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兒
一
五角錢,對于四十年前十歲的小女孩小同來說,是什么概念呢。是一大把花頭繩,是半口袋的糖果。小同仿佛已經擁有了那五角錢,并且她正在跑向買頭繩和糖果的路上了。五顏六色的花頭繩將會令漂亮的小同多么招搖哇,還有她嘴里的糖果,會饞得村里的小伙伴眼珠子都瞪掉了。就這么簡單。小同跟著前邊的男人走著。男人是她家的鄰居,叫老土。本來小同是有些怕老土的。小同家和老土家的中間隔著一道籬笆墻,稀稀拉拉的籬笆墻不時地讓豬啊狗的拱出一個個窟窿。小同家的茅廁是就著籬笆墻圍成的。有次小同去茅廁,發(fā)現籬笆墻的那邊,有一雙貪婪的眼睛,正透過窟窿盯著自己。是老土。小同慌忙拎上褲子,跑走了。小同很疑惑,一個人的眼光為什么可以那樣呢?在她當時的頭腦中,還沒有“貪婪”這個詞。她只覺得在那樣眼光的注視下,渾身發(fā)冷,頭皮發(fā)麻。所以小同跑了。之后小同再去老土家,就有意躲著老土。老土的妹妹小芳和小同是好朋友,兩個人在一起玩耍,一起拾柴,一起采豬草。
最讓小同不舒服的是那天晚上。小芳說她媽媽去姥姥家了,晚上叫小同和她一起去作伴。猶豫了一下,小同還是去了。她不想跟小芳說她討厭老土,她怕小芳不高興。晚上睡覺時,小同和小芳都已經鉆進被窩里了,老土還賴著不走,說是給她們講故事。老土都是二十大幾的人了,故事臭得不得了。他說,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一個老和尚,老和尚在干什么呢?他在給一群小和尚講故事。老和尚說,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一個老和尚,老和尚在給一群小和尚講故事。老和尚說……在老土的車轱轆故事中,小芳酣然入睡了。小同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可她卻無絲毫睡意。她希望老土早一點離開,莫名的恐懼感重重地侵襲著她。小同不知道老土要干什么,不明白老土一邊講沒意思透了的故事,一邊為什么還要摸她。老土粗糙的手銼刀一樣在小同的脖子上、胳膊上銼來銼去。小同真的不明白,別人的胳膊有什么好玩的。這個死老土。小同不敢打斷老土,諸如呵斥老土停止講故事,停止在她身上銼來銼去。她不敢。她怕老土,她從來沒有如此地懼怕過一個人。小同緊緊地閉了眼睛,假裝像小芳一樣睡去,甚至裝著打起了香鼾。
現在,小同居然跟著老土在走。小同太想自己像花蝴蝶一樣漂亮。父母從來沒有給過她那么多的錢,而老土一下子就答應給她五角錢。老土到底讓她干什么呢?老土那么神秘,反復叮嚀她不要告訴別人。眼下,地里正是掛鋤的時候,再加上大中午的,難見人影。小同尾隨老土來到一片玉米地的前邊。小同急切地問老土到底要她干什么。老土一指玉米地,對小同說這塊地里有一個好玩的東西,只要小同跟他進去,他立馬給小同錢。小同是個非常乖的孩子,所有的人都很喜歡她。假如臨出來時她跟父母說了,他們肯定不會讓小同來的,并且還會去質問老土。小同沒說,是由于老土再三叮嚀她不要說。她想得到那五角錢,她也怕老土。小同和老土已經進入玉米地很深的地方了,前后左右沒有一個人影。老土開始行動了,他先脫下帶補丁的藍褂子,小心地鋪在地上,然后抱起小同把她放倒在藍褂子上,老土的身子壓了下來。小同不明白老土要干什么,她眼里滿是疑問,張嘴剛要說話,就被老土捂住。老土的臉上沒有了神秘感,橫肉里露出一絲殺氣,他叫小同不要鬧,否則一毛錢也拿不到。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小同一點也不覺得好玩,她覺得老土在她身上臉紅脖子粗折騰的模樣怪怪的。原來,可怕的老土還有這樣一副平常見不到的面孔。有風吹過,寬大的玉米葉子刷拉拉地抖動了幾下,老土下了一跳,匆匆忙忙地提了褲子。
在小同的腦袋里,老土和她玩的游戲還不如摔泥巴有趣。那是豬狗們干的。每次小同去豬舍里添豬草,都會發(fā)現豬們在做這種事??蓯旱睦贤辆尤灰材7仑i狗。小同看見模仿完豬的老土又恢復了殺氣。他嚇唬小同,說這事她要是說了出去,就掐死她。小同鼓起勇氣跟老土說,要是給錢,就不說出去。老土摸了摸口袋,又拍了一下腦門,詐詐?;Uf忘了帶,下次一定給。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小同深深地陷進五角錢的陰影里了。后來,小同準備放棄了。小同的心里很灰暗,花頭繩買不到了。讓小同跟老土又在一起的原因是,老土果真讓小同看到了那誘人的五角錢。五角錢瓦解了小同剛建立起來的意志。她又一次地去了。就在這次,他們被打豬草的村婦看見了。村婦沒有驚動他們,急火火地把這件事告訴了小同的父母。當小同拿了五角錢當中的二角錢回家時,剛走到院子里的糞堆旁,就被等候在那里的父親一腳踹倒。小同悲慘地發(fā)出了長長的“啊——”聲。
二
晚上,小同沒有吃飯。圍坐在飯桌邊吃飯的家人沒有一個人來叫她。為此事,正住娘家的姑姑將唾沫星子濺了小同一臉。在一大堆話中,小同只記住了兩個字:丟人。更讓小同無法忍受的是,吃過飯的叔叔把她叫到無人之處,讓她詳細描述老土和她干丟人之事的過程。叔叔問小同:“他壓你了么?”小同答:“壓了?!笔迨鍐枺骸暗降讐簺]壓?”小同重復一遍:“壓了?!毙⊥秃搜蹨I。從家人的態(tài)度上,小同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了。在確定小同被老土“壓”了之后,叔叔把老土暴打了一頓。小同家和老土家熱熱鬧鬧地打了一架。小同躲在角落里看著眼前的這場戰(zhàn)爭。她明白,這場戰(zhàn)爭因她和老土而起。小同家的觀點是老土欺負了小同,而小同才是個十歲的孩子。老土家的觀點是老土沒有欺負小同。說著罵著,老土家的觀點就變成了“欺負”了怎么著,你們憑什么打了我們的人。
小芳從此和小同斷了交。她們走在路上,小芳不是“呸”一口,就是視而不見。小同很傷心。讓小同無法忍受的是,她走在街上,總有半大小于叫她“老土”,然后竊竊地笑。她好像成了個帶標簽的人,標簽上寫著“老土”兩個字。而這兩個字,代表著恥辱。
受了委屈的小同只有將眼淚吞進肚里。她無處訴說。她覺得她失去了偎在母親懷里撒嬌的權力。母親沒有叫過她“老土”,而母親的目光,卻比千萬句“老土”更有殺傷力。生活的困苦、壓抑令母親煩躁而又郁悶,她需要發(fā)泄。她肯定以為小孩子的恥辱從來都是大人來承受。在一個母親不發(fā)泄怨氣就要發(fā)瘋的晚上,她重重地落下了手中的笤帚。小同不明白母親為什么打她。她驚恐地查看著剛洗過的碗是否干凈,剛刷過的鍋是否留有殘渣。她實在看不出自己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便拿起了笤帚掃起干干凈凈的地。母親的臉氣得發(fā)白,她大吼:“黑燈半夜的,你掃什么地!”
小同跑了,在母親的笤帚第二次落下之前跑了。
小同跑向一個大水坑,一次一次地沉向坑底,又一次一次地浮上來。她的頭腦非常清醒。清醒著的頭腦告訴小同:自己沒有死。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小同想試驗一下,是不是比活著更好些?;钪?,一點也不好玩。
一排柳樹在水坑邊默默地探著頭,柳條晃來蕩去地搖擺著,借著月光在水坑鋪成的鏡子前梳洗打扮。小同漂過來,細小的身子把柳條的倩影弄得斑
斑駁駁。小同浮在斑駁的樹影里,覺得岸上的樹向她投來憐愛的目光。她沖動地爬上岸,抱住一棵樹,哭訴不止。
三
剛剛過去的三年災荒并沒有在小同身上留下多少印痕,只是有些瘦弱罷了,臉色并不是難看的菜青色。小同的變化在家人看來,沒有什么可驚奇的。本應就該如此。沒有誰來安慰她,當然也很少有責備。就像那天她從大土坑濕漉漉地回到家里,母親一句“飯在櫥子里”便了事。小同很少說話,獨自一人背著書包上學堂,獨自一人打豬草,獨自一人拾柴禾。母親問她什么她只說“嗯”或“不”。有的時候家人甚至忘了小同的存在。一大家子圍在桌邊吃飯,吃到最后,才有人想起小同不在,問一句“小同呢”?然后幾個長輩自覺地減少了在一個大號搪瓷碗里夾菜的頻率。許久,家人才看見一只大草筐移進了院子。小同的神情是驚慌的,幸虧沒有家人細細觀察她。進院門時,小同在街上看見了老土。令小同不解的是,老土用一種近乎微笑的目光來看她,微笑后邊隱藏著濃重的蔑視。她想不到老土居然對她會用這種眼神。更令小同想不到的是老土小聲但絕對是惡狠狠地說:“小同,跟我走,給你五毛錢!”小同努力地瞪著眼睛,不讓眼淚流下來。小同多想把草筐放下,揮著小拳頭上前跟老土拼了??伤桓?。叔叔對小同說再不要跟老土說一句話,老土再找她就告訴叔叔。經常買花頭繩給她的叔叔,說這番話時,口氣冷得像是結了冰。小同不想再找麻煩,她想離冰冷的原體遠一點。扒了幾口剩飯,就著煤油燈寫了作業(yè),疲勞的小同睡著了。
小同把樹當作她最好的朋友,她所有的委屈只有跟樹訴說。小同撫摸著它們,依偎在它們懷里,聽樹葉嘩啦啦地對她作出回應。她愛護它們,心疼它們,看大人們拿著大鏟修剪樹枝,她心疼得偷偷掉淚。每年的春天,父親都會在院子及院子周圍栽一些樹苗。小同會每天為它們澆水,每天守護著它們,不讓它們受到傷害。由于小同的緣故,她家的樹也就比別家的樹長得好。父親便經常用手去試試樹的粗細,有時,父親會自言自語地說:再過兩三年樹就成材了。
院子里的樹是在小同二十歲出嫁那年砍掉的。父親用它們作房梁給弟弟蓋房子。誰也沒理會小同一雙紅腫的眼睛,以為她是舍不得這個家。小同獨自一人坐在木墩上,默默地為樹的亡靈祈禱。小同用它和樹之間獨特的語言溝通著。樹的魂靈也在安慰小同,叫她不要傷心,雖然它們倒下了,可它們的子子孫孫還會郁郁蔥蔥地成長起來。小同笑了。一抹紅暈悄悄地爬上她的臉頰。
從十七歲起,小同就到生產隊干活了。她夾雜在人群當中,等著隊長派活。每次派活下來,小同都是最苦最累的那一組。不管怎樣的苦與累,小同都不會和人去爭,更不會為生產隊長給自己劃上七分而計較。在人們眼里,小同永遠都是沉默的,不會生氣的,盡管她是美麗的。包括小同自己在內,都認為小同掙七分工干累活是順理成章的。很多的時候,人們會把她遺忘掉,仿佛小同在以一片樹葉的形式存在著,老娘兒們可以在小同跟前肆無忌憚地說著葷笑話。其實,她們每天都在說,每時都在說,葷笑話如空氣一樣左右不離地跟隨著她們。她們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放浪的笑聲可以震破天空。她們甚至當眾去掏某個男人的褲襠,以此作為說笑的大餐。偶爾有人注意一下小同,會說:“注意點影響,這兒有黃花大閨女?!毙⊥銓⒛槃e向一邊,目光向著更遠處的地方望著。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的目光是空茫的。
連長就是在這時出現的。他出現在小同的視野里了。確切地說,小同空茫的目光里有了連長這個人物。
正是麥收時節(jié)。麥壟長得讓人看著眼發(fā)疼。社員們一人一壟比著賽地割,誰也不愿落在后邊。麥壟盡頭是一個大水渠,渠邊長著一溜柳樹。人們拼命地往樹陰下趕。已經有幾個漢子趕到了樹陰下,他們或貪婪地吸上幾口旱煙,或舒服地躺在地上,懶懶散散地橫著一個,豎著一個,沒有一點章法。割到地頭的人越來越多,開始有人接濟落得遠的人。小同不敢想,從來沒有人會去接濟她。沒有指望,也就沒有失望,她更加全心全意,更加賣力地割著自己的那壟麥。在小同認為還有一段距離割到頭時,她右手的鐮刀險些割到對面一個人的腿上。那個人正攏住最后一把麥子。小同愣了,抬頭看去,是那個叫連長的小伙子。連長接濟了小同好長一段,按理小同應該向連長有個表示,比如道聲謝什么的??尚⊥裁匆矝]做,默默地走開了。在人群很遠處找了個樹陰,坐下歇息。她背對著人群。小同知道那群人在逗連長,他們的嘴里開始出現小同這個名字。奇怪的是,小同的心居然怦怦跳個不停。在她扭頭看連長時,連長也正在看她。小同捕捉到了連長眼里的柔和的亮色。就是這種柔和的亮色讓小同塵封的心猛地動了一下,跳出一串音符來。這音符是什么呢?為什么這樣的感覺是她的好朋友樹們所不能給予她的?小同有些慌亂。
連長是個非常棒的小伙子,剛剛十八歲就掙到十分工。連長不光干活好,人長得也周正。他注意小同很長時間了。沉默寡言的小同身上有一股說不出的美,她不像其他大姑娘那樣嘰嘰喳喳,她安靜得像一具雕塑。兩只眼睛很漂亮,眼神是捉摸不定的,很遠,又很近。小同牢牢地吸引了連長。面對小同的吸引,連長始終沒有勇氣靠近小同,哪怕跟她說一句話。他怕小同不理他,拒絕他。同時,他又心疼小同,暗暗為小同在隊里受的不公待遇抱不平。今天,他終于戰(zhàn)勝了自己,有勇氣站在小同的麥壟里,替小同割麥。小同的臉紅紅的,他拿不準是不是因為他幫忙的緣故。
給連長信心的是有一次小同從連長身邊走過,小同居然對連長笑了笑。雖然笑意很淺,連長已經很感動了。小同讓連長成了最幸福的人。秋后,連長偷偷跑到合作社買了一塊紅艷艷的方頭巾。傍晚收工回來,小同一個人走在了后邊。連長故意磨磨蹭蹭地也落在了后邊。小同預感到連長要做些什么,不覺臉熱心跳起來。果然,見四下無人,連長迅速從懷里掏出一塊紅頭巾遞到小同跟前,語無倫次地說:“小同,我,我這有塊頭巾,我看你戴著準好看,送,送給你。”小同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在考慮接不接頭巾。見小同遲疑著,連長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你要還是不要?”小同的心里說不出的陶醉:“你咋不送給別人?”小同自己嚇了一跳,她咋會說出這句話。連長說:“我就喜歡你!”小同不語。連長說:“真的,我發(fā)誓!”見小同依舊不語。連長指天發(fā)誓:“我要是說假話,五雷轟頂!”小同說:“你別……”
四
小同一直保存著連長送她的紅頭巾。在出嫁那天,她把它戴在了頭上。她戴著它和是她丈夫的那個男人向毛主席像鞠了三個躬。從此,小同成了那個男人的老婆。
隨小同一起出嫁的還有一雙鞋。一雙男人的鞋。是小同給連長做的鞋。小同不能像其他婆娘那樣可以在歇息的時候,一邊說著葷話,一邊納鞋底子。也不能像其他定了婚的大姑娘一樣,羞羞澀澀地在眾人面前給情郎做鞋,公開地炫耀自己的感情和技藝。小同不能。她只能偷偷摸摸賊一般地去
做,不能讓別人發(fā)現,亦不能讓家人發(fā)現。吃過午飯,還不到上工的時間,小同就悄悄地帶上鞋底子去村后的小樹林,伴著嗚嗚的風吟,一雙巧手將少女朦朧甜蜜的初戀納成一顆又一顆的心型。小同的心里在歌唱,唱一支只有鳥兒,風兒,還有樹林中的白楊樹才能聽懂的歌。歌聲里充滿了陽光,照亮了她長久的陰暗??煲癄€的希望的種子正在發(fā)芽成長。一片綠意的生長給小同帶來了無限的憧憬。小同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鞋子上。為了早些給連長一個驚喜,她晚上也抽空做幾針。家里人多眼雜,小同如同一個地下黨,為了一雙鞋子和“敵人”周旋。為了防止被發(fā)現,小同用被子把自己整個蒙起來,連同一盞小提燈也藏在被子里,慌里慌張卻又是認認真真地做上幾針,才能人睡。發(fā)現小同秘密的是母親。母親一把掀開被子,小同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小同一時間驚恐萬狀。明白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小同做的是一雙男人鞋。鞋子肯定不是做給父親或是弟弟的,他們沒有那么大的腳。即使他們有那樣大的腳,也不至于非鉆在被子里去做。小同害怕,害怕母親向她投來懷疑、蔑視的目光,害怕母親說她不要臉。小同等待著。過了好一會,小同并沒有聽到母親惡聲惡氣地對她說臟話,她清晰地聽到母親說:“別太晚了,趕明還得下地干活呢?!蹦赣H拿著她要找的東西走了。小同僵坐著,她的大腦一遍一遍回放著母親剛才說的話。不錯,母親猶豫了一會兒,才說出了使小同感到萬分意外的話。小同的眼睛潮濕了。
在小同為連長做的鞋快要大功告成時,令小同更加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連長在有意地拉開他和她之間的距離。冬天很快就來了,冬天的農活少,去除一部分人到各戶去起豬糞,大部分社員都扛著榔頭去地里砸土坷垃。小同恰恰被分到和連長一組起豬糞。小同血管里的血被熱鍋煮著似的,全身躁熱得不行。不想,連長第一次駁了隊長分配的任務。他跟隊長說他的鐵鍬壞了,還是讓他砸土坷垃。小同體內奔流的熱血一下子停滯了。有個漢子打趣地逗連長:“鐵鍬壞了,用我這把,讓豬糞熏熏,好再長高點!”連長有點急了:“我不換,我不能讓你犯思想上的錯誤!”接著,連長看也沒看小同一眼,扛著榔頭走了。有幾個老娘兒們在竊笑,嘰嘰喳喳的聲音如針刺扎得小同的耳朵生疼生疼。
小同沒有看到,連長比往日更加賣力干活的情景。他高高地舉起榔頭,狠狠地砸向腳下的大土坷垃。額角的青筋暴起,整張臉毫無血色,原本憨厚的嘴唇固執(zhí)地緊緊抿著,不和任何人說一句話。見了這狀況,愛耍貧嘴的人都離他遠遠的,誰也不愿吃飽了撐的去捅馬蜂窩。
過了不久,大約是農歷十一月吧,連長和小芳訂了親。連長的家人說是小芳先中意連長,托媒人來說的,小芳的家人說是連長先看上小芳,托媒人來說的。后來,媒人透出話來,說是小芳家先托的她。大伙議論了一陣子,也就平息了。男婚女嫁,很正常的事,有啥好嚼頭。有心思重的人翻來覆去品味這段姻緣,眼看著漠然低頭干活的小同,自言自語冒出一句:可憐的孩子。
小同覺得一切變得不真實,整個世界是多么的虛幻。人的心啊,怎么像天上的云,說變臉就變了臉,讓人絲毫不能防備。淋濕了衣服可以換件干的,可淋濕的是一顆心,她的心本來便是陰潮寒冷的,是虛幻的陽光溫暖了它。好殘忍哪,如果不是陽光的出現,自己一路潮濕下去,豈不更好。想來,那份希望是多么的不真實。惟一真實的是那塊紅艷艷的頭巾,以及那雙未做完的鞋子。小同想讓這份惟一的真實保存下來,她咬牙做完了鞋子。那雙鞋子真大呀,如兩只小船一般。它們曾經盛載了她僅有的希望,僅有的激情。猛然間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都灰飛煙滅了。小同傻傻地笑了,她笑自己真的是白日做夢。小同再一次跑進了樹林。白樺樹用流淚的眼睛、憂愁的眼睛注視著小同。它們是為她而流淚,為她而傷心。它們是她最最長久的朋友。
五
小向嫁的漢子叫大壯。大壯是鄰村外號叫“狗x”的人的兒子。何謂“狗x?”狗x乃“尖”(吝嗇)也,許進不許出也。小同的母親給小同選中這門親事自然有她的說法。她認為連一根柴禾葉兒都當成寶貝的人家的日子肯定錯不了,大手大腳是過不起日子的。小同的一家人聽媒人繪聲繪色地描繪著那家人,說“狗x”的婆娘做飯燒火看灶坑??丛羁痈陕?省柴唄。小同覺得好笑,她只當母親和媒人在講別人的笑話,這個笑話無論真不真實,都與她無關。媒人最后提到大壯。小同一直沒聽清從兩張薄嘴片里出來的大壯是怎樣一個人。是她沒有耐心去聽。大壯好像沒有和他父親一樣響亮的外號,也不經常撅著屁股看灶坑的火,然后拽出多余的柴,在柴上倒瓢涼水,讓火熄滅,留著下頓再燒。那他是怎樣一個人呢?小同沒有去想。管他大壯小壯呢。他們離小同太遙遠,遙遠得小同想一下都會覺得頭疼。也許是母親告訴了小同相親的日子,也許沒告訴。媒人來過的第二天中午,母親告訴小同換件干凈衣服,剛喂完豬身上帶著斑斑豬食點子的小同,一時沒弄明白母親話的含義,也就沒吱聲。母親剛要發(fā)作,忽見幾個孩子跑得滿臉通紅地喊:“來了,來了!”小同的母親忙收了臉子,匆忙進屋拿來一條濕毛巾,噌噌地擦著小同身上的豬食點子。小同還是不明白,到底誰來了。一會兒,尖嘴媒人領著一個小伙子踏進門來。再一會,/j、同發(fā)現她的本家們也都魚兒一樣游進了她家。長輩們一字排開,整整齊齊地坐在炕沿上。被媒人喚作大壯的男子反客為主,一杯一杯地給長輩們斟茶倒水。被母親拉進屋的小同,看著那些水杯子,在想,母親不知何時把柜子底下的杯子倒騰了出來,洗得這般干凈。這套瓷杯平時是不用的,只有家里來了要緊的客人才拿出來。等人一走,母親又把它們裝進盒子里,小心地放到柜子底下。小同還發(fā)現,叫大壯的男人跟他的名字并不是很協調。用眼的余光,小同看見大壯不時地朝她站的角落偷窺幾眼,整個動作只需幾分之一秒。小同覺得大壯瞟她的眼神跟老鼠的眼神很相似,發(fā)賊。給屋子里的長輩倒完了水,大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長輩對面的一只方凳上。問話開始了。
長輩問:“今年多大了?”
大壯答:“二十一了?!?/p>
長輩問:“家里弟兄幾個?”
大壯答:“三個。我是老小?!?/p>
長輩問:“家里有幾間房子?”
大壯答:“三間?!?/p>
長輩問:“宅子有多長?”
大壯答:“十七米?!?/p>
長輩問:“一天掙多少工分?”
大壯答:“十分?!?/p>
長輩問:“隊上有多少人?”
大壯答:“老少305口?!?/p>
……
長輩們的表情既嚴肅,又努力地做出慈祥狀。所有該問的話問完,媒人適時地插科打諢了一陣子。大壯在媒人的示意下,又給每個長輩的杯子里添了水。之后,媒人領著大壯出了屋子。大壯踏出屋門時,小同用眼的余光看見他瞥了自己一眼。
母親征求每一位長者的意見。長輩們唏溜溜地喝著茶水,不住地點頭,說小伙子腦子挺靈光,人看上去挺厚道,是個能吃能干的人。母親的臉上漾著
不多見的笑,說:“這就給媒人回話,就這么著?!遍L輩們哼哈了幾聲,扔下一地的旱煙屁股走了。小同不舒服極了,是大壯的幾瞥把她弄不舒服的。小同又想到了偷糧食的老鼠。
“大壯”兩個字淺淺地印在了小同的記憶里了,當然,還有大壯臉上長著的兩只鼠樣的眼睛。至于叫大壯的男人跟自己有什么瓜葛,小同懶得去想。忽然有一天,母親叫小同。小同走過去一看,母親正在擺弄一堆鞋樣子。一本很舊的大書,每隔幾頁,都夾了幾張大大小小的鞋樣子。母親一頁一頁地翻,叫小同幫著選。小同好奇怪,母親怎么突然想起讓她選鞋樣子呢。母親一張一張地挑,拿起一張,搖搖頭又放下,又繼續(xù)往下翻。小同木頭一樣戳在母親身邊,她不知道母親在給誰挑鞋樣子。她也不想問。母親最終選定了一張鞋樣子,舉著問小同:“用你大弟的鞋樣子,我看他和大壯的腳差不多,你說呢?”原來是給大壯做鞋。小同輕輕地嗯了一聲,心說挑好了還問我。她想走,可她發(fā)現母親手里舉的鞋樣子分明是舉給她。她裝作沒看見,母親一把拽住小同的衣襟,把鞋樣子連同一堆做鞋用的布料、麻繩之類的東西塞進小同懷里,甩給小同一句話:“做好點兒,別讓婆家人笑話?!?/p>
小同早已習慣被人淡忘,被人忽視,她不想因為一雙鞋子和母親發(fā)生沖突。鞋子她是不想做的。給連長做鞋時,她用盡了力氣,她太累了,再也沒有力氣給男人做鞋了。她為了給母親、給家人一個交代,在下地干活時,小同故意用鐮刀砍傷了自己的手指。
六
接新娘的大馬車天還沒亮就停在了小同的家門口?;旎煦玢绲男⊥九妓频谋粠讉€本家嫂子擺弄著。那個帶喜篷的馬車是來接自己的么?小同還是有點不確定。她不想嫁,不想跟一個陌生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她已對男人沒有絲毫的欲望。母親以及家里的其他人早已習慣了小同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從這張五官端正的臉上看不出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這門親事小同沒有反對,人們認為小同是高興的。
母親眼見小同要踏出家門口了,還沒有要哭的意思,便眼淚汪汪地一笤帚打在了小同的頭上。小同下意識地捂住了頭,臉上依然沒有一點表情。母親又舉起了笤帚,哽咽著說:“死丫頭,你甭想家!”母親并沒有再落下笤帚,眼淚刷刷地流著。她不明白自己養(yǎng)育了二十年的閨女,咋這么狠心,臨走也不哭兩聲。小同還是哭了,經過院子,她滿目是被父親砍走的樹干的樹墩。它們在朦朧的月色中佇立著,哀傷地嗚咽著,為小同送行。分別在即,小同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兩顆清淚無聲地在臉頰上滾落。
像木偶一樣被擺弄了一天,比到地里干活還要累,還要乏。小同不曉得結婚原來這么麻煩,鄉(xiāng)間的老理兒、老例兒多得叫人頭昏腦漲。最后臨睡覺還要吃子孫餃子。餃子皮粘粘的,根本沒煮熟。醉意醺醺的新郎官大壯嘴里吃著餃子,眼盯著俊俏的媳婦,問:“生么?”粘乎乎的餃子皮粘在小同的上牙床上,好不是滋味。小同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顯然,大壯對小同的“嗯”是不滿意的,他又提高了聲音:“到底生不生?”小同費力地將餃子咽下肚子,答:“生?!遍T外有人笑了,接著是腳步離去的聲音。小同醒過神來,“生”原來是說給門外人聽的。
吹滅喜燭,小同開始脫衣服。她的手碰到口袋里的一件東西,整顆心都跟著抽搐了一下。那是母親交給她的,一塊染了雞血的手帕。小同把口袋里的東西放在枕下,竟自先脫了衣服,鉆進了被窩兒。大壯知是小同害羞,也摸著黑脫衣服。脫了衣服一下子溜進小同的被窩兒。小同盡管有所準備,還是下了一跳。大壯溜光的身子一點一點地向小同靠近。小同知道大壯要做什么,他要做的事就是十年前她和老土做的事。她被一輛大馬車拉進這個院子,就可以和男人放心地做這種事了。不會再有人嘲笑她,羞辱她。小同沒動。她靜靜地躺著,想睡覺。她覺得豬啊、狗啊的那類事沒意思透了。怎奈,大壯呼呼地扯下小同的內衣內褲,又呼呼地用兩片唇找小同的唇。濃烈的酒氣直沖進小同的肺腑,小同想吐,厭惡地將頭扭向了一邊。大壯的口中發(fā)出豬樣的哼哼聲,一口一口地在小同的身上、臉上亂啃。小同閉著眼,忍耐著?;鹕浇K于要爆發(fā)了。大壯有些慌亂地忙完了爆發(fā)前的準備工作,呼呼地爬上了小同嬌巧的身子。啊!小同感到了一陣刺骨、扎心的疼痛。小同發(fā)出了低沉的一聲呻吟。大壯猶如一頭獅子,瘋狂地在小同的這片土地上奔跑著。他在奔跑中得到滿足和樂趣,而不管腳下的土地被他折騰得面目全非。一股熱熱的東西濡濕了小同,小同伸手摸了一下放在鼻下,腥腥的,是血。疼痛和血使小同想到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她是完整的,老土并不曾根本地破壞了她。小同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顫抖,她的牙齒“得得”地響著,兩只手施了魔法般在大壯的身上亂抓、亂掐。黑暗中,大壯嘿嘿地笑了,他確定是自己弄疼了小同,就讓自己的動作平緩了一些。
一頭汗水的大壯呼嚕嚕地睡著了。小同用盡了暖瓶里的熱水,一遍一遍地洗著下身。她想洗去臟污,洗去恥辱。十年呵,十年的恥辱,怎么一下子就可以洗去呢。沒有誰會來證明自己的清白,沒有人。沒有人。小同摸索著打開從娘家?guī)淼恼聊鞠渥?,將一雙大鞋摟在懷里,任淚水撲簌簌而下。
每一個晚上,小同都要提醒自己:你是大壯的老婆。這樣才不至于在大壯爬上小同的身子時,小同去抓他、撓他。小同盡量避免悲劇的發(fā)生。十年的時光,即使再鋒利的東西,也早已給磨平了,換來的是逆來順受和忍氣吞聲。所以,小同努力使自己平靜,讓自己容忍大壯每晚爬上自己的身體。久之,小同竟可以安然地睡去,剩下大壯一人在小同的身上翻云覆雨。大壯百思不得其解,女人和男人怎么差這么多?自己對此事樂此不疲,小同居然像具活死尸。真是掃興。私下里,大壯問本家的嫂子們,她們是否也像小同一樣。嫂子們知道大壯本來就嘎,就壞,誰也不拿他的話當正經,都朝他吐唾沫,罵他天生的壞腸子,養(yǎng)兒子沒屁眼兒。
七
娶過小同將近半年的光景,小同的公婆就搬走了。兩個老的搬到了大兒子處,和大兒子住對屋。三個兒子輪著住,每個兒子住一年,省得在一處住久了,看誰的臉色過日子。三間土坯房子里·只剩下大壯和小同兩個人。小同在心里巴不得兩個老的搬走。老的走了,少了兩雙盯梢的眼睛。整日的行動坐臥,都要在監(jiān)視之下,老大的不自在。每天小同收工回來,抱柴禾燒火做飯,火大了婆婆說費柴,火小了飯又做不熟。害得小同只得撅著屁股,用火棍一個勁地撥拉灶坑里的灰,讓余火充分地燃盡。洗衣服不能用胰子,而是用柴草灰滲下的水。柴草灰怎么滲?用糞箕子裝滿從灶里扒出的灰,一只手拎起糞箕子,另一只手拿著水瓢往灰上淋水,灰浸濕了后,黑灰色的汁液流向盆子里,小同聞所未聞。小同也幡然醒悟了,大壯家的幾所房子,是省下的柴禾和胰子沫堆起來的。小同在心里狠狠地罵他們:狗x養(yǎng)的狗x兒。
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小同在光禿禿的院子里栽滿了樹。院子里原來的樹被大壯的哥哥們伐走了。幾
十棵樹勾銷了大壯和哥哥之間的賬,幾間房子完完全全地屬于大壯了。小同栽的是清一色的白樺樹。在小同看來,白樺。樹是樹中的帥哥。小同一個人挖坑、培土、澆水。公婆都說白樺樹不好,自家的院子還是榆樹好,富富有余(榆)不說,春天還有榆錢兒吃。小同又是頭一次聽說,榆樹竟可以富富有余。小同只顧栽樹,沒接兩個老的話茬子。婆婆頓時沉了臉,多云轉陰,大壯回家時,向他惡惡地告了媳婦一狀。婆婆哭喪著臉說,小同容不下他們了,整天耷拉著眼皮,給他們臉色瞅。說著說著干癟的眼里潮濕起來,數落大壯不管媳婦,娶了媳婦忘了娘。大壯一梗脖子:“媽,您煩不煩廣大壯的一句話不要緊,老婆子“咕咚”一下子坐在了地上,雙手叭叭地拍大腿,放開嗓子大嚎:“你個王八羔子,我白疼你了,你跟媳婦一條心,你還我的奶水錢,我活不了了!”引得街坊四鄰都來看熱鬧。大壯本來用這種口氣跟爹娘說慣了的,娶了媳婦再這樣,老娘竟會翻了臉,是他預先沒料到的。
到了晚上睡覺的時間,小同坐在炕角上紡線。她專心致志地紡線,以此來拖延時間。等大壯睡著了,她再去睡。大壯在隊上的活兒并不累,一向油滑的他跟隊長的關系搞得鐵鐵的,哪樣活兒輕省隊長就派他干哪樣。身子不乏,使他有精力倚著枕頭和小同說話。說句實在話,大壯開始非常喜歡小同,以他的審美觀點,小同絕對是個美人胚子。缺點就是讓人有一種看得見,摸不著的感覺。眼簾整天低垂著,不知想些什么,話少得不能再少。像一個什么呢?對,像冰美人。這點讓大壯很懊惱。不過,大壯今晚的話頭有些邀功的意味。他在向小同暗示:今天,為了你,老娘都跟我鬧翻了,你還不犒勞犒勞我。小同也明確表示:你先睡,我得把剩下的棉紡完了。
沒意思透了的大壯,一個人發(fā)了會子愣,獨自睡了。
紡車吱嘎吱嘎地響,伴著大壯的呼嚕。小同發(fā)現紡車上的錠桿歪了,紡出的線砣就不是很好看。她想起母親在她陪嫁的箱子里放了幾個錠桿子,于是她下了地,打開小樟木箱子,翻找起錠桿來。小同的手又觸摸到了那雙鞋子。一時;小同忘了拿錠桿,目光愣怔怔地盯著鞋子,想著心事。小同做夢也不會想到,大壯這時候會起來撤尿。起來撤尿的大壯走到了小同的身后,小同卻未能發(fā)覺。
大壯抱過鞋子,左看右看,看著看著就變了臉色。很顯然,手里的鞋不是他大壯的腳能撐起來的。“誰的?”大壯低低地向小同吼。很快鎮(zhèn)定下來的小同反問了一句:“什么誰的?”“鞋子是誰的?”“我弟弟的?!薄拔艺]見你做過?”“在娘家做的?!薄澳愫f!”“沒胡說?!薄澳愕艿苣膩磉@么大的腳!”“……”啪!大壯一個巴掌掄過去,小同一個趔趄,栽在地上。大壯上前一把攥住了小同的頭發(fā):“到底是誰的!”鮮血沿著小同的嘴角滾下來,小同抬起頭,第一次拿目光對著大壯,一字一句地說:“我弟弟的?!边@是怎樣的目光呵,冷冷的,冰錐樣刺透了大壯的肌體。大壯冷笑著:“我信,我信它是你弟弟的,咱們睡覺好不好?”大壯像抓小雞一樣拎起小同摔在炕上,三下五除二扒去小同的衣服,饑腸轆轆的狼似的,撲向它的美味。
大壯瘋了。他狂暴地折騰著小同。自始至終,小同都冷冷地注視著他,她堅忍著。快要耗盡油的油燈,閃呀閃呀,把大壯發(fā)狂的身體弄得搖搖曳曳,如同鬼影。小同細瘦的身體被巨大的勇氣支撐著,變得無比強悍,同大壯的暴虐堅強地對峙著。大壯一次一次地軟下去,很快又一次一次地勃起,他太憤怒了,他絕對忍受不了小同對他的不忠。他要折磨她,直到她求饒。她在看著他,冷漠的背后躲著嘲笑。多么可惡的女人!小同的身上沾滿了大壯的汗水、體液,后來還有小同的血水。對峙的結果是大壯敗下陣來。他用盡了身上的力氣,竟不能奈何小同。大壯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喘氣,幾滴淚水混著汗水流了下來。小同凜然的目光消退了,幾絲柔軟的東西爬上了眼底,她想伸手去擦大壯的眼淚。然而,大壯一個翻身,對著小同的是一個光光的脊背。小同的手就又縮了回去。
八
大壯從此只字不提鞋子的事,每天吃著小同做的飯,穿著小同洗的衣服,晚上有興致了,摟摟小同,滿足了人類本能的需求之后,獨自睡去。不高興了,在家里砸盤子摔碗,起因不過是笸籮斜了,簸箕歪了之類的小事。小同無話可說,心底的一點點柔情或是一點點歉意鳥一樣飛走了。小同在心里對自己說:男人是不可以對他們溫柔的。這注定了小同和大壯的家即使在夏天的季節(jié),屋子里也是冷冰冰的。小同不愿意更久地留在這個家里。晌午,乏累的人們都抓緊時間在炕上歪一歪,休息一會兒。小同一個人背著草筐,從每家的后門口走過,一路伴著從敞開的門里傳出的香甜的呼嚕聲。頂著驕陽,走進了一片樹林。等到意識清醒時,她發(fā)覺自己走進了娘家村后的樹林。她的筐里是空的,沒裝一棵草。她的潛意識將她帶到了這里。頓時,小同的眼睛靈光起來。她在一棵樹下坐定,背靠著樹干,深深地吸了幾口氣。那年,她就在這里一針一線地給一個男人做鞋子。樹兒們看小同高興也都手舞足蹈起來。是的,它們跟著高興。它們不會因小同忽略了它們而生氣。此刻,小同突然覺得自己傷感得不行,內心升騰起一股欲望,欲望的名字叫“傾訴”。好偉岸的一株白樺樹,它和她淚眼對著淚眼,喁訴著……
小同一下子感到輕松了許多,心里舒舒服服的。
草草地裝滿了一筐草,小同開始往家的方向走。
小同急急地走在婆家和娘家兩個村子共同的小路上。她習慣了低頭走路,再加上頭上的一頂草帽,使她險些和對面的人撞上。迎面過來的是一輛舊自行車,一個大個子漢子騎著車,后架上坐著一個女人,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孩子。騎車的漢子左右躲閃著背筐的人。偏偏背筐的人不長眼睛,一個勁朝自行車撞,車子沒閘,只得用鞋底當閘,在轱轆上吱吱地磨。車子停了,背筐的人也茫然地抬起了頭。瞬間,漢子、背筐人和車后架上的女人都愣了。小同看清楚了,騎車人是連長,后邊是小芳抱著孩子。三個人尷尬地站著。連長張張嘴,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進出幾個字:“割草了?”一團霧氣裊裊婷婷地將小同環(huán)繞住,她搞不清自己為啥會這樣。她應該漠視和仇恨連長。“咳——”小芳故意咳了一聲。小同恢復了原態(tài),目光恢復了離人很近又仿佛很遠的模樣,她背著筐從連長的身邊走過,從小芳和孩子的身邊走過。
從連長和小芳母子身邊走過的小同,對自己笑了笑。沒人弄得懂她笑的涵義。或許她自己也不知道。
卸下身上的草筐,小同聽到屋子里有女人很放浪的笑聲。小同不奇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小同幾乎沒什么反應。在隊上干活,小同見慣了大壯和別的娘們打情罵俏。小同想去屋里洗一把臉,就進了屋子。放浪的婆娘見小同進了屋,扭著肥屁股要走,還做出一副進來借東西的嘴臉。大壯用眼斜了一下小同,一把拉住肥婆娘的胳膊,送過臉去讓肥婆娘親他一下。肥婆娘有點抹不開臉,笑罵大壯不正經。大壯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摟著肥婆娘很響地親了一下。肥婆娘假裝惱了,呸了大壯一口,罵他不
要臉。大壯復又躺在炕上,嘿嘿壞笑。小同快速地洗了臉,退出了屋子,拿了鋤頭,準備上工。走出院子,聽見屋子里肥婆娘和大壯淫蕩的笑,小同一陣反胃,她想吐。
大壯見小同并不跟他生氣,任他為所欲為,恨得大壯牙癢癢的,他開始在晚上和肥婆娘約會。肥婆娘摸清了小同的底細,慢慢地也不避諱小同,把小同當塊木頭,一塊只會出氣兒的木頭。吹了燈,一對狗男女摸摸索索做茍且之事。小同在院子里的小樹下坐夠了,進了屋,倒在炕角一會便睡了過去。她的眼里全沒有那對男女。大壯說不出的掃興,任肥婆娘在他身下亂哼哼,提不起精神來。
九
1975年的春天很快來臨了。小同家院子里的白樺樹經過五個年頭的成長,已經有一掐子粗了。在小同看來,它們正在由毛孩向青少年演變,充滿了朝氣。它們以成長慰藉著小同。小同依舊楚楚動人。農活、粗茶淡飯沒有把小同變成形象糟糕的村婦。未經生育過的身子依然靈秀。
看著別家的孩子滿街滿炕亂跑,大壯眼饞得直咽唾沫。認下了肥婆娘的瘦崽當干兒還不解渴,口袋里時常裝上幾粒糖果,在街上拽住一個小孩不放,手里捏著糖塊在孩子鼻子底下晃,叫流著黃鼻涕的孩子喊他干爹。饞糖果吃的孩子果真就喊,喊完拿了糖果跑得比兔子還快,待跑遠了,回頭喊:大壯不壯,夜里上炕,上炕干啥?上炕——睡婆娘,婆娘不下仔,大壯氣得——淚汪汪!
大壯曉得這是大人們在借著孩子的口編排他。怪誰?全怪家里的母雞不下蛋,湯藥吃了一笸籮,就是不下崽。下崽的東西算是白長了。大壯惡狠狠地呸了一口,氣鼓鼓地回了家。進家門見小同正在樹下編柳筐,一腳踏上去,柳筐便癟了。小同只當是野狗破壞了她的柳筐。一抬屁股進了屋子。大壯一股邪火沖上頭,抄起掃地的笤帚尾隨小同進了屋,轉身插上門,一把將小同掀在炕上,幾下子撕扯掉小同的褲子。等小同反應過來,大壯手里的笤帚已經噼里啪啦向她的下身打去。小同掙扎著,她在反抗:“你憑啥打我!”五官變了形的大壯吼:“你下個蛋給我瞅瞅,我就不打你!”小同用手奪笤帚。大壯的火更大了,他沒想到小同會不服打,手里的笤帚更狠地落下去。打著、奪著,突然小同的一句話讓大壯停住了手,他聽見小同說:“是你這個Ilk.蛋不行,還賴在我身上!”大壯不打了。他驚愕地愣怔著。這是他的媳婦小同么?大壯瞪著充血的眼睛:“你再說一遍!”小同的眼里又閃現出兩把鋒利的刀子,她說:“你總賴我這片地長不出莊稼,是你壓根就沒撒上種,別說莊稼,莊稼毛兒也別想長出來!”哇,大壯一頭栽在了炕上。
小同不想再讓大壯給自己的頭上扣個屎盆子,讓他有借口伸手就打,張口就罵。五年的時間,她的勇氣積攢了1826天。1826天積攢的勇氣使她終于可以和大壯的邪惡抗衡。大壯染指別的女人她可以不管,她也懶得去管,自己正好落個清閑,而這一次,她要為自己洗脫罪名,看看到底是她不行,還是大壯不行。于是,轉天,她拉了大壯搭上進城的車,去了縣里的醫(yī)院。起初大壯不同意,但是他看見小同拿出了一把剪刀,威脅他要是不去,就挑開肚皮死給他看。大壯被小同的陣勢嚇著了,在小同的威逼之下,極不情愿地答應了。大壯為嘛不去?他心虛,他怕萬一真是他的毛病。其實,大壯私下里尋思過,小同有毛病懷不上孩子,那跟他有奸情的肥婆,孩子噗嚕嚕生了好幾個,哪個也不像他大壯,都和肥婆的窩囊爺們兒一個模樣,一個個尖嘴猴腮相,孫猴子轉世似的。
檢查的結果很快下來了。單子上寫的什么?白紙黑宇,說得明;明白臼:大壯的精液里沒有活精子。大壯不明白沒有活精于是怎么一回事,醫(yī)生給他解釋:種子沒芽,會長莊稼?
大壯一下子蔫了下去?;卮宓穆飞希拍飩円娏怂蚬?,他也懶得去理。婆娘們追著他的背影喊:“大壯,讓人給閹了,這么蔫呀!”他還是不理。一紙化驗單還了小同一個明白,看著大壯的熊樣子,小同心里解氣。小同抬頭朝天上望去,她頭一回發(fā)現,天瓦藍瓦藍的,美得炫目;
理所當然的,滿院子的樹們聆聽了小同的秘密。它們和小同一起分享難得的快慰。小同當然是快樂的。她的快樂流露在眼里,更流淌在心里。是復仇之后的痛快。她小同沒有向任何人復過仇,是上天懲罰了大壯,幫了小同。在小同看來,上天懲罰的不僅是大壯一個人,它懲罰的是所有的男人。小同怎么能不高興呢?大壯們根本不配有子孫的。眼前這些樹們,給了小同除了精神上的依戀之外,還有女性的溫柔。小同愛它們。像妻子愛丈夫那樣愛,像母親愛孩子那樣愛。在今天這個晚上,小同忘掉了所有的不快樂。
大壯沉浸在他的沮喪里,沒有心思顧及小同。無論他做什么,她都不支持也不反對。本來,大壯該給小同一個說法,哪怕說上兩句軟話,哄哄小同,洗去小同蒙受的不白之冤。大壯不過是淺淺地想了想,沒有對小同漏一個字。她小同是能用兩句話哄好的人么?表面上看著溫順如羔羊,結婚五年,她心里想些什么,他壓根就摸不清。哪個女人忍受得了男人當著面勾引婆娘,只有她小同。問題的答案很簡單,那就是她小同心里沒一點位置是留給大壯的,她的心全在鞋子的主人身上。他將鞋子剪壞了,她一定會恨他一輩子。如今,她知道他是個壓不了絨兒的公雞,心里不定咋解恨哩。大壯想著想著,不覺罵出了口:“這個大刺猬廠刺猬,捧著扎手,棄之又可惜。不育給了大壯致命的打擊。按醫(yī)生的說法,他撒的種沒有芽,施再多的肥,灌再多的水也白搭。大壯真真切切地體味到了悲哀的滋味。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男人的恥辱哇。
十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小同在生產隊經常分到一些輕省的活,她和社員們都認為她是沾了大壯的光。小同是大壯的婆娘,大壯專拍隊長的馬屁,小同不干重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大壯當然也看在眼里,看在眼里的大壯免不了有幾分得意。最先覺得不正常的是小同。隊里在一塊叫“稻田”的地里種了一片瓜,到了分瓜時節(jié),每家一堆,瓜堆上寫著戶主的名字。分瓜的社員按名字裝瓜。小同背了一個小竹筐去分瓜,小心翼翼地將瓜碼在筐里,一手抓住筐的背帶,腰里一使勁,正準備背上瓜筐。這時,一只手搭過來,寬大的手掌正好觸摸著小同的手。小同的手想抽回去,而那只男人的手明顯加了力。小同轉過頭,目光正巧對著男人的目光。男人是隊長。平日里一本正經的隊長,此刻,這目光里隱藏了一股懾人的能量,它能夠融化掉小同。小同的目光一抖,眼神快速地閃在了別處。多么正常的一幕:一個嬌小的女人要背起沉重的一筐東西,作為隊長的他搭了一把手,筐輕松地背在了女人的身上。簡單的情節(jié),蘊涵了復雜的內容。隊長朝小同放電,下面就要看小同識不識時務,適時地接上火。
小同以她的特別吸引了隊長。這個悶葫蘆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像蜜糖一樣粘住男人的心。但葫蘆對人,尤其對男人不茍言笑,對這樣的人是需要費點心思的。她憑啥白嫩了一張臉,還不是隊長的一次次關照。令隊長掃興的是,無論怎樣的關照,
都沒能讓小同多看他一眼,真是讓他惱怒。隊長何等聰明,比原來更多地關照大壯,制造出小同因是大壯的人才有如此待遇的假象。通過對小同的直接放電,隊長猜想小同,這次定能有所表現。隊長錯了,小同依然我行我素,依舊吝嗇得不多看隊長一眼。不能稱心如意的隊長,心里像是墜了一個大鉛墜,不舒服極了。不舒服并不意味他放棄了。
這幾天,社員們一律到地里掰玉米。人們齊整整地站在地頭,兩只手左右開弓,一時間,地里響滿了噼啪之聲。噼啪聲里夾雜著大聲的說笑。噼啪聲和人的說笑聲使一大片土地變得異?;靵y,像毫無節(jié)律的一首曲子,亂得沒有章法。時間不是很長,掰玉米的人逐漸拉開了距離,不再是齊頭并進,手快的走在了前邊。小同被甩在了后邊。倒不是小同手慢,這片土地的玉米桿出奇地高,玉米全在高出小同頭部一大截的地方長著。每掰一個玉米,小同都要使勁地踮起腳。還有一個人落在了后邊,這個人在小同的左側。是隊長。隊長落在后邊的原因當然因為他是隊長。他完全不用干活,指導好全生產隊的生產才是他的責任,他是統攬大局的人。偶爾干上點活,那是他隊長不脫離群眾,干多干少,干快干慢誰敢和他計較??粗⊥活^的汗水,隊長掐算著只要他不大聲喊,前邊的人就聽不到他的說話聲。他扭過頭對小同說:“他嬸?!毙⊥趬蛞粋€玉米棒子,許是沒聽見,沒盲聲?!八麐?”隊長提高了聲音。這次小同聽到了,掰下玉米棒子的同時,“啊”了一聲。見小同的注意力轉移到了自己身上,隊長心里惡毒地笑了,嘴上說:“他嬸,大壯咋的了?”“沒咋?!薄拔沂钦f你們咋不要個孩子?”“……”“是大壯有病吧?”“沒有?!薄安粚Π?”“……”小同心里嘀咕,肯定是大壯跟隊長說了他有病的事,她想躲開隊長,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加快了速度。隊長不費吹灰之力,就牢牢地跟定了小同?!靶⊥?”小同聽到隊長在叫她小同。“小同,是大壯不行,辦不了床上的事吧?”小同回過頭,用盯一堆臭狗屎的眼神盯了隊長一眼。隊長不急不惱,緩緩地說:“大壯滿足不了你,還有我呢,用不著在樹上蹭癢癢?!毙⊥班邸钡匾幌碌诘厣?,身下壓倒了一棵玉米桿。
小同咬著牙堅持到了傍晚收工,她的頭嗡嗡響著,里邊好像開著五六架飛機?;氐郊依?,小同給大壯做熟了飯,早早地躺在炕上歇息了。幸虧有炕支撐著,使她暫時靜一靜,理一理混亂的思維。隊長會罷休么?小同的胃一陣翻動,“哇”地吐出了一口粘粘的液體。正在吃飯的大壯放下碗筷,探頭看了看小同,問:“不舒服?”人真是奇怪,小同原來沒打算把這事告訴大壯,她和大壯一個是火,一個是水,是不相融的。忽然間大壯的一句話改變了現狀,他們變成水和乳的關系了。小同止不住抽泣起來,抽泣得越來越厲害,一口氣憋在喉間,差點背過了氣去。大壯覺得事態(tài)不妙,小同她絕不是小鳥依人的女人,不逼急了她,她不會這樣的。大壯扶小同坐起來,順過小同的氣。小同呼嚕嚕地喘著氣,哭泣著告訴大壯隊長摸她的手。小同以為大壯一定會怒目圓睜,大發(fā)脾氣,接著抄起一根棍子去找隊長拼命。大壯沒有,但是大壯確實是憤怒的。人模狗樣的隊長,竟欺負到他大壯的頭上,他焉能咽下這口氣?平息他怒火的是他正在醞釀的一個計劃。隊長家的娃子們能證明,他隊長絕對有的是有芽的種子。這次不妨借他的種子用一用,好長出個苗苗來。神不知鬼不覺,別人知道咋回事?這是一,還有一點,現在不能得罪了那個狗東西,得罪了他,自個兒也沒好日子過。這就是大壯醞釀的計劃。所以,他象征性地安慰了小同幾句,說小同想得多了,隊長不會是那樣的人。
轉天小同沒有去地里干活。本來小同想去,大壯勸她在家歇一天,說替她請假。小同便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家里歇息。小同的忐忑緣自大壯,她不知道大壯將會以怎樣的態(tài)度面對隊長。大壯和隊長撕破了臉的結局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小同不敢想像。她甚至后悔昨天自己的所作所為了,自己不把事情告訴大壯,也許結果更好些。
隊長派活的時候,一眼發(fā)現小同沒上工。他的心微微顫了一下,目光不自覺地瞄了瞄大壯。大壯很坦然的樣子,同往常一樣和婆娘們說笑著等隊長派活。隊長麻利地派完了活,社員們紛紛拿著家什上地里干活去了。大壯磨磨嘰嘰地留在了最后。隊長問他咋還不去干活,大壯嘻笑著湊上來說,給小同請個假,小同昨天把腳崴了,想歇一天,不知隊長準不準假。隊長眉峰一挑,說咋這么不小心,不準誰也得準你老婆的假。大壯嘴上說隊長夠意思,伸手拍了拍隊長的肩,拍肩的同時,極快地遞給隊長一個眼神。隊長何等聰明,他馬上領會了大壯眼神里的涵義。鬼精的大壯居然會把老婆主動讓給他,這里邊肯定有文章。捉奸?量他不敢。腦袋轉了幾個彎,隊長幽幽地笑了,他明白大壯的小算盤是怎樣的一個打法了。不過,隊長不滿意的地方是,他想不到小同會在大壯跟前說他的不是。換了別的婆娘,褲子脫了他都不多看一眼。
事情的結局大壯沒料到,隊長更沒料到。當小同手里舉著菜刀把隊長追出來時,街上光屁股的孩子都看見了。他們排成長長的一個隊伍,遠遠地追著看熱鬧,嘴里重復著小同罵隊長的那句話“砍死你個臭流氓!砍死你個臭流氓”!披散著頭發(fā)的小同鞋子跑掉了一只,光著腳跑在街上。街上的磚頭瓦塊硌破了腳,跑過的地方,留下一串血腳印。
十一
時間是1975年10月8日。晴朗朗的天,空氣中夾帶了秋天的涼意。村子里空前熱鬧,這一天,全村社員停止了上工,都來參加一個活動。人們的情緒都有些激動。村里從來都是有大事發(fā)生才如此的。在村人的骨子里,他們是盼望著這種場面的,懷著事不關己的態(tài)度去看熱鬧,看別人的熱鬧,未嘗不是一件快事。在觀賞“快事”的過程中,他們會同情,會流淚,會欣慰。不同的事件他們會配上不同的心情。一哭、一笑了事。要不咋叫做看熱鬧呢?
將近九點鐘,事件的中心人物出現了。小同的頭低垂著,頭發(fā)被剪得亂七八糟,脖子上掛著一串破鞋,兩只手背在身后,和幾根樹枝綁在一起。人們想起隊長被小同追得滿街跑的一幕,平日里低眉順眼的小同還有一套勾男人的本領??捎植惶珜ρ?,既然勾引男人,完全不必拿刀砍呀。里邊大有內容。人們跟著小同從村西頭走到村東頭,一直來到一個大場上。公社里來的人手里拿著一個擴音器,跳上一個高臺處,大聲向群眾宣布小同的罪行。人們聽得明明白白,他在說,小同是個破鞋,是個徹頭徹尾的流氓,她勾引男人還不算,還勾引樹,和樹偷情,奸情被本隊隊長發(fā)現,她惱羞成怒,追殺共產黨員,無恥到了極點,讓廣大社員同志們,都來認清這個女人的丑陋面目。
社員們都啞了口,干瞪著兩只眼,想了半天,也沒弄清楚怎么回事。連孩子們也都覺得蹊蹺,少有地安靜下來。打破沉悶氣氛的是一個女人。她走到小同身邊,朝小同身上“噗噗”地吐了兩口濃痰,罵了一聲“不要臉”!大家看清了,女人是隊長的老婆。沒有人應和??諝庠桨l(fā)地沉悶了,每個社員都明顯
感到了自己呼吸的不順暢。一會兒,人們開始散去,魚貫有序,沒人沖撞,沒人擁擠,每個人都客客氣氣。人退盡了,日頭底下,小同衣服上的兩灘痰漬默默地曬著太陽。
當天夜里,小同死了。
死之前,小同和她心愛的樹們做了人生最后的道別。她撫摸了院子里的每一棵樹,又來到娘家村后的小樹林里,也撫摸了那里的每一棵樹。她向它們說對不起,是她使它們蒙羞,她要還它們一個清白,還自己一個清白。是它們讓她的生命延長了十五年,它們給了她十五年的慰藉,給了她活著的信心,活著的勇氣。小同的臉貼在那棵高大帥氣的白樺樹上,用冷冷的唇親吻著樹干。風是樹干的手臂,它緊緊地環(huán)住小同,嗚嗚地哀號著,哀求小同不要離去。小同明白樹的心意,她努力微笑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塊鮮艷的紅頭巾,然后,戴在頭上。她笑著對它們說:我要為你們漂亮一次。
小同選擇的方式依舊是溺水。依舊是十五年前的那個大坑。她不會選擇在樹上吊死,她不要她的朋友們傷心,她要它們記住她最后的美麗。這次,小同沒能再浮上水面。小同一扎進坑底,就牢牢地抓住了坑底叢生的藻類植物……
村里的人最先看見漂在水面上的紅頭巾。它太鮮艷了,很遠很遠人們就可以看見它。紅頭巾漂浮到岸邊,淘氣的孩子一撈,頭巾下面是一個死人的腦袋。
一座矮矮的新墳隆起在大壯家的墳地上。下葬前,大壯陪著小同的母親掉了會子眼淚。小同的母親哭著對大壯說:“姑爺,我們對不起你呀,小同活著沒給你留下一兒半女不說,還敗壞了你家的門風,老天不長眼哪……”大壯哭得上不來氣,站立不穩(wěn),半跪在小同的墳前。
新的世紀到了。小同生活過的小村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老土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他不再住原來的老房子,兩年前,搬進了監(jiān)獄。他犯罪的原因是嫖娼。老土每天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去縣城收破爛,一天下來,也能有二十多塊錢的進項。手里有了錢的老土見城里的很多男人去泡小姐,他也捏著幾張錢幣去泡小姐。結果,六十多歲的老土被公安局給逮了個正著。據說老土給公安捉住時,梗著脖子說:“咋不逮他們?”公安沒理他,“啪”地扇了他個大嘴巴子。有兩樣東西沒有改變。一個是小同娘家村后的那片樹林,幾十年過去了,它們仍然沒有被砍伐。曾有村里人想砍掉樹林,可斧頭、鋸子還沒挨到樹身,樹就會發(fā)出嗚嗚的哭聲,像極了一個女人的哭聲。幾次下來都是這樣,村里的人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第二件不變的事情是,每年的清明節(jié),小同的墳前都會有兩個男人來上墳。
連長先來。接著是鰥夫大壯。
責任編輯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