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偉國 劉群

人物簡介：鐘南山，生于1936年。先后就讀于嶺南大學附小、華南師范大學附中、北京醫(yī)學院，1979年到英國進修?，F(xiàn)任廣州呼吸疾病研究所所長，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工程院院士，中華醫(yī)學會會長，首批國家級有突出貢獻專家。2003年，作為中國抗擊非典型肺炎的領軍人物，榮獲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同時被廣東省人民政府榮記特等功，被廣州市授予“抗非英雄”稱號。

鐘南山還是一位體育健將，他一直堅持體育鍛煉，愛好田徑、游泳、籃球、舉重等。1956年代表北京醫(yī)學院參加北京市高校運動會獲400米跑冠軍，1959年在第一屆全運會上打破400米欄全國紀錄，1961年獲北京市運動會男子十項全能亞軍。時至今日，北京大學醫(yī)學部（原北京醫(yī)學院）還有幾項由他創(chuàng)下的運動紀錄無人能破。

“以分數(shù)和考試作為指揮棒的教育體制，永遠不可能很好地改善學生體質(zhì)”

記者：鐘院士，感謝您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接受我們《人民教育》雜志的采訪。數(shù)據(jù)表明，近年來我國青少年體質(zhì)明顯下降，這已引起黨中央的高度重視。您是呼吁關注青少年體質(zhì)健康的參與者之一，您為什么強調(diào)關注“體質(zhì)”？

鐘南山：“體質(zhì)”與我們平時所說的“健康”是兩回事，一般地認為沒有病、能生活、學習就是健康，可是“體質(zhì)”應該分為四個方面：一是力量，指肌肉力量；二是耐力，指心肺功能；三是協(xié)調(diào)，指神經(jīng)系統(tǒng)各器官的協(xié)調(diào)；四是靈敏，指反應性?！敖】怠比绻麅H僅停留在沒有病上，對青少年是絕對不行的，增進青少年健康最重要的是增強體質(zhì)，包括上面講的肌肉力量、心肺、神經(jīng)系統(tǒng)這幾個最重要的方面。一個人的體質(zhì)必須在他讀書的時候有很大的提高，提高體質(zhì)才是真正的增進青少年身體健康。

近二十年來，青少年的一些身體發(fā)育指標，包括身高、體重等都有所增加，但體質(zhì)水平一直在下降。表現(xiàn)在肺活量、跳遠、800米的測驗上，都比以前更脆弱了。

在美、日等國，上世紀80年代也遇到過同樣的問題。隨著生活水平和營養(yǎng)狀況的改善，青少年體質(zhì)卻下降了。他們的對策是進行了全國性的增強體質(zhì)的規(guī)劃。

現(xiàn)在我們談的比較多的是從體育的角度，就事論事，比如改善體育設施、要求每天鍛煉一小時，我認為這些措施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我們首先要考慮青少年體質(zhì)下降的主要原因是什么，要去解決這個主要的原因。

記者：您認為造成青少年體質(zhì)下降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呢？

鐘南山：首先是教育的導向。我們衡量學生的主要標準是分數(shù)，而分數(shù)的背后是讀書，是大量的作業(yè)和訓練記憶的東西。不僅在學校，學生回到家，家長還要加“小灶”。衡量各個中學辦得好壞也是看分數(shù)，這樣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好像一個學生的其他方面并不重要，而只是要求他書讀得好，分數(shù)拿得高。學生從小到大，他的主要精力和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讀書。

作為上述現(xiàn)象的延伸，由于分數(shù)掛帥，造成周圍環(huán)境，尤其是家長，最關心的是孩子的智力方面，最關心的是孩子在全班考第幾名，分數(shù)怎么樣，有沒有可能讀大學。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作為家長很難去認真考慮孩子的身體，覺得沒有病、湊合過得去就行了。

這種以分數(shù)和考試作為指揮棒的教育體制，永遠不可能很好地改善學生體質(zhì)。這是最主要的原因。

第二個原因是由于以上的指導思想，在很多學校沒有足夠的體育設施和進行體育鍛煉的環(huán)境，許多學校認為沒有就算了。這樣造成的結果，僅僅是從體重來看，有一項數(shù)據(jù)顯示，學生中營養(yǎng)不良的占7.5%，肥胖占7.33%，這兩項就占了近15%，比以前增加很多。這15%是什么概念呢？就是3億青少年當中有4500萬是營養(yǎng)不良或是肥胖。

第三個原因是我們生活方式的轉變。像我們上小學的時候，連騎個自行車都是奢侈，通常是走路。能看看電影已經(jīng)是很好了，娛樂多是體育活動、唱歌、演話劇這些。現(xiàn)在的生活方式有很大的變化，一是運載工具有很大進步，出門去什么地方基本上是以車代步；二是電腦、網(wǎng)絡進入生活，有一項資料表明，電腦、網(wǎng)絡占了學生業(yè)余時間的36.2%，活動不足造成學生體質(zhì)下降。

“青少年參加體育鍛煉，不僅僅是為了身體健康，還可以培養(yǎng)很多好的品質(zhì)”

記者：您自己多年來堅持體育鍛煉，年輕的時候還是一名優(yōu)秀的競技體育運動員，但您同時在學業(yè)和事業(yè)上又非常成功。您怎樣看待體育鍛煉和學習、工作之間的關系？

鐘南山：我今年71歲了，精力還很好。我在小學、中學的時候就很注意鍛煉，當然那時候還沒有認識到現(xiàn)在這個高度，但我從來沒有僅僅滿足于讀書。

我們姑且把體育分成競技體育和健康體育。我認為青少年可以適當參加一些競技體育，國外對這一點也很重視。從小學起我就開始喜歡體育，特別是競技體育，從小到大我都參加競技體育。雖然最終沒有成為一名職業(yè)運動員，但我深深感受到體育對我從事其他領域工作的重要作用，可以說對我的一生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

第一是教給我“不服輸”、力爭上游的精神。體育的精神是“你好，我比你更好”，而不是用不正當手段“把你壓下去，才顯得我好”。就像跑百米，你是12秒，我就要跑到11秒8，這是力爭上游的健康思想。在我的一生中，這一點非常重要。

從北京調(diào)到廣州，后來到英國學習，我遇到過很多工作上的轉折點，一個很重要的精神支撐就是從體育里學到的這種“不服輸”的精神———“我不會怨你，但我會做給你看”。像我們這種地方上的醫(yī)學院，想爭取一個國家重點實驗室，那簡直是天方夜譚，因為國家重點實驗室在全國商、學、兵各種行業(yè)，包括礦業(yè)、航天等一共只有180個。但我覺得人家能做，我們也能做，最近我們剛剛通過了初審。在工作中這種“不服輸”的精神一直在支撐著我。

第二點還是對意志品質(zhì)的提高。所謂“不服輸”是一個，還有一個是體育教人“不怕輸”，不怕挫折。因為參加體育比賽我們經(jīng)常是失敗的，冠軍只有一個。不怕挫折對我們的工作有很大幫助。像SARS一開始時都對我們的應對措施不認可，但我們不在乎，該怎么做還怎么做。這種素質(zhì)的形成不是一朝一夕，而是長期在體育方面得到的。

第三是講求高效率。這一點對我?guī)椭艽蟆Ｎ掖髮W上的是醫(yī)學院，醫(yī)學院學生體質(zhì)都比較差，凡是高校運動會我們都是最后一名———穿著白上衣、白褲子，打著個白旗，走在最后面———醫(yī)學院參加運動會是最泄氣的。經(jīng)常是剛參加完開幕式就有學生問老師：“什么時候閉幕呀？”都準備走了。我當時不服氣，心想醫(yī)學院難道就不行嗎？上大學的第二年我就在北京高校運動會上拿了400米跑冠軍，我們醫(yī)學院的學生都很受鼓舞，也很驚奇。

醫(yī)學院的學生，課程任務非常非常重。我經(jīng)常是一下課就趕緊跑到食堂買兩個饅頭、買點菜放回宿舍，就去訓練了。從那時起我就很懂得珍惜時間，為什么呢？我的400米欄之前最好時跑58秒，后來參加訓練后跑到54秒，就為了這4秒，我花費了多少努力！所以我常想：用時間就應該像在運動場上那樣，分秒必爭。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非常在意每一個鐘頭、每一分鐘的使用，如果用得不恰當，我會覺得非常惋惜。無論做什么事情我都全力以赴，而且提高效率。這是體育給我的重要影響。

第四是重視協(xié)作。我后來不參加競技體育了，主要就是打籃球，我是個籃球愛好者。1983年從英國回來到現(xiàn)在沒有停過，每個星期五、星期六全呼研所的人都去打籃球。20多年了，技術沒什么長進，但配合比以前好了。我們都是小個子，但跟別的醫(yī)院比賽時經(jīng)常贏，因為配合得好。通過打籃球，逐漸形成了呼研所的協(xié)作精神，這是從體育方面得到的一種素質(zhì)。

我想說的是，青少年參加體育鍛煉，不僅僅是為了身體健康，還可以培養(yǎng)很多好的品質(zhì)。

“只有體質(zhì)好，將來才能做更多的工作，承受更大的壓力”

記者：您用自身經(jīng)歷證明，體育鍛煉可以終生受益。您對教育部門、對學校、老師和家長有什么建議或告誡？

鐘南山：我有兩個看法。

第一個看法是，人要做幾十年的打算。青少年增強體質(zhì)，從一般的意義上說是為了未來能夠承擔更多的工作，要做一個長遠的考慮。為什么現(xiàn)在很多人一到工作的時候反而要請病假？“志高千萬丈，躺在病床上”。學生并不要求都去搞競技體育，但健康體育是一定要有的。特別是長身體的時候，光爬爬山、打兩下球、走走路是不行的，還要有一定的訓練，提高他的體質(zhì)。有這樣的基礎，他以后才能承擔更重的任務。在抗SARS的時候，我曾連續(xù)工作40個小時，體重掉了5公斤還能撐著，靠的是身體好，拼的是體力。

記得讀大學的時候，我們的校長馬旭先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90多歲了，他說過：“體育鍛煉就像到銀行存錢一樣，等到該見馬克思的時候，馬克思說不行，你在銀行里還有錢吶，你得把它連本帶利取出來?！币馑际悄憔突畹帽葎e人長，比別人好。以前毛主席講的“三好”，現(xiàn)在講的“智商、情商、體商”，都把體質(zhì)水平放在重要的位置上。增進身體健康絕不是為了沒病，而是要增強體質(zhì)，只有體質(zhì)好，將來才能做更多的工作，承受更大的壓力。

青少年不太容易理解這個，為什么？他正在生長，不會感覺到有太多身體上的問題，胖一點、血壓高一點，覺得無所謂，不覺得有什么。但等到了中年、老年，就會強烈地感覺到這些問題的存在。

第二個看法是，體育使教育有一種向上的精神。體育給我的工作、學習、生活帶來的幫助遠遠超過了增進身體健康的范疇，在體育上得到的東西運用在學習和工作中，會受益無窮。我今年71歲了，有些事還是不服氣，還是想干點事。

我的女兒到美國南加州大學學習，通過測驗入選了南加州大學游泳代表隊。這個大學是奧林匹克訓練基地，水平很高的。我去看她的時候，她一天訓練6個小時，學習任務也很重，非常辛苦，經(jīng)常是趴在桌子上就睡著了。有幾次她想打退堂鼓，我對她說：“你在這個問題上只要是能過關，將來不論遇到什么事，你都能過關?！苯Y果她真的過關了，不僅獲得了世界蝶泳冠軍，還在畢業(yè)時由于學習成績優(yōu)秀拿到了銀質(zhì)獎章：滿分是4分，她得到了3.85分。

畢業(yè)后她到美國一家著名的會計公司找工作，到那里去的一般都是博士、碩士，考官見她只是個本科生，覺得好笑。但在翻她的簡歷時，突然發(fā)現(xiàn)她得過世界冠軍，馬上注意到她，破天荒地把她錄取了，這是這家公司以前從沒有過的事。美國人的觀念是：你在運動上能達到世界冠軍水平，在工作上你也能達到一個高水平。女兒果然把工作干得很好，一年后就通過了美國會計師考核并升為高級會計師。2004年她回到中國工作，為祖國效力。

從學校教育來說，我小時候就讀的嶺南大學附小，當時的教育思想是培養(yǎng)人的全面發(fā)展，要求學生學習好、身體好，還要會表演。那時我們經(jīng)常參加樂隊表演、演講比賽，甚至出去做義工，但考試的要求卻不那么高。在那些世界著名的大學，像耶魯、哈佛，當然也看你的學習成績，但最終是否錄取主要看interview———面試，老師非常重視你有沒有獨立思考能力、有沒有創(chuàng)造力。我也到過像牛津這樣的大學，它的學術氣氛非常濃，這里不是指讀書，而是指爭論，它培養(yǎng)的是對問題的不同看法，而不是單純地培養(yǎng)記憶力。我們現(xiàn)在卻是發(fā)展到越來越以記憶為主。哪怕是記憶，一天到晚坐在那里也不行。我從小該玩就去玩，該訓練就去訓練，反而改善了記憶。星期天我經(jīng)常到處去比賽，可考試成績還要好過那些一天坐到晚的同學。一方面是效率高，另一方面是體育鍛煉促進了大腦的全面發(fā)展。

體育鍛煉的事情說了這么多年，整體上的格局并沒有改變。我們期待著從教育體制到教育教學方法的全面變革。

記者：謝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