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圖
2005年二期《山西文學》有一篇韓石山先生的《“青年必讀書”中的暗斗》,講的是魯迅和胡適之間的一場暗斗。說是1923年春天,胡適應清華大學學生所請,開列了一份共計185種“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先在《清華周刊》上發(fā)表,又在“當年影響最大的雜志”《東方雜志》上“登出來了”——“胡適的文章自然是一去就發(fā),不會拖延的”,“上海的刊物登了不算,胡適還把它拿到自己辦的《讀書雜志》 (《努力周報》增刊)上發(fā)表”。韓先生說:“這可是個大事。公布自己推薦的書目,是坦露自己的學術(shù)根底,也是對青年的一種無形的號召和指導。”
胡適領(lǐng)了風騷,“也有人不服氣,誰?梁啟超。”胡適書目出來,梁啟超不免有點著急。顧不得回城中書房翻查,“僅憑記憶,就開列出一個書目。從6月14日起到23日止,分五次在《晨報副刊》登載”?!?3日梁氏的書目一登完,《晨報副刊》第二天就開始登載‘胡目”。
“這樣一來,胡目就登過四次了?!?/p>
韓先生認為胡適這份書目“不光自信自負,還很負責”,因為“他覺得他這份書目,不光可以讓青年在短時期內(nèi)補上國學這門課,‘還可以供一切中小學圖書館和地方圖書館之用?!焙m這份書目果真值得如此稱譽嗎?且讓我們看看當時人是怎樣評價這份書目的:
“適才高而意廣,既以放廢古文,屏斥舊學,放言無忌;而又不耐治科學,則詡詡焉談科學方法,欲以整理國故;又著《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一文以昭天下學者;予智自雄。老師大儒既震于科學方法,莫為抵牾;又驚其言河漢之無涯埃。獨慈溪裘毓麟著論明科學方法之不足以治國學;又斥《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之不免大言欺人”(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437頁)。
裘毓麟畢業(yè)于舊譯學館,升入京師分科大學后又赴美留學加利福尼亞大學,習政治經(jīng)濟,五年而歸。他說:
“余見胡適所開《國學書目》,標曰‘最低限度。而所列之書,廣博無限:經(jīng)學小學,清代名家之大部著述,以及漢、魏、唐、宋諸儒之名著,無不列入。理學則宋、元、明、清學案及《二程全書》、《朱子全書》、《朱子大全集》、《陸象山全集》,《王文成全集》、復益以宋、元、明、清儒專集數(shù)十種。子則二十二子及其注解,復益以周秦后諸家所作,為世所傳誦者。佛典則《華嚴》、《法華》等經(jīng),《三論》、《唯識》等論,禪宗語錄,相宗注疏,廣為搜羅。此所謂思想部也。若文學則歷代名人詩文專集數(shù)百家,宋元來通行之辭曲小說多種。凡此皆胡氏之所謂最低限度書目也。然論其數(shù)量,則已逾萬卷;論其類別,則昔人所謂專門之學者,亦已逾十門。凡古來宏博之士,能深通其一門者,已為翹然杰出之才,若能兼通數(shù)門,則一代數(shù)百年中,不過數(shù)人。若謂綜上所列各門而悉通之者,則自周孔以來,尚未見其人。何也?人生數(shù)十寒暑,心思材力,究屬有限;而人之天資,語其所近,不過一二種,兼通數(shù)門,已稱多材。”
這就是胡適推薦給青年們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數(shù)量逾萬卷,類別逾十門,不要說各門悉通,就是“兼通數(shù)門,數(shù)百年中,也不過數(shù)人”。
“紀昀于近儒中讀書最富,而余讀其評理學之語,開口即錯,經(jīng)學亦有隔膜。曾文正公日記,有云:閱《宋元學案》中《百源學案》,于邵子言數(shù)之訓,一無所解,愧憾之至。陳蘭甫先生與友人書,自言生平未曾讀宋儒書,晚歲猶思補讀?!?/p>
紀昀、曾國藩、陳蘭甫這些大儒博學之人都沒有讀完、讀通的書,胡適卻推薦給青年去讀,這有什么值得稱道的?所以裘毓麟說:
“凡自謂于學無所不通,此僅可欺淺學無識之輩,若通儒則決無此論。而自漢唐以來,未聞有一人而兼經(jīng)學、小學、性理、考據(jù)、佛典、詞章、詞曲之長者也。今以古今鴻儒碩士所萬不能兼通者;某先生乃標其名曰‘最低限度,吾不解某先生所謂‘高等者其課程復將奚若。其將盡龍宮鐵塔之藏,窮三洞四輔之秘乎?凡此皆欺人之甚。而言者悍然不慚,聞者茫然莫辯……”
裘毓麟繼續(xù)分析這種開書目的心理和如此引導后學的后果:
“大抵文人好名而性復詭詐,其對于后進欽風慕名而向之請益者,則必廣舉艱深宏博之書多種以告,又復恍惚其辭,玄之又玄,令人無從捉摸。其實彼所舉之書,或僅知其書名,或得其梗概于書目提要中,其書因未曾入目也,或涉獵之而未得其大意,猶之未讀也。然在初學,震其高論,貿(mào)然從之,始為好名喜功之心所歆動,尚能振奮一時;迨鉆研不久,久無所得,銳氣一消,頹然廢學,猶以為彼自高明,我則昏昧,無由趨步,不知被其所欺,誤盡一生而不自知也。又凡人治一種學問,其入手之處,大抵得力于淺近之書,唯因其淺近,往往近俗,每為通人所不屑道。故在好名之人,雖最初得力于淺近之書,往往終身諱莫如深,雖親友亦不輕泄。設有人問入手之法,則決不告人以最初所讀之得力者,必別舉一艱深之書,聽者不察而深信之,始則捍格不入,繼則望洋興嘆,終必甘于自暴自棄而已?!薄疤熘?,決無付之全知全能之理,而人之于學,非專學決不能精。”“語曰‘讀書萬卷,實則讀萬卷書尚非難事,而多讀門類不同之書以明其大義者,古今無幾人也?!?/p>
裘毓麟如此認為,韓先生文中也替梁啟超說:“他認為胡適這個書目不是一點不妥當,而是很不妥當??梢哉f文不對題。致錯之由,一是不顧客觀事實,專憑自己主觀為立腳點。胡君自己正在做中國哲學史、中國文學史,這個書目正是表示他自己思想的路徑和所憑借的資料。殊不知一般青年,并不是人人都要做哲學史、文學史家,這里頭十有七八的書可以不讀,真要做文學史家、哲學史家,讀這些書又不夠了?!?/p>
作為學者的梁啟超如是說,作為詩人的徐志摩則對著這份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只能叫聲“慚愧”!因為“十本書里有九本是我不認識它的……關(guān)于別的事,我很聽他(胡適)的,但如其他要我照他定的書目用功,那就好比要我生吞鐵彈了”。徐志摩是寧吃槍子也不愿讀胡適開的這份書目中的書,其他人呢?
胡適、梁啟超輩為顯其知識之宏博,“予智自雄”,各開了一份書目,論其意義,供一切中小學圖書館及地方公共圖書館固然有用,但要讓青年在短時期內(nèi)補上國學這門課卻顯然是不可能的?!岸硪?lián)P袖,囊括南北,其于青年實倍耳提面命之功,惜無扶困持危之術(shù)。啟超之病,生于嫵媚;而適之病,乃為武譎。夫嫵媚,則為面諛,為徇從;后生小子喜人阿其所好,因以恣睢不悟,是終身之惑,無有解之一日也。武譎則尚詐取,貴詭獲;人情莫不厭艱巨而樂輕易,畏陳編而嗜新說。使得略披序錄,便膺整理之榮;不握管觚,即遂發(fā)揮之快;其幸成未嘗不可樂,而不知見小欲速中于心術(shù),陷溺自深,終無自拔之一日也”(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436頁)。
胡適自己則說:“我之整理國故,欲以摧滅國故耳”,“我之整理國故,只欲人人知所謂國故者‘亦不過如此而已”。
不過如此而已,這是一種“負責任”的態(tài)度嗎?
所以裘毓麟憤然說:“學術(shù)之放廢,一至于此,尚何言哉!”于是,閉門讀書二十年,著《思辯廣錄》稿本三十余冊,傳入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