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輕舞
一
7月之前,定藍是韓愈水的女朋友,7月之后,我們曾在力誠百貨偶然見過。那天我?guī)е鳥onnie,而寶藍獨自一人,我們擦肩而過,寶藍視若無睹。她戴著寬大的CD墨鏡,提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泰然自若,表情漠然。我回頭看她的背影時,發(fā)現(xiàn)她的脊柱挺直,像一支凜冽的花莖。
此時,韓愈水剛剛被判了17年監(jiān)禁,關在一個離我們甚遠的不見陽光的地方。
而身邊的Bonnie捏捏我的手臂。不許看Bonnie撒嬌地說。
最近一次見到韓愈水,是在公安局的抱留所里。31歲的韓愈水的笑容蒼白無力,額角有白發(fā)已然滋生,他十指交叉,指甲里有沉積的污垢。再不是當年風流倜儻,呼風喚雨的人物。
葉律師,我已經(jīng)提出放棄辯護權了,韓愈水說,寶藍把一切證據(jù)都收集得那么完備,再折騰也沒什么意思?,F(xiàn)在我惟一希望,也就是寶藍自己能學會獨立,別再那么任性而是好好地生活下去。
二
再見到寶藍,是在清水橋新一薌的酒吧。她獨自坐在吧臺,穿著露肩的黑色上衣,神情倦怠。
酒吧里幽藍的光線定定地打在她裸露的皮膚上,泛起一層詭異的光芒。她一邊喝酒一邊用手指抓扯著自己的短發(fā),讓它們凌亂不堪。她一杯接一杯地灌溉著自己,那么慷慨激昆像是灌溉一株即將枯萎的熱帶植物。
而我一直看著她,直至她從吧臺的高腳登凳上上翩然跌落,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我穿過混亂的人群把她扶起,讓她滾燙的臉頰貼在我的脖子上。
直到把寶藍放到車的后座,我才忽然意識到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我為什么要帶走她,而我又能帶她去哪里?正當我坐在駕駛座為自己的沖動而懊惱不已的時候,寶藍卻在我身后嚶嚶地哭起來。
三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想起第一次見寶藍時的情景。
那年的圣誕節(jié)舞會上,長發(fā)披肩的寶藍挽著韓愈水的手臂緩緩走入,她身材高挑,穿著銀色的露背魚尾裙,一言不發(fā)并且表情疏離,卻一進會場即成為眾人的焦點。
因為她的美麗,亦是因為韓愈水的財力。
然而真正吸引我的,卻是寶藍眼里不諳世事的無助和慌亂。那是在韓愈水松開她的手臂與其他人交談的時候。她站在穿梭如織的人流中很快變得不知所措,然后撞翻了侍者手里的雞尾酒杯。
曾經(jīng)和韓愈水談起過寶藍,他寵溺的口氣像談起自己心愛的小孩。寶藍就是那么傻傻的,一旦離開我就什么都做不好,韓愈水寬容地笑著說,不過正是這樣的女子,才能讓我放心接近,即使全天下都負了我,她依然會在我身邊。
可是韓愈水錯了,僅是數(shù)月之隔,他便被她送進了監(jiān)獄。這個在他心目中離開他便柔弱似水的女人,卻在最短的時間內收集了他偷稅漏稅和做假賬的大量憑證,甚至還有他向某些政府官員行賄的證據(jù)。
寶藍的專業(yè)和速度足以與最精明的警探相媲美,她的小手輕輕一揮,便揮去了本應是韓愈水生命中最璀璨奪目的17年光陰,卻也讓我從此對她再無半點好感。
這樣陰狠的女子令我望而生怯,可讓我費解的是如今她又為了哪般,要將自己折磨得如此狼狽。
四
Bonnie小心翼翼地打量我,你對寶藍很感興趣么?
怎么會,我若無其事地笑著把領帶解開,Bonnie,我尤其不喜歡草木皆兵的女人,你知道的。
Bonnie吐吐舌頭,我只是想提醒你,那樣善妒的女子,少接近為妙。全公司都知道,寶藍只為一時的醋意,便將韓愈水推進大牢。
那是關于韓愈水和寶藍之間恩斷義絕的傳說。
寶藍去上海走秀,提前結束行程給韓愈水一個驚喜。寶藍抱著盛著銀孔雀的魚缸從地鐵站出來,邊走邊給韓愈水打電話,她問他,你想我么?
他說,想。
她滿足地笑起來,如果你想我,我現(xiàn)在回來看你。
她繼續(xù)走,穿過他家附近的十字路口時她又問他,你是很想我么?
他說,是。
那我現(xiàn)在回來哦,她說笑著并且拿出鑰匙打開房門,放輕腳步一級級地走上樓梯。
走到臥室門前的時候,她再問他,你會只愛我一個么?
他說,愛,我只愛你一個人。
她終于大聲笑起來,她說快來給我開門,我就在臥室門口。
她問他,這算不算驚喜?
可是隔著門,她聽見他的電話落在了地上,里面?zhèn)鱽黼s亂的聲音,有腳步聲以及急促的交談。
幾分鐘之后他來開門,上身赤裸。臥室里沙發(fā)上坐著的女子神色緊張地對她微笑,握著水杯的手指簌簌發(fā)抖。
那時是清晨,異常明亮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
她瞪大眼睛看他,然后微笑著松開手。手中的魚缸無聲無息地跌落。水濺濕了她的裙擺和鞋子,像眼淚一樣滴下來。銀孔雀張大了嘴在淺淺的水中找不到可以呼吸的氧氣。幾盡死亡。
寶藍淡淡地說,韓愈水,再會。
一周之后,寶藍剪去了一頭青絲,而韓愈水卻被請進了法院。
五
寶藍打來電話,聲音略微沙啞。
寶藍說謝謝你葉先生,如果方便,想請你吃午飯,順便把上次的房費一并奉還。
我想要推卻,可張開嘴來,竟是沒有絲毫猶豫便爽快地應承下來。
兩小時之后,我坐在力誠的西餐廳,寶藍坐在我的對面。
寶藍穿黑色紗衣,抽細長的女士煙,眼角有隱約的細紋,眼白映著淡淡的血絲,憔悴得讓我手足無措。
葉律師,寶藍低著頭看著眼前裊裊上升的煙說,韓愈水他真的不上訴了嗎?
我這才定住心思冷笑,你把證據(jù)收集得這么齊備,從各種單據(jù)收條,再到電話錄音。韓先生就算是有再生之心,也無回天之力了。
寶藍并不理會我的嘲諷之意,只是悠悠地嘆氣,葉律師,最后一次見到愈水,他可曾提起我?
有。韓先生要你學會獨立,好好生活。
寶藍的神情仿似一怔眼圈隨即紅起來,手里的煙頭一抖,落下一段灰來。
我的心一下子軟下去;原來并不是無情無義的女子,何以如此反目成仇不做不休。
這里面是上次的房費,寶藍起身從提包里取出一個信封遞過來,謝謝你葉先生,后會有期。
信封遞過來的時候,寶藍的一滴眼淚隨之墜下,在信封上蕩開一面小鏡子。
我莫名心慌意亂,掏出紙巾遞過去,卻又握住她冰涼的手指,我被自己的唐突嚇了一大跳卻又舍不得放開,于是局促地問,寶藍,你還愛他,又何苦告他?
而寶藍低垂淚眼聲如蚊蚋,他那般負我,又怎么值得我愛?只是希望以后再見面,都別提起這個人了。
回到家里,Bonnie兩眼紅腫,像只小母狼一樣盤踞于臥榻之上,拼盡全力把房間搞得一片狼藉。被子散落在床腳,枕頭里的鵝毛像雪片一樣飛出來,然后落滿了地毯。
你可曾和寶藍開過房間?
我是給她開過房間,因為她喝醉了,而我剛巧遇見。
那么今天呢,Bonnie繼續(xù)糾纏,你們又在力誠的西餐廳約會?
她來還我上次的房費,并且打聽韓
愈水的消息。我愈是心虛愈是振振有詞,而此刻我的眼中,往返閃爍的竟然全是寶藍憂傷的眼眸。
胡說!Bonnie大聲地叫起來,我看見你握住她的手,也看見了她的眼淚。
你是混蛋,Bonnie說,你會后悔的。
她的哭聲柔弱細微,如嬰孩一般惹人疼惜,讓我懊惱而煩躁的心忽然柔軟下來,而當我回過頭仔細端詳她精致的眉目和交錯的淚痕,竟然看到一時失神。
我連忙穩(wěn)住自己縹緲的思緒,開著車把她送到附近的一家賓館,拿出身份證開了房間讓她休息,然后悄然離去。
六
寶藍并不是我所鐘愛的類型,真的。
我愛柔美而可愛的女人,如同Bonnie。我愛她們嫵媚含羞的笑容或者是天真多情的眼神。她們會小心翼翼地揣摩我的心思,然后如我期望中一般對我討巧。我愛她們綿軟的身體和皮膚上恰到好處的溫度。她們給予我安慰,在我失落的時候;她們也給予我鼓勵,在我得意的時候。
而寶藍,她的眼神漠然,稍瞬即逝的笑容淡薄如煙,她的皮膚無論四季一概冰涼如水。她并不似Bonnie口中一般善妒,與此相反,寶藍生性淡漠,從不揣度我的心意,不猜不妒,沒有安慰也沒有鼓勵。
可她是寶藍,讓人無法抗拒的寶藍。
我必須承認,當寶藍挽著韓愈水手臂出現(xiàn)的那一刻,她就早已定格在我的眼中,而她的淚眼和她的憔悴是這么多年以來,惟一能讓我頭腦混亂到無法自持的事物。她的每一次出現(xiàn),都像用刀子刻在我心底一般,根本無從抹去。所謂愛情,原來真的可以讓人放棄一切原則一切立場,只是奮不顧身地轟然淪陷,并且無可挽回。
我開始不顧一切地頻頻約會寶藍,甚至忘了Bonnie破碎的眼淚也忘了監(jiān)獄里日漸蒼老的韓愈水。寶藍,她就是我眼中的一切。我像是熱戀中的年輕人一般充滿熱情,盲目而大膽,而寶藍除了不肯與我同居之外,對我也并無拒絕之意,只是不像我一般狂熱。
可讓我覺得安慰的是,自力誠那日起,寶藍不但絕口不提韓愈水并且甚愛替我操辦服裝,從西裝領帶到襯衣鞋襪,事無巨細。不久之后,我開始牽著寶藍的手出現(xiàn)在公共場合,接受所有認識我也認識韓愈水的人鄙夷的目光,或者是指手畫腳和竊竊私語,甚至有人懷疑,是我同寶藍勾搭在前,才害得韓愈水進了監(jiān)獄。
這樣值得么,寶藍曾經(jīng)問我。
當然,我堅定地回答她,因為你,就是我的一切。
七
再次去到監(jiān)獄探望韓愈水的前一晚,寶藍破例留宿我家,讓我驚喜不已。
那夜寶藍的狂野是我始料不及的,她印著玄色刺青的身體仿佛妖嬈的花朵在我身上肆意盛開,帶著詭異而馥郁的香氣。翌日,我在浴室的鏡子里看見脖子上寶藍留下的紫紅色的噬痕,如紫色罌粟無聲綻放,從肩胛一直蔓延到耳際,根本無法遮擋。
我在監(jiān)獄的會客室見到韓愈水。他清瘦了一些,眉目炯炯有神。韓愈水隔著玻璃坐下,一番客套之后,韓愈水仔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輕輕地微笑起來。
寶藍在你身邊?
韓愈水的微笑讓我不禁一愣,我還來不及回答卻又聽見韓愈水說,寶藍有你照顧,我便是放心多了。她若是胡鬧,葉律師你還請多包涵。你知道寶藍她,還只是個孩子。
八
我和寶藍去力誠餐廳吃飯,在門口與許久未見的Bonnie擦肩而過。
Bonnie與一名金發(fā)碧眼的外籍男子攜手而出,神情分外親密。
是我以前的女友,我對寶藍解釋。
我知道,寶藍盯著手里的鏡子頭也不抬,那個男人用的古龍水,是你曾經(jīng)用過的牌子。
我一怔,卻覺得,恍然大悟。
九
我跟寶藍分手,在走出餐廳之后。
寶藍說得沒錯,跟Bonnie和她的新男友擦肩的一瞬,我也聞到熟悉的味道。是我以前慣用的古龍水,而我這才明白,原來真正了解寶藍的人只有韓愈水。他了解她的心思和感情。她真的只是個孩子,可以因為一次背叛,而生生將他摧毀,她也可以找來別個男子,打扮成他的樣子,紀念他或是替代他。
而Bonnie于他的新男友,就像寶藍于我——細致到西服領帶,襯衣鞋襪,細致到韓愈水可以一眼辨別。
而我無疑是最好的人選,因為我不但可以扮演他,更可以帶著寶藍留下的痕跡去面對他,向他宣告她的報復是多么徹底,多么萬劫不復,向他宣布他的寶藍,其實從來都不曾忘記他。
韓愈水明白,寶藍的摧毀源自于她的深愛,所以他不曾怨恨她,而寶藍不曾對我揣度,不猜不妒,沒有安慰也沒有鼓勵,其實不是她生性淡漠,只因為寶藍于我,根本就不曾愛過。
只要愛著一個人,便會留下痕跡。而我,便是韓愈水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