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午

編者按：

肖想莉幼時被武漢一對盲人夫婦收養(yǎng)。上小學(xué)時，因?qū)σ粭墜胗羞^同樣的愛心之舉，她被評為“武漢市十佳少年”和“全國百佳好少年”。同年，她進入《東方時空》，成為“全國最小的東方之子”。然而，17歲時，她又突然被推至輿論的風(fēng)口浪尖，有媒體報道她“昔日東方之子竟淪落為‘三陪女”。這一消息驚動了教育部和團中央。

事情真相到底如何？肖想莉真的墮落了嗎？

愛的延續(xù)：苦難姐姐托起苦難妹妹的生命

12年前的一個春天，武漢市漢陽區(qū)蓮花湖小學(xué)四年級學(xué)生肖想莉，在人群中看到了被遺棄的肖夢艷。那一刻，她的心又酸又痛。

愛心源于相同的生命遭遇。

肖想莉出生在湖北安陸市，在她兩歲那年，父親觸電身亡了。不久，母親拖著她們姐弟5個改嫁給同鎮(zhèn)另一男人。也就從這時起，肖想莉的噩夢就開始了。繼父一點兒也不喜歡她，甚至，她常被那冷漠的眼光驚嚇得不敢上飯桌……不久，這個苦命女的命運被推到凄慘的極端——繼父威逼著生母，將她遺棄。

2月的安陸一片天寒地凍。那天一大早，母親抱著已凍得不能行走的肖想莉，來到玉石街的護河大橋上。河風(fēng)迎面吹來，肖想莉冷得發(fā)抖，便問媽媽：“天這么早，我們到橋上干什么呀？”媽媽沒有立即回答，面對河面呆立了很久，然后對她說：“你先在這里坐一會兒，媽去辦點事再來……”說完，將她放在橋頭，便慌亂地轉(zhuǎn)身匆匆離去。這是肖想莉最后一次見到母親。

天不絕人。也就在這一天，原武漢市漢陽自立五金廠盲人胡菊清來到安陸的姐姐家。上午，聽姐姐說有孩子被遺棄后，胡菊清的心揪緊了，立即拿起盲杖就上了街。當(dāng)天下午，胡菊清就把肖想莉帶回了武漢。

胡菊清的丈夫肖正華見妻子帶了個女孩回來，非常高興。肖正華也是盲人，與妻子同在五金廠上班。就這樣，感受著超越血緣的父母之愛，肖想莉健康成長起來。

很長一段時間，肖想莉的中耳炎頻頻發(fā)作。盲父母常在半夜起來摸起棍子抱她上醫(yī)院。盲人生活十分不便，連將熬開了的藥水倒出來都是難題，怕溢出碗來常得用手去摸。兩年后，肖家夫婦同時遭遇下崗，生活不再有保障。這時，肖想莉看到的，總是父母摸索著拖著板車去鐘家村販賣發(fā)夾、眼鏡等小百貨的身影。隨著肖想莉漸漸長大，上學(xué)已迫在眉睫，為她的武漢戶口，夫婦倆一跑就是6年。肖想莉10歲時，才進入蓮花湖小學(xué)讀一年級。

正是有過這種坎坷的經(jīng)歷，以及坎坷的經(jīng)歷中深刻感受到的人間冷暖，那天，當(dāng)肖想莉見到肖夢艷時，她就知道，自己無法將這個同樣苦命的女孩丟開了。

那天下午4時多，肖想莉放學(xué)回家。路過一公共衛(wèi)生間時，她看到那里圍了很多人。她從人縫中鉆了進去，睜眼一看，她大吃了一驚：天啦！潮濕的水泥地上竟躺著一個孩子，孩子小小的臉一片慘白，由幾件破衣服包裹著，身上別著一張紙條表明她是個女孩，且沒有滿月……頃刻之間，10年前玉石街護河大橋上那凄慘的一幕閃現(xiàn)在肖想莉的腦海之中：一樣的寒冬臘月，一樣由破衣服包著，甚至，由一樣的紙條標(biāo)明生辰年月……

容不得多想，肖想莉迅速沖出人群跑回家。一進門，她就大聲嚷道：“爸爸，媽媽……不好了，廁所里有一個女孩！我不能讓她凍死，我要抱她回來！”胡菊清一聽，有些為難了：“孩子，現(xiàn)在我們可是自己都養(yǎng)不活自己??！”這時，正哮喘發(fā)作，呼吸艱難的肖正華說：“沒辦法，如果沒人抱養(yǎng)，你就抱回來吧！”父親話音剛落，肖想莉便心急火燎出了門，毅然抱回了那個被遺棄的孩子。她給她起名叫肖夢艷。

有了妹妹，肖想莉變得比以前更懂事了。每天，她會準(zhǔn)時上學(xué)；放學(xué)之后，也不在路上逗留片刻?；丶液?，她盡力幫父母做家務(wù)。為夢艷，肖想莉幾乎傾注了全部的愛心。開始一年半載，肖夢艷吃什么是她與父母面臨的最大難題。奶粉只能偶爾買上幾次，家里根本沒錢供孩子“奢侈”。怎么辦？肖想莉就抱著孩子去前后街巷找哺乳期的母親。但老這樣做也不是辦法，她就用家中多年沒用過的石磨磨米粉給夢艷吃。磨聲悠悠，她小小的身軀跟磨幾乎一樣高，她努力地推著它轉(zhuǎn)，用行動表達(dá)著對妹妹深情的愛……

一個女孩的大義感動了一方土地。從顯正街左鄰右舍的夸獎開始，到老師表揚，漸漸地，肖想莉的愛心之舉傳頌開來，并傳至漢陽區(qū)及武漢市教育局和團市委。肖想莉沒有想到，從此，她的人生不再平靜。

偶像之惑：錢是不是最重要的東西

1994年，肖想莉先后被評為“武漢市十佳少年”和“中國百名好少年”。

這年下半年，中央電視臺著名主持人白巖松來武漢采訪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典型少年。白巖松十分感動，在武漢市團委及教育局的同志帶領(lǐng)下，七彎八拐找到了肖想莉的家?；乇本┎痪茫讕r松在自己主持的《東方時空》中推出了肖想莉的感人故事，15歲的肖想莉由此成為全國聞名的至今年齡最小的“東方之子”。

節(jié)目播出當(dāng)天，武漢市相關(guān)部門及肖想莉就讀的蓮湖小學(xué)的電話就被打爆。緊接著，幾乎全國所有省份都有好心人寫信、寄書以及郵寄錢物給《東方時空》和蓮花湖小學(xué)，請他們向肖想莉轉(zhuǎn)達(dá)心中的感動和問候。許多記者不分時段來找她，有時課才上到一半，肖想莉不得不在老師安排下出去接受采訪。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精力越來越不夠用，功課也一天天落了下來。對此，肖想莉既十分痛苦，卻又毫無辦法。

蓮花湖小學(xué)畢業(yè)后，武漢市有關(guān)部門考慮給肖想莉一個好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讓她免試進入市重點高中——武漢市三中學(xué)習(xí)。

進入三中，肖想莉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適應(yīng)這里的環(huán)境，學(xué)習(xí)上根本無法與同學(xué)們同步。幾次考試下來，過低的分?jǐn)?shù)終于暴露她學(xué)習(xí)功底的缺陷。并且到了此時，報紙上仍在以“東方之子如何如何”對她進行追蹤。這下，學(xué)習(xí)尖子們瞧不起她了，或明或暗地挖苦她。“還東方之子咧！”“繡花枕頭一包糠！”“是少年偶像還是少年‘嘔像？”……終于，肖想莉垮了。白天，她在三中沒有勇氣抬頭。晚上，她摟抱著肖夢艷默默流淚。

那年11月的一個深夜，肖正華夫婦突然發(fā)現(xiàn)兩個女兒都不見了，夫婦倆拿起竹棍便上了街。一個多小時后，他們摸索到了離家并不很遠(yuǎn)的長江邊上。這時，他們聽到了低低的哭聲。那是女兒的哭聲！果然，他們一路磕磕絆絆而去，摸到了正摟抱著夢艷哭泣的肖想莉。他們看不到長江兩岸的萬家燈火，也不知道一片煙波浩渺的江水給女兒帶來了什么感覺，但手心沾上的淚水讓他們明白：女兒一定是遇上解不開的結(jié)了。肖想莉止了哭聲，但不說話。很久很久，她爆出了一句：“爸媽，我真不想讀書了，我想出去找事做……可是，我走了，家里怎么辦？夢艷怎么辦??？”

不久，肖想莉遭遇到人生的另一門檻。

那天下午，她從外面回來。剛進家門，她就發(fā)現(xiàn)不幸降臨了——父親面容一片慘然，久拖未治的痔瘡正惡性發(fā)作，鮮血染紅了被褥和水泥地。媽媽與夢艷一臉淚水地守在旁邊，兩雙手顫抖著來回在血液中摸動……她丟下書包，連爸爸也來不及喊，就去找醫(yī)生。醫(yī)生搖搖頭：“沒辦法了……準(zhǔn)備后事吧！”3個人含淚將肖正華移下了床，放到了水泥地上的一塊木板上—顯然，69歲的父親將躺在這里等待生命的大限……生命的最后時刻，肖正華表達(dá)出了求生的強烈欲望。他伸出手，顫抖著示意肖想莉靠攏，費力地對她說：“女兒……你再找找……醫(yī)院……”這句話叫悲傷過頭的肖想莉清醒過來。隨后，她要媽媽照顧好夢艷，自己立即出門，哭求一位鄰居將父親送到附近的一家人民醫(yī)院。她期盼生命奇跡能讓父親躲過這場死亡之劫。

此時，肖想莉身無分文。而醫(yī)院要病人家屬先預(yù)交1000元住院押金。肖想莉急哭了，左跪右拜醫(yī)生，但終究沒有激發(fā)惻隱之心。就這樣，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約半個小時后，在醫(yī)院走廊的一條木板凳上，肖正華終于無力支撐，將頭靠著他當(dāng)年“指望給自己牽路”的女兒，悄悄辭別了人世。

第一次零距離接觸死亡，但肖想莉沒有絲毫恐懼，甚至也沒有了淚水。她將父親平放在板凳上，再去叫車。連攔了三輛，司機見是一具死尸，無一人愿意裝載。肖想莉沒哭沒鬧，她叫鄰居看好父親的尸體，自己去旁邊的一家廢品收購站找了一輛板車……

次日，肖想莉火化了父親的遺體。也就從這時起，肖想莉決意忍痛“割斷”對盲母與妹妹的愛，出外打工賺錢。她感到自己戴不起“少年偶像”的桂冠，錯誤地感悟到錢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

父親辭世后的第四天上午，肖想莉來到漢陽區(qū)教育局，詢問原設(shè)的“肖想莉?qū)W習(xí)基金”到底有多少錢，并要求轉(zhuǎn)給肖夢艷做書雜費。下午，她來到蓮花湖小學(xué)，請求學(xué)校開學(xué)時收下肖夢艷。最后，她又來到顯正街街道居委會，請求居委會關(guān)注與照顧一下盲母。做完這一切，當(dāng)晚，她悄悄地從漢口坐上了去廣州的火車。

“打工”歸來，請相信我一直在堅守

肖想莉萬萬沒有想到，去廣州不久 ，家里立即發(fā)生了一場波及武漢甚至北京的“地震”。

沒有任何音訊，一個少年典型突然不來上課了，學(xué)校非常著急，武漢市教育局也驚動了，派人多方尋找……3天后，武漢某報頭版刊出了“中國最年輕的‘東方之子離家出走”的消息。消息很快傳到了北京，并驚動了中央領(lǐng)導(dǎo)。于是，教育部、團中央要求武漢迅速追查此事。

就在這一過程中，武漢市教委接到一個神秘電話，說有人看見肖想莉在廣州某酒店“坐臺”。市教委的同志臉色都變了，忙派人去那酒店尋找，卻根本沒找到肖想莉，酒店也證實沒見過他們所找的人。他們回來后，武漢某報一女記者獲知這一“猛料”，便來到肖想莉家中打聽。因為肖想莉不在，她詢問了街巷里的幾戶人家。幾天后，一篇更具沖擊力的新聞猛料抖出來了：《十佳少年蛻變?yōu)槿闩罚?/p>

事情轉(zhuǎn)眼間被推至令人毛骨悚然的境地。各級部門于是查得更緊，白巖松聽說后，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疼痛于自己“有一種充當(dāng)幫兇的感覺”。

其實，那晚乘上火車后，次日一早，肖想莉就來到了廣州。一下火車，肖想莉才知道自己的行動是盲目的。為不致于餓死街頭，她只好到離火車站不遠(yuǎn)的一些鋪面一家一家去找事做。因為無學(xué)歷，年齡又不夠，好不容易，她才在一家小餐館落下腳來。老板娘以給吃、月工資600元、第一個月不發(fā)工錢為條件收下了她。在這里，肖想莉干了近3個月的時間。這期間，她的第二個月工資被盜。

肖想莉是抱著強烈的賺錢目的出來的。她曾咬牙發(fā)誓，不能讓父親因無錢醫(yī)治而死在醫(yī)院的悲劇再發(fā)生在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差的母親身上。她希望自己回武漢時能帶回很多錢，讓妹妹吃好穿好，更不必為每學(xué)期的學(xué)雜費發(fā)愁。但是，肖想莉很快發(fā)現(xiàn)，掙錢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樣容易。也正因為沒有賺到錢，她感到?jīng)]有臉面，便一直沒與家人聯(lián)系。

這年春節(jié)前夕，肖想莉有幸在廣州大道一家較高檔的酒店客房部謀到了一領(lǐng)班崗位。在這里，肖想莉有了賺取更多錢的機會。KTV包房、卡拉OK廳等部門瞄上了她。面對誘惑，肖想莉堅守住了自己。她想，掙錢還是要掙干干凈凈的錢，干干凈凈的錢才能給媽媽與妹妹用。并且，曾有那么多人關(guān)心過自己，她怎么能讓他們受到傷害呢？她并不知道，這個時候家鄉(xiāng)武漢正熱議著她坐臺的傳聞。

轉(zhuǎn)眼春節(jié)到了。望著滿街張燈結(jié)彩，肖想莉涌起了深深的思家之情。她撥通了街道的電話，再讓人將母親與妹妹喊來通話。母親突然聽到女兒的聲音，驚喜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但她沒有說起家里的傳聞，只是說：“想莉，媽和夢艷都挺想念你?。∧氵€是快回來吧！”“我也想您和妹妹?。‘?dāng)初我不辭而別，是怕與您分不開……現(xiàn)在，我在這里都好，只是沒有掙到錢。”想莉告訴母親。母親怔了怔，囑咐她：“一個人在外，要注意做人正派??！”

“我知道，跟您13年了，您還不了解女兒嗎？”肖想莉回答說。她沒聽出媽媽話里有話。

轉(zhuǎn)眼到了次年的3月21日，這天深夜，忙碌了一天的肖想莉回到房中，突然想起這天是自己的生日。她想起了盲父盲母。她記得，在家里那么困難的情況下，每年的生日，父母都要想盡千方百計為她慶賀一番，而現(xiàn)在……呆坐了片刻，她覺得要給家里打個電話。電話一通，肖想莉驚呆了，接電話的竟是母親！她問母親：“媽媽，這么晚了您怎么會在街道的電話旁邊呢？”電話那頭，媽的聲音明顯有了幾分蒼老：“女兒，今天是你的生日呀！我估計你會打電話回來的，所以叫夢艷牽著我，特來等你的電話！”

淚水從肖想莉的眼角奪眶而出。只有母親才有這樣的舉動啊！淚光閃閃中，她分明看到媽媽由夢艷牽著，迎著寒風(fēng)蹣跚地走在窄窄的街巷之中。舉著話筒，肖想莉抽泣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一會兒，電話里傳來了夢艷叫“姐姐”的聲音……一聲姐姐，叫得肖想莉心中翻江倒海。4歲被生母遺棄橋頭的情景、廁所旁邊見到夢艷時陡生的酸疼，還有養(yǎng)父含淚離去以及家里這么多年來的艱難生活……頃刻間全回到她的腦海中來了。她猛然想到：自己走后，媽媽與夢艷，一個盲人一個小女孩，到底過著一種怎樣的生活？不行！媽媽老了，妹妹還小，這個家還得我回去照料。第二天一早，她即辭了工，坐上了回武漢的火車。

回到家來，肖想莉才知道家里鬧了一場很大的風(fēng)波。流言對一個善良女孩的打擊是致命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肖想莉每天都被痛苦包圍著。甚至，她還幾次來到長江邊，想以結(jié)束生命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但最終，她想通了：她現(xiàn)在活著，已并不只是為了自己，還要為了盲母及小夢艷。

肖想莉以沉默應(yīng)對流言，以艱辛的勞動堅守當(dāng)初對母親與妹妹的諾言。情緒漸漸穩(wěn)定后，她到漢陽歸元寺一酒店做了一名服務(wù)員。次年，她轉(zhuǎn)到武昌火車站附近一家商場站柜臺。后來，她先后在武昌水果湖一家鞋店和漢口利濟路一家影碟店打工。這些工作都不固定，直到前不久，肖想莉終于在漢正街一服裝店找到較穩(wěn)定的工作，并做到現(xiàn)在。

在這艱難的歲月里，肖想莉不知自己悄悄流下了多少眼淚，也甚至有過自暴自棄的念頭。她想過一走了之，去尋找個人的幸福。她知道自己一旦變壞，還真有可能將生活狀態(tài)徹底改變。但她沒有這樣做。她不愿意改變自己對媽媽對妹妹的承諾。

未來怎么過？肖想莉深感沉重。有時一家人坐在一起，她會半真半假說：“以后怎么辦呢？媽媽會越來越老，夢艷的開支越來越大，而我……總要出嫁的……”這時，肖夢艷說：“別急，將來我上了大學(xué)后，這家呀，我來撐著！”

愛心總會在滄桑歲月中生生不息。肖想莉相信：夢艷的承諾一如她當(dāng)年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