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偉
1
鄺石每天六點鐘起床,喝一杯水,就去西門公園跳舞。西門公園北門,有一個廣場,過去倒并不熱鬧,但因為鄺石的加入,早已名聲在外。不但附近的老頭老太太都來跳舞,就是賦閑在家的年輕的太太、“二奶”也都愿意過來。
鄺石退休之前是舞蹈老師,再之前就是舞蹈演員。樣板戲流行那些年,鄺石還跳過芭蕾《紅色娘子軍》,跳過《白毛女》,演過洪常青,王大春。都是高大的英雄人物。他身材修長,體格勻稱,即使如今快七十了,走路依舊有型。年輕的時候,鄺石就喜歡軋在女人堆里。舞蹈演員一般女人居多,你想不軋在女人堆里也難。多年來,鄺石可以說一直在同女人打交道,用他夫人楊小娟的話來說,他是“如魚得水”。所以,自他演了《紅色娘子軍》后,他們都叫他洪常青,真名倒是沒人叫了。很多人覺得他天生是一個洪常青。
人們叫他洪常青時,態(tài)度是曖昧的。這曖昧當(dāng)然涉及到男女關(guān)系。鄺石在這個領(lǐng)域鬧出太多的事兒,有時候,鄺石給人感覺好像舞蹈不是他的專業(yè),女人才是他的專業(yè)。在女人方面,他的水準(zhǔn)應(yīng)該是不錯的吧,同他相處的女人沒有一個恨他的,即使最后分手了,也還做著朋友。見面了相互開著出格的玩笑,玩笑中帶著刺,都知根知底的,想要刺,一刺一個準(zhǔn)。但等到鄺石在什么地方碰到麻煩,這些女人倒是會挺身而出,要么給他出主意,要么出力??傊?,鄺石這輩子真是有女人緣,可以說是桃花滿天紅。
鄺石的麻煩當(dāng)然也只能出在“曖昧”這個領(lǐng)域。專業(yè)上,跳舞不說話,肢體語言再反動,也達(dá)不到“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高度。鄺石曾差點因為“曖昧”丟了性命。他睡了部隊一個軍長的女人,結(jié)果被軍長撞見,軍長拿著手槍要斃了鄺石。那陣子,鄺石被關(guān)在軍隊的一個禁閉室里,生不如死。但就在這個時候,某個中央首長來這個城市考察,首長要看《紅色娘子軍》,劇團的人到處找鄺石,找到鄺石夫人、圖書管理員楊小娟那里。楊小娟那會兒心情復(fù)雜,一方面對鄺石屢教不改,滿懷絕望著,另一方面也擔(dān)心鄺石的生死。于是就把鄺石鬧出的丑事說了。后來,有關(guān)部門做了工作,先讓鄺石為首長演出,然后再做處理。鄺石演出結(jié)束后,就逃離了這個城市。時間一長,軍長那邊氣也消了,再沒什么動靜,才偷偷溜回家。
一輩子就這么過來了,在別人看來驚險或者精彩,對鄺石來說也是稀松平常,只不過是日常生活而已。他退休后很快找到自己的樂子。這里的女人都愿意和他跳舞。她們甚至肉麻地吹捧:同鄺老師跳舞感覺像在飛。于是鄺石就讓她們飛。他帶她們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啊轉(zhuǎn),直到她們香汗淋淋。鄺石喜歡她們被帶得暈頭轉(zhuǎn)向然后倒在他的懷里。他都能感受到她們“怦怦”的心跳。
快到廣場時,鄺石把無名指上的戒指取了下來。這戒指是他們結(jié)婚四十五周年時,楊小娟買來的,說他們能在一起過這么久,實在是一個奇跡,一定要他從此后戴著這個戒指。鄺石不喜歡戴著戒指和女人們跳舞,覺得礙手礙腳的,好像他戴著戒指相當(dāng)于戴上了手銬腳鐐。他把戒指塞進西服胸口的袋子里。
這天,廣場上照例人氣很旺。作為一個資深的舞者,走近舞場時,他不自覺流露出一種矜持的神情——一種專業(yè)感吧。這種感覺年輕時倒是沒有的,但老了就流露了。他比年輕時更喜歡擺架子,還喜歡聽美言,恨不得在場的人對他五體投地的佩服。
他剛在廣場邊站定,音響里傳出舞曲《春之聲》。廣場頓時變成了一張旋轉(zhuǎn)的唱片,人們轉(zhuǎn)動起來。本來,這一曲鄺石是同王艷女士跳的,但現(xiàn)在王艷女士正同一個小伙子跳著。王艷女士十年前是西門街著名的美人,現(xiàn)在還依舊風(fēng)姿綽約,她近來經(jīng)常光顧這里。同王艷跳舞的小伙子是個陌生人,理了一個板寸頭,眼睛大大的,流露出溫和多情的氣質(zhì),并且長得高挑而帥氣。小伙子一邊跳一邊逗王艷,逗得王艷花枝亂顫。更醒目的是,小伙子舞跳得非常專業(yè),加上年輕,看上去就像白馬王子了。鄺石心里不是味兒,他嫉妒了。
嫉妒總是能激發(fā)出能量。鄺石挑了一個女伴開始跳起來。這一次,鄺石施出了渾身的解數(shù),好像他在參加一次舞蹈比賽。他帶著女伴,花樣百出,轉(zhuǎn)得像一團燃燒的火。他感覺到很多人停下來了,駐足觀看。那小伙子也停下來了,眼珠亮晶晶地看他們。鄺石不免有些得意,有一種征服者的幻覺和快感。
音樂結(jié)束,掌聲響起。那一刻,鄺石覺得自己好像重返舞臺。他停下來,但他的頭腦卻還在旋轉(zhuǎn),好像那唱片裝進了他的腦子里。那女伴也是嬌喘吁吁,滿足地崇拜地靠在他的懷里。鄺石無比受用。更受用的是他看到那小伙子在鼓掌,鼓得比誰都熱烈。從那小伙子看他的熱切的眼光里,他猜到小伙子想跟他學(xué)幾招。要是以往,他會擺些架子,但這一次,他很樂意教他。他喜歡這個小伙子,在這人身上,他看到了往日的自己。
小伙子很有領(lǐng)悟力,學(xué)得很快。除了幾個難度較大的動作,小伙子一會兒就學(xué)會了。畢竟年輕啊。
“你第一次來?以前沒見過你?!编検瘑枴?/p>
“是的?!?/p>
“你干什么工作?你很有型,是演員嗎?”
“不是,我是大學(xué)生。學(xué)英語的。”
“噢,你跳得很好,以為你在哪里訓(xùn)練過形體?!?/p>
小伙子笑了笑。他的笑有點神秘。
“以后多來玩?!彼f。
小伙子點點頭。
一個女人纏著鄺石,要和鄺石跳一曲。鄺石很有風(fēng)度地伸出了手,做一個邀請動作。女人昂首挺胸,變成一只天鵝。和鄺石跳,女人們都覺得自己變成了天鵝。鄺石跳了一會兒,在人群中尋找那小伙。他發(fā)現(xiàn)小伙子不見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走的。他教過這人,這人不打聲招呼就走了,一點禮貌都沒有。鄺石有點不悅了。這時候,人群中發(fā)出尖叫聲:
“呀,我的項鏈,我的項鏈不見了。”
是王艷在叫。人群都圍住了她,議論紛紛。鄺石中止了舞步。他下意識地把手摸進西服的胸袋,他愣住了,他的戒指也不見了。鄺石沒有吭聲。他站在那兒,好一會兒沒回過神來。
2
這天早上七點鐘,小珊準(zhǔn)時跳上515路公交車。這趟車直通他們學(xué)校。同別的公交車比,515路公車不是很擁擠,甚至有點空蕩蕩的。公共汽車緩緩地在植滿了法國梧桐的老街上行駛。車內(nèi)的人因為早起,倦容還沒完全消失,顯得有些麻木。小珊喜歡坐這路公車,這里有一種她喜歡的落寞的氣息。
那人站在那兒,門邊上,靠著公車上的豎桿。她一上來就看見了他。她的臉紅了一下。她低著頭,拿出MP3,把耳機插到耳朵里。實際上,她只是裝裝樣子,她根本沒有把聲音打開。她站在那里,不用看他,她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她能感受到那人溫和而熱烈的眼神一直追蹤著她看。
她“認(rèn)識”他快兩個月了。說是“認(rèn)識”,她同他卻沒講過一句話。
他們的“認(rèn)識”非常奇特。兩個月之前,在這趟公車上,他就站在她邊上。他高大而挺拔,特別是他那頭干凈的短發(fā)使他的臉看上去充滿陽光般的勃勃生機。她不覺對他有了好感。有
一股暖烘烘的氣息從他身上傳來,讓她有些無所適從。是的,他的英氣讓她感到壓迫。
但他似乎并沒有注意她。他慢慢移到前車廂。他站在了一位高挑的女士后面。那女人穿著牛仔褲,上身套了一件緊小的T恤,顯得十分洋氣。女士背著一只大大的牛仔包,這包讓她看上去輕松隨意,有一種類似吉普賽人的灑脫氣質(zhì)。那個英俊的男子朝四周望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向了女士的包。
小珊睜大了眼睛。她看到那人的手從包里迅速退回來時,多出了一只錢包。她的心頭痛了一下,感到非常失望。剛才涌出的對那人的好感一下子煙消云散。某種悲哀開始在她的心頭聚集。近來,這種悲哀幾乎讓她有點喘不過氣來。
小偷是在回頭時,看到她的眼睛的。她沒有回避,而是直愣愣地盯著他看。他顯然非常慌張,以為她會叫喊,他甚至在看窗子,隨時準(zhǔn)備逃跑。但她沒有叫喊,她只是看著他,眼神非常平靜,又讓人感到深不可測。
她不喊不是怕那個人。她只是不想說話。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話越來越少了,她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所謂的“青春期綜合征”。她覺得什么都沒勁,一切都是那么令人討厭。她討厭她的爺爺,都快七十了,衣著卻比年輕人還時髦;她討厭奶奶,整天關(guān)在家里,像一個幽閉的修女;她討厭母親,她在電視上笑得那么熱情,可回到家里,冷若冰霜,好像全家人欠著她什么;她的父親倒是非常溫和,但父親的心好像從來不在她的身上,不在這個家,像是在遠(yuǎn)方夢游。她除了沉默,別無選擇。
一個站頭到了,但小偷沒有下站。有幾個乘客上了車,然后公車又開動了。這時,小珊看到那個小偷從西服里拿出錢包,把錢包塞進了那女士的包里。他這么做的時候,還回頭看了小珊一眼。那眼神里有一絲羞愧——也許不是羞愧。小珊非常吃驚。
后來,他來到小珊的身后?,F(xiàn)在輪到她慌張了,那種剛開始時的壓迫又回來了。她感受到他的呼吸,感受到他的注視。她的臉又紅了。她看到那女士終于下車了。女士不知道她的錢包失而復(fù)得。她松了一口氣。
這時,她感到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她嚇了一跳,想移開,但她是個沉著的人。她想看看他會做出什么?難道他也想偷她的東西嗎?他沒偷,他塞給了她一張紙條。然后,他離開了,到了門邊。下車前,回頭看了她一眼,走了。
她手上的紙條寫著什么。公車在緩緩行駛,那人一會兒不見了,車窗外的街道和植物幻化成虛影。她又感受到車廂里那種熟悉的落寞的氣息。她慢慢展開了紙條,上面寫著:
“謝謝你?!?/p>
看了這句話,她突然對那人有了一絲好感。
幾天之后,那個小偷又出現(xiàn)了。小珊非常緊張,她怕他再偷。但他沒有動手,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然后,那人在中途的一個車站下了車。
這之后,小珊總是在這個時刻、在這公車上碰到那人。那人安靜地站在那根金屬豎桿邊上。有時候看她一眼,有時候低著頭,像是在想什么。這時,她在他面前倒是優(yōu)越的,她又找到了一種居高臨下看他的感覺。他畢竟是一個小偷,一個讓人瞧不起的小偷。她不知道他為什么總是在這輛公車上出現(xiàn)?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呢?他除了偷竊之外又在干些什么?她對他產(chǎn)生了好奇心。
他再也沒有偷竊。至少沒在這輛車上行竊。這竟然讓小珊感動。她覺得是自己感化了他。小珊在這件事上找到了自己的意義,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她突然心情好了起來,感到世界還是很美好的。
有一天,那人又來到她身后,那人幾乎貼著她。那人在哼一首英文歌曲,《綠袖子》,非常好聽的英格蘭民歌,莎士比亞填的詞。一個小偷在哼唱英文歌曲讓她感到奇怪??墒牵⑽挠幸环N奇怪的力量,一種非常不現(xiàn)實的力量,幾乎把這個小偷神化了。她竟然感到溫暖。
就在這時,那人把一張紙條塞到她手里。好像紙條有自己的溫度,她感到手心發(fā)燙,她的手都出汗了。
“你讓我感到溫暖。”
這是他寫的。也正是她此刻感受到的心情??催@句話時,那人已經(jīng)下車了??伤X得這句話里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把這公車照亮了。她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一個白日夢。
公車上的這一切是小珊的秘密??墒?,她的母親不允許她有秘密。她覺得母親越來越像個更年期女人,總是試圖翻她的日記,好像她的日記中藏著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昨天,當(dāng)她回家時,她看到母親躲在她的房間里,在翻看她的抽屜。她想她忘記給抽屜上鎖了。她當(dāng)時非常緊張。她不能讓母親看她的日記,否則母親會不認(rèn)識她,會氣得跳樓。她幾乎是歇斯底里地沖過去,一把關(guān)住抽屜。結(jié)果把母親的手夾傷了。母親的手是如此優(yōu)雅(她身上的一切都完美無缺,欠缺的是她的熱情),但這會兒流著血。她感到即使那血也是冷的。
“你怎么啦?干嗎這么慌張?”
她沒吭聲。
“是不是功課太緊了?媽媽很擔(dān)心你的狀態(tài)”。
她不合時宜地笑了,笑得很神秘。
“你笑什么?”
她指了指母親手上的血,血已滴在她漂亮的白制服上面了。母親見狀,突然失去了控制,哭泣起來。
“我受夠了,受夠了……”
515路公車依舊在曲折的老街上行駛。公車上的人比剛才多了一些,竟有些擁擠了。那人又來到她的身后。這讓她感到壓迫,就好像他的眼睛里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她感到脖子隱隱有點兒灼痛?,F(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她秘密的一部分。是她討厭的這個世界里的一點點溫暖。她不想說話,她渴望他再次遞紙條給她。她盼著他的紙條已有好多天了。她都迫不及待了。也許他是個危險的人,但她覺得紙條是安全的,安靜的。她喜歡這種方式。
他終于伸出了手。他的手是如此堅定??伤氖衷陬澏?。她覺得自己的手像一條貪婪的蛇試圖把什么吞噬進肚子里。她緊緊攥住那紙片。
小珊看到那人跳下了公車,站在車窗外看著她。他的目光溫柔而堅定。她感到耳根發(fā)燒。她低下頭,把手中的紙展開。她的手在顫抖。手中是一句英文:
“I want to kiss you,not long,just all mylife.”
她看這句英語的時候,腦子里閃現(xiàn)的是中文:“我要吻你,不太久,就一輩子?!边@時,公車緩緩地開動了,她抬頭看他,他還站在那兒。她突然感動了,眼睛一紅,眼淚就涌了出來。她有一種跳下公車、跟那人走的沖動。她甚至腦子里閃過同他私奔的念頭。
3
因為昨晚睡得太晚,這天的整個上午,鄺奕都在睡覺。
他是下午開始工作的。他的工作室在離家不遠(yuǎn)的一個小區(qū)里。工作室在四樓,不大,是小小的一室一廳,但對他來說足夠了。工作室是兩年前買的。他一直盼望每天有一個地方可去,可以像上班一樣,生活有一定的規(guī)律。他工作的時候再不用擠在家里,同母親呆在一起了。有一個自己的空間對他來說是重要的。在工作室里,他感到安寧。
每天他是步行去的。他喜歡這樣,盡量讓自己的生活變得緩慢而從容。他覺得步行讓他
有一種遠(yuǎn)離塵世的美好感覺。他熱愛自己的工作,他覺得自己的工作就是讓他遠(yuǎn)離塵世的一種方式。
目前,鄺奕受人之約正在寫一部新戲。戲的題目是《小偷和少女》,敘述小偷和少女在公車?yán)锇l(fā)生的故事。有兩個方向可寫:一個是小偷被少女感化的故事;一個是小偷把少女拉下水的故事。但他碰到了困難,感到這個故事還沒有足夠的動力,特別是小偷和少女的關(guān)系中缺乏一個戲劇性的結(jié)合點。必須找到這么一個點,他們的關(guān)系才能有進展,才能有戲。他目前不知如何敘述下去。
鄺奕對此一點也不急。這方面他很有經(jīng)驗,時間自然會解決所有的問題,他只需要等待。再說,目前,鄺奕有了一種新的消遣:他暫時把興趣轉(zhuǎn)移到工作室對面的那個窗口上了。
這個小區(qū)建造得比較早,房舍之間的間距非常小,大約只有三十米左右。如果對面房子的窗子沒掛上窗簾,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對面屋子里的情形。
對面住著的人真是這樣一個不愿把窗簾合上的年輕女人。那個年輕女人一般在午后回來,然后,脫掉衣服,進入衛(wèi)生間。大約十分鐘后,她會披著浴袍,掛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出現(xiàn)在窗口。有時候,甚至赤身裸體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顯然,這個女人對自己的身體極度滿意,也極度自戀。有一天,女人似乎也看到了鄺奕正在看她,女人并不為意,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依舊故我。但鄺奕感到羞愧,拉上了窗簾。可他還是遏制不住躲在窗簾后偷看。
鄺奕不知道這個年輕的女人是誰?干什么工作?他只知道一會兒,會有一個男人進來。男人非常年輕,理了個短發(fā),眼珠發(fā)亮,穿著也比較時尚。但男人總是板著臉,好像女人欠著他什么。女人確也有點低三下四的,有時候,她去撫摸男人的臉,男人不耐煩地把她的手擋了回去。這時候,男人往往會來到窗邊,好像他意識到有人正在窺視他們,他一動不動地看著鄺奕的窗子(這讓躲在自己窗簾后面的鄺奕有一種做賊似的感覺),然后他會拉上窗簾。
接下來發(fā)生什么鄺奕就只能靠想象了。
為什么這個女人總是在午后來到這個房間呢?她和那個年輕的男孩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那個男孩又是什么樣的人呢?鄺奕滿懷好奇。有一次,風(fēng)把窗簾吹開了,鄺奕看到男孩躺在床上,手拿一只遙控器,在換電視頻道。男孩的態(tài)度冷漠。而那女人正趴在他身上親他。這只是一閃而過的場景,但鄺奕聯(lián)想豐富。
有一次,女人洗完澡,看起來有些焦慮。她在不停地用手機打電話,但顯然對方?jīng)]有接聽。那天,那個男孩沒有出現(xiàn)。后來,鄺奕發(fā)現(xiàn)她哭了。她躺在床上,蜷縮著,身子起伏不停。好像她的身體因為被扭曲而痛苦著。
鄺奕在小區(qū)里碰到過這個女人。她應(yīng)該比同她約會的男孩年齡大。她看上去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臉上有一種像是縱欲后的厭倦感,總之顯得有些冷漠和困倦,但鄺奕覺得她困倦的表情下有一種令人怦然心動的東西,一種掩藏著的熱情,一種爆發(fā)力。說不清楚是為什么,鄺奕竟然在心里涌出一股暖流。他有些憐惜這個女人。他甚至斷定這個女人心里不快活。
這天,那個女人還是在午后出現(xiàn)。鄺奕一直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站在窗口,穿著一件睡裙。她在流淚。鄺奕甚至看到她滿臉的淚光。然后,她躺倒在床上。
那個男孩一直沒有出現(xiàn)。某一刻,鄺奕突然對自己的行為產(chǎn)生一種罪惡感。他想,他的注視無論如何對她是一種冒犯。他打開電腦,并把《小偷和少女》的文本打開,準(zhǔn)備寫作。但那個房間吸引著他。他真是奇怪。他為什么會被她吸引呢?后來他總結(jié):他喜歡垂死的事物,他是被她身上垂死的氣息所吸引。
后來,當(dāng)他再度觀察她的時候,他嚇了一跳。他發(fā)現(xiàn)她白色床單上流滿了血。血液呈現(xiàn)某種暗紅色,顯得神秘而冷漠,透著一絲涼意。有一股血液流到了床下,血正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那流淌的血好像有自己的生命,在尋求著什么。她的手無力地攤開著,手腕上冒著氣泡。
他意識到她自殺了。他的眼前一暗,差點暈過去。一個正在枯萎的生命讓他感到驚心。他控制住自己的心跳。他想他應(yīng)該去救她,也許她還活著。他穿上外套,沖向樓梯。
但當(dāng)他來到她房間前面時,他卻猶豫了。不是因為門鎖著,門鎖著總是有辦法打開的。他猶豫是因為自己的形象。他突然面臨一個難以選擇的局面。即使他此刻的行為完全是正當(dāng)?shù)模藗凂R上會有疑問:你是如何知道這個女人自殺的?你在偷看這個女人嗎?他的形象頓時變得鬼鬼祟祟起來。然而,他也無法撒手不管,那等于是見死不救。
進去還是離開?他問自己。
但后來,鄺奕不管那么多了,他把門踢開,沖了進去。女人閉著眼,躺在床上。她的手腕處果然被割了一刀,血正是從那里流出來的。割脈的刀片沾著血跡,落在地板上。由于失血過多,女人看上去臉色蒼白。
他拍了拍女人的臉,試圖叫醒她。
女人的眉毛跳動了一下,眼睛微微張開,看了他一眼。女人還活著。鄺奕松了一口氣。
“你是誰?……你為什么要救我?求求你讓我死吧!”
女人說著,她閉上眼睛。一會兒,閉著的眼眶里涌出一泡眼淚。
“讓我死吧,我只不過是個賤人?!?/p>
她突然睜開眼,看了看他。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淚光沾濕的眼神非常平靜,像是看穿了塵世間的一切。臉上甚至有一種神秘的嘲弄似的表情。這表情令鄺奕難以忘懷。
他用一根帶子扎住了女人的手臂。她非常無力,臉色蒼白??礃幼樱幂斞?。他說:
“我送你去醫(yī)院吧?!?/p>
鄺奕看了看表,已是下午三點鐘。他抱起了她。她是那么軟弱。他想起了莎士比亞的一個比喻:
“全世界是一個巨大的舞臺,所有紅塵男女均只是演員罷了。”
鄺奕突然有了一種劇中人的感覺。
4
這天下午三點鐘,宜靜錄制完節(jié)目,感到心神不寧。那個自以為是的導(dǎo)演,每次她從舞臺上下來,都要擁抱她。她試圖拒絕,有幾次甚至在他張開手臂時,側(cè)身溜掉。今天,這家伙在她心神不寧的時候抱住了她,還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她突然感到惡心,感到受辱,她板下臉來,當(dāng)場發(fā)作了:
“請你尊重一點。”
她的聲音急促、銳利、破碎,聽起來非常怪異。她發(fā)現(xiàn)導(dǎo)演尷尬地立在那里,那張蓄著胡子的臉顯得十分無辜。在場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朝她這邊看。他們看她的眼光是怪異的,好像她做了一件有違常情的事。她感到胸悶,想尖叫。她怕控制不住,跑了出去。
宜靜聽到屋子里面?zhèn)鱽硪魂嚤??!罢埬阕鹬匾稽c?!庇腥斯智还终{(diào)地在模仿她的口氣。
她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她感到虛弱和沮喪。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啦,總是失去控制。她真的有那么反感導(dǎo)演的擁抱嗎?其實她心里渴望著他們的“隨便”。她希望男人們像對待其他女人那樣“輕浮”地對待她。他們對臺里其他女人確實是這樣的,無論動作或言語都很出格。在這個圈子里,大家都是這樣,男人們見到女人都喜歡摟抱一下,好像他們不摟抱一下女
人便會顯得老土。可是他們對待她卻小心翼翼。她知道他們私底下叫她冷美人。問題正是在這里。他們不“隨便”,才讓她變得孤傲,少了一些女人的嫵媚。她覺得自己是多么矛盾啊。久而久之,她在不知不覺維護自己這樣的形象,她開始反感男人們的摟抱,反感男人們自以為是的裝模作樣,反感女人們的輕浮。她知道這讓她顯得另類,也明白電視臺的男人們在私下怎么挖苦她:
“在她眼里,全世界只有一個男人,就是她老公?!?/p>
他們錯了,事情沒像他們說的那么簡單。鄺奕對她的身體無動于衷,他曾經(jīng)開玩笑地嘆息道:
“你的美貌是那么燦爛輝煌,但只適合在舞臺上的,而不是在床上?!?/p>
她開始以為鄺奕在贊美她,所以,她說:
“別背臺詞了,我的莎士比亞?!?/p>
現(xiàn)在,她當(dāng)然懂了。他們結(jié)婚十五年了,她慢慢知道自己真的并不吸引他。鄺奕似乎喜歡肥胖的女人。有一次,她在他的電腦里看到一些黃色圖片,那些女人一點也不好看,有的只是下流和腐朽。近幾年,他們在床上親熱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
一個四十歲的女人,對別人的擁抱還顯得這么“正經(jīng)”總歸是有點矯情。她想起導(dǎo)演當(dāng)時的表情,她感到有點內(nèi)疚。自己為什么會失控呢?為什么有受辱感呢?她發(fā)現(xiàn)原因同她對自己沒有信心有關(guān)。她斷定男人擁抱她不是因為她的女性魅力,而僅僅是一個玩笑,也許是出于憐憫。她的自尊不允許別人憐憫。
她發(fā)火的另一個原因是導(dǎo)演擁抱任何女人,她才覺得他的擁抱污辱了她。如果他只擁抱她,如果他們不擁抱別人,只擁抱她,她會感到自豪。她雖然對自己沒太多的信心,但她的心氣是高的,她不允許他們把她和其他女人放在同一水平上。
這一天,她一直心神不定,軟弱無力。她明白她的焦慮癥又發(fā)作了。她決定去一趟心理診所。這是一個朋友向她介紹的?!皼]你想的那么神秘,也沒你想的那么可怕,也就找個人聊聊天,聊過后,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她的朋友這么說。她的朋友說得沒錯,有時候發(fā)泄一下挺好的,意識里的垃圾總得適時地清理掉。
但宜靜對心理醫(yī)生說的往往是另外一些事情。這天,她談起了女兒:
“我女兒話越來越少了,我擔(dān)心死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昨天傍晚我們差點吵起來,我在翻她的抽屜,她竟然沖進來,死死地按住,把我的手都夾出血來,好像她抽屜里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彼龂@了口氣,又說,“我都不知道如何同她相處?,F(xiàn)在的孩子怎么是這樣的?”
她滔滔不絕地說著女兒的事。以往說女兒時,她的注意力就會跟著轉(zhuǎn)移到女兒上面來,同時內(nèi)心會涌現(xiàn)一個好母親的形象。這個形象令她感到安慰,甚至?xí)虼硕晕腋袆悠饋?。但今天沒有,她發(fā)現(xiàn)她說這些事時,頭腦里想的卻是對那個導(dǎo)演發(fā)火的事。
她停頓了一會兒,竟然脫口道:“今天有個男人擁抱我,我發(fā)火了,我感到不安。”
“嗯。”心理醫(yī)生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其實挺無辜的。我們?nèi)ψ永铮信畵肀墙?jīng)常的事,司空見慣了,他不是只擁抱我,他還擁抱別的女人……但我發(fā)火了……”
她說這些時,發(fā)現(xiàn)真正的問題所在。多年來她已形成了一個固定的形象,當(dāng)導(dǎo)演的擁抱冒犯了這個形象時,她必須作出反應(yīng),以維護這個孤傲形象。雖然她討厭這個形象,但這個形象對她來說是安全的。她認(rèn)識到,連她自己都反對自己。其實她比她的外表要來得熱情得多,她希望他們愛她,疼她。她有時候甚至想要沉溺在某個邪惡的深淵之中。她覺得她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復(fù)雜和輕浮。
“我們是同事,這樣讓他下不來臺,總是不好的?!?/p>
“你可以單獨約他,好好同他談?wù)?。”心理醫(yī)生建議道。他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把“單獨”兩個字說得很重,算是強調(diào)。
“不,不能。我這樣會把他嚇?biāo)赖摹荒堋?/p>
心理醫(yī)生低下了頭。她喜歡他這樣,不盯著你看。這樣,她就感覺不到壓力。這樣,她在表達(dá)時就可以虛構(gòu)。她來這里,某種意義上不是為了傾訴,而是為了虛構(gòu)。她發(fā)現(xiàn)自己撒謊的天賦。她真是個撒謊精啊。
她同醫(yī)生談過自己的丈夫。自從鄺奕搞了一個工作室,她開始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象,她總是遏制不住地想象鄺奕在工作室里的情形,想象鄺奕電腦里的女人來到那屋子里,想象有一個性感的大胸脯大屁股女人占據(jù)了她的位置,躺到了鄺奕的床上。她試圖說服自己,這一切只不過是她的想象,但是,這種自虐的焦慮一旦出現(xiàn),她很難消除。然后,當(dāng)她對心理醫(yī)生敘述時,她的丈夫變成了哈姆萊特,優(yōu)柔寡斷卻又惹人疼愛,似乎正處在煩惱之中的不是她而是她的丈夫。想象和事實在這些談話里交織,到頭來,她自己也弄不清哪些是真實哪些是編織。她只感到她這樣的敘述讓她踏實,讓她安心。
這時候,她的手機“嘀”地響了一下。她的心突然歡暢地跳了起來,她迅速打開包,拿手機的手幾乎有點顫抖。是一條短信:
“我總是要想起你。我只想告訴你,有一個人在想你。希望這則短信沒有讓你感到困擾。”
她的臉紅了,身體迅速地放松下來,并且似乎有一種力量把她從剛才的憂郁中打撈上來。她一下子振奮起來。
相同內(nèi)容的短信已經(jīng)跟著她快有半年了。短信是匿名的,對方的手機號并沒有顯示。她知道移動公司有這項服務(wù)。她開始不以為意,以為是一個玩笑,或者僅僅是一個陌生人的心血來潮。像她這樣的電視臺主持,也算是名流,她經(jīng)常能收到各種各樣表達(dá)自己情感的奇怪的來信。但這個人一直堅持著,并且短信的用語非常節(jié)制而溫和。慢慢地,她就有些為這個短信感動了。但她不知道發(fā)的人是誰。
現(xiàn)在,她的情緒舒緩多了。她明白,她這幾天的焦慮與沒有收到這個短信不無關(guān)系。她已經(jīng)有好多天沒收到這人的短信了。她還有點奇怪呢,甚至在心里做了種種假設(shè),比如那人是不是生病或出什么事了。實際上她有些依賴它了。短信讓她感到一種廣大、溫和的注視。
她決定中斷和心理醫(yī)生的談話。她其實也不在乎那個所謂的心理醫(yī)生說什么。她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宜靜從醫(yī)院里出來,發(fā)現(xiàn)醫(yī)院門口的公共汽車站一陣騷動,一幫人圍著一個小伙子扭打起來。小伙子已躺在地上,捂著自己的頭,身子蜷縮。圍著他的那幫人一臉怒容,有的按著小伙子的身子,有的用腳踢小伙子的頭,有的向小伙子吐著口水。邊上有一個婦女在高聲說話,說那是個小偷。雖然他是個小偷,他們?nèi)绱藘礆埖貙Υ?,宜靜感到可怕。她覺得他們這樣打下去他會死的。公車還沒有來,宜靜一邊圍觀,一邊等車。一會兒,小伙子就不動彈了。那幫人似乎過足癮了,補了幾腳后,都走了。小伙子的身子動了動,然后移開了捂著腦袋的手,略微抬起頭,警惕地察看周圍的情況。宜靜發(fā)現(xiàn)小伙子非常漂亮。他理了一個很陽光的短發(fā),眼睛大而亮,膚色健康。宜靜不敢相信這樣漂亮的男孩會是一個小偷。
小偷真的受傷了,他躺在那里不能動彈。這會兒,那個未知人發(fā)來的短信讓宜靜的心里
有很多溫柔,因此她有了惻隱之心,她問:
“要去醫(yī)院嗎?”
小偷搖搖頭。
這時,公車到了,宜靜匆忙把一瓶礦泉水遞給小偷,然后跳上了公車。
小偷看到公車遠(yuǎn)去。他伸出手,手中多了一只錢包和一串鑰匙。
5
楊小娟,名字聽上去挺年輕,實際上她已六十二歲了。她是個安靜的女人,喜歡呆在家里,不喜歡出門。她看上去清瘦,優(yōu)雅,有一種動人的書卷氣。這一家子的雜事兒都是她一個人在忙。等他們出門,她就不慌不忙地做。他們回來了,一切都搞掂了。家里人因此也不覺得她有多忙。相反,覺得她空閑得要命,老是勸她去公園里走走,像鄺石一樣去跳跳舞或練練劍。她不聽他們的,忙完家務(wù),她就看電視或看書。近年來,她開始關(guān)注臺灣問題。這島上的事真是挺有戲劇性的,比電視連續(xù)劇還驚心動魄,既有劇情還有主角。她喜歡馬英九,覺得他真是一個乖小孩,看到他被對手抹黑,她真是替他心痛。
她和鄺石本質(zhì)上是兩種人。她覺得鄺石是個孩子,一輩子都長不大的孩子。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可看見女人就邁不開步子。在女人面前還好表演,好強,把腰板挺得筆直,自以為是一個男子漢。只有楊小娟知道,他其實什么都不是,天塌下來,他比誰都躲得快。年輕的時候,楊小娟倒是為此傷透了心。鄺石總是鬧緋聞,有時候甚至同時惹出兩樁來。楊小娟覺得鄺石真的有一副好皮囊,鄺石在舞臺上這么一站,無論是跳《紅色娘子軍》還是《白毛女》,都像一個白馬王子,不像一個苦大仇深的革命者。女人們大都喜歡鮮亮的皮囊,她楊小娟何嘗不是呢?她自己也是被鄺石的皮囊俘獲的。那時候,得到鄺石以為得著了寶,真的想向所有人炫耀。但不久,楊小娟才知道,自己跳人了苦海。
開始,楊小娟是痛苦的。她想管束他。她曾叫兒子盯梢,跟蹤?quán)検男雄?,如果鄺石溜進哪個女人的房間,就來報告她。但楊小娟最終失望了,這一招對鄺石根本就不起作用。他依舊故我。女人,是鄺石一輩子的毒,他戒不掉了的。問題還在于鄺石即使這樣,楊小娟也恨不起來。有些男人就是這樣的,他花心,但心思并不壞。
這天是星期五。周末了。楊小娟像往常一樣,準(zhǔn)備了一桌菜。楊小娟退休后,廚藝大有長進。這同她看電視里的《美食》欄目有關(guān)。她之所以喜歡看《美食》,是因為那個叫劉儀偉的主持人,看上去也是乖乖的,有點調(diào)皮。她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的男人都是同一類型的。鄺石外表看起來也是個招女人疼的乖孩子啊。所以,她認(rèn)了。
傍晚的時候,家里人陸續(xù)回來了。鄺奕先回,他的臉上有一絲掩飾不住的興奮。不是喜色,是興奮,興奮中還有些擔(dān)憂和憧憬。這孩子從小就這樣,喜歡把自己的情感嚴(yán)嚴(yán)實實包裹起來。同鄺石不加掩飾的性格完全相反,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也許,鄺奕形成這樣的性格同他們夫婦倆年輕時的吵鬧和動蕩不無關(guān)系。然后是鄺石回來了。他幾乎在外面泡了一天,也不知他在干什么。他好像越老越不喜歡回家。楊小娟甚至覺得鄺石現(xiàn)在有點怕她,總是避著她。有時候,鄺石同兒子鬼鬼祟祟說些什么的時候,總忘不了告訴鄺奕:別讓你媽知道。那神情就像一個在外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鄺石回來,就“啪”地打開電視機,專注地看一場拳擊比賽。偶爾抬起頭來,偷偷地看楊小娟的臉色。
響起了敲門聲。楊小娟以為是小珊回來了。不是,是宜靜。宜靜看上去越來越憂郁了。這個在電視臺總是喜氣洋洋的主持人,在生活中沉悶而嚴(yán)肅。宜靜說:
“我今天把鑰匙丟了。”
“什么地方丟的?”
她好像沒聽見。沒看任何人,徑直向房間走去。進房間前,她搖了搖頭,算是回答。
一會兒,四個人在餐桌邊坐了下來。桌子上的菜冒著熱氣。宜靜才發(fā)現(xiàn)小珊還沒回來。
“小珊怎么這么晚還沒回家?”
“馬上要中考了,功課緊,學(xué)??赡茉诮o他們補課?!编椶日f。
“現(xiàn)在的孩子真是不容易?!睏钚【暾f。
令鄺石掃興的是拳擊比賽一會兒就結(jié)束了。鄺石感到肚子餓了,他不停地看表。楊小娟拿了一罐牛奶給他:
“你先吃點?!?/p>
宜靜看了一眼鄺奕,鄺奕的臉上有一種夢幻似的表情,他顯然還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靈魂飛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不知道他腦子里在想什么。她一直弄不懂他。但她敢肯定,他不關(guān)心眼前的事,不關(guān)心女兒這會兒在于嗎。他除了自己誰也不關(guān)心。
“寫作順嗎?”
“有進展?!?/p>
宜靜知道他在寫一個小偷和少女的故事。她去過他的工作間。他不在。她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她看他的手稿,只是個開頭。他好像很難把這個故事敘述下去。
“那女孩和小偷后來怎么樣了?”
鄺奕有點吃驚。鄺奕不太在家里講自己寫作的事。他不清楚宜靜是怎么知道他的故事的。他想,可能他把稿子帶回家的時候,她看見了。他說:
“有一天,小偷被人抓住了,被一幫民工打了一頓,打得站不起來。少女放學(xué)回家,剛好看到了這一幕,待那幫人走遠(yuǎn),少女護著小偷去了醫(yī)院。就這樣,他們開始了交往……”
這一切鄺奕還沒有寫。這一切的靈感來源于今天下午的遭遇。是的,他把那女人送進了醫(yī)院,他們認(rèn)識了。他覺得他和她的故事即將開始。
這是很好的戲劇。作為一個作家,他的想象比現(xiàn)實走得更遠(yuǎn)。他的腦子里出來了這樣一幕:她從醫(yī)院里出來后,來找他,向他表示感謝。她是悲哀的,這悲哀激發(fā)了他,讓他涌出一種溫暖的憐惜。她告訴他,她恨那個男孩,那個男孩同一個爛貨一只“雞”跑了。她恨他,她為他做了三次整容,她身上現(xiàn)在什么都是假的……她讓他撫摸她的乳房,她說,你感覺到了嗎?這是假的。但他感到溫暖,他把頭深埋在她的懷抱……
“你在想什么?”宜靜看到鄺奕臉上古怪的表情。古怪中還有一絲邪笑。
“我在構(gòu)思。我在想,少女后來為何要跟小偷走呢?”
“噢。”宜靜停了一下,說,“這是個問題?!?/p>
鄺奕的心里涌出一絲內(nèi)疚感來。他看了宜靜一眼。她的臉上似乎布滿了某種焦慮。他的心動了一下。這個在外人看來高高在上的美人,怎么會有這么多憂慮呢?他們已經(jīng)有很久沒做愛了。鄺奕總是覺得同宜靜做愛就像是在同一個蠟像做。她是一個蠟像美人。但他想,她肯定也是要安慰的。不知為什么,他今天有很強的做愛的欲望。
“你今天做了些什么?”
“老樣子?!?/p>
“單位里沒新聞嗎?”
“就那樣子。”宜靜想了想,又說,“我今天收到一則短信,匿名的?!?/p>
“說什么?”
“說仰慕我,很久了?!?/p>
宜靜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說這個。她看到婆婆瞥了她一眼,眼光非常亮。她低下頭。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了力量。
“噢。”鄺奕看了宜靜一眼。他的欲望突然消失了。
鄺石喝完牛奶,又開始看電視。每個臺幾乎在播相同的新聞,好像偌大的中國只有這點子事情。他把聲音調(diào)響了一些,似乎鄺奕和宜靜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影響了他的收看。
“小珊怎么還沒回來?要不要給學(xué)校打個電話?”宜靜看了看墻上的掛鐘。
“這么大孩子了,沒事的。”鄺奕聳了聳肩。
鄺石還在調(diào)臺。他已搜索了三遍了。電視畫面在不停地變換。畫面的光線一會兒紅,一會兒綠,反射到鄺石的臉上,使鄺石看起來有一種瘋狂的勁兒。
這時,楊小娟站了起來,仔細(xì)看了看鄺石拿遙控器的手,說:
“老鄺,你的金戒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