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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別太難過

2005-04-29 00:44:03曹明霞
清明 2005年4期
關鍵詞:劉云女兒母親

曹明霞

晚上八點,女兒還沒回來。劉云端上最后一盤西紅柿炒雞蛋,看了一眼墻上的石英鐘,內心的嘆息像傍晚的潮水,一浪涌過一浪。不用問,她都能猜到女兒此刻在干什么,和幾個女同學擠在一起打打鬧鬧,或圍著露天小攤兒吃什么燒烤,再或,跟她喜歡的那個男同學,你送過來,我送回去,最后擁在黑暗的某處,依依惜別,難舍難分。

女兒不喜歡回家,當然,她也不喜歡課堂。每天放學后,離開老師,也不在母親的眼皮底下,能自由自在地玩兒,享受快樂,這是女兒一天中最美妙的時光。

劉云解下圍裙,坐到方廳的椅子上,用兩只腳扔下拖鞋,拱上腿,抱膝而坐。

抱膝躬在那里,是劉云常有的一種姿態(tài),側影看,像一名憂傷的少女。劉云的第一次抱膝是在她的十七歲,抱膝坐在河邊,天黑了,河水不像海水那樣漲潮,把人淹沒。劉云沒有被河水淹沒,她也缺少站起來,閉上眼睛走下去的勇氣。她發(fā)現(xiàn),天黑以后的河水,確實像一口無邊的大鍋,不怪那個老女人說,河面也沒人捂蓋子。沒人給捂上蓋子的河,太可怕了,好似一匹漂浮著的黑布,是沒有人敢踏上一腳

劉云一直是抱膝而坐,直到黑布變白。

嗵嗵嗵嗵,女兒上到三樓,劉云就能聽出是她的腳步聲,還伴著呼吃呼吃的喘息。劉云的家住在六樓。敲門,開門,女兒低聲叫了一句媽媽,并沒有抬眼皮兒。她知道回來晚了,又少不了母親的一頓嘮叨。

奇怪,母親并沒有吱聲。

云開放下書包,去水管兒前洗了手。和往常一樣,兩只手只是濕了濕,手背兒和指縫都沒沾過來,就擦毛巾了。而平時,母親一定要督促她,多打點香皂,好好洗洗?,F(xiàn)在,母親坐到了餐椅上,兩只腳也搭上來,目光空洞無物。不像往日那樣盯視著她,準備查問。

媽媽好像哭過了?云開偷看了一眼母親。不哭她眼睛紅什么,外面也沒有風沙——有什么好哭的呢,不就是回來晚點嘛。

雖然這樣想,云開的情緒還是軟下來,她說媽,吃飯吧。

劉云嗯了一聲,拿起筷子。

云開很迅速地,給母親和自己,各自盛了一碗。

西紅柿炒雞蛋,這是女兒最愛吃的,總也吃不夠。泡到米飯里,口感確實好。劉云沒有像往日那樣給女兒撥菜泡飯,她低著頭,像個受氣的女人一樣,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一口只能夾起三兩粒的米飯粒兒。

“媽,你吃菜呀?!痹崎_給她夾了一筷子。這孩子倒有眼色。

劉云嗯了一聲,還是繼續(xù)低著頭吃米粒。

“媽,你怎么了?又嫌我回來晚了?”

——同學也都剛回來,老師說事兒了。云開的解釋天衣無縫,若無其事。

劉云的火兒騰就起來了:“你今天老師說事兒,明天班長說事兒,后天搞衛(wèi)生了。云開,這些理由你都輪番說過有一百遍了吧?你就不能再換點別的?我天天做好了飯眼巴巴地等你,盼你早點回家,可你就是不愿意回來!”劉云一發(fā)火她的嗓門就很高,而云開最討厭的就是母親的高嗓門了。還有臉色。大人憑什么動不動就給孩子臉色看呢。

“云開,我知道你不愿意回這個家,天天上學也是混,你的心思根本不在學習上。你自己回頭看看,從上初中起,你的成績是不是一直在下滑,都滑到四十幾位了吧?你還不著急,這樣整天混下去,再有幾個月就中考了,考不上高中,你還有學可上嗎?沒學上了,到時候怎么辦,你小小的年紀就接著跑到社會上去混嗎?”

神經病!簡直更年期!-每當母親這樣大喊,云開對她都是這樣的評價。當然,這些話她還不敢直言相告,只能表現(xiàn)在她那雙發(fā)恨的眼睛上。

劉云看著女兒瞪向桌角的小眼睛,因為用力,她的單眼皮兒厚成了腫眼泡兒,眼珠都折沒了。劉云說云開,你不用發(fā)狠,我知道你恨我;你有發(fā)狠的這股勁兒,把它用到學習上,多好。你跟學習較較勁兒,也不枉我獨自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劉云說到這,嗓音有些哽咽,因為她的話觸動了自己內心深處的委屈。云開也放低了眼皮,準備接受母親的數(shù)落??墒莿⒃圃挷缫晦D,說:“你們老師都說了,你戀著的那個男孩兒,一點都不怎么樣,學習不行,品德也差勁,還——”

哐!云開把碗礅到了桌子上,發(fā)怒的成年人一樣站起來,盯視著母親:“是,你說得很對,我是喜歡他,怎么著吧?實話告訴你,如果不是我需要吃飯,需要上學,我早都不愿意在你這呆著啦!”

云開的舉動使劉云發(fā)愣之后驚呆了,她說開開,你怎么能這樣說話?這么沒良心?你不愿在我這呆著,說你爸好,他好他怎么不撫養(yǎng)你?你每年八九千塊錢的學雜費,他可曾給你出過一分錢?

“你看我日記了?”云開的眼睛睜大了。

劉云沒有吭聲。

“媽,你要是再看我的日記,我就再也不管你叫媽了!”云開憤怒地說完這句話,一聳身沖進自己的房間了。

女兒從前的日記,用的是那種普通的筆記本,上面記了一些她怎么背著母親,放學后跑到同學家玩上一會兒,再怎么巧妙地回來,掩蓋過去的種種小得意、小秘密。到了五年級吧,日記里講述了她每天的放學路上,苦苦等候,緊趕慢趕,為的是邂逅那位她暗暗喜歡的同學,那個男同學也果然每天都和她相遇??墒且欢螘r間以后,女兒才明白,那個男同學熱愛的是和她同路的于苗苗?!疤彀?,原來我一直是在當電燈泡?!迸畠涸谌沼浝飳懙?,“也許我長得太丑了,沒有人喜歡我。我真的很傷心?!眲⒃瓶吹竭@兒的時候,鼻子也酸酸的,她為女兒難過。

云開現(xiàn)在的日記本,是那種硬殼、需要對上密碼才能打開的硬皮本。劉云在給女兒收拾房間的時候,看到床鋪下壓著的這個黑匣子般的日記,那密碼鎖像只問號刺激了她的眼睛。她坐下來,看著上面滑輪狀的一組組數(shù)字,先記下了它們的原位,然后一組一組地滑動,逐一核對。其間,來了一個電話,把劉云打斷了一下,是單位吳主席打來的。吳主席要她明天來辦公室,“年終了,咱們工會要給大家發(fā)點獎品?!?/p>

老吳的電話是用手機打的,這使劉云無法確定他在哪里。劉云敷衍了兩句趕緊掛斷。她知道自己剛才只要稍微熱情一點,客氣一下,老吳接下來一定會說:“要不,我到你家去坐一會兒?我就在你家樓下。”

劉云單身以來,最怕聽到的就是“到你家去坐坐”這句話了,尤其老吳這樣的男人。老吳深感劉云不識抬舉,他孬好也算劉云的領導吧,劉云對他稍微順水推舟一點,他老吳都會把她抬舉起來,弄個正科級,一點問題沒有。他們的研究單位辦公樓破舊,可是級別不低,提拔個正科副科,本單位領導就有這個權力,可劉云就是榆木腦袋,不開竅。

劉云的內心,則認為老吳太不要臉,都近六十歲的人了,上來就說讓劉云當他的情人,還搬出情人的最佳年齡差應為二十五歲這樣一個理論。她比他的女兒還要小兩歲,他還好意思這樣無恥,這么沒有顧忌。她就是找情人,也不要他這樣的呀。

劉云走著神兒,她手下的日記彈簧鎖就“嗒”地一聲,開了。如同天意。

潘多拉的盒子就這樣打開了。

劉云看了幾頁,只感到那個叫心臟的東西,仿佛

是一件玻璃容器,而器皿里的血,像雪崩,一簇一簇,在器壁綻放,綻得玻璃壁一點一點地裂成蜘蛛網狀的紋。然后血就滲出來了,濕遍了全身,她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變成液體了。后來,她捋了一把臉,發(fā)現(xiàn)臉上不是血,是水一樣的淚。而手,胳膊,則是淚滴一樣的汗。

劉云是在十八歲時生下女兒云開的。云開如今已經快十八歲了。

女兒在一歲多的時候,剛能走路,劉云就向男人提出了離婚。男人很奇怪,他說剛結婚幾天呢,你怎么就要離婚?再說了,想跟我結婚,不是你愿意,上趕著找我的嗎?男人本來已經穿衣起來了,說完這番話,他咕咚一下子又仰到墻角上。劉云的家當時生活在北林鎮(zhèn),人們睡眠普遍是那種燒木柴的小火炕,炕和墻折成九十度的直角,男人一挺就倚住了。

“不跟你結跟誰結?占完便宜就跑了?”結過婚的劉云,最大的變化是眼神兒,她再也不像從前少女那樣,總是抹著眼皮兒了,而是閃電一般刷地亮開,和男人針鋒相對。

“這么說,你是結婚前;就打算好了不過一輩子,結完就離的嗎?”男從的倚坐變成了仰躺,他長得很不好看,一對小眼睛像兩粒兒黑豆,瞪劉云的時候,咕嚕兒一下,咕嚕兒一下。雖然沒有什么威攝力,但是硌人。

劉云服侍著孩子穿衣服,說誰讓你當初做孽。

“可是我也沒有虧待你呀!”男人呼地一下又坐起來。

“說什么都沒用,我倆不是因為愛情結的婚。”劉云不像在跟丈夫提離婚,好像跟一個鄰人嘮家常。非常平靜。

“劉小云,我真沒看出來,你挺毒哇,年紀不大,心眼不少。遭害我一通錢,娶完你,鬧個名,就和我完了;我真不知道你比我賀老六還狠吶?!?/p>

“可是你錯翻了眼皮,打錯了主意!”賀老六厲聲說完,又躺下了?!澳阋膊淮蚵牬蚵牐屹R老六是那么好耍的嘛。”

后來的日子,劉云就像祥林嫂一樣,她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賀老六,咱離婚吧,當初不是……”

當這句話重復了上千遍,日子已經過去了兩個年頭。賀老六實在聽煩了,聽得他都快要發(fā)瘋了,他終于揮揮手說離吧離吧,早離早利索。水淺養(yǎng)不住魚,我賀老六認命了。

劉云怕賀老六反悔似地趕緊說,家里什么我都不要,只拿自己的衣服。

“衣服也不要拿?!?/p>

“那我穿什么?”

“光著!”

“孩子呢,孩子你要嗎?”

“你下出來的,當然歸你。”

劉云想不明白,賀老六為什么這樣絕然地讓她帶走了孩子。云開長得太像賀老六了,那張臉,就像從賀老六的臉上拓下來的。尤其是一雙小眼睛,年齡怎么長,眼睛都不長;咕嚕兒咕嚕兒,像一對黑豆。可是他賀老六,那么一擺手,就把像極了自己的女兒給拋了。

賀云開被劉云給改成劉云開以后,賀老六就斗分錢的撫養(yǎng)費都不付了。那是劉云搬離了北林鎮(zhèn),來到了華北的一個城市生活后,在給女兒報戶口的時候,劉云隨口就把女兒改姓劉了。讓她想不到的是,賀老六為這事兒,千里迢迢從北林趕來,非逼劉云去把孩子的姓再改過來不可,并以斷絕撫養(yǎng)費相威脅。賀老六的這番反應讓劉云很糊涂,就像當初他不要孩子讓劉云很費解一樣。本來她對孩子姓什么也沒有多么鮮明的原則,現(xiàn)在看賀老六這樣,她倒堅決了,就這么叫了,就讓她一輩子姓劉了。

賀老六那時還沒有再娶,在他趕到這個城市,和劉云爭執(zhí)的幾天里,像個遠房親戚一樣,住在了劉云家。賀老六好像忘記了自己已經離婚,他和劉云說急了,就兩口子一樣相撲起來,抓舉,挺舉,賀老六有一把子好力氣,劉云在他手里杠鈴一樣升降,可人畢竟還不同杠鈴,賀老六一失手,掉到地上的劉云就鼻青臉腫了。

賀老六白天還領著女兒開開逛了動物園、植物園,到了晚上,女兒睡著后,賀老六又生拉硬拽地把劉云當成了老婆。在劉云哭泣的時候,賀老六嘆息著說,媽的,不離婚就好了。

賀老六比劉云大七歲,在北林鎮(zhèn),這樣的年齡差距已經很突出了。

賀老六家在北林鎮(zhèn)算得上是有錢人,他家的錢就是那一片片的黑白牲畜,有牛有羊。賀老六十六歲的時候,就強奸了一個寡婦,準確地說也不叫寡婦,女人的丈夫在蹲監(jiān)獄。女人事后沒哭沒鬧也沒去派出所,而是帶著她的兩個孩子,找賀老六的母親討公道,賀老六家是他母親當家。女人說,要么,她和兩個孩子住下,不走了;要么,賀老六就將像她那死男人一樣,也去號兒里吃飯。

北林人管監(jiān)獄叫“號兒”,有時也叫“風眼兒”,或“笆籬子”。

賀老六的母親當然舍不得兒子去蹲笆籬子。但是眼前這個女人給她出的兩個主意她都不好采納,賀老六是她的小兒子,才十六歲,怎么能給兩個小弟弟當?shù)?賀老六的母親考慮了半天,左思右想,最后說這樣吧,你牽走我們家兩頭牛吧,盡管挑好的、壯的,算賠你了。

女人想了想,長久住下來畢竟不現(xiàn)實,兩頭牲口,換一次自己遭的罪,也行。兩頭牛,一頭耕地,一頭出門拉個腳啥的,這日子沒男人也湊合了。

這件事就算平息了??墒鞘潞筚R老六的母親越想越后悔,她覺得那女人也就是瞎咋乎,如果當時只讓她抓走兩只羊,說不準也行呢。連賀老六都覺得吃虧了,他說哼,一個寡婦,又不是小姑娘。

“不是你個畜牲管不住自己!兩頭大牲口哪!”母親火透了。

以后,賀老六在野外又摁倒過人,當然都是女的,有老的,也有少的。母親再處理起這些事似乎有了經驗,討價還價,一壓再壓。最勝利的一次,她只讓人家從她家的雞窩里,抓走了兩只不下蛋的母雞。因為方園一帶這些窮人家的女人,在選擇抓人還是抓牲畜家禽這類問題上,多半會選擇后者的,如果把人送進號兒里,怕是連根兒雞毛都落不下。

有鄰居給她家出主意說,給你家老六娶個媳婦吧,有了女人就好了。

“可他不要啊。上回相看了一個姑娘,老六看不上眼,嫌人家丑。不丑,好樣的誰找他?”

就在那話說過沒幾天,賀老六把下晚班的劉云劫了。劉云當時還叫劉小云。劉小云事后一直跟到了賀老六家,知道了他家在哪兒后,她又一拐一拐跑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的人當晚就把賀老六抓了。

劉小云當時在糖廠上班,她才十七歲,是高一的學生。父親突然工傷,廠里照顧她家,讓她來糖廠包糖了。劉小云有著很好的容貌,身材也窈窕。她的兩只手鳥雀一樣靈活,別的大嬸包一天的活兒,劉小云半天就包完了。廠長很喜歡她,看她有文化,又肯干,就把她抽調到機關,做打字員,也兼工會的女工委員。劉小云會唱歌跳舞。

賀老六被抓了,廠長說槍斃他都不多,這么好的閨女讓豬拱驢踢了。

不久,劉小云在下班的路上,又碰到了賀老六。當時是白天,劉小云卻像夜里見了鬼一樣,一下子就嚇站住了,一動都不能動。賀老六走上前來,他說你告我,想讓我蹲一輩子笆籬子,怎么樣,我沒告進去,你的臉也丟盡了吧??唇窈?,誰還敢要你!

劉小云再一次風一般跑向了派出所??蛇@一次派出所的同志態(tài)度完全變了,他們讓她坐下,慢慢說。說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在放錄音。幾個人像看

電影一樣,那個執(zhí)筆的記錄員筆都掉到地上了,他忘了撿,只是專注地聽她講故事。劉小云在他們的笑聲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臉色蒼白地退出來,又跑向了賀老六的家,至于跑到他家里要干什么,她自己好像也不清楚。

賀老六的母親黑著臉子對劉小云說,你來我家干什么?我已經不欠你什么了,要是當初事兒剛發(fā)生,你來我家,我還備不住賠你仨羊倆豬的,現(xiàn)在我兒子都進過笆筒子了,他能出來那是我賣了幾十頭大牲口換的,贖回來的,你差點讓我傾家蕩產,你這個喪門星。還想再訛點?實話告訴你,你的那份,都讓派出所的吃了,有能耐,去找他們要吧,讓他們給你吐點。

劉小云說不出話,可是她的眼睛,讓賀老六的母親后退了兩步:

怎么著,你想死?小小年紀你就會拿死來嚇唬人。要死別死在我家,天下大得很,井沒干,河上也沒人捂蓋子——就怕你沒有那個膽量吶。

劉小云后來就跑去了河邊。

“我這輩子,是跟畜牲生了一個孩子?!?/p>

——劉云悲傷的時候,時常這樣想。

云開不像母親那樣仇恨賀老六,相反,她倒很懷念父親,而厭煩母親。從上初中起,她就常想,自己要是能掙錢就好了,有了錢,和同學合租一處房子,過獨立而自由的生活。再也不聽媽媽嘮叨她的學習學習,學費學費了??墒?,自己都快十八歲了,還沒有本事掙到一分錢。云開曾試著去廣場賣過一塊錢一枝的玫瑰花,也就是紅月季,用塑料紙包好,然而她一枝還沒賣出去,就被穿制服的城管人員給沒收了。全部。城管人員很厲害,他們手里的大喇叭讓人震耳欲聾,他們還有摩托車,比誰跑得都快,云開那天嚇得腿都軟成面條了,根本.跑不起來。她想起媽媽說過的,掙錢不容易。掙錢真是不容易啊。她發(fā)覺那些比自己年齡小的孩子,也就是電視上說的民工后代,他們倒是蠻機靈;像廣場上的魚一樣,一轉眼就沒了。城管的人是捉不到他們的。他們手里常常只持有一只玫瑰,賣掉一只很快再變出一只。他們普遍都很窮,秋天了還穿著夏季的短袖衫兒。他們好像沒讀過書,可他們比云開能掙錢。

后來云開還試著賣過晚報。在電視上,她看到美國那些賣報的孩子,騎著單車,吹著哨歌兒,一路草坪,公寓,藍天白云,把報紙拋向訂報人的門箱。那些人家的門前有綠樹,間或還有漂亮的大狼狗。有時送報的孩子還能得到老奶奶的獎賞,一塊甜點,寶貝兒心肝兒的擁抱半天。云開從心里喜歡那樣的送報生活,既勤工,又儉學。可是她拿到報紙后,發(fā)現(xiàn)差異太大了。草坪,綠樹、慈愛的老奶奶什么都沒有,她要一家一家爬六層七層的樓房,有時人家還不給她開門,把她當成了推銷的。

“知道掙錢不容易了吧?還是好好念書吧。在咱們國家,沒別的,一切都要先取得資格??疾簧虾玫母咧?,你就上不去好的大學,沒有好的大學文憑,你將來工作都找不到。賣報,賣花,你干得了嗎?”媽媽說。

云開說媽媽我學了,可是我學不了。學習要是像你想的那么容易,我們班每個同學都成第一了。告訴你,媽媽,我上課聽老師在那念古文,像念經。根本聽不懂,更,記不住。反正我學了,真的用心學了,就是學不好。

人家那些第一的同學是怎么學的?前十名,人家怎么就能學好?拿的是一樣的錢,聽的是一樣的課,人家怎么就學好了?所學校說,中考后,前十名,學校會給他們退學費的。退回這幾年的學費。云開,你不是想掙錢嗎,你要能把學費退回來,也算你掙的呀。

話一說到這,云開就不想和母親再談了,她真的很煩,不知接下來該怎么辦。以現(xiàn)在的成績,母親說她考不上高中。她自己心里也有這個數(shù)兒??疾簧细咧校酉聛碓趺崔k,她一點方向都沒有。在學校煩老師,煩課堂,煩那些讓人背得累死人的破題。回到家,煩母親,煩母親跟她描述的上不了高中之后的前景。自己沒有前景。

云開不煩的,就是晚上這會兒,坐在自己的屋里,靜靜地看著窗外。但平時,這一點安寧也不是完全屬于她的,母親會隨時來到她的房間,看她是不是在學習?;蛘呷バl(wèi)生間的路上,也能判斷出她到底在干什么。母親好像全身都是眼睛和耳朵,云開的門本來是關著的,可是母親常常能準確地數(shù)落出她都干了些什么。

今天,云開是真生氣了。她覺得母親侵犯了自己的隱私。老師都說過家長不可以看孩子的日記,可是母親好像就有這口癮。:云開知道母親輕易不會來查看她在干什么了,母親坐在那屋的床上,從背影上看,她好像在哭。對母親的哭,云開已經司空見慣了。何況母親還惹了她,傷害了她。她不想去管她了,既然她看日記了,犯了錯誤,就讓她哭個夠吧。

雖然這樣,云開還是把書包打開,作業(yè)擺上,書、本都擺得符合正在認真學習的姿態(tài),這似乎成了云開的習慣??吹剿趯W習,母親就高興。相反,如果她沒有這個樣子,母親的嘆息就像石頭,落地都是有聲的。

母親總是說,我在為你好。云開也知道是為她好,可她受不了這個,不喜歡這個。不學習,沒前途。學,又學不了。云開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怎么辦。說實話,她也很發(fā)愁。

窗外已經很黑了,漆黑得沒有一顆星星。對面的樓上有一些燈火,那是于苗苗的家。于苗苗的爸爸也是離婚的,可是她爸爸找對象特別容易,隔一段就有個阿姨來她家,幫她爸做飯,給于苗苗買禮物,而她爸爸好像一個都看不上,過一段就換了。于苗苗的爸爸在公安局工作,不但阿姨們愿意找他,就是平時走在院兒里,不少老奶奶都主動跟他打招呼??蓩寢尵筒煌?,這不容易那不容易,在她眼里,就沒有容易的事兒。不過,云開看媽媽掙錢好像倒挺容易的,她在什么研究所單位的工會,工會具體是干什么的云開不知道,但她知道母親一個星期都不去上幾天班,到月就發(fā)工資了,有時還拿回一些床罩啊毛毯什么的,說是獎品。這么容易的工作,坐在家里就給錢,她怎么還說不容易呢?自己長大了要是有這樣的工作,還好了呢,還會挺滿足的呢。

可是媽媽說,到了你們那時候,恐怕就不這么好混了,不上班就白拿錢,門兒都沒有!

云開覺得媽媽既自以為是,又沒有什么真本事。而真有本事的是同學李晶晶的媽媽,。李晶晶的媽媽也是離婚的,也從東北老家來的。她媽媽不但自己開了一家很大的歌舞廳,還找了個當教練的丈夫。同學說那個教練可了不得呢,很多孩子的家長都去求他,他家總有人送禮。李晶晶穿的耐克、李寧,都是別人送的。李晶晶在班里學習常常倒數(shù)第一,可她手里照樣有錢花。連老師對她都一直是笑臉,因為老師家的小子進了她繼父的乒乓球隊。

楊帆家他爸爸也沒了老婆,一個人養(yǎng)著他,一個人養(yǎng)孩子的家庭多了,可是誰家都比她家富有,強一萬倍。楊帆的父親好像是什么單位的工程師。楊帆穿得好,吃得也好,全班女同學都喜歡他。他沒有母親,可是他活得非??鞓贰?/p>

母親不但沒什么能耐,還提前進入了更年期,脾氣大得很。就在上周六,母親檢查她的作業(yè)本——她能看懂的只有語文,翻看了幾頁,她挑刺說字寫得太小太歪了,有些空兒還空著,不會也不查字典,這

樣的學習態(tài)度還指望中考過關?

老師的批語跟母親同出一轍;“你這樣不認真怎么能出好成績?”本子上那些紅紅的問號,使母親越看越生氣,最后她嘩地一聲,把本子給扔飛了。然后又要求把數(shù)學作業(yè)也拿出來,母親本來是不懂數(shù)學的,她一般的時候不檢查數(shù)學作業(yè)。現(xiàn)在,母親拿著云開的數(shù)學練習冊,一題一題地跟最后一頁上的答案對照,一邊對,手里拿著紅筆,像老師一樣地圈著。只幾頁,云開看到母親的后背開始微微發(fā)抖了,完了,本子上面已變成紅色海洋了,全錯了。更要命的是母親還發(fā)現(xiàn)了字體的差異,也就是說,有別人替她在作業(yè)本上寫過題了,一撇一捺的,楔形文字一樣——母親終于氣炸了,她不但把作業(yè)本再次揚飛了,還去抄起了桌上的大詞典,雙手抱磚頭一樣高高舉起,狠狠地砸向了女兒。云開靈活一躲,字典就掉到地上,書脊摔裂了。

母親瘋狂的是她的兩只手,在屋里見什么抄什么,所到之處速度極快。她又抄起了云開的書包,無論抄起什么,都投石頭一樣狠狠地擲向云開,她接下來嘴也瘋了,連珠炮一樣說你連作業(yè)都不寫了,你還上的什么學,念的什么書!要書包有什么用!還是別念了,趁早回家,也省得我為你拚命搞錢了——云開奇怪了,在母親怒吼的同時,她的臉上,掉著的已不是水質的淚,完全像硬硬的碎石碴兒,因為它們不是流,而是劈哩啪啦地往下掉,從臉上往下飛蔣。母親不時地用手到臉上捋一把,使石子兒一把一把地甩滿地,這還不耽誤她繼續(xù)找東西,找可以砸向云開的武器。

母親的聲音都變了,那不是哭,也不像說話,好像大風把嘴皮撕開了——你說說,你這個冤家,我求了多少人,費了多大的勁,求爺爺告奶奶……云開,你媽這也是一張臉吶,腆著一張老臉,把該求不該求的,都找遍了,光送禮就花了多少錢呀……把你送進這樣的學校,讓你讀書,讓你受好的教育,以后不像賀老六那樣,可是你……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你一個學生,卻連作業(yè)都懶得寫了,這樣的學還上得有什么意思?你書包里的每一本書,每一本作業(yè),是不是都是花錢買來的……花那么多錢才能坐到那樣的課堂上,你卻讓別的同學替你學,替你寫作業(yè),我當初真是瞎了眼,一門心思地瘋了呀我……劉云最后抄起的是桌上的墨水瓶,她說今天我砸死你—…·她的投擲再一次落空了,窗上的玻璃,嘩啦一聲,全碎了。

“媽媽像妓院里的媽媽,又兇又狠?!痹崎_在日記里寫道:“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戰(zhàn)爭,只有攻擊沒有反抗,只能母親打我而我不敢打她,不能還手。上帝啊,我太不喜歡這樣的媽媽了,她可不如我爸爸好,爸爸從來沒有打過我。媽媽太兇了。把她收走吧。我不要這樣的媽媽了。讓她去死吧。讓她去死,我不要她了?!?/p>

媽媽一定是看了這篇日記,才哭成那樣的。云開望著窗外,復雜地想。

老吳喜歡帶著劉云買獎品,一男一女,遛遛達達,滿商場轉著購物。上電梯下電梯,一前一后,不知情的,會猜測這是老夫少妻。老吳喜歡店員們這樣的眼神兒。

老吳把劉云帶到了床上用品前,老吳說,給同志們選獎品,是個挺難伺候的活兒,衣服要分尺寸,鞋子也論大小,床上用品就沒事兒了;家家都得用。就挑新鮮的買。劉云耷著眼皮兒說要我看什么都不用,發(fā)點錢,比什么都強。

剛才來商場,她曾建議老吳在家歇著吧,她一個人就可以。老吳擠眉弄眼地說,一個人逛商場,小偷偷了怎么辦?偷點錢也罷了,再偷了人,可就壞了。

劉云頭疼老吳的色迷,更討厭他這種低劣的玩笑,一點都不幽默,只有膩味。劉云總是盡量地少搭話茬兒;讓老吳沒有說話的臺階。

床上的獎品很快就買完了。單位的司機還在外面等著。

劉云拎著東西向外走,老吳拉住她,好心好意地問:“給你女兒買雙阿迪達斯?”

每一次買獎品,里面都包含著老吳家的幾套運動衣,當然,也少不了劉云。

可劉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說云開有。

“要不,始你來套那個?”老吳指著那套杏黃色的蠶絲睡衣,劉云剛才買獎品的時候,看了一眼那套睡服的標簽,七百多元,太貴了。她的眼神讓老吳看到了。

睡衣是好的,確實讓人動心,又漂亮又舒服。但是,劉云冷然地搖了搖頭。

老吳也不高興了,他踅著兩條小短腿走向了付款臺。

在他開票的時候,劉云躲到了稍遠點。她知道老吳會把發(fā)票虛開得高出一兩千,或三四千元,如果不買實物,他就要變點錢,幾年來都是這樣干的。劉云一臉的不屑。

回單位的車上,老吳照樣坐到了后排,和劉云挨在一起。但是他的臉像一塊黑碳,不高興和失望都寫在了臉上。劉云清楚,她這輩子,無論怎么工作,都不會有什么發(fā)展了。除非老吳退了休。

回到三樓的辦公室,劉云剛放下包,就接到呂良的電話。呂良說,劉云?都什么年代了,你連個手機也不配,省著錢干嘛呢?

給小冤家交學費唄。

哎,我跟你說,當初我就不贊成你把女兒送到那樣半貴族式的學校,你不聽死要強。怎么樣,初中三年,就把念大學的錢都花完了吧?—花完要是能落個好兒也行啊。什么都沒落下。

唉,都這樣兒,我們家那個,更是。中午咱們一起吃飯吧,我想和你說說話。

行,我請你。劉云今天愿意破費一把,她像那些跟丈夫生了氣要逛商場買時裝的女人一樣,因為昨晚跟孩子鬧的哀傷,她此時也想狠狠地花點錢,犒勞一下自己。

你請我請的,咱們見面再說吧。呂良說。

呂良是劉云來到這個城市后,認識的唯一女友。在這個城市,劉云沒有同學,也沒有朋友。和呂良,是在一次開家長會時認識的。一面之見后能交往至今,還延續(xù)了友誼,主要是她倆有共同的話題。說起孩子都是那么的生氣,對男人也是一致的失望。稍不同的是人家呂良有丈夫。丈夫還是稅務局的一個小官兒,很有權的。

約好的地點是昭君府,服務小姐引著劉云上樓,呂良已經坐在窗邊的一個好位置等候了。呂良說多虧我來得早,占上了位子,你看,現(xiàn)在哪還有空兒。

劉云放眼一望,可不是,大廳里食客已經坐得滿滿的。因為廳堂的桌椅擺放得整齊,有規(guī)則,滿滿的客人并不顯得雜亂。呂良也望著大廳,笑了,她說今天早上我正好聽到了一個謎語,你來猜猜。

哎呀,我最不會猜謎了。

試試。妓院客滿——打一成語。

劉云又四下看了看,像是怕被人聽見。呂良說沒事兒,迷面黃點,其實謎底很白。

這時服務小姐走過來,問可以點菜嗎?她看不出今天請客的是誰,不知該把菜單遞給誰。

呂良說不用遞了,我都看過了。順暢地報出四個菜名,說劉云肯定合你的胃口。

胃口是肯定對的,可是菜價大概要兩百出頭。兩個人吃這么多的錢,劉云心里有點格噔??墒撬趾芸煸谛睦飺u頭了,就這么樣,今天就是要奢侈一下子,不能老那樣活著了。女兒都讓她去死了,她還有什么可留戀的呢。

猜出來了嗎?

劉云搖頭。

真笨,你看看這大廳,是不是井井有條。井井有

條哇,還看不出來?

井井有條。劉云再回身望一眼,大堂里確實井然有序。

劉云笑了。

四個菜很快就上來了,劉云和呂良都愛吃剁椒魚頭,在那紅艷艷的大盤子里,魚頭像工藝晶一樣好看。劉云說,呂良,從前盡是你請我,今天,讓我買單。

怎么,發(fā)財了?

沒發(fā)財也要請。不能那么活了。

受打擊了,和誰?

孩子,孩子她咒我死。劉云的聲音顫起來了,她的眼皮兒,眼圈兒,慢慢地泅紅了。她在極力抑制著自己。

唉,有什么奇怪呢。你看看我。呂良伸出雙手,兩只長袖掩著的胳膊上,有幾塊不規(guī)則的劃痕,尚未結痂?!翱匆娏税?,這是孩子給我撓的,我還沒打她兩下,她就把我摳成了這樣。我根本打不動她了?!?/p>

我家那個好歹還沒跟我還手。

別打了,她們根本不服。個子都比你高了吧?

嗯,她的日記里,是那么恨我,讓我死。

都一樣,你沒看我家那個,罵我,罵她爸,還罵老師,只要管她的,全罵了個遍。

你說現(xiàn)在這孩子,都怎么了呢,就是她們的日子太好過了,把她們慣的。

我也跟她這樣說,我說我們那時候,學費都交不起,自己是怎么拚命,才有的今天。這些話我不等說完,她早都皺鼻子了。

不愿意聽了,云開也是。我跟開開說,當初,我高中都沒念完,兩個文憑都是自學的,又要帶她又要參加自考,唉呀,那時可太累了,可是她——

劉云就心里憋得難受了,她舉起杯子,喝,咱們今天多喝點,喝醉了拉倒,光行男人醉,男人耍,咱們今天也可勁兒地喝一回。

對,喝,要不,咱來一瓶白的?

行。

劉云的臉是越喝越白,呂良則紅。兩人桃紅李白。呂良說,這輩子,不結婚好了,不要男人,也不生孩子,清清凈凈地一個人兒,多好。聽說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女孩子們早都這樣了,叫單身貴族。

結婚也行,主要是不要孩子。孩子太難養(yǎng)了。劉云對獨身養(yǎng)孩子比較痛徹。

白酒喝完了,她們又要了兩瓶啤酒,還加了個涼菜。今天是真豁出去了。呂良酒到多處,趴著劉云的耳朵說起了秘密,她說前段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大學生?!昂?,才二十多歲,那思想、才華,把我震得一愣一愣的。長得也挺好,一米八多的大個兒,東北小子。你們老家的?!?/p>

“見過面了?”

“嗯,見了?!?/p>

“又是來你這兒?你給開的賓館?”

“咱有這條件,再說,他年輕,也沒什么錢?!?/p>

“都談什么把你震住了?”

“好家伙,小孩兒出口成詩,當時就給我作了一首?!眳瘟寄眠^包,從里面的筆記本里掏出一張紙,是某某賓館的便簽。上面果然有四行字。大意是,公園真大,湖水真藍。游人真多,心情真煩。字體是仿宋,挺規(guī)范。

“人家說了,大學畢業(yè),國內的總理位置都不屑,要立志成為聯(lián)合國的安南。畢業(yè)就出國?!眳瘟嫉哪樕舷裆倥阢裤竭h方的戀人。

“你信啊?他和你在一起時稱呼你什么?”劉云的問題有點殘酷,她不能相信,一個那么年輕的小子,嘴里叫著大姐或阿姨,還會有什么動作。

“啥也不叫?!眳瘟夹πΓ暗f了,我如果有什么想法,他會滿足我。”

“真這么說的?”

呂良停一下說:“不過我也對得起他了,來去都是機票。賓館也花了不少錢?!眲⒃票灰豢诰茊芰艘幌?,說不出話來。

呂良又說:“你不知道,他特別會關心人。在前一段我出差,他晚上發(fā)了很多短信,讓我注意身體,注意安全。每天等我睡下,他才睡。說實話,我挺感動的,也真心喜歡他?!?/p>

劉云緩過勁來了,說:“我覺得他不會真愛你……不過也好,你認為是愛情,就是愛情。不像我,孩子都這么大了,還不知道愛情是什么滋味?!?/p>

“你就是太認真,找死卯。把個愛情當做了生活中碰不得的圣典……”

劉云打斷了她:“沒意思。不說這個了。我下午還要……”話沒等說完,只聽啪喳一聲,非常大的聲響,全廳的人都目光一致地朝聲音看過來,就像葵花向太陽。劉云的身后,地上盛開著一大灘桔黃色的汁液,潔白的瓷缽碎裂成無數(shù)的花瓣,有的開在地上,有的開在劉云的衣裳上,像一大朵寫意的菊花。最觸目的一片,開在了劉云穿著裙子的腿上,瓷片綻放出一綹鮮紅,劉云的腿受傷了。

服務員趕快上來用餐巾紙擦。

劉云說別動。

“請你們大堂經理來?!眳瘟嫉哪樕ⅠR像上政治課一樣。

大堂經理很有禮貌,一個勁兒地給劉云道歉。呂良說光道歉有什么用?人扎成了這樣。

那你們是什么意思?大堂經理問。。

免單吧,要不帶我去醫(yī)院包扎也行。劉云說。

出了門,呂良埋怨說,劉云,你要不搶著說了,我可不會輕易就算了。光免單算什么。

其實也沒什么,不是太疼,我主要是怕里面有茬子。劉云低聲解釋。

我是打車來的,你騎的是自行車吧?呂良看著劉云去取自行車。

你先走吧。我還是騎車子,回去的路上就有一家醫(yī)院,我自己去清洗一下消消毒就行了。

不用我陪你?

這點小擦皮,死不了人的。劉云招手叫來出租車,強拉硬拽地讓呂良上車先走了。呂良走后,她騎上自行車,怕酒樓里的服務員在窗上監(jiān)視她,小瞧她,故意騎得很慢。路過那家醫(yī)院時,劉云猶豫了一下,腳下一使勁,就騎過去了。還是回家后自己處置吧。

“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學習呢?”放學的路上,云開又一次想起這樣的話。自從上初中以來,媽媽總是這樣地責問她。一天上十節(jié)課,睜開眼睛就是老師、課本,快把人煩死了。云開覺得,每當她聽見上課的鈴聲,都有一種要跑向廁所的感覺。看見老師走來,聽見第二遍鈴聲,她的心、腦子仿佛就都不屬于她了。云開騎在自行車上,整個人還飄飄忽忽的。昨晚和媽媽爭吵,今天她不想再一次重復那樣的情景了。還是早點回去吧。

云開的自行車騎得很快,媽媽說她像愣小子。其實,云開也喜歡自己是個男孩子,如果真是個男孩子,就可以放開手腳,想干什么干什么了。第一是退學,離家出走,浪跡天涯。也可以練些功夫,去武臺山,去哪都行。第二,去找父親,親口問問他,當初他和母親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要拋棄她。

云開是想念父親的,這種想念,隨著時日的推移,慢慢成了一種曠日持久的憂傷。每當想到父親,云開都覺得自己的內心,像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在她的記憶中,最后一次見父親,還是自己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那是一天晚上,母親給她織毛衣,云開在寫作業(yè),忽然有人敲門。這么晚了,誰呢?云開驀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心怦怦跳起來。她也看出了母親的忐忑。母親躡著腳,輕輕打開里側的房門。母親趴門鏡上一看,就回頭看著云開。云開從母親的表情上猜出這事跟她有關,她也踮起腳去門.鏡上看,天啊,門口站著的竟是爸爸。

這么晚了,他怎么來了?事先也沒打過招呼。

父親進屋后說,他去南方買什么抗菌素,路過這兒,就下車來看看。

云開當時的心情是快樂的,她高興極了,問父親吃飯了嗎?父親說吃過了。云開拉著父親的手,拽他進屋里坐,大聲地說爸爸你多住幾天吧。父親嗯嗯地答應著。母親則像對待遠方的窮親戚,客氣而冷漠,她說那兒有熱水,你可以洗洗手,洗洗臉。

不知母親是嫌父親什么。

父親這樣熟門熟路,還要得益于父親那次和母親爭奪她的姓氏權力。父親那時還沒有再婚,當然,也沒生小弟弟。他們最后雖然沒有達成共識,但是父親走得很快樂。父親去火車站,云開也要跟著,母親就只好也跟著了。父親上了火車,臉上笑呵呵的,母親沒說什么,但也不是平時那樣的愁眉苦臉?!崎_當時還用稚嫩的聲音問:“媽媽,你是不是覺得心里有了點感情?”

媽媽當時臉上是笑意。

那幾天里,父親送她上學放學。和父親走在一起,云開快樂極了,長這么大,也沒有什么事比這讓她更高興的了。因為從前每天上學,同院的一個男孩總是喊她沒爸爸?,F(xiàn)在,有爸爸跟她在一起了。

果然,路上就碰見了那個男同學,云開爸爸爸爸地叫得聲音特別高,響亮得讓每個人都側目,那個男同學更是一路瞅著她。云開想,氣死你,看,這就是我爸。

可是父親走后的第二年,媽媽糖廠的一個女工告訴母親,父親結婚了,并有了一個小弟弟。云開記得母親一連幾天都沒怎么說過話,那發(fā)紅的眼睛,好像又哭了。

此時,父親坐在云開的屋里,他的表情有點緊張,不像上次來那么隨意了。他的局促,真的像媽媽的鄉(xiāng)下親戚。云開給父親倒了杯熱水,和父親說了很多話,可她看出,父親像聽不懂似的,一直愣里愣怔的??粗鴫Αδ沁?,是母親。

云開讓父親帶她出去玩一會兒,平時,母親很少帶她下樓,尤其天黑了,母親更是不敢?guī)赣H自己還害怕呢?,F(xiàn)在,她讓父親帶她。

在不遠處的郵局門口,父親給老家打了長途電話。云開聽出父親在跟那位阿姨說話,父親說,我現(xiàn)在在北京,買不上票,明天才能到家。

那邊可能問是不是在和從前的老婆在一起。

父親極力地說沒有沒有,我找到一家小店,不貴,一晚才十塊錢。

爸爸!云開這聲爸爸叫得響徹云霄,她想叫那邊的阿姨聽到,爸爸是跟女兒在一起,跟媽媽在一起。可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這聲喊叫只是在心里,胸腔內,沒有傳出聲來。久久回蕩的聲音快把她胸口漲破了,很疼。

云開知道叫出聲來會有什么后果,她不敢,她知道爸爸在撒謊。但她故意大聲咳嗽起來,咳得很連續(xù),嚇得爸爸三言兩語就把電話撂斷了。

云開心里很得意。

后來,她吃了雪糕,喝了飲料,心滿意足地跟父親回來了。

母親說,開開,你父親累了,讓他早點睡吧。然后母親把一條被子放在了沙發(fā)上,說你父親睡沙發(fā),你在你的小床。媽媽也困了,回屋去睡了。

云開和父親同時聽到了一聲卡嗒的鎖響。母親把房間的門鎖死了。開開看到父親的臉像這頭頂?shù)臒?,越來越灰,越來越暗了?/p>

不管怎樣,云開還是高興的,因為有父親在,多好啊。父親躺在沙發(fā)上,身軀并不高大,可是云開覺得那像一脈山,看著踏實。

云開高興得睡不著,她說了很多話,同學的,她自己的,她的話從來沒這樣多過??墒牵赣H偶爾才搭上一句,搭得前言不搭后語。云開后來想,父親也許是困了,讓他睡吧。

后來,她聽到父親起來,去敲母親的門,他說小云,你把門開開,我跟你有幾句話要說。

明天再說吧。

你開門,就幾句。

賀老六,你別再耍把戲了,你也是有妻有子的人,要點臉吧。

劉云,我大老遠地跑來,看在孩子的面上,你給我開開。

滾。

別這么絕情。

不是我絕情,是你太無恥。

你不離婚,我能再娶嘛。

說那些都沒用了,不是看孩子的面兒,今晚我都不留你。

開門吧,啊?你又不是小姑娘。

賀老六,你養(yǎng)的也是個女兒,你給孩子留點德吧。???

你再不開我用腳踹了。

孩子都這么大了,別讓她也知道你是個畜牲。

云開根本沒有睡著,她聽見父親在母親的門前默立一會兒,嘆息了一聲,最后悄悄地走回來了。坐在沙發(fā)上,一支接一支吸煙。

一會兒,父親又一次去敲母親的門。

小云,你給我開開,我有話說。

賀老六,你就不能改改你的品性?你可是個人吶。你都有兩個孩子了。

開開門說嘛。

除非天崩地裂。你等著吧。

父親這一次坐回沙發(fā),他很快就躺下了??墒且仓挥惺畞矸昼姡凰趾龅刈饋?,說唉呀,我想起來了,零點以后還有一趟火車,我得趕回去。家里有好多事等著我呢。

云開蹭地坐起來,她說爸爸,你不是打了電話嗎,你電話里不是說不回去了嗎?

不行,我得走,家里老婆孩子等著呢。

父親穿起了地上的鞋,他原本沒脫衣服,他穿起鞋子就向門口走去,他說云開爸爸走了。他的走字和哐的一聲關門聲重疊在了一起。

鐵門鎖上了。

母親那屋里沒有任何聲息,就像沒聽見這巨大的碰鎖聲一樣。

看著沙發(fā),云開的眼淚嘩嘩嘩地就流出來了,爸爸,剛才還在沙發(fā)上睡著的爸爸,只幾分鐘,就沒有了,像做夢一樣。只有那條小被子,表明父親可能真的來過。

云開怕被母親聽見,她把臉浸到床的深凹里,哭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電話響,她試著接起來,聽到爸爸說:劉小云。你夠狠!

爸爸沒想到接電話的是女兒。

可是,母親怎么狠了呢,讓他用熱水洗臉洗手,還給了他一條被子,也沒有和她吵架。母親對他不錯啊。從前他們過日子的時候,母親也沒有這樣客氣呀。

不就是沒給他開門嘛,讓他陪女兒睡一晚上,有什么不好,都好幾年沒見面了。父親多陪女兒玩玩,他怎么就不肯呢。

懷念父親,云開的心情也很復雜。既不理解父親的決然走掉,也難忘記父親給她留下的歡樂。最難忘的是父親吐煙。那時,只要云開哇哇一哭,父親就馬上卷起一只喇叭一樣的大煙筒,猛抽一口,說看看看看,便向空中吐出一個大煙圈。碩大的煙圈盈盈裊裊,變幻出了不同圖案。父親問:開開,這只像什么?

小白兔。

傻孩子,小白兔有這么大?這是只牛嘛,沒看還有角呢。

這只像——

大灰狼。

父親的一只喇叭煙能變幻出無數(shù)的豬馬牛羊,各種小動物。抽完一支,再卷一支。母親扇著手說嗆死了嗆死了,快別抽了。敗了他們的興。云開的內心確實覺得,父親比母親讓人喜歡。

母親到底哪不好,云開似乎也難說清。在學校開家長會的時候,許多同學的媽媽都是四十多歲,中年女人,而劉云還梳著個馬尾,坐到那里,老師問她劉云開的家長為什么不來?同學們看著太過于年輕的母親,哄笑起來。

母親的年輕沒有給云開帶來自豪,同學的奇怪倒讓她備受侮辱?!澳鞘悄銒寢寙?那真的是你媽媽呀?!蓖瑢W時常這樣問。

“怎么不是我媽,她十八歲就生下了我。”“十八?天呀,就像我們現(xiàn)在這么大?”云開后來明白了,母親過早地生下她,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墒撬膊幻靼祝赣H為什么那么早就生下了她,她也無法向同學解釋。反正她不愿意和母親并行,尤其在學校,在小區(qū),有熟人的時候。云開不愿意讓同學看見媽媽。

只有一次,一個女同學悄悄趴到她的耳邊說,“你媽真漂亮?!痹崎_怔了一下。是的,她也覺得母親漂亮。好像受到了這個同學的啟發(fā),云開說我媽的相片更漂亮。第二天,她偷偷地把家里的相冊帶到了學校?!澳銒寢屜裱輪T。”同學們都這樣說。是的,母親的睫毛,一根一根非常明晰,母親的十八歲,讓全班的女同學都驚嘆。

那個發(fā)現(xiàn)她媽媽美的女同學悄悄說,把你媽的相片給我一張吧?

云開沒有猶豫,順手就給了她一張。

媽媽的美貌,多少撫慰了一點女兒的心。

云開覺得,自己小學的時候,日子還是好過的。那時候,媽媽除了把飯做好,衣服洗干凈,有時間,還帶她去商場,買玩具,在公園里,陪她玩過蹦蹦床。那時,媽媽對她的學習也很滿意,她自己也覺得輕松,語文數(shù)學,都是九十多分。媽媽說,九十多分就說明你都會,到了中學,努努力,應該是不差的。可是,自從進了初一,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分數(shù)一個勁地往下掉。有一次,數(shù)學期中考試,竟然都沒及格。母親正在做晚飯,聽了這個消息,她一下子就用圍裙捂住了臉,捂著臉向屋里走,到了屋里坐到床上,圍裙還不拿下來。而圍裙的這一面兒,已經濕了一大片。云開拿開母親的手,說媽媽你怎么了?

母親哇地一下哭出聲來,她說開開呀,你都不及格了,數(shù)學考試都不及格了,還問我怎么了,你說我怎么了呀——

那一天,媽媽從始至終都在哭,哭了很久。云開卻沒掉一滴眼淚。她不明白,自己考得這么糟都沒哭,她卻要死要活地哭什么呢?

現(xiàn)在,為了她的學習,她的成績,云開覺得媽媽快要得魔癥了。

云開在日記里寫到:

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呢,誰都不快樂。媽媽難過,老師痛苦,我們也都累得快要發(fā)瘋了。

昨天放學,語文老師讓同學們一個個去過關。在他的辦公室,我剛背出“公輸”,剩下的就全忘了。老師一生氣,讓我去走廊接著背?;氐郊矣滞砹恕寢層衷谏鷼?。我無法跟她說實話,如果說我因為課本背不出來讓老師滯留了,媽媽不定又失望成什么樣子。我寧肯讓她說我撒謊,說我在外面玩了,也不能讓她知道我作業(yè)沒完成好。不然,她又瘋了。

數(shù)學課也是那么沒意思,做題做題做題,天天做題。一個同學因為替別人做了作業(yè),老師說既然你這么喜歡做作業(yè),就把這些題,再做一百遍吧。做完后交到我辦公室,再回家。那個同學可倒大霉了。真是不愿意上這樣的學了。這樣的學,還有什么可上的呢?

云開還把日記里的意思,寫成了一封信,信是準備寄給父親的。她在信里更加坦率地表明,她不想上學了,她想回到父親的身邊,幫他放牛放羊都行。干什么都會比在學??鞓?。起碼心不這么累呀。云開知道,這樣的信如果讓母親看到,她可能又要氣瘋了,一心想讓她有出息,她卻想當一個悠閑的放牛娃,母親還不氣暈過去?

云開左腳點地,停住自行車,把貼好郵票的信,投進了路邊的信筒。

劉云迷迷糊糊中,看墻上的石英表,下午四點了。她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用白酒消過毒的傷口有些紅腫,那塊創(chuàng)可貼,已被鼓起一個小包。她試著站起來,走幾步,有微微的疼痛,這讓她吃驚,從酒店回來的路上,還沒有這么疼呢。

她又坐了下來,現(xiàn)在給女兒做飯,為時尚早。順著中午的酒勁,她倚在床頭,想起自己的心事。想心事也是一種很好的消譴,特別是獨自工人的時候。

呂良,這個比自己要大十來歲,已經發(fā)福了老了的女人,卻有著一場又一場的艷遇。她每天要在學校的講臺上教政治思想課,卻幼稚到相信一個二十幾歲的小騙子,相信那小毛孩子跟她是愛情。這世界真是奇怪啊,太奇怪了??扇思揖褪菒哿?。因為愛,呂良精神頭倍兒足。鏡片后面的兩只小眼睛,一直發(fā)著光。相比之下,劉云卻像個寡居多年的孀婦。

劉云想,這上帝也有搞錯的時候啊,可能他老人家用泥巴捏男女,捏著捏著就忘了,搞混了,有的一個沒給配,有的卻配給了倆、仨,還有四個五個乃至無數(shù)的。呂良有那樣能干的丈夫,家里吃穿不愁,花錢她從來不算計,就連她家的微波爐、電熱鍋,都是成堆的,呂良一直把這些別人送禮的東西再當禮物送給別人,劉云家就有好幾件。呂良生活得太無憂了,可能正是因為無憂,因為太飽暖,她才一次又一次地相遇小白臉,相遇她認為的愛情。而自己——唉。

劉云來到這座城市后,也不是沒有遭遇過使她心動的男人,呂良給他介紹的那位小學校長;離異造就成的中年王老五,兩人的年齡也合適。而他最讓劉云心動的是那兩只手,白皙,修長,握著鋼筆,寫起字來刷后地。劉云把自己發(fā)表過的那些雪月散文,拿給他看;他能旁批一樣和上一首首詩。小學校長的字寫得好,像他的手一樣,軟中有硬。見兩次面,劉云就對他從內心里開始欽佩、喜歡,覺得他是個有才華的男人。

然而才第三次約會,他的那雙最讓劉云心動的手,就犯了一個方向性的錯誤;伸向了她一時尚未準備向他開放的地帶。劉云堅守著自己最后的那道防線,她感到自己已經很軟弱了,她拼命地搖頭。

劉云喘著氣說:“你要是真的喜歡我,你就等到娶我的那天。”

小學校長手停了一下,說:“都什么年代了!你還在乎那個,這早晚的有什么不同?”

“不同,就是不同!”劉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叫了起來。

“我還以為……”小學校長的臉色變化著,“其實,你又不是第一次?!?/p>

那一刻,劉云特別地悲哀,第一次結婚,她就沒有新婚的感覺。她是真想和眼前的這個男人,有新婚之夜的第一次呢。她死死地盯著他,看著他沮喪地站起來,套上西裝,慢慢地向門口走去??绯鲩T前,他又回頭望了一眼,好像希望她留住他。

小學校長神情古怪地笑笑,想說什么又沒說。

劉云覺得虛弱得要命,幾乎要哭了。但她還是咬住了牙。

從此劉云沒有再接他的電話。

劉云拐著腿來到女兒的房間。在這個城市,除了女兒,她一個親人都沒有,可是女兒卻和她越來越不親了。坐在女兒的床上,劉云把兩腿拱上來,側頭趴在膝上,她也不清楚,自己坐到這里來干什么,僅僅是心里難過?可是女兒能給她什么安慰呢?她視力所及處,又看到了女兒襁褓時包過的小被子,她仿佛聞到了嬰兒的奶香。涉千山,走萬水,她都沒有拋棄這個小東西,就是為了能常聞聞奶香吧。劉云伸手勾過小被子,把它貼到臉上,這時她發(fā)現(xiàn)了被子里包著的日記。

日記沒有上鎖,劉云順手就打開了。

昨晚,我又夢見楊帆了。放學的時候,他轉身就走,看都沒看我一眼。我上前,一把奪過他的書包,不讓他走。他卻一下子從我懷里把書包搶了過去。我追他,他一氣跑出樓,四樓三樓二樓,沒了蹤影。

在一樓的西口,我倚著墻,慢慢地蹲在那里,低聲哭起來——自己真有那么討厭嗎?他也嫌我長得丑?我不停地哭,直到哭醒了。醒來繼續(xù)哭,枕巾濕了一大片,想控制也控制不住。像這樣夢里哭醒,已經無數(shù)次了。

這幾天還總是夢見爸爸,爸爸站在車下,看著火車上的我們,我和媽媽要離開北林鎮(zhèn)。當時他們誰都沒說話,車快開時,爸爸蹲到了地上,再后來,火車開動了,爸爸又站起來,我以為他要追上來,可是他只站了一下,就又蹲下了,并且坐到了站臺上。爸爸穿的是灰衣服,火車越來越遠,爸爸最后變成了一個小灰點兒了,直到看不見。那時我突然哇地大哭起來,記得我哭得很厲害,因為從此,我可能就沒有爸爸了……

后來爸爸還真來過,他說他要去湖北,路過,就來了。我當時好高興,因為第二天爸爸可以送我上學了,那個討厭的男同學就不會再欺負我,一路喊我沒爸爸了。爸爸領我出去,去給他老婆打電話,告訴他老婆他在北京的西站呢。我在旁邊很想叫他爸爸,想讓那邊的人聽到,我爸在我媽這兒呢。可我不敢。

回來后,爸爸在沙發(fā)上躺著。后來他去媽媽那屋敲了兩次門,沒敲開?;貋碓偬上?,但只幾分鐘,爸爸他卻又起身要走了。他說他老婆孩子在家,想早點回去。我想留他我不敢,因為怕媽媽生氣。他就真走了。沙發(fā)上的被子沒疊,證明他來過。再回屋睡覺時,我望著沙發(fā)哭了,哭了好久才睡的。第二天起來上學時,我的兩只眼睛腫得看不見東西,怕媽媽看見,我拿上一袋奶就跑出去上學了。

楊帆和爸爸總是交替出現(xiàn)在夢里,我忘不了他們??墒俏抑溃麄兌疾粣畚?。

女兒的日記,又一次讓劉云感到了心臟的血崩,還伴著一股巨大的疼痛。好像胸腔里那個叫,心臟的東西,變成了皮囊,被人抓在手里,血擠沒了,還要一點一點地捻碎,太疼了。孩子,我的孩子啊,你年紀還小,內心卻讓你經歷了這些,留下如此深的傷慟,媽媽對不起你啊——一種深重的歉疚,疼痛,水暈一樣覆蓋了劉云——女兒,我的女兒,你小小的年齡內心也如此難過,媽媽真是沒想到。

女兒回來的時候,劉云正虛著一條腿切菜,她把臉洗過了,可是眼睛還有微微的紅腫。云開不知母親為什么又哭了,自己回來得挺早呀。她很認真地在水管邊洗了手,又給母親擰了一塊毛巾,說媽,擦擦臉吧。

女兒的和解讓劉云又一次淚如泉涌。

開開,媽媽對不起你。

對不起?云開看了看媽媽的臉,媽媽在跟她說對不起?女兒有點不相信。

媽媽的心很疼,媽媽又看了你的日記。

云開垂下眼皮兒。

媽媽不知道,不知道你的心里,也這樣難過。

云開站在那里,她接下來不知怎么好,她似乎想走上去擁抱母親,可是她還沒有這樣的勇氣。她就那樣站著,看著母親。

媽媽的淚像溪流,清亮亮地往下淌?!伴_開,是媽媽忽視了你的心理,讓你的內心受了這么多的委屈。媽媽真是對不起?!?/p>

云開明白了。她放下毛巾,猛然摟住媽媽,云開的個子已經比母親高了,她摟住了母親的肩膀,把臉搭到母親的后背上:“媽媽,別哭了,啊?”云開怕媽媽看見她流淚的眼睛,長時間地那樣趴著。

可是,劉云感覺到了女兒的眼淚。

她輕拍著女兒的后背,開開,你比媽媽還不容易,你畢竟年齡還小啊。

云開哇地哭出聲了。

孩子,想哭就哭吧,是媽媽沒能給你快樂。劉云的一只腿虛著拐了一步。

媽媽,你的腿怎么了?

擦破了一點皮。

在哪呀,自行車刮的?疼不疼呀?

不太疼。當時一點事沒有,現(xiàn)在才有點疼。

要不要去醫(yī)院?

沒事,明天看看再說吧。孩子,你餓了吧?劉云抓緊切起土豆絲。

媽媽我來幫你。

不用,你上學累了,歇會兒去。

晚飯時,母女倆的關系前所未有的好。因為這種轉變,她們突然都客氣起來,像初識的女友。劉云一遍遍給女兒夾菜,女兒說著媽媽你吃,媽媽你吃。后來云開接了一個電話,是老吳打來的。老吳以為接電話的是劉云,開口就說也不請我上去坐坐,我都聞見你們家的菜香了。

“這人真有意思,拿我當你了?!迸畠赫f。

“長得像武大郎似的,就愛開這樣的玩笑。”劉云倒不掩飾。

“長得不好看呀?媽媽你不是說不要以貌取人嘛?!?/p>

“不但是長相,人品也不怎么樣。很賴?!?/p>

“媽媽,在你眼里,好像沒幾個是不賴的。”

“是呀,媽媽命不好,沒遇過幾個好人呀。”

兩人突然都不作聲了,只有嚼菜的聲音。她們可能都意識到了這個話題的危險,劉云今天實在不想提到“賀老六”三個字,女兒更不愿意母親順著這個思路說到父親。

“媽媽,他是你單位的領導吧?”女兒倒成熟,很快拐了個彎兒。

“一個小屁官兒。所長都沒人怕,別說工會主席了。”

“他追你呀?”

“還追呢,有老婆有孩子的,有什么資格追?!?/p>

“嗯,也是,這樣的男人是挺賴的。沒有道德?!迸畠赫f。

“哎,云開,聽說你們班楊帆挺帥的,他爸爸是單身,好像還是工程師。你跟楊帆說說,讓我跟他爸認識一下唄?!眲⒃乒室膺@樣說,似乎好久沒有這么開心了。

女兒睜大了眼睛,驚訝地問:“你想和他爸搞對象?”

“先認識一下,行不行再說唄。”

“昨天我還跟你呂良阿姨電話里說了呢,讓她也幫我找著點兒。”劉云又說。

“媽媽你可真有意思,像我們班于苗苗一樣,天天求著別人幫忙找老公?!?/p>

“那怕什么,媽媽挺孤單的。再說了,這里媽媽也不認識幾個人。”

“也對??墒墙榻B我同學的爸爸,太搞笑了吧?”

“你就說你們班楊帆怎么樣吧,他人若好,他爸也能不錯”。

“他嘛,老師說他不好,可是很多女同學都喜歡他?!?/p>

“怎么不好?”

“班里勞動從來不參加,說嫌麻煩,也從不愿意幫助人?!?/p>

“那你喜歡他什么呢?”

“長得特帥,像貝克漢姆”。

“你喜歡貝克漢姆?”

“當然了,全世界的女孩子都喜歡他?!?/p>

“楊帆還有什么優(yōu)點?”

“特深沉,每天很少說話,對什么都不感興趣?!?/p>

“喲,那可有意思了。如果咱們將來成了一家人,每天媽媽做飯,你搞衛(wèi)生。吃飯的時候,他們父子依然坐在沙發(fā)上深沉,媽媽要像魯媽一樣,高聲喊四鳳,快給楊帆少爺拿拖鞋來。你小跑著去把鞋拿過來,雙手遞上去,楊帆少爺視而不見,像老爺一樣沉著臉。我又喊四鳳——你小跑著又去拿毛巾——”

——哈哈哈哈——女兒沒等聽完就笑噴了。

吃完飯,女兒的聊興還沒盡。她搶著去洗碗,邊洗邊跟母親說,昨天,我們班吧,可有意思了。晚上自習的時候,于苗苗說,物理老師值班。媽,你見過我們物理老師吧,就是胖胖的那個,個兒也矮。有個叫郭家寶的男同學問她物理題,她趴在桌子上,給那個同學講題,老師穿的是雞心領,有點松的,里面還

沒戴胸罩,因為她躬著身哈著腰嘛,里面就被郭家寶全看見了。他還告訴了另一個男同學,另一男同學馬上也找出一道題,裝模做樣地問,老師就又躬在那兒給他講。他其實不是為了聽題,就是為逗樂兒。他問完,一個接一個的男同學都開始問,老師還以為大家都很愛學習呢,給這個講完給那個講,后來還圍了一大幫,大家擠眉弄眼的,后來有個女同學告訴了老師,當時就把物理老師氣哭了。她說要找班主任、校長去好好治治我們班的男同學。

小毛孩子們,看老師的春光吶。劉云聽樂了。

入睡的時候,劉云的腿又疼了,很腫脹地疼。女兒給她燒了熱水,做熱敷,又給母親找來消炎藥,劉云服下三粒。電視也不再看,準備熄燈了。

女兒抱著枕頭過來,放到母親的床上。她說媽媽你睡吧,我來看著你。半夜如果你發(fā)高燒了,我好背你去醫(yī)院。

女兒還像劉云曾經對她的樣子,用額頭頂著她的額頭,試了試體溫。

劉云閉緊著眼睛,心里一個勁地發(fā)潮。

劉云上午沒有上班,她看著窗外,猶豫是不是要去醫(yī)院。腿部不太疼了,但有點木。一分硬幣大的腫塊,它自己能不能消呢?劉云在心里嘀咕著。

電話鈴響,劉云看來電顯示,是呂良的。呂良問她腿怎么樣,有沒有事兒。

劉云說當時不疼啊,現(xiàn)在有點木。

你沒去醫(yī)院處理啊?

去了。消毒了。劉云撒謊,她沒有說自己為了省錢,用白酒消的毒。

要不,我陪你再去看看?反正上午也沒課。

白耽誤時間,也就是給弄點碘酒,擦兩下。

和呂良的通話剛結束,又進來了一個電話,是云開的班主任。他年齡不大,可口氣很重。他沒有問你是劉云開的母親嗎?而是說劉云開的家長吧,請你馬上來一下,有事兒。

什么事呢?劉云聽著這不容商量的口氣,心一下子突突跳起來,女兒出了什么事?

來學校再談吧。我在辦公室等你。

電話就撂斷了。

劉云心里有氣,一個二十多歲的小毛孩子,也裝模做樣,還為人師表吶。她心里還有點杌隉,聽班主任的話音兒,女兒好像是不守紀律,違犯校規(guī)了。

校門口的幾個保安,都穿著深藍色的類似警服的衣服,腰里扎著皮帶。劉云可能像老師吧,他們竟沒攔她,沒要求她登記。劉云就大步向學校深處走去。

這所學校真漂亮啊,紅塑膠的跑道,綠坪,還有錯落的紅頂子樓房。在整個城市,這樣的建筑群都是不多的。學生們穿著統(tǒng)一的藍校服,頭型也都是統(tǒng)一的。劉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統(tǒng)一的現(xiàn)象,那就是幾千名學生,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手里都舉著一個吃的——冰糕、飲料、棒棒糖。劉云注意到,在校園里,一路走來,就有兩家門庭若市的小賣店。

在校園里開小賣店,有這么大的客流量,這么強的購買力,學校真有眼光啊。

劉云尋找著女兒,她期望能從千篇一律的衣服和頭型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兒,可是沒有。有兩個她熟悉的臉孔,是開家長會時記住的孩子,那兩個孩子只是偷偷瞅她,她用目光去找她們,她們卻一下子跑開

劉云心里又咯噔一下,也許女兒正在老師的辦公室里聽訓。

果然,找到班主任的辦公室,劉云看到那么高個子的女兒,正安靜地靠墻站著。老師若無其事地低著頭,在翻書。

看劉云走進來,女兒低低地。叫了聲媽媽。眼神是犯罪后的惶恐。劉云很心疼,她伸手摸了下孩子,女兒感到這一摸不是責怪的意思,她眼里有了淚。

年輕的小老師還算有禮貌,他站起來,給劉云拉過一把椅子,說請坐吧。

劉云坐了下來。老師又對云開說,我先跟你媽談,你回避一下。女兒心神不寧地向外走。

劉云的心里就敲起了鼓。

老師說,今天叫你來,主要是你家劉云開帶領同學鬧事兒。今天早晨學校處理郭家寶,郭家寶這個同學晚自習的時候心理不健康,有很壞的傾向,還鼓動全班同學,拿老師戲耍。校長為嚴肅校風,讓郭家寶回家去反省。郭家寶本人沒什么意見,人已經走了,可是你家劉云開,她成了同學的領袖。她寫了份什么抗議書,挨個找同學簽名,不但發(fā)動了全班的,還去了別的年級,想搞什么全校簽名,要求學校撤銷這個決定,說學校的決定是錯誤的。

劉云沒想到昨晚她聽了都忍不住一樂的事,現(xiàn)在這么嚴重。

校長讓我找你談,現(xiàn)在有兩個方案,一是勸說你的孩子馬上中止這種行為,不要再荒唐了。她是學生,把成績搞上去才是真格的。第二,她如果不聽勸阻,你就要把她領回家,因為我們很快就要面臨中考的關鍵時刻,校長是不會容忍有人擾亂校風的。當然,她如果聽從你的勸說,可以繼續(xù)上課,但要寫一份深刻的檢查,交上來。

劉云的腦袋嗡地一下就大了,女兒如果不聽話,就要被開除了?

你認真地考慮一下。老師說。

劉云說,我不用考慮,要我把女兒領回家,憑什么呢?我們一年八九千塊錢的學費,學了半天,不參加中考了,我們有病呀!孩子只是幫同學說說話,就讓她回家,這是哪條法律規(guī)定的呀。

不是跟你說的很清楚嘛,她如果不鬧了,寫份檢查,是可以繼續(xù)上課的。

你們學校,動不動就讓人寫檢查,反省,像四人幫。劉云說。

年輕的班主任聽她這樣說,笑了。他說檢查是必須寫,校長這么說的。你如果覺得跟我談不通,可以去找校長。可是我實話跟你說,要是校長和你談崩了,你就慘了。就算你覺得不公平,去找教委,找人大,找來找去,最后受影響的、吃虧的還是你的孩子,對吧。

劉云一屁股坐了下來。

“劉云開?!崩蠋熆椿鸷虻搅耍瑳_走廊叫了一聲。云開走了進來。原來,孩子一直是在走廊站著。

劉云不知怎么搞的,沒等說話,眼淚先流下了。

女兒說:“媽媽對不起。”

“云開,”劉云摟過女兒,“你愿意聽媽媽的嗎?”

女兒點點頭。眼淚也掉了下來。

“郭家寶的事你先不要管了,他的事由他的家長來處理吧。行嗎?”

女兒看看老師,再看看媽媽,目光茫然,點頭。

“回頭,還要交給老師一份檢查。你不會,媽幫你寫?!?/p>

女兒淚如雨下了。

劉云剛來到單位,呂良的電話就追過來了,埋怨她跑哪去了,到處找不到。呂良她們黨校有個冬季旅游,去海南,是學員請的。可以帶家屬。一人限定帶兩個人。她家孩子可以,老頭忙,問劉云去不去。

劉云說去不了。云開沒人管。

呂良在那邊唉了一聲,說這輩子,你是讓這個孩子把你拴死了。

拴死就拴死吧,誰讓我是她媽呢。

放了電話,劉云看老吳正興致勃勃地聽她的電話。“幸福的女人,胖得氣兒吹似的?!崩蠀菍瘟加杏∠?,呂良多次來單位找劉云玩。

老吳說,這女人啊,不能沒有男人,尤其是進入了中年,沒有男人,不行啊。

劉云知道老吳又要給她講養(yǎng)顏的秘方了。

劉云,你就是不信,不信你就左右地看看啊,你看那些女人,甭管她把官兒當多大,有多少花不完的錢,沒有丈夫,哪一個臉上有幸福?女人需要滋潤

的,女人一直單著下去,會衰老的,而且速度非常之快。不然,老天爺造男人干什么?

劉云沒有搭腔,她眼睛看著老吳,腦子里還想著孩子的事。

真的,不騙你。魚兒離開了水,瓜兒離開了秧,你想想,什么后果?老吳還在喋喋不休。

那一段時間,劉云快要膩味死了。只要辦公室里沒人,老吳一定是要拐來拐去,最后拐到男女的話題上。

老吳的“思想工作”做了很長時間,一直沒能奏效,可他并不氣餒,很執(zhí)著,有空就做。因為這個原因,劉云更少來單位了。她請了病假,說自己的腿發(fā)炎了。她的腿確實一直沒好。

但是躲回了家,耳朵根子也清靜不下來,老吳每天都要打來電話。

“劉云,你就不能讓我到你家去看看你?我是以領導的身份,看望?!?/p>

劉云說謝謝,不用了,我家里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呀,我只是陪陪你,說說話。

劉云覺得聽老吳說話,時常像吃進了蒼蠅。唉,男人呀。她在心里感嘆。

我只是跟你聊聊天,喝杯茶。

老吳,劉云連主席都不叫他了,老吳,你喜歡喝茶,就讓你老婆給你泡唄。喜歡聊天還是回家跟你老婆聊吧。劉云放斷了電話。

這天剛撂下,電話又響,劉云以為還是老吳。這有點欺人太甚。但仔細一看,不是老吳的號碼,像老家的長途。劉云猶疑著拿起來,是——賀老六。

賀老六怎么打通了她家的電話?

賀老六說,劉云,你憑什么不養(yǎng)孩子!

劉云不知他這是從哪說起。

孩子都這么大了,知道好賴,你怎么能那樣對待她?

我怎么對待她了?劉云真是越發(fā)地懵了。

你是當媽的,孩子不愿意跟你過了,你有什么臉呢你!

她不是在我這兒嗎?

云開給我來信了,要回來跟我放羊。

什么時候?

她給我寫的信。孩子能寫那樣的信,你比后媽還狠呢你!

劉云是真真地愣在那里。

——你要是對孩子好,她能要回來找我?不想上學了?

——你配當媽嗎!

天啊。劉云的這句感嘆像黃鐘,在心底久久回蕩,震得她胸腔很疼。

電話撂斷了。

賀老六再次打過來,他怕劉云放斷,幾乎是搶著說:“劉小云,我這電話可不是打著玩的,一分鐘七毛錢呢。我找你只是讓你清楚一點,你是當媽的,又沒找漢子,就好好養(yǎng)孩子吧。我這里沒條件,東一窩兒西一窩兒,里一半外一半的,摻在一起,我沒法活!”賀老六撂斷了電話。

劉云坐下來,她覺得心口那兒在一下一下地撞。好久,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坐到了地上?!斑@輩子,我怎么跟畜牲生了個孩子?!彼忠淮伪瘋叵搿?/p>

春天過去,就是熱死人的夏季。這個城市沒有春天,老百姓俗稱春脖子短。更讓人緊張的是伴隨著夏天的來臨,而一天天逼近的中考。考試這天,劉云住進了醫(yī)院,是呂良幫著送去的。這天住院的還有許多孩子,她們多是暈考的學生,暈在考場上,被抬往醫(yī)院了。

劉云當然不是暈考??荚嚨倪@三天里,學校讓考生的家長都不要上班,坐在各家的電話機旁,以備孩子有什么意外。然而劉云對云開并沒有什么擔心,以女兒平素的表現(xiàn),她無論分高分低,考題會不會,她都不會暈在考場,劉云有這個數(shù)兒。那天坐在床沿,劉云覺得特別的熱,她就起身去洗澡。當熱水開著了,劉云又突然覺得冷,冷得她上下牙打顫,她不知怎么會這樣的冷,這種冷似乎是從沒體驗過的。她披上浴巾,關掉水閥向外走,這時她又感到了腿部的疼痛,那么一小點的傷疤,竟鉆心地痛。劉云是在渾身發(fā)冷又汗流浹背的狀態(tài)下?lián)蔚酱策叺?,她本來想倒在床上歇息一會,可是她的力氣只夠倚著床邊坐到了地上。這時,有電話進來,她盼望著是呂良,費了很大勁,拿起來,真是呂良??墒莿⒃七B一句“喂”都沒說清,電話的聽筒就掉到地上了。

各項化驗結果出來,劉云有敗血癥的前兆??荚嚨娜?,女兒只能自己買著吃??荚嚱Y束,女兒來醫(yī)院陪護劉云。她們的話都很少,劉云沒有問女兒考得怎么樣,女兒也沒有提這個話茬兒。她們好像都不愿意觸及這個話題。

而成績還是很快就出來了。那天,劉云正坐在戶外的陽光下,讓陽光幫助殺滅病菌,女兒從學校回來,她兩手插著兜,并沒有把通知書獻上,她說媽媽,我扶著您走走?

劉云站起來,說好。

從背影看,她們像一對女友,只是劉云比女兒要羸弱、孤單。走了一條小徑,她們誰都沒有開口,雖然劉云感覺得到女兒的遲疑,她并不催促她。

又過了一會兒,女兒低聲說,媽媽,我沒過重點線。

劉云點點頭,說嗯。

我不想上學了。女兒說。

要回你父親那里?劉云的眼睛是兩湖水。

不,媽媽,我哪兒也不去,我想找一份工作,養(yǎng)家。養(yǎng)你。

劉云慢慢地仰起頭來,看著刺目的太陽,久久不肯放下。

——她怕落淚。

責任編輯舟揚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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