到了牙齒,他的目光是西方式的,這種目光又與康拉德、福斯特、毛姆等人不同,后者自然是堅固的西方中心觀念,可他們又癡迷于東方的神秘,而奈保爾的血緣來自印度,他對印度文化沒有起碼的好奇與驚詫,他的目光赤裸裸的尖銳,如利劍一般斬斷回歸之路。
真是不湊巧,奈保爾剛到孟買就遇到了糟心事,他帶的兩瓶洋酒被海關扣押了,孟買有禁酒令。于是,他費了幾天時間,同臃腫、懶惰、推諉的印度官僚部門打交道,這兩瓶酒總算索要了回來。這就是印度,奈保爾剛剛與之打交道的印度,一個不好的兆頭。
然后,奈保爾看到的是一連串的貧困、丑陋、腐敗、墮落、骯臟。他感到的是震驚、憤怒、疏離、鄙夷與失落。在外祖父的故鄉(xiāng),他受到了"熱情"的歡迎,但這種熱情是有企圖的,他們希望從奈保爾那里得到各式各樣的幫助。所謂的鄉(xiāng)親也是這么功利。奈保爾受不了,他開始奔逃,匆匆地、草率地結(jié)束了第一次印度之旅。這次旅行的記錄《幽暗國度:記憶與現(xiàn)實交錯的印度之旅》是尖酸刻薄的,缺乏同情與體諒,可以歸入丑陋系列,他寫的是"丑陋的印度人"。
奈保爾就這么簡單地逃離了印度嗎?沒有。1975年在甘地夫人頒布"緊急狀態(tài)"令前后,他又來了。他愿意稍稍深入一步,不再是僅僅看風景,他要揭開現(xiàn)實的表象,去看看真實的印度。他結(jié)交朋友,走進當?shù)厝思彝?,考察政治?jīng)濟制度和科技狀況。他發(fā)覺這個印度是幾千年的宗教文化,種姓制度、甘地主義等因素共同影響塑形的結(jié)果,它有獨立、政治民主、現(xiàn)代技術的外殼,但內(nèi)部還是很空虛無力。
第二次的探訪也沒有枉費,他寫了《印度:受傷的文明》,他寫道:"印度于我是個難以表述的國家。它不是我的家也不可能成為我的家,而我對它卻不能拒斥或漠視,我的游歷不能僅僅是看風景,一下子,我離它那么近又那么遠。"面對印度,奈保爾不斷在調(diào)整焦距。
1988年,奈保爾把焦距調(diào)得更近了。他又一次走上印度的土地。在孟買一下飛機,他看到了一場龐大的集會,是一群貧窮人的聚會。敏感的奈保爾立即判斷出這是印度的新風景,是低級階層的民主自覺。以后的日子里,他聆聽記錄了各方人士的敘述,他感覺到印度的弱勢群體也發(fā)展出了集體歸屬感和政治意識,雖然,各階層之間有矛盾有斗爭,但,正是這種多樣性使印度開始出現(xiàn)活力。
奈保爾越來越耐心,越來越善于傾聽,越來越抵達印度人的心靈,《印度:百萬叛變的今天》是他第三次游印記錄,也是一部由印度人口述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