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艷
被綠色掩埋的村莊
有時候,一個人愿望的實現(xiàn)要經(jīng)過好長的時間。不是不能在短時間內(nèi)完成,而是人為地拖延著,讓它在那里發(fā)酵膨脹,撩撥人的心思,那似是一種摻雜著渴求的幸福,越遙遠便越意味深長。毫不夸張地說是故鄉(xiāng)使我成為一個寫作的人,一個能夠在文字中獲得樂趣的人。而丈夫總是我的第一個讀者,他是在我的作品中認識我的出生地的。從他對那個小地方發(fā)生興趣的那天起,我就有一個帶他去看看的愿望。遠望畢竟不可以當歸,可這個愿望在我們結(jié)合二十三周年后才得以實現(xiàn),同去的當然還有我二十一歲的已上大學二年級的女兒。
車剛一出城,我們便一頭掉進綠色的海里,大團的濃綠向我們涌來,我感覺我的眼睛太奢侈了。剛剛過了大暑,北方最炎熱溽濕的節(jié)氣里正是莊稼生長的黃金期。城里的日子是缺乏季節(jié)概念的,似乎剛剛脫掉棉服,可一出城,廣闊的大地已被無數(shù)茂盛的生命覆蓋了?!靶行袑w路”。土路變成了瀝青路,但是還沒有修到鄉(xiāng)政府所在地,這也便如社會和人生,總是一天天變化著進步著,又總是不能盡如人意。我就行走在這樣的途中去探訪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和在歲月中逐漸老去的我的鄉(xiāng)鄰。鄉(xiāng)間路更確切的稱謂應該叫綠色走廊,它長得沒有盡頭,兩邊的莊稼借微風或點頭或拍手在傳達著某種情意。苞米像少年一樣茁壯,亞麻似少女般嬌羞,谷子如低頭沉思的學者……深呼吸一下吧,久未體味到芬芳的內(nèi)涵了,這些原野上的精靈容納了塵世的污濁后,吐出的清醇之氣就彌漫在天地間,非酒而醉人。野草撩撥腳面,露水打濕褲腳,在這樣的經(jīng)驗中我重拾起童年,我甚至想去尋找當年的足跡。人已老去,而土地卻永遠年輕,讓人難拂人生苦短的蒼涼感。長廊到了盡頭的時候,我們的眼前豁然開朗。耳邊傳來丈夫的驚呼:好大呀!他一直以為我的散文《芳甸》、《馬蓮》、《端午》、《牧羊女》等用了文學的筆法夸大了它的廣闊,它的美麗,而當真正置身其中他才知道所言非虛。二十八年,草原面積如昨,只是少了原來遍布其上的馬蓮,鹽堿性也變小了,歲月抹平了這里的溝溝坎坎,一馬平川的芳甸真的有了草原的規(guī)模??蓯鄣牡仄骄€,可愛的牛羊的氣息,可愛的隱在原野盡頭的村莊……不知為什么每次回鄉(xiāng),我都有歸期如夢之感,不知是夢得多了,還是回鄉(xiāng)次數(shù)太少了,真實的一草一木,被巨大的驚喜掩蓋了。這兒只屬于我昔日的鄉(xiāng)親,是他們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它不屬于任何一個游人,在尋根者的鏡頭前,我想它肯定是一片處女草原。
村莊在哪里?女兒問:媽媽出生的村莊在哪里?遠處只有一片濃陰,不見房屋,不聞人聲,白花花的陽光下是亙古的岑寂。女兒哪里曉得,媽媽出生的村莊原來只有不到十戶人家,近三十年了,現(xiàn)今仍不到二十戶人家,曾是全縣最后一個無電屯,它被世界遺忘在一個角落里,安貧樂道,固守寂寞。這里是植物的世界,莊稼、樹木、野草、蔬菜包圍遮蓋了每一座土屋,讓人無從尋找門戶。村中沒有大路,更沒有轍跡,每片葉子都盡情伸展著,似要統(tǒng)治這里的一切。偶爾一聲犬吠傳來,我才恍然:這里并沒有被人遺棄。前幾年尚存的老屋遺址已被一片小楊樹林占據(jù)了。鄉(xiāng)親的觀念畢竟不同了,記得小時候村里的樹是很少的,東倒西歪的村舍袒露在貧窮里,毫無羞澀之意。
一條曲徑把我們引領到一個所在,等在那里的不再是天真活潑的童年伙伴,而是人到中年的農(nóng)婦。鄉(xiāng)音不改,稱謂不變,一聲小燕子,時光便倒退三十年,讓我面對睡在黃土下的長輩而斷腸九回。女兒,媽媽就是在這樣的農(nóng)舍中出生,在這樣的鄉(xiāng)情中長大,在這樣的窮鄉(xiāng)僻壤中走出,又和自古以來無數(shù)被鄉(xiāng)愁困擾的性情中人一樣恨不能一步就跨越萬里關山……有位詩人說過:城里的孩子沒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在草野在鄉(xiāng)間,在蟲聲的唧唧里,在清風明月中……就此點而言,我足以在女兒面前驕傲。
再見,被綠色掩埋的村莊,你的繁榮是我最大的安慰,來世我愿變成你懷中的一株草、一棵莊稼或一朵野花,而今生我只能留給你一個背影。
家園
過有家無園的生活已很久了。
家園這兩個字原是不可分的,農(nóng)耕時代,有家無園是不可想象的,園即庭園,庭園即有花木的庭院或附屬于住宅的花園。后者是不敢想的,舊小說或戲劇中,那常是備受禁錮的青年男女約會抑或偷情的地方,月上柳梢,人約黃昏。里面必有亭臺樓閣、鳥語花香,他的主人也一定是個員外什么的?,F(xiàn)代社會,隨著人的越來越擁擠,擁有一個“后花園”可能只是少數(shù)人的一種奢求了。
我慶幸自己童年和少年時代能夠住在有園子的簡陋居室,家是窮的,園是富的,一應水果、菜蔬、花卉俱全?,F(xiàn)在看來,那的確是一段讓人留戀的時光。
現(xiàn)代都市的樓房很像一個個鋼筋、水泥、紅磚砌就的小方盒子,擁擠、壓抑、沉重,你睡在我頭頂,他踩在我腳下,仰頭難見藍天的遼遠,低頭難望大地的廣闊,憋悶哪!在我換了此生的第十四處房子(也許是最后一處)后,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我家的左前方是個大菜園,這是“菜社”(供應城市居民吃菜的集體)時代的遺跡。在我居住的小城,原有四個,這是碩果僅存的,盡管它不比從前的面積,但還是讓我的心胸一暢,從此我可以憑欄游目騁懷了。綠色的季節(jié)看三兩個菜農(nóng)耕作,白色季節(jié)聽冰花輕落雪褥的微響,這被城市包圍得密不透風的一隅,居然是個安適的所在呀。春天來了,頭年秋天種下的菠菜和小蔥頂著春寒綠了。在復印單調(diào)的日子的同時,我驚異于時間演繹的春榮。農(nóng)舍邊的櫻桃花開了,沙果花香了,粉粉白白的。農(nóng)婦出來了,彎腰在割著畦中的菜,燕子們跟在身后找蟲子吃,此時人和鳥沒有區(qū)別。天很遠,上面有幾朵似乎是繡上去的云,立體感很強,有時又很巨大,像一座座雪山或冰峰,讓我心一爽。我住的三樓似乎很低,因為我看到地平線迎上去和天吻在一起,在它們的吻里是幾個被綠樹埋住的村莊,你什么也看不見,但分明能感覺到鳥雀窺檐,炊煙飄舉。一切都靜止著,只有微風在無拘束地往來,我在靜靜地觀望中似乎也捕到了俗世的禪意。
忽然傳來不好的消息,我居住的小區(qū)要蓋五號樓和六號樓,遲遲沒有動工是因為還有一個戳子沒蓋上。自從聽到這個信兒,我在心中暗暗祈禱那個掌印把子的人千萬別高抬貴手,現(xiàn)在不是控制建設用地嗎?給小城留下這塊惟一的綠地吧。那天下班回家,我習慣性地拎著我的小凳走進陽臺,我愣住了,幾道車轍零亂在我的視野里,它刺目得像一個少女粉嫩的臉被某個惡婦抓出的幾道血痕。我的心涼透了。那個大戳子終于鋪天蓋地而下,建筑商勝利了,從今以后,我的眼睛里什么也不會有了。那年年生長生命的地方會永遠背負著冰冷的沉重了。挖掘機很快地開進來了,那翻出的泥土好黑呀,里面肯定有多少代人的汗水,它曾滋養(yǎng)了這個小城,它曾怡悅過我的雙目,它也曾是鳥兒們的餐盤呀!岑寂被打破了,人啊,為什么像頭上的星星一樣擁擠呀!小城最后的園被吞掉了,親歷的事實對喜愛自然的心是一種殘酷。拼命往城里擠的人會不會時時憶起故鄉(xiāng),推前窗有桃李,開后門有榆柳。而城里的人們富在有家,窮在無園。祖宗把這兩個字牢牢地捏在一起,后人卻把它硬生生地拆開,讓詩意無處棲居,讓目光沒有流連之地,觸目盡是……
遠離自然的日子真是難過,有家無園的光陰真的難熬。
(責任編輯:韓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