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爾疋
罵是一種藝術(shù)。
凡遇可惡可恨之事,不可不罵也。
但罵人不吐臟字,那是很高的修養(yǎng),難。小時候,我們都說臟話。誰教的?爸爸媽媽?叔叔阿姨?小朋友?可能都有份。但老師到底是誰?誰的后面又是誰?就像很多童謠(有些童謠,本身就很骯臟),很難找到最初的發(fā)明者。我們好像都是無師自通,但又并非得之天授。發(fā)生原理是什么?傳播途徑有哪些?很多問題都很神秘,值得上下求索。下文是我就這一問題寫成的讀書筆記,凡臨文不諱,兒童不宜,均用拼音表示,請讀者原諒。
一
三十多年前,我在內(nèi)蒙古插隊,地點在河套平原上一個叫臨河縣的地方。那里并不是真正的大漠草原,但卻是古人歌詠,滿目蒼涼的所在。出火車站,一條大路朝北,百里之外,橫著著名的陰山,陰山腳下,據(jù)說就是古代的敕勒川。雖然,路邊有農(nóng)田村舍,但一馬平川望出去,房極疏,樹極少,天極清澈,野極空曠,到處可見“紅柳、枳芨(芨芨草)、蛤蟆草(白刺)”,即當(dāng)?shù)厮^的“河套三大寶”。如果你沒到過這塊土地,也沒見過這些細(xì)長幾埒房高的枳芨草,大概你永遠(yuǎn)不會明白,什么叫“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不過,關(guān)于“河套三大寶”,當(dāng)?shù)剡€有另一種說法,是“坷垃壘墻墻不倒,半夜跳墻狗不咬,姑娘賣bi娘不惱”。這三句話,除頭一句確屬當(dāng)?shù)靥厣从寐淀貪L壓地面(當(dāng)?shù)厮缓芨撸?,令其出水變軟,然后用“西鍬”切四刀,向上一翹,便成帶草皮的方磚,曬干壘墻,后面兩句在陜北和晉北也到處流傳。當(dāng)?shù)厝?,那些“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灑淚走西口,不遠(yuǎn)千里,來此定居的流民,中國的哥薩克,他們的后裔,要遠(yuǎn)比早被時間和空間隔絕疏遠(yuǎn)的口里人更多蠻風(fēng)。他們“離bi不說話,說話就打架”,滿嘴臟字。我在那里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這是收獲之一。
比如,我們的老師,他們要形容一個人笨,碰到這種時候,他們會說,這家伙,真是“qiu也攣不成”。最初我理解,它不過是說,你這個人太笨,什么也干不成(相反的贊語則是,除了生孩子,他什么都會)。在日常用語中,此話出現(xiàn)頻率極高,我能感到,它有性含義,但非常模糊,有,也就那么一點點,毫無刺激,誰的耳朵都很麻木(久聽臟話,會不覺其臟),我還以為qiu只是嵌入其中,加強語氣。但有一次可不一樣,隊里蓋房———給我們這些知青蓋房,仨人,一人在地上和泥,一人往上送泥,一人在上抹泥。下面的人,唰,一鍬掠起,沉甸甸,朝上—掄。上面的人罵,好你個急死鬼呀,把爺操(當(dāng)?shù)卦捠抢鄣囊馑?,與臟話cao同音)得來來。下面的人說,咋?你賣的就是這號bi,別嫌qiu大;給你個現(xiàn)成的bi,你qiu也攣不成(比較“燒火燒不旺,攣qiu攣不漲”,“攣qiu”是指做愛)。如果不是身臨其境,耳聽全文,我還真不知道,上面那句話竟是掐頭去尾,原來的含義很下流。
還有,我想自己做個書架,打算上木匠家借鋸子和刨子。老鄉(xiāng)說我不懂規(guī)矩———木匠的家什,那是“大姑娘的奶,只能看,不能揣”。又“qiu毛搟氈”或“bi毛搟氈”,則是表示根本干不成,雅言叫“缺乏可行性”。
臟話扎根于生活,滲透于生活,兩者水乳交融,于此可見一斑。他們對臟話的運用太熟練,人人都是張口即來,而且自然天成,行云流水一般(注意,臟話不可常說,常說則會上癮)。我對活語言的理解,從此上了臺階。
二
然而,臟話畢竟是臟話,它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老鄉(xiāng)說“走胡地,隨胡理”,鄉(xiāng)下人到了城里,也要遵守城里的規(guī)矩。他們一旦離開廣闊天地,當(dāng)街撒尿是決不允許,這和隨地吐痰還不一樣。文野之間,從來都有一條線。
禁忌的要義就是知道也不能說。
社會禁忌早就教會了我們:一個成年人,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人,一個脫離了(或掩藏著)低級趣味的人,說臟話,那是萬萬不可以的———特別是當(dāng)著女士的面。你能想像,在倫理學(xué)家和語言學(xué)家都在提倡五講四美和語言純潔的今天,還有人會把臟話當(dāng)學(xué)問,不僅躲在書齋里研究,還搬到課堂上講授,不僅教本國人,還教外國人,并因而寫出專書嗎?有。比如,我讀過一本書,就是這樣。它的作者,作者自我介紹說,是一位在紐約大學(xué)受過專門訓(xùn)練,長期從事英語教學(xué),特別是ESL(即作為第二外語的英語)教學(xué)的“和藹可親的老奶奶”:伊麗莎白·克萊爾(注意:這種資格很重要,臟話最好由人們認(rèn)為從來不講臟話的人來講,美國的房中書有時還印全家福,也是這個道理);對象,則是在美國以外長大的學(xué)習(xí)者,而且肯定是“成年人”(美語中以“成人”為定語的詞,除“成人教育”,沒有一個是好詞,這是發(fā)人深省的)。他們初來乍到,對美語中這個相當(dāng)重要也相當(dāng)麻煩的方面繞不開,然而又從書本或課堂學(xué)不到(老師恥于講,學(xué)生也羞于問)。這本書的內(nèi)容,是講在美國視為社會禁忌,然而到處埋伏,有如地雷的“危險英語”(其實是“危險美語”)。全書,主要的篇幅都是花在講性器和性事,身體和廁所,少量涉及種族、宗教和文化的禁忌。作者說,在他們的語言中,這些詞匯是“最必要,最有用,最有趣”的部分,學(xué)習(xí)它們,不僅可以幫您排憂解難,還能帶您深入美國文化,多好。所以導(dǎo)讀是必不可少。
由于不了解活的美國語言,人們可能會惹出很多麻煩,或鬧出很多笑話。例如這本書的例句部分有pussy一詞,我手頭的《英華大詞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0年)于該詞下注明,這是小孩講的“貓咪”,并有“少女”之義(等于puss)。過去,有位港臺歌星,演出時,特意穿件用銀珠繡字作Im a pussy的毛衣,目的在于廣告她的歌風(fēng):我可是個純情少女。但這個詞的詞義早已發(fā)生變化,查對此書可知,它還有很下流的含義。Im a pussy的意思,其實等于說,“我是一個bi”。還有我們這兒,有位科技部門的翻譯,他不知道intercourse有性交之義,make water是指撒尿,竟把“中美某某交流委員會”翻成“中美某某性交委員會”,“造水廠”翻成“撒尿廠”。特別是前幾年,大家都知道,有個日本留學(xué)生,只因不曉freeze一詞還有“站住,不許動”的意思(上述《英華大字典》也未收這一用法),結(jié)果被美國人誤殺,引起日本朝野震動,紛紛呼吁,要全面改革教學(xué)法,必須加強“活語言”的教學(xué)———而臟話正是屬于最典型的“活語言”。正像臟話在我們的或其他的語言中一樣,作者說,“危險英語”也是美語中最生動也最活躍的部分。
三
什么人說“危險英語”,這是個耐人尋味的問題。在很多中國人的印象里,美國人好像特別“開放”。更何況,美國電影,話越來越糙,什么人都滿嘴臟字,和老農(nóng)民似的。這種四面出擊,廣泛傳播的文化,咄咄逼人,也加強了我們的印象。這個“印象”,不能說全錯,也不能說全對。因為美國這個國家:自由自由得一塌糊涂,刻板也刻板得匪夷所思,富極富,貧極貧,文極文,野極野,天堂和地獄揉在一塊兒,怎么都能說對一半。在美國,講臟話主要是社會下層,主要是男人,主要是小孩(特別是所謂teenager即十三至十九歲的半大小子),也正好是一半。另一半并不如此。但正人君子就絕對不說臟話嗎?那也未必。我們每個人都有兩面:身體,上半截裝飯,下半截裝屎;精神也一樣,有時是魔鬼,有時是天使。作者給外國人教“危險英語”,要板起面孔講,用最安全的方式講,這就像中國的色情小說,戒淫必先宣淫,宣淫才能戒淫,或現(xiàn)在賣香煙的,一定要特別說明,醫(yī)生說了,吸煙有害健康。丑話說在前面,勿謂言之不預(yù),是西方的見面禮。此書也是從預(yù)防和戒備的角度(precautions)講臟話。
關(guān)于下流話的應(yīng)用范圍,作者有這樣的描述:
有些人在任何場合都不說下流話。由于宗教和個人的原因,他們對這些話簡直深惡痛絕。
幾年前,只有男人同男人才說下流話。今天,雖然仍有許多男人老是用下流話同其他男人講話,可是只要有婦女小孩在場,他們卻從來不吐臟字。如“小心點,這可有女士”,這句話就是提醒那些違反這一慣例的男人。
很多下流話都是從男性組織,如陸軍、海軍、運動隊、酒吧、監(jiān)獄和其他類似組織發(fā)源。從掃大街的到銀行家,甚至美國總統(tǒng),任何社會階層的男人,他們都有可能說臟話。
但我們的社會正在發(fā)生變化?,F(xiàn)在,很多女人也偶吐臟字,只不過,她們還沒有像男人那樣臟話不離口。
幾年前,下流話在書籍、影片和電視上還不準(zhǔn)出現(xiàn),可現(xiàn)在,在暢銷書中,在時髦片中,卻是司空見慣,最近就連電視也允許說。
當(dāng)著小孩,多數(shù)人都不吐臟字,但小孩會從其他小孩聽說這些詞,即使不明其義也照樣會學(xué)著說。如果小孩在公開場合說下流話,家長會非常尷尬。
青少年為了故作驚人之語也會說下流話。他們中的一些人還喜歡在墻壁和建筑物上涂寫臟話。
情人在床上溫柔繾綣,也少不了用臟字。對有些人來說,這些臟字要遠(yuǎn)比科學(xué)精確、正經(jīng)八百的醫(yī)學(xué)術(shù)語來得更為自然。
很多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對下流話也情有獨鐘。他們嫌正規(guī)用語過于道貌岸然。
上面的話大體客觀,但并非囊括無疑,比如黑人特別愛講臟話,她就沒說。我猜,這樣的話本身就在“危險”之列,她不敢講。婦女講臟話不自今日始,“偶吐”也有回護之嫌??偠灾?,臟話的普遍性,即使打了折扣,也還是相當(dāng)廣泛。
有個西方語言學(xué)家,喜歡收藏春畫,愛屋及烏,他對臟話也饒有興趣。聊天中,他跟我說,全世界的語言,論表達(dá)能力,水平頗為參差,有些發(fā)達(dá),有些落后,臟話的活躍與否,是判斷其水平高低的指標(biāo)之一。承他不棄,我們的語言還在發(fā)達(dá)之列,英語也在伯仲之間,比如莎翁的話就特臟,研究英語,不可不察也,中文譯本失其神韻,是非常可惜的,他補充說。我說,大家彼此彼此,我們,男人愛說臟話,沒錯,但女人也一點不弱,罵街(站在街心的高處,當(dāng)著眾人的面,順風(fēng)而罵之)是潑婦的一大特長,“奔放”和“解放”,有時分不清。我還記得“文革”頭一年,有些女孩,天真爛漫,好端端,突然模仿男孩,剃光頭,嘴里不干不凈。一九六七年軍訓(xùn),中學(xué)生返校,女孩子雄風(fēng)不減,caocao不離口。解放軍叔叔從哪兒來(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這不是班門弄斧。其中一位繃不住,終于怒吼:你還欠二兩!
四
所有臟話有什么共同點,語言學(xué)家一定有廣泛搜集和理論分析。我只是憑生活經(jīng)驗,講點外行的體會。我理解,這些不雅之辭之所以十分傳神,特別能表達(dá)情緒,肯定有人類最原始最古老也最基本的東西在下鋪墊,時髦說法,是有深厚的底蘊和長久的積淀。
所以我說:雅言,古語是根;俗語,臟話是本。
隨便舉一點例子吧。
(一)做愛、生殖、排泄類。這方面,各類文化的共同性最大。比如,我們說“家伙”(《金瓶梅》叫“那話兒”),美國人叫tool;我們說“傻bi”(北京歇后語是“見二哥不躲———傻bi”),美國人叫stupid cunt;我們說“狗屎”、“牛bi”(現(xiàn)多加“烘烘”于后),美國人叫bullshit(直譯是“牛糞”);我們形容某人特會巴結(jié)上級,“溜溝子拍馬舔屁眼”,他們管這種人叫ass-kisser。Do it,是雙關(guān)語的“干”(即“脫了褲子大干”的“干”)。S.B.D(“無聲而臭”的縮略語),是我們的“蔫屁”。satisfy,是我們的“欲仙欲死”,臨河人也叫“受應(yīng)”?!叭肴馊纾H至骨縫———誰透誰受應(yīng),管他那個閑事情”,“透”即cao,“受應(yīng)”是“受用”的意思。此類例子最多,內(nèi)容太臟,恕不具引。
(二)動物、畜生類。用動物罵人,在全世界也很普遍。特別是家養(yǎng)而不是野生,我們稱為“牲口”的一類,更是經(jīng)常用來糟蹋人(亞圣孟子已經(jīng)用“禽獸”來罵人)。它最能體現(xiàn)人類的偏見,優(yōu)越和歧視都有,而且還有指桑罵槐的功效。動物被人罵,并被用來罵人,實在很委屈。它們再怎么聽話,再怎么賣力,拼命往你懷里扎,使勁往你臉上貼,也達(dá)不到人的標(biāo)準(zhǔn)(請對比“人權(quán)”的概念)。比如狗,考古學(xué)家講,它在六畜中馴化最早,是人類最老最老的老朋友,自古就是寵物之最(農(nóng)村喜歡給小孩起名叫“狗兒”,雅言叫“犬子”)。但全世界都愛拿狗罵人。我們說“狗娘養(yǎng)的”或“狗崽子”(日本有姓“犬養(yǎng)”的,中國人聞之,必捧腹而大笑),美國人說son of bitch(bitch不僅指母狗,還指母狼或其他母動物,重點是輕賤婦女的同類,即廣義的女性或母性,有人也隨上下文義把它譯為“婊子養(yǎng)的”)。其他動物,如牛、馬、豬、驢,還有雞,無一可以幸免。人類的貪吃好色,蠢笨偏執(zhí),一股腦都被嫁禍于它們?!懊晒糯蠓颉保@也是漢族編出的缺德話,意思是說,只會給牲口看病,醫(yī)術(shù)太差。
(三)出身、輩分類。這是最有中國特色的一類,根子是祖先崇拜。我們中國人,特別喜歡充大輩,借輩分壓人,如以“爺爺”、“奶奶”自居,罵別人是“王八羔子”、“兔崽子”(與第二類有交叉),或者加cao字于別人的先輩之上(與第一類也有交叉),罵完人家的女性先輩,不解氣,還得搭上男的。最奇怪的是,我們北京話,還有跟人家“二大爺”過不去的—類。比如,氣極了,北京人會說“cao他二大爺”。近年,的哥還管初上路開車,手潮,搖搖晃晃在前面擋道的富婆闊姐叫“二大爺”,更怪。美國,這一類不太發(fā)達(dá),但他們的bastard也應(yīng)歸入這一類,相當(dāng)我們的“雜種”,臨河人叫g(shù)epao(不知道是哪兩個字),有時還加上“灰”字,則更顯刻毒(四川的“龜兒子”也屬這一類)。還有,美國黑人愛說mother fucker,有人以為相當(dāng)我們的國罵(“他媽的”)。其實,這話的直譯是“cao媽人”,含義略同于北京人說的“cao蛋人”,其實和我們的國罵還不完全一樣。
五
臟話的淵源,其來尚矣,邈乎難尋。這樣的字,倉圣羞于造,許慎也不收。即使有人拐彎抹角造幾個出來,也是隨造隨亡,剛一出口,就有人消滅,不能讓它傷風(fēng)敗俗。它能留下來,那是命大造化大,賴口口相傳,雖千載之下,精神不滅,一直活在所有的語言當(dāng)中。
比如,敦煌卷子里,白行簡《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其中有“空皮而,無力而髝”一句,就是早期的粗口葷段。這十二個字,有一半是怪字,其中除“髝”是“粗急貌”(這里指心有余而力不足,放著機會干著急),在《玉篇》、《廣韻》、《集韻》里還保存著解釋,其他都不認(rèn)識,字典里查不到。我翻張涌泉的《敦煌俗字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1996年),他也沒有解釋。這種考據(jù)學(xué)上的難題難不難?難。但憑生活常識,我們照樣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這兩句話,既是形容“夫婦俱老,陰陽枯槁”,它的上句第一字,肯定是相當(dāng)現(xiàn)在的bi;下句第一字,肯定是相當(dāng)現(xiàn)在的diao、qiu或jiba,沒跑。至于上句的最后兩字,讀字讀半邊,似可讀為“羸耷”,估計也是形容皮松肉懈,相當(dāng)今語之“耷拉”。說到這兒,我很感慨,這些骯臟字眼,它們的生命力為什么如此之強,歷史上屢禁不止,時隱時現(xiàn),伴隨我們到永遠(yuǎn)?這一現(xiàn)象,難道不也像愛情一樣,是人類的永恒主題嗎?這樣的永恒主題,難道不值得我們認(rèn)真思考,從學(xué)術(shù)上刨根問底嗎?我想,光從語言本身分析,里面就有許多深刻的道理,值得我們?nèi)ゼ?xì)心領(lǐng)會。
第一,它貼近生活,扎根本能,絕對口語。消滅臟字容易,消滅口語難??谡Z不滅,則臟字難除。即使從消滅臟字的觀點著眼,這樣的問題也值得研究。
第二,它喜歡用小詞短語,襯于句中,起承轉(zhuǎn)合,控制節(jié)奏,加強語氣,渲染情緒,創(chuàng)造豐富含義,有“小快靈”的特點。如北京話的“我cao”,英語的fuck、damn,經(jīng)常都是用作語氣詞。當(dāng)語氣詞時,原來的含義被淡化。還有,我們都知道,很多粗人,不管是哪一國的,都喜歡用幾百個固定的詞,包括臟字,表達(dá)生活中的一切,他們不會像科學(xué)家,什么都拉丁一下。對他們來說,花都是花,鳥都是鳥,說話干脆利落。即使要區(qū)分,也多半是從生活直接創(chuàng)造。如五十年代,老鄉(xiāng)把拖拉機、摩托車叫“鐵牛”、“電驢子”,就是術(shù)語創(chuàng)造的本來面目。臟話的詞,本身就短,如此書提到的four letter words,即只用四個字母組成的詞,像piss,shit,fart,fuck,cock,cunt,hell,damn,它們就是對應(yīng)于我們的尿、屎、屁、cao、qiu、bi和該死,作用非?;钴S。
第三,它善于利用語言變形,創(chuàng)造暗示和聯(lián)想,很多都是雙關(guān)語。此書對double meaning的解釋是“有雙重含義,其中之一是下流含義或性含義”。比如美國的人名,Dick的別義是jiba,Bush的別義是bi毛。臨河人要形容吹毛求疵愛挑剔的人,他們會說“bi不好,倒毛不少”。這些詞就容易產(chǎn)生性聯(lián)想,說話要格外小心(尤其是在俗人堆里)。
第四,它還有更大的妙用,是發(fā)泄“褻瀆之快感”。我想,這是“活語言”最重要的功能之一,怒不可遏,樂不可支,幽默真幽默,痛快真痛快,遠(yuǎn)不是雅言所能望其項背,特別是用于罵人。
六
罵是一種藝術(shù)。
凡遇可惡可恨之事,不可不罵也。
但罵人不吐臟字,那是很高的修養(yǎng),難。
擊鼓罵操,怒目橫眉,咬牙切齒,指著鼻子罵,戳著脊梁罵,大罵特罵,這里面有表情和發(fā)音的規(guī)律可以探尋。
人類的表情很豐富,有人作心理測試,墻上掛張百臉圖,自己給自己打分。我們的喜怒哀樂,什么都寫在臉上,特別是情緒激動也比較直率的人。
我猜,人類最基本的表情是怒,這是我們和動物最有緣分的表情。我記得,有一次,有個熱愛動物也研究動物的美國學(xué)生,他驅(qū)車帶我游歷美國西海岸,從南到北,一路狂奔。在路上,我們對動物討論了很久。當(dāng)時,我太自以為是想當(dāng)然。我說,動物最基本的表情就是怒,比如猛虎下山,齜牙咧嘴,咆哮山林,這才是動物本色。牲口,高級一點,有悲有懼但不會笑。牛之因老伏死,淚水盈眶;豬之以肥見殺,一路狂嚎,它們頂多如此。哪里趕得上我們?nèi)祟?,擠眉弄眼,表情異常豐富。他不同意。他說,專家研究過貓、狗,它們的表情也很豐富,只不過我們隔膜太深,沒有了解之同情。我想,他比我懂,肯定說的對。但人之罵人,特別是怒火中燒,高聲詈罵,樣子一定很難看。當(dāng)我們怒斥對方太畜生時,我們自己也很畜生,而且恐怕是野獸一般,兇相畢露,如虎狼狀,這點還是可以成立。
罵人,除齜牙咧嘴像我們的動物朋友,發(fā)音也像,原理是積聚勢能。人若發(fā)怒,一般都是先抽氣—閉息—瞪眼睛。瞪眼則咬牙,咬牙則咧嘴,好像拉彈弓那樣,先朝后一收,再朝前一努,嗖的一聲射出去?;蛘呦裢绿的菢樱仍谏ぷ友劾锎騻€滾,再pia的吐出去。其方法大體同于犬吠,也是憋一腔怒火,醞釀于喉嚨,壓著擠著往外沖,效果有如炮彈,呼嘯而出,爆破于雙唇之外。語言學(xué)家稱之為“破擦音”。比如,北方人說cao或ri,如果情緒激動,總是摩擦于前,爆破于后。但前者用齒尖摩擦,聲音小,節(jié)奏短,遠(yuǎn)不如后者用上顎摩擦,口腔震動大,聲音拖得長。效果更強烈,還要數(shù)臨河的“shi他”,“shi他”乃“ri他”之音轉(zhuǎn),其實是同一詞的兩種發(fā)音。發(fā)shi,嘴巴是張開的,氣流呼嘯而出,而不是含在嘴里,聲音也拖得長,形成更大的落差。南方人說“diu你媽”,因為綿軟,缺乏這類特點,難免遜色。
比較一下英語吧(我知識不夠,遠(yuǎn)不足以論“天下”,舉一反億,是迫不得已)。他們的fuck,是以上牙咬下唇作準(zhǔn)備,其他略同于我們的cao、ri和shi(注意:他們的很多臟字都是以類似廣東話的入聲韻尾來收尾,特別是t、k)。發(fā)音方法簡直如出一轍。
像,真像。
然而有趣的是,這里沒有傳播。
相似是出于人心同理。
(Elizabeth Claire,An Indispensable Guide to Dangerous English for Language Learners and Others ,Second Edition,Delta Systems,Co.Inc.1990,此書初版于1980年,聞有臺灣譯本)
(選自《萬象》200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