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麗敏 杜振庭
南唐后主李煜是一個“好聲色,不恤政事”的國君,他是失敗的;但正是亡國成就了他千古詞壇的“南面王”(清沈雄《古今詞話》語)地位。正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話到滄桑語始工”。公元975年南唐被宋滅,他從有國之君一下子淪為階下之囚,這使他從身體到心靈、從生活到思想都有巨大變化。他終日以淚洗面,觸目生悲,所以后期詞轉(zhuǎn)為懷舊傷今,抒發(fā)亡國之痛、囚徒之苦,有動人的藝術力量。
如,李虞的《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很多人認為這首詞是李煜早年之作,但看其感傷愁思的基調(diào)基本上可以肯定是降宋之后的作品。詩詞中寫到離愁,往往借助于鮮明生動的藝術形象,化抽象為具體,或?qū)懗钪?,如李白《遠別離》:“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或?qū)懗钪?,如李清照《武陵春》:“只恐雙溪柞猛舟,載不動許多愁”;而這首詞則是寫愁之味:“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钡降资呛巫涛赌兀吭~中并未點名,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受,可謂是味在咸酸之外,但卻根植于人們的內(nèi)心,訴諸人們的心靈。 “剪不斷,理還亂”,是以絲喻愁。各種感情思緒——思國思鄉(xiāng)纏繞在一起,使詞人無法用正常的思維審視人間萬物,只能任憑一股離愁別緒來支配自己的思維和行動,這恰當?shù)乇磉_了這種一時間莫可名狀的惆悵迷惘之感。
又如,《虞美人》這首詞刻畫出了強烈的故國之思,取得了驚天地泣鬼神的藝術效果。“春花秋月”這些最容易勾起人們美好聯(lián)想的事物卻使李煜倍添煩惱,為什么呢?我們設身處地去想象詞人的處境,就不難理解了:一個處身刀俎的亡國之君,這些美好的事物只會讓他觸景傷情,今昔對比,徒生傷感。問天天不語,轉(zhuǎn)而自問,“往事知多少”。“往事”當指往昔為人君時的美好生活,但是一切都已消逝,化為虛幻了?!靶亲蛞褂謻|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東風”帶來春天,卻引起詞人“不堪回首”的嗟嘆,“亡國之音哀以思”,大抵只能如此吧。一“又”字包含了多少無奈、哀痛的感情!東風又入,可見春花秋月沒有了結,還要繼續(xù);而自己仍須茍延殘喘,歷盡苦痛折磨?!安豢盎厥住?,但畢竟回首了。回首處“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想象中,故國的江山宮殿還在,只是物是人非,江山易主;懷想時,多少悲恨在其中。 最后,詞人的滿腔幽憤再難控制,匯成了曠世名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以水喻愁,可謂“前有古人,后有來者”。秦觀《江城子·西城楊柳弄春柔》“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這些詩句失之于直露,都沒有“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來得打動人心,所謂“真?zhèn)娜苏Z”也。把愁思比作“一江春水”就使抽象的情感顯得形象可感。愁思如春水汪洋恣肆,奔放傾瀉;又如春水不舍晝夜,無盡東流。
又如他的《浪淘沙》(簾外雨潺潺),該詞是李煜降宋后被擄到汴京軟禁時所作的,表達了對故國、家園和往日美好生活的無限追思,反映出詞人從一國之君淪為階下之囚的凄涼心境。
上闋兩句采用了倒敘的手法。夢里暫時忘卻了俘虜?shù)纳矸?,貪戀著片刻的歡愉。但美夢易醒,簾外潺潺春雨、陣陣春寒驚醒了美夢,使詞人重又回到了真實人生的凄涼景況中來。夢里夢外的巨大反差其實也是今昔兩種生活的對比,是作為一國之君和階下之囚的對比。寫夢中之“歡”,誰知夢中越歡,夢醒越苦;不著悲、愁等字眼,但悲苦之情可以想見。李清照在《聲聲慢》中這樣寫“雨”:“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背钋楫叕F(xiàn)?!昂熗庥赇?,這雨似乎更是詞人心間下起的淚雨;“春意闌珊”,春光無限好,可是已經(jīng)衰殘了,就象美好的“往事”一去難返;“羅衾不耐五更寒”,禁不住的寒意,不僅來自自然界,更來自凄涼孤冷的內(nèi)心世界。
下闋從“獨自暮憑欄”一句,引入江山故國之情思。這兒的“無限江山”作為詩情常有的象征意蘊,是與“一晌貪歡”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為其提供了物質(zhì)的、精神的基礎。詩人所曾經(jīng)擁有的物質(zhì)享受和人間歡樂都在那“無限江山”之中。至此我們才會深深感到“別時容易見時難”一句,實在悲憤無比、沉郁之極。這決不是一般的“別易會難,古今所同”的輕微嘆息,而是對國破家亡的一種極其委婉而凄慘的呻吟和呼喚。其中蘊含著絕望、訣別、留戀、希冀、緬懷、向往等等復雜的感情,一字一淚,一聲一泣。詞的結尾,更是把這種血淚寫成絕望之歌:“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边@里以“流水”、“落花”、“春去”等自然規(guī)律的不可逆轉(zhuǎn),來反復暗喻南唐的滅亡和歡樂的消逝 ?!疤焐先碎g”一聲呼喚,正透露了其內(nèi)心世界生與死的矛盾情結,也就是一種絕望者的希望。死,就是一種優(yōu)化的選擇了,就是人生最合情理的歸宿。
這是李后主以歌當哭的絕筆詞。表達慘痛欲絕的國破家亡的情感,真可謂“語語沉痛,字字淚珠,以歌當哭,千古哀音”。這種真摯的情感源于后主的一片“赤子之心”。
杰出的詩篇總是“真實情感”和“人類情感”的歷史統(tǒng)一,兩者互為包孕和超越?!罢鎸嵡楦小币欢ㄒ健叭祟惽楦小钡拿缹W高度,才能使自己的這種人生體驗在廣大讀者心靈中產(chǎn)生震蕩、共鳴。
(曹麗敏,河北省秦皇島外國語職業(yè)學院;杜振庭,河北省秦皇島市北戴河區(qū)文化局)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6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