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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班

2005-04-29 00:44郭慧明
清明 2005年5期
關(guān)鍵詞:團里胖子劇團

郭慧明

一進(jìn)臘月,縣城里過年的氣氛就出來了。街面上人們熙熙攘攘,到處一派喧鬧景象。老天爺仿佛討厭人間這副臟兮兮的面孔,趕緊砸下一場大雪。一時間大地滿目皆白,猶如一名艷俗的女子,因服喪后反倒顯出幾分樸素來。

早晨醒來后,縣劇團李吉光團長覺得頭有點重,手一摸額頭竟微微發(fā)燒,心里便后悔夜里不該和老婆“起霸”的。他一想到團里人把夫妻間那事叫做起霸就好笑。記得在部隊時,老兵笑干部和來隊的家屬晚上弄那事叫“上操”。李吉光說這才叫三句話不離本行。前幾天他受了涼,起先沒在意,后來覺得不行,在家里找出一瓶不知什么時候剩下的感冒膠囊,胡亂吞了幾粒,吃得人昏昏沉沉直想睡覺,就記起電視上吹過一種叫“白加黑”的新藥,沒有嗜睡作用。去藥店一問價,要十多塊錢一盒,心里就罵他娘的貴死人呢。猶豫了好久還是舍不得下手。昨夜老婆本不讓李吉光“起霸”,可好些日子沒作那事,他有點熬不住,便纏著老婆做了一回。誰知卻有興沒致地很勉強,撩得老婆興起時,他卻草草收兵了。

李吉光老婆叫臘梅,是他當(dāng)兵時家里做主訂的親。臘梅是他一個遠(yuǎn)房姨媽的侄女,模樣還算周正,只是人稍微胖了點,文化也不高。李吉光先前本不大情愿,可雙方老人都蠻中意,也就勉強同意了?;楹蟛庞X出兩人脾性不合,臘梅心眼小脾氣大,為芝麻大一點小事也要吵上一番。但老婆快人快語,吵幾句就完了。加上勤儉持家肯吃苦,又生了個女兒,兩口子就這樣不咸不淡地過了下來。老婆原先在鄉(xiāng)下,李吉光托關(guān)系把她安排進(jìn)電影院售票,近些年電影業(yè)務(wù)不景氣,老婆是臨時工,每月才拿二百多塊錢工資,女兒又在外讀大學(xué),日子便過得緊巴巴的。

老婆起床后,邊開煤爐門邊催李吉光去醫(yī)院看病。李吉光說你說得容易,現(xiàn)在人家醫(yī)院講效益,管你大病小痛先宰上一刀再說,上次喬玉珊家孩子細(xì)毛拉肚子,送到醫(yī)院左化驗右掃描弄了半天,硬是花了一百多塊錢才走脫人。人家有錢不要緊,我們吃不起那冤枉虧。老婆就火了,說誰讓你是個窮鬼的命,還不趕快上藥店買點藥吃,真拖出大病來,我可沒功夫伺侯你。

李吉光在床上捱了一會兒,想著團里還有幾件事要處理,就強撐著身子起床穿衣,匆匆吃了一碗老婆做的蔥花面,又泡了一杯濃濃的姜鹽茶喝了,這才推著那輛吱吱作響的破“鳳凰”出了門。

走進(jìn)辦公室,李吉光看見副團長喬玉珊一臉愁容怔怔望著窗外,額頭上隱約可見一道青紫色傷痕,心想這兩口子又干架了。

喬玉珊是學(xué)花旦的,戲校畢業(yè)后分配到縣劇團,嗓子扮相都不錯,唱腔頗有點程派味道。挑對象時眼光便很高,左一個看不上,右一個不滿意。挑來挑去人就到了二十好幾歲,在小縣城就有點老姑娘的感覺了。最后嫁給了鉗工牛二喜,這牛二喜比喬玉珊小幾歲,剛結(jié)婚時對喬玉珊還不錯。后來牛二喜那個廠子效益不好,人閑在家里唉聲嘆氣,經(jīng)常喝得醉熏熏的。再后來縣里養(yǎng)中華鱉紅火,喬玉珊找關(guān)系弄到一筆貸款,牛二喜搞起了甲魚養(yǎng)殖,兩年下來賺了不少錢。卻沾上了時下有錢人的毛病,在外拈花惹草,有時還以酒發(fā)瘋,對喬玉珊動手動腳。喬玉珊一來心軟不愿拆散這個家,二來也怕兒子細(xì)毛受影響,便一忍再忍。只是特別愛面子,在外總裝出沒事人樣子。

“怎么掛彩了?”李吉光明知故問。

“沒事,昨天騎摩托不小心碰了一下?!眴逃裆阂灰娎罴?,果然換了一副神情。

死要面子活受罪。李吉光不忍心揭穿她,就把話扯開:“我這幾天感冒了,整天昏頭脹腦的,得買點藥去?!?/p>

喬玉珊說:“別買了,我這兒還有一些。”

說著從羊皮坤包里拿出一盒藥來,李吉光接過一看,正巧是電視里吹的那種“白加黑”心里一樂,笑著說:“聽人說男女間弄那事叫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磥砟阄矣芯壏?,已經(jīng)心往一處想了?!?/p>

說完朝喬玉珊扮了個鬼臉,喬玉珊繃不住,“哧”地一聲笑出來,紅著臉追過來要打李吉光:“就你這張嘴沒正經(jīng),怕是有賊心也沒賊膽吧。”

兩人正鬧著,團里美工胡安進(jìn)來了,笑著遞過來一張紙,說:“二位團長,報告你們一個消息。”

李吉光接過來一看,是“華夏當(dāng)代藝術(shù)家名人大辭典”人選通知。匆匆掃了幾眼,顧問名單上一長串赫赫有名的人物,再往下看,寫著人選者須購書一本,優(yōu)惠款一百二十元。

“能不能團里給報銷一下?”胡安問。

“我們研究一下再說,你最近抓緊畫幾幅山水畫,團里要給管錢的頭頭送點禮。”

胡安走后,喬玉珊說:“團里經(jīng)費這么緊,哪有閑錢報銷這種東西?”李吉光說:這小子姨父是縣常委,得罪不起呀。再說也不白報銷,年底各單位都在給財神爺磕頭,我們也得燒點香。一百多塊錢換他幾幅畫,不貴吧,人家是華夏藝術(shù)家名人呢。”

喬玉珊笑著說:“如今也真是名人多于牛毛,去年縣政協(xié)一位老頭,學(xué)了幾筆書法,就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本華人銅獎藝術(shù)家的證書?!?/p>

李吉光也笑了,沒笑完就咳嗽起來。喬玉珊倒了一杯開水,遞過來說還不趕快吃藥。”

這時,就聽見院子里小紅叫——

“李團長,文化局電話!”

劇團電話因沒錢繳費已停了半年多了。上面開會或發(fā)個通知,只好讓小紅家電話代轉(zhuǎn)。小紅媽是團里的青衣演員,早年離了婚,人長得漂亮,前幾年停薪留職去了特區(qū)。小紅初中畢業(yè)后就不愿再上學(xué),李吉光曾動員她考戲校,可她媽反對說,李團長你就做點好事,我們這輩人唱戲弄成這樣,你還想讓下一代再吃二遍苦?說得李吉光啞口無言。小紅要去特區(qū)打工,她媽卻堅決不肯,只讓她和姥姥留在家里。小紅在家無事可干,便整天描眉涂唇到處逛,聽說男朋友倒是談了不少。李吉光想難怪你媽不讓你去南邊,這架勢出去要不了幾天,還不讓人給和平演變了。

剛要進(jìn)屋,小紅叫道:“慢——”

說著橫過來一桿拖把。臭講究!李吉光心里有些不情愿地在拖把上蹭了蹭鞋,走進(jìn)了這間鋪著地板裝飾得紅紅綠綠像個賓館的房子。

電話是文化局雷局長打來的。說了兩件事,一是根據(jù)縣委指示,為了活躍群眾文化生活,過一個文明祥和的春節(jié),年底文化部門要組織一系列活動,其中要求劇團演幾臺戲。二是被譽為“江南奇人”的馬寶福大師要回鄉(xiāng)祭祖,讓劇團做好接待準(zhǔn)備。雷局長在電話里最后強調(diào)說:

“要搞、搞得熱鬧點,莫又叫肥、肥水流了外人田?!?/p>

聽著雷局長在電話里結(jié)結(jié)巴巴的聲音,李吉光不禁撇嘴笑了。他有點看不上這個鄉(xiāng)鎮(zhèn)干部出身的老頭子,有一回縣里組織一批科局頭頭考察了一趟俄羅斯,幾天觀光旅游后,雷局長對人家地闊人稀很感慨,一本正經(jīng)問人家是怎樣抓計劃生育的,弄得帶隊的翻譯一臉窘迫,幸虧人家不懂漢語,要不還真開了個國際玩笑??扇思移枪芪幕念^。李吉光也知道雷局長對他沒什么好感。文化

局原來的副局長上調(diào)縣政協(xié)后,局班子一直缺個懂行的副職,論資歷和能力李吉光都合適。組織部門也考察過,最后到文化局征求意見就沒了下文。

這個電話讓李吉光喜憂參半。喜的是馬寶福大師這次回鄉(xiāng),或許真能給處境維艱的劇團帶來一點福音。

這馬寶福大師確也稱得上是一位奇人。

馬寶福父親是本地梨園一名丑角,當(dāng)年也曾小有名氣。馬寶福從小跟父親在戲班長大,武功不錯,跟頭翻得漂亮??缮陨⒙步唤笥?。沉不下心來學(xué)戲,在臺下只是跑跑龍?zhí)?,沒正經(jīng)演過什么角色。文革時劇團癱瘓過一陣,父親又病故,他便離團出走了。間或有人聽說他在峨眉山拜了高人學(xué)功,但也不確切。前些年再聞其名時,已是一位聲名顯赫的特異功能大師。各種傳媒爭先恐后報道大師的種種軼聞。據(jù)云其功法奇絕,像意念移物、穿墻人壁、遙感透視、發(fā)功治病等無所不能,海內(nèi)外不少政要顯貴、豪門巨富和藝苑名流,紛紛以結(jié)交大師為榮。馬大師熱心公益出手闊綽,動輒捐贈豪車巨款,令人瞠目結(jié)舌。

前年馬大師回鄉(xiāng)省親,縣里開始沒怎么重視,等他贈給縣委一輛“寶馬”轎車,又給老家鄉(xiāng)里捐出一大筆現(xiàn)款后,縣里頭頭才掂出這位“江南奇人”的份量,趕緊設(shè)宴盛情款待,又安排人為他刻碑修祖墳,很是折騰了一番。那次臨走時,馬大師給團里幾位師兄姐妹每人三千元,并許愿下次再給團里一筆款子。眼看馬大師回鄉(xiāng)在即,叫李吉光如何不動心。

李吉光所憂之事,則是春節(jié)期間的演出。按說劇團演戲本來就是和尚念經(jīng)份內(nèi)的事,可眼下團里這本經(jīng)還真不好念。

這幾年劇團每況愈下,先是演出無人看,強撐著演了一陣,越演越虧,干脆停了下來??h財政撥的那點錢連人頭費都差一大截,便決定只發(fā)一半工資。團里留不住人,頭腦活泛有些本事的,或停薪留職或干脆下了海。留下來的多是些老弱病殘,平日的練功早停了,大家有的跑舞廳唱歌伴奏,有的上街?jǐn)[攤做生意,真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偶爾縣城有什么酒樓商場開張或哪家紅白喜事時,才有人跑到團里,臨時湊幾個人助興熱鬧一下。今年縣里又遭水災(zāi),本來就可憐的經(jīng)費還被削減了一些,眼看年關(guān)將近,人家有錢有權(quán)的單位,又發(fā)鈔票又發(fā)東西紅紅火火,愈加襯出劇團寒酸不堪的窮樣子,團里“醉葫蘆”賀亮等人早就吵著要上街搞游行。鬧得李吉光一驚一乍,心里亂成一團麻。這時候讓劇團排戲演出,可不是一道大難題?

然而,題目再難也只能硬著頭皮做,劇團的情況文化局又不是不知道,可人家是動口的,雷局長在電話里說的明白:“縣里畢、畢竟還沒把劇團給撤了,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沒、沒價錢好講?!?/p>

他娘的到底姜還是老的辣。李吉光忍不住心里罵了一句。演好了是人家領(lǐng)導(dǎo)的政績,出了問題撅屁股挨板子是你。

李吉光和喬玉珊商量了一下,覺得劇團這樣拖下去也是死路一條,不如死馬當(dāng)做活馬醫(yī)吧。最后兩人商定,由喬玉珊去找住在劇團大院外的人員,李吉光感冒未好,就在院內(nèi)做做魏胖子等人的工作。

魏胖子是劇團的琴師,五十多歲,京胡拉得呱呱叫,就是脾氣丑。原先團里有個青年演員小陳喜歡拉琴,加上演戲條件差點,就想拜他為師學(xué)琴。團里領(lǐng)導(dǎo)也有意讓他帶個幫手,找他談話征求意見。魏胖子陰著臉一聲不吭,第二天向團里遞了份胃病復(fù)發(fā)的病假條。硬是半個月沒上班,這學(xué)琴的事不了了之。

去年夏天,魏胖病了一場,上醫(yī)院后檢查出患了胃癌,手術(shù)費預(yù)計三萬多。團里哪里拿得出來,東拼西湊,還在文化系統(tǒng)搞了一次獻(xiàn)愛心摹捐活動,也只弄了幾千塊錢,杯水車薪不頂事。魏胖子聽了倒坦然,說聽天由命吧,命不該絕大難不死,急有何用?眾人聽了唏噓不已。家里的親戚朋友為他求了些民間草藥偏方,他自己也到處拜師,學(xué)練什么香功中功等功法,精神倒還可以。后來,魏胖子一位朋友在縣城開了家“月亮灣歌舞廳”,讓魏胖子晚上去拉拉琴,每月能掙七八百元報酬。

推開魏胖子的家門,李吉光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藥味,魏胖子住在劇團老宿舍樓,由于多年沒維修早已殘破不堪。屋里又黑又潮,魏胖子老婆正在煤爐上煎藥。李吉光湊攏來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藥罐內(nèi)橫七豎八幾條紅褐色的蜈蚣和毒蝎,浸在黑乎乎的藥汁里格外鮮艷奪目!

“嫂子,魏哥呢?”

劇團里喜歡互相稱兄道弟,李吉光剛從部隊回來時不習(xí)慣,后來跟著叫慣了,感到比外面多了些隨意與親切。

“啊,是李團長來了,老魏練功出去了。”

“嫂子,魏哥的病……”

望著屋里簡陋的陳設(shè)和魏胖子老婆蒼白消瘦的面容,李吉光感到有點不是滋味。心想魏胖子在劇團拉了幾十年琴,家里日子過得如此困難,如今人已身患絕癥,團里不僅無錢給他治病,倒還要他出來拉琴。心里又愧疚又難過,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魏胖子老婆是個明白人,見李吉光怔怔的樣子,忙開口道:“團領(lǐng)導(dǎo)為老魏的病盡了心,上次你和玉珊發(fā)起搞摹捐,自己日子不寬裕還捐了三百塊錢,老魏跟我都念了好幾次呢?!?/p>

李吉光聽了心里越加難受,他又問了魏胖子練功的情況,魏胖子老婆有點興奮地告訴他:“最近老魏拜了一位外地來的高師,又改練一種新功法,效果不錯,他自己講已經(jīng)有氣感了。”

李吉光勉強笑了笑,他不大相信吹得神乎其神的一些功法,可在魏胖子身上倒希望這些功能出奇跡。他問清了魏胖子練功地點,又勸慰了幾句就告辭出來了。

來到體育場,只見幾位老人正在雪地上練太極拳。一些老年門球隊員因雪太厚沒法打門球,繞著場邊溜達(dá)閑聊,卻不見魏胖子。李吉光問了兩個熟人,才知魏胖子被藥材公司張經(jīng)理拉走了。說是上電視臺為“鱉王口服精”作廣告出了。

李吉光騎車氣喘吁吁趕到縣電視臺,終于在二樓廣告部找到了魏胖子。

廣告部導(dǎo)演正給魏胖子講解示范,滿面紅光的張經(jīng)理站在一旁,還有幾位工作人員在調(diào)試燈光準(zhǔn)備道具。李吉光和大家都很熟,一一招呼過后就沖魏胖子笑道:“魏哥,你這又是練氣功又是拍廣告,成了大明星嘛。”

魏胖子說:“這一病反倒出了名,只好到處粉墨登場了?!?/p>

一會兒,拍攝開始,魏胖子坐在锃亮的皮沙發(fā)上,手拿一盒“鱉王口服精”正要念廣告詞。導(dǎo)演卻讓停下來。原來室內(nèi)開了空調(diào),加上幾盞聚光燈的強烈照射,穿著羽絨服的魏胖子早已汗流滿面。導(dǎo)演說:“魏老師,屋里太熱,請把外衣脫了?!?/p>

魏胖子聽后遲疑了一下,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說:“就這樣拍吧,我能堅持?!?/p>

“不行,拍出來效果不好?!睂?dǎo)演搖搖頭說。

張經(jīng)理看了看魏胖子,也笑道:“我的大明星,鱉王口服精滋陰壯陽功效好,你這身南極考察的打扮,不怕嚇走顧客嗎?”

等到魏胖子不情愿地脫下羽絨服,眾人不禁怔住了。原來他里面穿的是一件蔫拉吧嘰的舊羊毛衫,已經(jīng)明顯的縮水變形,緊緊繃在魏胖子凸起的肚子上,肩上還露著兩處明

顯的豁口。

李吉光走近滿臉尷尬的魏胖子,脫下自己的皮夾克往他身上一披,輕聲說:“魏哥,穿我這件拍吧?!?/p>

喬玉珊在“聚仙酒家”找到醉葫蘆賀亮?xí)r,滿嘴酒氣的他正和幾位酒友玩“三打哈”撲克??礃幼淤R亮已經(jīng)輸?shù)靡凰?,最后滿身翻衣袋也找不出錢來。見喬玉珊進(jìn)來,便笑道:“算了,算了,今天就懶得和你們結(jié)賬了。”

“醉葫蘆,莫嘴硬了,快謝領(lǐng)導(dǎo)解圍之恩吧?!逼渌麕讉€人笑著散了場。

喬玉珊說:“賀亮你本事蠻大嘛,又喝酒又打牌,不怕把老婆給輸出去?!?/p>

賀亮笑道:“喬團長關(guān)心群眾噓寒問暖,賀亮感激不盡,只是不知團領(lǐng)導(dǎo)有何扶貧措施?”

賀亮是團里的花臉演員,長得圓頭大腦,平日又嗜酒如命。便落了個醉葫蘆的綽號。文革時演樣板戲《沙家浜》,有一回他喝多了酒,扮胡司令趔趄著上臺唱道:“想當(dāng)初,老子的酒店才開張!”笑得臺下觀眾東倒西歪。他還糊里糊涂往下演,差點讓工宣隊上綱上線處理了。好在他那酷似樣板戲影片中胡司令的臉形無人可替,便大會小會批了一通后,令他繼續(xù)演出將功折罪,經(jīng)此一嚇,他酒癮還管住了一段時間。后來,劇團不景氣,賀亮酒癮又大了起來,還染上了打牌的毛病。氣得老婆跑回娘家,要跟他離婚。喬玉珊聞訊趕來苦口婆心勸了一番,又陪著賀亮把老婆接回家里。從此,誰都不怕的醉葫蘆賀亮,唯獨對喬玉珊讓著三分。

這會兒喬玉珊見他嬉皮笑臉的樣子,就沒好氣的說,“賀亮你少油嘴滑舌,看你這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樣子,哪里還像個演員!”

賀亮聽了也不惱,哈哈笑道:“我說喬團長,你莫動不動就把演員二字掛在嘴上,現(xiàn)在人家認(rèn)的是錢和權(quán),哪個會把我們演員當(dāng)回事?”

喬玉珊說:“只要我們自己爭氣,誰敢不把我們當(dāng)回事?”接著把有關(guān)春節(jié)演出的安排說了。

賀亮一聽就急了,“他們說演就演,沒那么便宜的事,先把欠我們的工資補齊再說?!?/p>

喬玉珊說:“你莫張口閉口不離錢,團里有困難要大家想辦法克服,你倒盡出難題,聽說還想上街游行充英雄?”

賀亮說:“英雄不敢當(dāng),但民以食為天,百姓肚子餓了要吃飯總不犯法吧?!?/p>

喬玉珊笑著說:“真是餓鬼不叫飽鬼叫,要哭窮也輪不上你,先不講魏胖子和那些條件差的老藝人,就說李吉光吧,兩口子總共就那么點錢,女兒又上大學(xué),家里緊得連病都不敢看。大家誰不在咬牙熬著,你老婆單位油水厚,小日子過得滋滋潤潤,可偏偏你牢騷怪話多?!?/p>

賀亮嘆口氣,說:“我是心里憋氣不痛快,人家有權(quán)有錢的胡吃?;ǎ覀儏s成了后娘養(yǎng)的孩子,早知如此,當(dāng)初他娘的何必學(xué)戲?!?/p>

喬玉珊一聽陰了臉,怔了怔說:“賀亮你嘴巴放干凈點,眼下劇團日子是不好過,可人活一口氣,當(dāng)初我們學(xué)戲吃苦受罪,還不是為了在臺上正正經(jīng)經(jīng)唱好戲,如今劇團還沒散伙,自己倒先拆起臺來,你拍拍胸膛講,還活得像個人嗎?”說著眼圈就紅了。

賀亮聽了低下頭,怏怏道:“喬團長,你莫講大道理了,說吧,什么時候排戲?!崩罴鈫逃裆号芡饶プ炱埩_了好幾天,又答應(yīng)大家發(fā)演出費,總算呵著哄著把演出人員給湊攏來了。

這天李吉光領(lǐng)著大家裝臺,為了搶時間,中午就在街上吃了餐盒飯。下午試燈光時,發(fā)現(xiàn)一盞天幕幻燈機壞了。李吉光和胡安抬著幻燈機問了好幾家修理店,都說不會修,最后找到一位退休老電工才把幻燈機修好。

等到李吉光饑腸轆轆回到家,天色已經(jīng)很晚。一進(jìn)門發(fā)現(xiàn)老婆臘梅神情不對,不知老婆又是唱的哪出戲,就笑著試探道:

“娘子今日何事煩惱?”

老婆卻背過身去不理睬他,李吉光討了個沒趣,訕訕走進(jìn)廚房。望見灶上放著一缽雞和好幾個菜,還有一瓶“二鍋頭”,猛地記起今天是臘梅的生日,早晨出門時老婆還特意叮囑他早點回來,后來一忙就把這事給忘了。心中暗暗叫苦,一看菜早巳涼了,趕緊打開爐門忙了起來。一會兒,李吉光把熱乎乎的菜端上桌,又對老婆解釋道歉一番。可老婆仍像一尊菩薩板著臉不做聲。李吉光這幾天本來心里就不痛快,見老婆這樣也火了。心想今天固然是我不對,可這不認(rèn)錯了嗎,我為演出的事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不說你安慰體貼,起碼要維護安定團結(jié)的大局吧。動不動就鬧得后院起火,這日子怎么過?索性也一屁股坐下賭起氣來。兩人就面對面地僵持著。過了好一會,老婆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你心里沒有我就直說,莫叫我這個臨時工老婆影響了你堂堂大團長的前程?!?/p>

李吉光聽得心煩,也就沒好氣地說:“你胡扯些什么,不就是忘了你的生日,明日補上不就行?!?/p>

老婆一聽更來氣了:“你他娘的才叫胡扯,生日也有隨便補的嗎?你整天忙來忙去不顧家,我什么時候扯過你的后腿,可你這些年忙出個什么名堂來了。和你一起當(dāng)兵轉(zhuǎn)業(yè)的,誰家老婆不坐機關(guān)享清福,我干了十幾年臨時工,你什么時候想過辦法?今天人家過生日,我殺雞買酒忙了一天,可你……”說著眼淚又刷刷往外流。

聽了老婆的話,李吉光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全涌上來。老婆這些年跟著自己確實吃了不少苦,別講像人家有錢女人時裝首飾化妝品走馬燈似的換,連體面些的衣服也沒幾件。身上穿的大多是些商店削價處理的貨。又要里里外外操心受累,才四十出頭的女人頭發(fā)就白了不少。覺得老婆也活得不容易,雖說脾氣大了點,但主流還是好的。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嘛。便和顏悅色地說:“臘梅,你別說了。今天的事是我不對。”說著掏出手帕要替老婆擦淚。

老婆發(fā)泄了一通,心中火氣也消了些,見李吉光真心認(rèn)錯,心軟了下來,搶過手帕自己擦起來。李吉光見老婆態(tài)度變了,便拖著戲腔道:“娘子息怒,小生這廂賠罪來了?!?/p>

說完扭著身子走了幾下臺步,又躬腰作了一長揖。老婆終于讓他那滑稽的樣子逗笑了,口中罵道:

“怎么跟了你這個窮冤家!”

演出之事安排妥當(dāng)之后,李吉光想告訴一下局里免得雷局長又結(jié)結(jié)巴巴打官腔,可一想到小紅家打電話就不舒服。喬玉珊說干脆到局里去一趟算了。就推出那輛紅木蘭摩托讓李吉光坐在后頭,李吉光笑著說:“你老公見了,該不會吃醋吧?!?/p>

喬玉珊一下陰了臉,說:“莫提他!”

李吉光知道這句話戳到了她的痛處,馬上后悔不迭。近一段時間,外面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牛二喜又勾上了“大篷車”。這女子在縣城開了一家南貨店,人生得有幾分姿色,因生性風(fēng)騷與好幾個男人有染,人們背后戲稱她為“大篷車”。李吉光看了一眼滿臉憂愁的喬玉珊,心中自是一番感慨。當(dāng)年喬玉珊風(fēng)風(fēng)光光在舞臺走紅時,何曾想到如今這個結(jié)局,莫非正應(yīng)了自古紅顏多薄命的說法,不由得暗自長嘆了一口氣。

二人來到文化局時,局里幾位領(lǐng)導(dǎo)正在喝茶聊天。局工會羅主席講了個笑話,說縣里有個頭頭一次與妻子吵了嘴,當(dāng)晚二人賭

氣各睡一頭。睡到半夜,頭頭老婆忽然聽到客廳電話鈴響,便睡眼朦朧起身去接電話,拿起聽筒一聽,卻是自家男人聲音。原來是頭頭在床上打的大哥大,乞問能否讓他睡過去,妻子又好氣又好笑,遂一笑百媚生,回到床上自是一番顛鸞倒風(fēng)。日后不知誰泄密,一時在縣頭頭圈內(nèi)傳為佳話。羅主席說完,眾人皆拍手稱妙。李吉光想劇團窮得連電話費都交不出,這些人卻小車大哥大亂擺闊,便沒好氣地說:

“妙卻是妙,如果大哥大要自己掏腰包,不知結(jié)果如何?”

眾人止住笑,雷局長說:“就你怪話多,還想不想求上進(jìn)啦?”

李吉光心里說在你這兒還能求個卵,嘴里卻笑道:“我這份洋罪受夠了,局里哪天發(fā)慈悲摘了我這頂破烏紗帽,我馬上給各位領(lǐng)導(dǎo)叩頭?!?/p>

臘月中旬,團里開始排戲,因好幾個主角下海陣容不齊,排了一陣還難以人戲,眾人心里也懶懶的。

偏偏禍不單行,一日排演《牛皋下書》,開排不久,舞臺上燈光全黑了。大家正亂著,小紅跑來告訴李吉光,說電力局打來電話,因為今年劇團欠好幾個月電費未交,決定暫停對劇團供電。演員們一聽又氣又急,七嘴八舌罵開了。扮牛皋的賀亮把手中的大刀往臺上一扔,粗著脖子大吼:“我早說過人家沒把我們當(dāng)人,現(xiàn)在屎都拉到頭上了,還排個卵戲!”說完蹭蹭幾步?jīng)_了出去,眾人也亂哄哄散了場。李吉光覺得這電停得有點蹊蹺。前不久他去過一次電力局,講好拖欠的電費等過年后撥款下來再交,電力局頭頭也同意了,還笑著問了小紅一些情況。李吉光知道頭頭的公子在和小紅談對象,當(dāng)時還想小紅戀愛也太早了點。怎么會突然變了卦?便把小紅拉到一邊悄聲問著:

“你那未來的公爹哪副藥吃錯了,出爾反爾,現(xiàn)在停電逼人交錢,這不成了年關(guān)逼債的黃世仁了?”

小紅嘟著嘴說:“什么公爹不公爹,我和他那寶貝兒子早吹了?!?/p>

李吉光一聽明白了幾分,和喬玉珊召集團里幾個骨干開會商量,覺得此事人家雖有報復(fù)之嫌,可團里欠電費總是事實,穩(wěn)妥的解決辦法是盡快籌錢交電費。一提到錢大家又閉了嘴,沉默了一會,喬玉珊開口道:

“目前團里哪里拿得出錢來,這幾千塊錢我先出了算了?!?/p>

李吉光說:“老牛和你賺點錢也不容易,還是大家想法湊點錢,算是團里暫借一下?!?/p>

大家也覺得只好如此,便各自報了三百五百,喬玉珊報了一千塊,李吉光也報了一千塊湊齊了數(shù)。

散會后,喬玉珊對李吉光說:“你家里困難,就莫打腫臉充胖子?!崩罴庑α诵]吱聲。

第二天,喬玉珊發(fā)現(xiàn)李吉光手腕上的表沒帶,估計他是為籌錢賣了。也不好直說。只是心里好一陣發(fā)酸。

恢復(fù)供電后,大家心里憋了一股勁,排戲比以前認(rèn)真多了。一些下海的演員陸續(xù)回家過年,李吉光靈機一動,和喬玉珊一起動員他們參加演出。這些人本來就戲癮大,看到團里排戲就眼熱喉嚨癢,心想也算是彌補一下欠團里的情。紛紛笑著說:“行,我們友情出演?!?/p>

這些演員一加盟,團里還真有些兵強馬壯的感覺,一時間齊心合力群情激昂,拉開架勢排了幾出戲。也許是臨近過年大家愛熱鬧。加上久未看戲圖個新鮮,頭幾場戲票賣得很搶手。首場演出時,縣里的主要領(lǐng)導(dǎo)差不多都來了??吹絼鰞?nèi)的熱烈氣氛,就表揚文化局抓精神文明建設(shè)措施得力,劇團演出為活躍春節(jié)文化生活帶了個好頭。喜得陪領(lǐng)導(dǎo)看戲的雷局長來到后臺對李吉光說:“不、不、不錯,要好、好總結(jié)經(jīng)驗,發(fā)、發(fā)揚光大!”

散場后,喬玉珊請雷局長和李吉光吃宵夜,她悄悄對李吉光說:“聽說最近局里有一批臨時工轉(zhuǎn)正的指標(biāo),你可順便提提嫂子的事嘛?!?/p>

李吉光也聽到了這一消息,可自己跟雷局長關(guān)系不怎么樣,臘梅又吵著要他活動,正在發(fā)愁,見喬玉珊也惦記著這事,不禁心中一熱。

三人來到劇場附近的“紅蘋果酒吧”,喬玉珊點了幾個風(fēng)味小吃,又要了瓶“古井貢”,斟上酒后喬玉珊舉杯說:“劇團這次演出成功,首先歸功于局領(lǐng)導(dǎo)的重視和支持,我和吉光先敬局長一杯?!?/p>

雷局長說:“莫、莫講客氣話,這一向吉光和你辛苦了,一、一、一起干!”三人邊喝邊聊,李吉光趁機把老婆轉(zhuǎn)正的事說了,雷局長說:“這、這事局里還要研究,指、指標(biāo)蠻緊羅”。

喬玉珊說:“吉光在團里干了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局里也該照顧一下,他平時又不愿為家里的事麻煩領(lǐng)導(dǎo),這次也是逼急了才燒香拜菩薩?!?/p>

雷局長笑道:“我哪、哪是什么菩薩,盡、盡量想辦法照顧吧?!?/p>

喬玉珊接著說:“那就一言為定?!?/p>

雷局長笑著說:“你倒是比吉光自己還急?!闭f完看看李吉光和喬玉珊,開起二人的玩笑來:“吉光,紅粉知音難求,難得玉珊一片熱心啊?!?/p>

李吉光聽完一笑:“局長亂點鴛鴦,玉珊乃梨園淑女,眼里哪有我這號俗人?!?/p>

喬玉珊紅著臉道:“人家一份好心,讓你們兩張歪嘴扯到哪里去了。罰酒!罰酒!”

雷、李二人皆笑著認(rèn)罰。三人又喝了一氣,直到都有了幾分酒意,才走出了“紅蘋果酒吧”。

回到家里,李吉光酒勁還沒過去,上床后躺了好一陣也睡不著,就找老婆起了一回霸,朦朧中一閉上眼睛,腦中就晃動著喬玉珊的身影,這回霸愈加起得酣暢淋漓,兩人都體味到一種久違的美妙感覺。當(dāng)李吉光喘著氣翻下去后,老婆有點疑惑地問:“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想起哪個老相好來,拿我搞瓜菜代?”

李吉光被老婆問得心里發(fā)虛,支唔著說我哪有這份艷福。想說雷局長答應(yīng)轉(zhuǎn)正的事,又怕到時不兌現(xiàn)反惹老婆生氣,就把劇團受表揚的事說了,老婆這才放下心來。嗔怪道:“我當(dāng)是什么喜事呢,人家?guī)拙涔偾痪秃宓媚惝?dāng)真了,說句不吉利的話,我看劇團這點熱鬧,跟人死前回光返照差不多?!?/p>

李吉光一驚,口里罵老婆嘴太毒,心里卻細(xì)細(xì)品味老婆的話,剛才那股興奮勁早已煙消云散了。

馬大師終于來了。

臘月廿日清晨,李吉光接雷局長電話通知,讓他趕快帶人到局里來。電話里口氣很急,一連說了好幾個快、快、快。

等李吉光領(lǐng)著大家出門時,久未露面的太陽出來了,淡橙色的陽光懶懶地躺在街上,把積雪一點一點往兩邊街沿下擠。有人笑著打趣:“馬大師到底是吉人天相,連太陽都跟著出來了。”

街上早已掛好歡迎馬大師的橫幅標(biāo)語,一群群小學(xué)生手持鮮花排在街旁,在刺骨的寒風(fēng)中凍得呵手跺腳,隊伍里響著零亂不齊的鑼鼓聲。

“醉葫蘆”賀亮咧嘴笑道:“嘿,聽說馬哥這次回來要縣里組織童男童女迎接,看來還是真的了。”

喬玉珊說:“賀亮,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少說幾句不行。”

李吉光也覺得賀亮那油腔滑調(diào)有點好笑,可眼下這情形卻讓他感到不是滋味??嘈χ鴵u搖頭。一行人來到局里,見圖書館、文

化館、文物所等單位的人早已到了。

雷局長布置了幾個接待要注意的問題,然后對李吉光和圖書館館長說:局、局里決定聘馬大師為劇團榮譽團長和圖書館榮譽館長,你、你們抓緊弄好聘書?!?/p>

李吉光問:“要不要先征求馬大師本人的意見?”

“征、征求個卵,人家廣播局、體委、檔案館都在下手,連縣政協(xié)都聘馬大師為榮譽顧問,你們還不抓緊,就等著喝、喝西北風(fēng)吧!”

李吉光連忙和圖書館長去準(zhǔn)備聘書。心里說馬大師雖是奇人,恐怕也想不到會有如此多頭銜桂冠在等著他。幸虧馬大師沒入黨,要不縣委還不知給弄個什么聘書呢。

一陣屁顛顛的忙碌后,大家來到縣政府接待處??h里的頭頭們都已等候在這里,書記縣長親切地向大家招手。賀亮作了個鬼臉悄聲說:“看各位領(lǐng)導(dǎo)這架勢,不掏癟馬哥的口袋是不會罷休哇?!闭f得眾人一陣竊笑。忽然,大門外喧嘩起來,接待處負(fù)責(zé)人匆匆進(jìn)來說:

“來了,來了?!?/p>

只見十幾輛轎車魚貫而入,迎賓小姐打開車門,身材魁梧而富態(tài)的馬大師腆著肚子跨下車來,書記急忙上前緊緊握住馬大師的手,滿面笑容地說:“歡迎、歡迎大師回到家鄉(xiāng)?!本o接著依次介紹各大院頭頭,馬大師一面與眾領(lǐng)導(dǎo)握手寒喧,一面環(huán)顧左右,看到劇團賀亮等人,趕緊大步走過來叫道:

“狗日的醉葫蘆!”

叫完一把抱住賀亮笑了起來,倒把其余的領(lǐng)導(dǎo)晾在一邊,書記見狀連忙揚手道:

“大家請進(jìn)餐廳,為馬大師接風(fēng)洗塵?!?/p>

歡迎馬大師的文娛晚會在“紅太陽夜總會”舉行,大門兩側(cè)懸掛著醒目的對聯(lián):

神功絕技譽滿寰宇赫赫大師業(yè)

德高情深報效鄉(xiāng)梓殷殷赤子心

晚會開始前縣里頭頭講話,盛贊了馬大師享譽海內(nèi)外的神奇功能,尤其是慷慨捐資家鄉(xiāng)建設(shè)的高尚義舉。接著馬大師發(fā)言,馬大師一開口就引起臺下一片哄笑。原來他的第一句話是:

“親愛的領(lǐng)導(dǎo)們、鄉(xiāng)親們:”

李吉光也被這不倫不類的說法逗樂了,馬大師顯然不擅長篇大論,只寥寥講了幾句,無非是祝父老鄉(xiāng)親們發(fā)家致富早奔小康之類。倒是大師一口鄉(xiāng)音未改給他留下印象不錯。

隨后演出開始,第一個節(jié)目是文化館的詩朗誦。年輕的詩人長發(fā)披肩,穿條破牛仔褲,很有點搖滾歌星的味道。詩是專門為晚會寫的,題為《大師的風(fēng)景》,一驚一乍得誰也沒聽出名堂。接著是紅太陽夜總會“禿頭皇后”出場,這女歌手據(jù)說是仿效某走紅歌星,將頭發(fā)剃得精光又施以濃彩,紫眼朱唇大有貌不驚人死不休的意思?!岸d頭皇后”唱了兩首港臺流行曲,嗲聲嗲氣得讓人牙酸,李吉光聽到不知是誰嘟嚨了一句“戲沒學(xué)會鴉片倒會了?!?/p>

劇團的節(jié)目排在后面,臺上胡琴鑼鼓一響,馬大師就帶頭喝起彩來。魏胖子興奮得滿臉通紅,一把琴拉得出神人化。喬玉珊的《拾玉鐲》清麗婉轉(zhuǎn),賀亮的《捉放曹》高亢激越,贏得滿場掌聲。這時,臺下有人叫:“馬大師,來一個!”

馬大師起身笑道:“好,好,我就獻(xiàn)丑了?!?/p>

便脫了外衣,上臺飛身一個片馬接旋子,再一個白鶴亮翅,人雖然胖了許多,一招一式卻煞是認(rèn)真,贏得臺下一片喝彩。幾個招式下來,馬大師早已氣喘吁吁,可他興致不減,又拉上喬玉珊唱了段《劉??抽浴罚?/p>

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哪呵嗨

劉海哥你是我的夫哪呵嗨

……

馬大師嗓門大又跑調(diào),他牽著喬玉珊扭來扭去渾然不覺,臺下觀眾早笑得直喊肚子疼。

節(jié)目之后是捐款儀式,大家知道這才是晚會真正的重頭戲,一時氣氛更加熱烈起來。幾個工作人員麻利地用紅布和桌子布置好捐款臺,在歡快的樂曲聲中,一隊妙齡女孩簇?fù)碇R大師走到舞臺中央。

奇人馬大師捐款方式也別具一格,他喜歡用現(xiàn)鈔,只見各受捐單位派代表依次上臺,馬大師變戲法式的從密碼箱中拿出一疊疊票子。馬大師給劇團捐了五萬,看到喬玉珊從馬大師手中接過那厚厚一疊鈔票,李吉光長吁了一口氣。這真是一場及時雨!他心里排好了這筆錢的用場,除用一部分償還劇團欠款外,另外專設(shè)戲劇獎勵基金和困難補助金。算是一手抓藝術(shù)生產(chǎn),一手抓福利保障,兩手都要硬。雖然目前兩個硬度都很勉強,但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嘛。

馬大師回鄉(xiāng)之行圓滿地結(jié)束了。

大師走后第二天,受捐單位負(fù)責(zé)人被召集到縣委會議室開會??h委書記首先表揚了各單位接待馬大師所做的大量工作,并希望大家再接再勵,繼續(xù)與馬大師開展聯(lián)系引進(jìn)資金云云。最后言歸正傳,說為了表達(dá)家鄉(xiāng)人民對大師的敬意,縣里準(zhǔn)備修一幢高標(biāo)準(zhǔn)的接待樓,就以大師的名字命名,叫“寶福樓”。因此,縣委研究決定,此次馬大師所捐資金除私人受捐部分外,一律上繳縣里用于修樓。書記最后笑著強調(diào):

“栽好梧桐樹,才能引來金鳳凰??h委修寶福樓的決定,體現(xiàn)了全縣人民的根本利益和長遠(yuǎn)利益,是全縣經(jīng)濟建設(shè)大局的需要,希望大家鼎力支持,堅決執(zhí)行!”

走出縣委會議室時,李吉光看到好幾個單位的頭頭臉色陰陰的,自己的頭也開始暈暈的重了起來。

文化系統(tǒng)臨時工轉(zhuǎn)正的名單終于公布了,李吉光老婆臘梅榜上有名,這次規(guī)定每人要交五千元保證金,一星期交齊,逾期者視為自動放棄。李吉光回家給老婆一說,臘梅臉色就變了。又吵又罵鬧了一通,李吉光心里更煩。這些年來李吉光和老婆省吃儉用也沒攢下幾個錢,前次為籌團里的電費變賣了自己的瑞士表,李吉光心疼了好一陣。眼下家里哪還拿得出錢來?夫妻倆找了幾個親戚開口,可都一時沒這么多現(xiàn)金。眼看期限快到了五千元保證金還是沒有著落。這天回來,李吉光勸老婆等下次再爭取。老婆說你放屁,下次鬼知道是猴年馬月,再說這次交五千下次說不定交一萬呢。說完就嗚嗚直哭。李吉光也一籌莫展,正在這時,就聽見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是喬玉珊,老婆忙背過身擦眼淚。

喬玉珊進(jìn)門后笑著說:“聽說嫂子這次轉(zhuǎn)正,特來賀喜。”

臘梅給喬玉珊讓座倒茶,眼睛紅紅地嘆口氣說:“哪有什么喜事,等了十幾年,等到這一回又要交什么保證金,這不是存心整人嗎?”

喬玉珊從坤包里拿出一疊錢,對臘梅說:“嫂子,你和吉光哥近來手頭緊,先拿這錢交上去?!?/p>

臘梅忙說:“這、這怎么行,我們自己再想想辦法?!?/p>

喬玉珊把錢往臘梅手上一放,說:“誰家沒有為難的時候,你先用這錢交了保證金,等手頭寬裕了再還我不就行了?!?/p>

李吉光說:“玉珊也是一片好心,你就先收下?!?/p>

臘梅這才接過錢,剛要說話,自己的眼淚卻上來了。

演出幾天后,觀眾比開始時少了些。李吉光對喬玉珊說,劇團光在縣城演恐怕難以持久,我到湖區(qū)幾個鄉(xiāng)鎮(zhèn)跑跑,看能不能下鄉(xiāng)演幾場,說不定能走出條路子來。喬玉珊也覺得這辦法行。

李吉光到湖區(qū)轉(zhuǎn)了轉(zhuǎn),感到鄉(xiāng)下面貌確實變化不小。早些年下鄉(xiāng)演出隨處可見的舊

瓦屋茅房,多已變成一幢幢新蓋的小樓。有的外面還貼著瓷磚、馬賽克,只是顏色花里胡哨很俗氣。再看鄉(xiāng)政府也都是一色新辦公大樓,書記鄉(xiāng)長們小車大哥大挺神氣,心想這鄉(xiāng)鎮(zhèn)是有點奔小康的氣派。

可等李吉光說起演出的事,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頭頭都笑著搖頭。有個鎮(zhèn)長是李吉光當(dāng)兵時的戰(zhàn)友,酒席上對李吉光說:“別看鄉(xiāng)鎮(zhèn)這幾年表面上紅紅火,其實哪個不是欠一身債。拿我們鎮(zhèn)來說,上屆班子貸了銀行幾百萬,修樓買車花了個精光,如今升的升官調(diào)的調(diào)走,新來的誰愿替人家揩屁股還債。銀行還貸摧得緊,鎮(zhèn)里干部又等著發(fā)幾個錢好過年,眼下哪有心思請你們唱戲羅。”

李吉光想這真是各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只好作罷。正準(zhǔn)備打道回府,忽然想起岳父白仁貴就住在本鎮(zhèn)白鶴村,便買了點煙酒,搭上一輛“扒扒車”往白鶴村趕去。

到了岳父家,李吉光就看到一些人進(jìn)進(jìn)出出忙著,推開堂屋門一看,只見一張八仙桌旁圍滿了人,岳父滿面紅光正嘩嘩撥動算盤,一位戴眼鏡的中年漢子坐在旁邊記賬。

李吉光放下東西打招呼:“爸,忙些什么呢?”

白仁貴抬頭一望,忙笑著說:“吉光來了,先坐一會兒,是村里修譜的事有點尾巴要處理?!?/p>

過了好一陣,忙碌的人們才散去。岳父給李吉光說起村里修譜的來由。白鶴村是個大村,二千多戶人家大都姓白。早幾年就有人提出要重修族譜,因為缺錢一直拖著。今年又提此事,并推舉白仁貴主持修譜。白仁貴是村里的老支書,前幾年才退下來,新上任的支書村長都是本家侄兒,說話辦事就很順當(dāng)。白仁貴上任后搞了個集資方案,按每戶男一百元、女五十元攤下去,原先還擔(dān)心款項難湊足,誰知卻順得得很,村里一些交提留款和計劃生育費的老難戶,也二話沒講交了錢,幾個養(yǎng)甲魚孵珍珠的大戶每戶多出了一千元,還夸下海口說缺錢只管說話。支書村長感慨說工作要都像修譜一樣就好搞了。現(xiàn)在族譜已經(jīng)修好付印,只等過年后便可將族譜接回。

李吉光說縣里不是有文件不準(zhǔn)修譜嗎。岳父說文件有屁用,如今農(nóng)村修譜的多得很,上面根本管不住。二人閑扯了一會,李吉光說起這次下鄉(xiāng)聯(lián)系演出的事,白仁貴眼睛一亮,拍手叫道:“那你來得正好,村里修譜的錢沒花完,正準(zhǔn)備外出接戲班子來唱戲熱鬧一下?!?/p>

李吉光一聽也很高興,二人商定好過年后正月初八開演,連演三天,演出費每天二千元。這時丈母娘早已端上酒菜,又邊吃邊議定了演出劇目和食宿安排等問題。

吃罷酒,李吉光對岳父說縣里演出人手緊,便匆匆告辭回縣。

李吉光剛回到劇團,就聽說喬玉珊家里出事了。

這天中午,喬玉珊排完戲回家剛要做飯,聽到屋里有低低的哭泣聲。推門一看,見兒子細(xì)毛把頭壓在枕頭下,雙肩一聳一聳地抽泣著。喬玉珊心里一驚,忙問兒子出了什么事,可細(xì)毛就是不開口,只是雙手摳住床沿哭得更加厲害。后來細(xì)毛的班主任寧老師來了,她拉開喬玉珊低聲耳語了好一會,喬玉珊才明白細(xì)毛痛哭的原因。

原來,盡管喬玉珊為“大篷車”和牛二喜吵架的事瞞著兒子細(xì)毛,可他還是漸漸知道了一些事情真相,為此細(xì)毛偷偷地哭了好幾次。恰巧“大篷車”店鋪又開在細(xì)毛的學(xué)校附近。細(xì)毛是班上管紀(jì)律的組織委員,這天搞衛(wèi)生大掃除,有兩個調(diào)皮生故意遲到,細(xì)毛批評了他們幾句,誰知那兩小子竟說:“我們又沒有大篷車搭,哪能天天像你準(zhǔn)時到校?!闭f完還擠眉弄眼一陣歪笑。

細(xì)毛聽后,一臉憋得血紅,嗷嗷叫著就要和他們拼命。那兩小于一看情勢不對撥腿就跑,邊跑邊說:“你找我們出氣算什么好漢,有本事去找大篷車呀?!?/p>

細(xì)毛掙脫拉住他的同學(xué),一氣沖到“大篷車”店前,卻見門窗都緊閉著,便上前狠狠地踢了幾腳,大吼道:“大篷車你出來,你那騷X誰都能上,今天、今天……”就再也吼不出詞兒來。

細(xì)毛罵了一陣不見動靜,被寧老師安排幾個同學(xué)硬拽著送回了家。

寧老師下午還要上課,勸慰了喬玉珊幾句后告辭回去了。

李吉光進(jìn)來時,哭了一天的細(xì)毛累得睡著了。喬玉珊獨自呆坐在客廳,看她滿臉煞白神情恍惚的樣子,李吉光勸道:“細(xì)毛還是不懂事的孩子,聽風(fēng)就是雨。其實我看老牛還不是那種人。”

喬玉珊聽了也不做聲,呆滯著眼睛過了半晌,才緩緩開口道:“吉光哥你莫勸我了,牛二喜是什么貨色我最清楚。過去我忍著,是看細(xì)毛太小怕傷著他。如今事已至此,再拖下去只會更深地傷害孩子。我和他緣分已盡,就這樣了斷各東西吧?!?/p>

李吉光見一向柔弱的喬玉珊說出這番話來,知她決心已定,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便問她還有什么事要幫忙的。喬玉珊說:“你在教育局有熟人,能不能幫我聯(lián)系一個合適的小學(xué),細(xì)毛這孩子人小心高,我想讓他換一下學(xué)校。

李吉光說:“你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p>

望著喬玉珊淚水盈盈的雙眼,李吉光心里一陣陣發(fā)緊,又不知如何安慰她。輕輕說了聲多保重正要告辭,喬玉珊忽然慟聲叫道:

“吉光哥——”

便一頭撲進(jìn)李吉光懷里,抽泣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李吉光緊緊攬住喬玉珊顫抖的身子,猶如抱著一只受傷的羔羊,他輕柔地用手撫摸著她的肩頭,良久,才慢慢捧起她的臉龐。在這張失去血色的蒼白面孔上,他看到一種無邊的悲哀罩住了往日的靈氣與秀美。淚痕斑斑的皮膚在燈光下瓷器般的發(fā)亮,一顆顆晶瑩的淚珠從那雙清澈深邃的眼睛中冒出來。李吉光輕輕用手替她擦著淚,可那淚水卻越擦越多,像兩泓清泉般不斷往外涌。他覺得自己的心被這淚泉沖開了一道口子,也在汩汩的流血。他情不自禁地用嘴唇貼近這雙眼睛,輕輕吸啜這溫?zé)岬臏I水,一種微微的咸澀融入舌尖。他感到喬玉珊那柔順的身子在癱軟下去……

忽然,里屋的細(xì)毛在夢中。嶺了一聲“媽!”喬玉珊像猛然驚醒似地渾身一抖。她輕輕推開李吉光,理了理自己散亂的頭發(fā),凄然笑道:“已經(jīng)很晚了,吉光哥你先回去吧。”

李吉光慢慢站起身來,叫了一聲:

“玉珊……”

嘴唇就顫動著說不出話來,他默默轉(zhuǎn)身走出喬玉珊家,剛走幾步,就聽到一陣極力壓抑著的哭泣聲,李吉光覺得自己的心被這哭聲撕碎了。

過年熱鬧了幾天,轉(zhuǎn)眼就是正月初七,李吉光心里惦著明天下鄉(xiāng)演出的事,就約了喬玉珊通知大家作準(zhǔn)備。

誰知剛到小紅家,就聽小紅講她媽已接到深圳電話,說那頭有業(yè)務(wù)摧她盡快返深圳,剛才預(yù)訂火車票去了。喬玉珊問是不是等小紅她媽回來再商量一下。李吉光想生意上的事時間就是金錢,強留人家也很為難。就對喬玉珊說:“算了,她的角色我們另外安排一下?!?/p>

二人來到魏胖子家,進(jìn)屋后發(fā)現(xiàn)魏胖子老婆眼睛紅紅的。一問才知道“月亮灣歌舞廳”最近換了一位老板,新老板嫌魏胖子二

胡太土氣,炒了他的魷魚。魏胖子一生氣病又加重了。大年三十晚吃團圓飯就不舒服,下

席后又吐又屙,這幾天葷腥不沾,每天只喝點稀粥。李吉光喬玉珊來到里屋,見魏胖子躺在床上,原來胖胖的圓臉瘦了一個圈,眼眶也有些發(fā)黑。遂安慰了幾句準(zhǔn)備告辭,魏胖子卻撐著身子坐起來,說:“兩位團長,我這兩天感覺好些了,讓我明天也下鄉(xiāng)演出吧?!?/p>

李吉光說:“你安心在家養(yǎng)病,這回下鄉(xiāng)就讓小陳拉幾場算了?!?/p>

魏胖子聽了搖搖頭,苦笑著說:“這幾天自己躺在床上想了很多,我九歲學(xué)琴,十二歲上臺。其間挨打受罵吃的苦一言難盡。過去總覺得自己學(xué)藝不容易,團里讓我教琴就拿架子出難題。如今一病反倒清醒了不少,人生一世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到了閻王爺那里你的手藝有什么用?”

李吉光急忙拉住他的手說:“莫講這些不吉利的話?!?/p>

魏胖子擺擺手繼續(xù)道:“再說你以為自己那點玩藝兒寶貝,人家有錢人還不拿正眼看呢?!闭f著眼圈便紅了。

李吉光忙說:“魏哥你別為歌舞廳這事生氣,那些人除了有幾個錢外,哪懂得什么藝術(shù)?!?/p>

魏胖子說:“我生氣有什么用,我只是心里不平。人家越看不起我們,我們就越要爭氣。像我得了這病,誰知道還能活幾天,趁眼下還能動,就讓我抓緊帶帶小陳吧?!?/p>

喬玉珊一聽趕緊扭過頭去擦淚,李吉光抓住魏胖子的手,哽咽地說:“魏哥,別說這些了,過去團里對你照顧不周,你的醫(yī)藥費問題我們已向縣里打了報告,過了這段時間送你到省城好好治一治。教小陳學(xué)琴的事,等下鄉(xiāng)回來再說?!?/p>

從魏家出來,二人心里都悶悶的。

初八清晨,白鶴村接劇團的拖拉機開進(jìn)了大院。李吉光叫大家準(zhǔn)備好上車出發(fā)。這時,魏胖子由老婆扶著走了過來,李吉光急忙迎上前去問道:“魏哥,你這是?”

魏胖子老婆回答說:“李吉長,你就讓老魏去吧,他躺在家里只會更難受。”

李吉光正要開口,卻見小紅她媽也拿著行李走過來,笑著說:“要去一起去,大不了少做一筆生意。這次回來我也算明白了,像我們這批吃過戲飯的人,心里真正牽掛的還是演戲,明年我還打算讓小紅考戲校呢。”李吉光心里一熱,揮手道:“上車!”

劇團在白鶴村的演出準(zhǔn)備進(jìn)行得很順利。新族長白仁貴喜氣洋洋地發(fā)號施令,指揮著村民們搬來木料和門板,不到半個時辰,一座臨時舞臺在村小學(xué)操坪里搭起來了。

傍晚時分,冬日的太陽像一顆干癟的柿子掛在西山,未融的積雪和裸露的大地,被晚風(fēng)吹成一幅斑駁陸離的抽象畫。在沉沉暮藹中,三五成群的人們陸續(xù)來到操坪上,他們一邊撮著牙齒閑聊,一邊興致勃勃地等著開演。

樂隊被安排在緊靠舞臺的拖拉機車廂里,李吉光讓小陳找來一把藤椅,又在上面墊了床棉被給魏胖子。臺上演員化妝穿行頭、樂隊定弦對調(diào),眼看就要開演了。忽然,白仁貴匆匆趕來,找到剛扮完妝的李吉光,喘著氣說:“吉光,剛才鎮(zhèn)里來電話,說縣委宣傳部要了解一下你們演出的情況?!?/p>

“了解什么?”

“可能有人走露了風(fēng)聲,上面要了解你們?yōu)樾拮V演出的事。”

李吉光聽了心里咯登一下,縣里為這個問題專門發(fā)過文件,說農(nóng)村修譜容易引發(fā)家族宗派問題,增加農(nóng)民負(fù)擔(dān),影響社會安定,應(yīng)予以反對制止云云。其實他何嘗不知道這些,但眼下劇團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那怎么辦?”李吉光有些惱火。

“別管他,上面就會打官腔,歸宗認(rèn)祖犯了哪家王法,人家孔夫子后代子孫還在電視上露臉呢,不修譜誰知他是真是假?”

“可上面對這事很敏感,萬一……”

“現(xiàn)在上面的文件就有幾個能頂真,中央三令五申反腐敗搞廉政,可下邊還不照樣吃喝玩拿?”

白仁貴頓了一下,又露出一絲詭譎的笑容說:“電話里我已經(jīng)回了話說你們是為村敬老院演出,與修譜無關(guān)?!?/p>

“可這……”李吉光仍然不放心。

“上面真追查就往村里推,我們平民百姓,怕個卵!”白仁貴說完咧嘴一笑。

白鶴村的演出熱熱鬧鬧地進(jìn)行著,可李吉光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第三天上午,一輛黑色三菱越野車朝學(xué)校開過來,吱地一聲停在操坪的舞臺邊。李吉光眼皮猛跳了幾下,他看見車上下來的是宣傳部秦副部長和雷局長,后面跟著秘書小林和幾名扛著攝像機的男女記者。

小林跑過來對李吉光低聲交待了幾句,李吉光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原來這幾位記者是省電視臺“文藝廣角”專題部的,春節(jié)期間下來拍些反映農(nóng)村文化生活的內(nèi)容。不知怎么得知縣劇團正在鄉(xiāng)下演出,便和縣委宣傳部聯(lián)系要拍條新聞專題。部里領(lǐng)導(dǎo)先前有些猶豫,有人向部里反映劇團在白鶴村為修譜演出,部里打電話詢問過,可鎮(zhèn)里說是為村敬老院演出,也就沒有再追究。但畢竟不踏實,怕若真是為修譜演出報道出來惹麻煩。后來一研究,覺得上省臺新聞專題機會難得,只要正面反映劇團送戲下鄉(xiāng)為農(nóng)民演出,把握好宣傳角度就行了。就同意拍。為了穩(wěn)妥起見,由主管新聞報道的秦副部長和雷局長陪同下來,確保萬無一失不出漏子。李吉光心里有了底,馬上派人去找白仁貴安排招待,又和喬玉珊迎上前去,與幾位領(lǐng)導(dǎo)和記者握手喧。一會兒白仁貴領(lǐng)著村支書村長趕來,李吉光給雙方介紹,然后帶著客人去村部。中餐安排得挺豐盛,掌勺的村長老婆顯然是個烹飪行家,柴火燉的母雞看上去灰乎乎的,吃起來卻香嫩可口蠻有味道。女記者小羅嘖嘖贊道:“地道的鄉(xiāng)村風(fēng)味,難得難得?!?/p>

白仁貴夾起一只雞腿放進(jìn)小羅的碗里,笑著說:“不是我老漢賣瓜,自賣自夸,這白鶴村的柴火沙罐雞,怕是省城的賓館也做不出來?!?/p>

幾杯谷酒落肚,席上的話就多了起來,村長是個有點木訥的紅臉漢子,端著酒杯站起來說:“仁貴叔,這次多虧你費心操辦,族里的事才……”眾人一怔,白仁貴趕緊起身白了村長一眼,搶過話頭說:“這次村里接劇團唱戲,一是為了給村敬老院的老人們祝壽,二是搭幫黨的政策好,鄉(xiāng)親們?nèi)兆痈辉A耍么汗?jié)好好熱鬧幾天,用如今的時髦話來講叫文化消費嘛?!?/p>

秦副部長忙說:“對,這就叫經(jīng)濟搭臺,文化唱戲。”

村支書斟滿酒站起來說:“各位領(lǐng)導(dǎo)和記者都是貴客,我代表白鶴村父老鄉(xiāng)親們敬大家一杯酒,干!”

“干!”

下午研究拍攝方案時,在演出劇目上出現(xiàn)了一點小分歧,省里的記者提出最好能演現(xiàn)代戲,白仁貴說群眾還是喜歡看傳統(tǒng)戲,李吉光說:“那就演完《穆桂英招親》之后,再加演一個自創(chuàng)的獨幕小戲《荷花洲》?!?/p>

雷局長說:“好、好,傳統(tǒng)加現(xiàn)代,兩、兩全其美。”

晚上的演出拍攝有條不絮,演員和村民們按要求在鏡頭前配合得很不錯。臺上花團錦簇,臺下其樂融融,確有點文明祥和的氣氛??吹接浾邆兛钢鴶z像機忙個不停,秦副部長和雷局長等人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回到縣城,秦副部長和雷局長要劇團好

好款待一下省里的記者,秦副部長笑著對李吉光說:“這回劇團下鄉(xiāng),既賺了錢,又露了臉。精神物質(zhì)雙豐收,應(yīng)該慶賀一下吧?!?/p>

雷局長也笑著接腔:“應(yīng)、應(yīng)、應(yīng)該?!?/p>

宴會訂在劇院附近的“芙蓉酒樓”,這是縣里有名的酒家,菜做得好,價錢也宰人。李吉光喬玉珊帶著大家上樓人雅座,幾位記者見到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包廂,說:“嘿,消費檔次蠻高嘛。”

雷局長說:“哪、哪里哪里,小縣城條件差,讓客人見、見笑了?!狈?wù)小姐打開卡拉OK影碟機讓客人點歌,大家謙讓一番后各自點了一些。李吉光過去很少進(jìn)這類場所,就有些不自在,默默端了杯茶坐在沙發(fā)角落里,讓雷局長和喬玉珊點菜買酒去張羅。

省里的記者先唱了幾首歌,唱得挺投入,也挺在行。接著秦副部長和喬玉珊對唱了一首《纖夫的愛》,李吉光記得過去秦副部長唱歌不怎么樣,沒想到今天唱得還蠻像一回事,心想這官場也確實是個鍛煉人的地方。

大家唱了一氣,菜便端上來了。有紅燒甲魚、花江狗肉、清蒸牛蛙煲等等??吹美罴庑睦镏卑l(fā)毛。席間秦副部長、雷局長頻頻給幾位記者敬酒,請他們多加關(guān)照,爭取節(jié)目上省臺甚至中央臺播出。記者們說一定一定。秦副部長又交待小林起寫一篇通訊,重點反映縣里狠抓精神文明建設(shè)、送戲下鄉(xiāng)用社會主義文藝占領(lǐng)農(nóng)村舞臺等等。爭取拿到市報省報發(fā)一下。小林也連連點頭。大家又輪番敬酒,酒席上氣氛更加高漲起來。

這時,一位服務(wù)小姐叫李吉光接電話,李吉光在服務(wù)臺拿起話筒一聽,心里便涼了一截。電話是小紅打來的,說魏胖子突然病情加劇,被賀亮小陳等人送到醫(yī)院去搶救,人現(xiàn)在還昏迷不醒,醫(yī)生說恐怕希望不大了。接著小紅說:“醫(yī)院讓先繳八千元搶救費?!?/p>

李吉光對著話筒吼:“錢、錢,錢比人命還大呀。讓醫(yī)生全力搶救,要錢我們就是賣短褲也會湊齊!”

放下話筒后,李吉光感到一陣頭昏,就一屁股坐在電話旁的沙發(fā)上,腦子里亂成一鍋粥。從白鶴村回來后,魏胖子就病倒了,胃疼得越來越厲害,李吉光要他住院治療。魏胖子卻說不要緊,可能是鄉(xiāng)下受了寒加上勞累引起的,先在家吃點藥看看。李吉光知道這是魏胖子想給團里省點住院費,便和喬玉珊商量,無論如何要在這次演出收人中擠出一筆錢來,再爭取向縣里要點錢,盡快送魏胖子到省城長沙去治病。可沒想到他病情惡化得這么快。心里叫道:魏哥,你可千萬別……就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正在這時,雷局長走了出來,叮囑他給記者們準(zhǔn)備點土特產(chǎn)禮品。李吉光再也忍捺不住心中的火氣,忿忿地說:“誰愿送禮自己送,團里這點錢救命還不夠呢!”

“你、你……”雷局長被嗆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鐵青著臉進(jìn)了包廂,李吉光回到桌上也是臉色陰陰的。秦副部長見二人情緒不對,就對李吉光說:“聽說李團長生角唱得不錯,來一段我們聽聽?”

李吉光剛才的火氣還沒下去,又惦著魏胖子的病情,心里亂七八糟沒心緒唱,就推諉說:“這卡拉OK我唱不慣?!?/p>

秦部長笑著說:“隨便唱幾句,拿什么明星架子嘛?!?/p>

幾位記者也喊著要聽,李吉光見推不脫,又不好在這種場合掃大家的興,只好拿起歌單,點了一首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楊子榮的唱腔“甘灑熱血寫春秋”。誰知這卡拉0K是用現(xiàn)代電聲樂伴奏的,定調(diào)也不對。李吉光唱了幾句覺得不舒服,索性關(guān)了影碟機,閉目定了定神,給大家清唱了一段《秦瓊賣馬》:

店主東帶過了黃膘馬

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

遭不幸困只在天堂下

還你的店飯錢無奈只得來賣它

擺一擺手兒——

你就牽去了吧

唱著唱著李吉光耳邊仿佛響起魏胖子那蒼涼激越的京胡聲,不禁千頭萬緒一齊涌上心來……頓時覺得胸中一股灼熱上升,不由得喉嚨一陣發(fā)顫,聲音也澀住了。

酒席上一時沉寂無聲,只聽見窗外的風(fēng)雪一陣緊似一陣。

送走客人,李吉光問喬玉珊:“多少錢?”

喬玉珊說:“一千一百八十塊,人家說這數(shù)字吉利,我叫把那尾巴除了,去他娘的吉利!”

李吉光有些吃驚:“你怎么也學(xué)會罵人了?”

喬玉珊苦笑著說:“近墨者黑嘛?!?/p>

“只好從這次演出收入中開支了,辛辛苦苦演出掙來的錢,看著人家糟蹋你還得賠笑臉,怨不得醉葫蘆他們罵人?!崩罴庹f,他沒跟喬玉珊提向雷局長發(fā)火的事,只把魏胖子病危送醫(yī)院說了。

喬玉珊聽了一驚,忙說:“那我們趕快上醫(yī)院去看看。”

二人走出“芙蓉樓”,一陣寒風(fēng)襲來,他倆同時打了個哆嗦,天空中又開始下起雪來了。李吉光口里罵道:“他娘的,這場雪也不知還要下多久。”

喬玉珊說:“下就下吧,瑞雪兆豐年嘛?!?/p>

李吉光長嘆一聲,心想這該是冬天最后一場雪了吧,他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和喬玉珊并肩走進(jìn)滿天亂攪的雪花中。

責(zé)任編輯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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