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佐拉·尼爾·赫斯頓　著　姜希穎　譯

佐拉·尼爾·赫斯頓是二十世紀(jì)美國最多產(chǎn)的作家之一，也是哈萊姆時期黑人文學(xué)的代表人物之一。她以一位女性的筆觸和獨特的視角，從奇特的民俗和正統(tǒng)的黑人背景材料中汲取素材，創(chuàng)作了很多極具感染力的小說和劇本，反映了當(dāng)時美國黑人，特別是下層黑人社會的民間生活文化，是美國黑人女性文學(xué)的先行者。她的作品曾一度被人們遺忘，文學(xué)界對她開始關(guān)注是最近幾十年的事情。

赫斯頓一生共發(fā)表了四部長篇小說，兩部民間故事集，一部民間歌劇的歌詞，兩部歌舞劇劇本，一部自傳及若干雜文。目前，世人對赫斯頓的了解大多在于她所創(chuàng)作的大量顛覆傳統(tǒng)的長篇小說上，但事實上，她起步于用短篇小說來傳遞她的人類學(xué)思想。她一生從未間斷過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法院的良知》是赫斯頓發(fā)表的最后一篇短篇。

書記員細細打量著這位褐色皮膚的高個女子，她昂著頭坐在第三排的椅子上，身邊是一位強悍的警官。

“帶被告勞拉·李·金布爾！”

警察用手肘推她起身，把她帶到被告席。她站在那里，直視前方。不用她仔細辨別，就可以嗅到滿屋子沖她而來的敵對氣息。

勞拉·李·金布爾要面對的絕不是什么好事，但她早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就是坐電椅，或者在某個空曠孤寂的牢房里度過余生，最壞也不過是被一群惡棍撕成碎片，她已經(jīng)在監(jiān)獄里挨過了漫長的三個星期。在那里，她已經(jīng)可以面對高墻，毫無懼怕和痛苦。所以這次所謂的審判對她來講不過是一種形式，一個慣例，一場展示給眾人的表演罷了。她可以事不關(guān)己，聽之任之。她站得筆直，抬頭直視法官。

“被控有故意犯罪而構(gòu)成的嚴重恐嚇罪。重傷罪。預(yù)謀殺害一位名叫克萊蒙特·比斯利的男子（未遂）。惡意謾罵，語言中傷。勞拉·李·金布爾，你有什么需要為自己申辯的？”

勞拉·李被這一長串用來指控自己的罪名怔住了。老天！她思忖著，看起來除了沒有殺人放火、偷雞摸狗，我已經(jīng)干盡了天下所有的壞事了。

“快回答！”警察推了推勞拉·李?！瓣愂瞿愕纳贽q理由?！?/p>

“申辯？你剛才說的那些我都聽不懂?！彼阉腥藪咭暳艘槐?，最后把困惑的目光定在法官身上。她發(fā)現(xiàn)法官正專注地看著她。

法官能夠理解她的神情，但他并沒有像平時那樣及時介入。這是個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悍婦，這樣的人他聽說過很多。雖然不肥，卻壯實得很，毫無疑問。一個奇特的黑種人。灰綠色的大眼睛在棕栗色臉龐的映襯下顯得炯炯有神。一塊彩色的方巾包住頭，在頭頂打了個結(jié)，只裹住了一部分濃密的直發(fā)。不知道為什么，在他眼里，這個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個兇狠的人。但她竟差點兒把一個男人打得沒了命。這還是個有待揭曉的謎。她傲然挺立，宛若一個充滿野性的女皇?？v使破舊的家居服也沒有讓她遜色半分。不知怎的，他竟然感受到了一種挑戰(zhàn)。

“或許你沒聽明白書記員的意思，勞拉。”法官沒想到自己的語氣會如此溫和?！八雴柲闶欠裾J罪？”

“哦，我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我說話。非常感謝您，長官。”勞拉·李羞澀地朝法官大人笑了笑?！拔艺娌恢牢沂遣皇欠噶俗?。那家伙打了我，我就打了他，這點可以肯定，可是法官大人，我是不是有罪，我就不確定了。剛才那些我全都聽不懂呢?！?/p>

書記員惱怒地搖搖頭，快速地做了些記錄。勞拉·李扭頭看到一個全身裹滿紗布繃帶，躺在醫(yī)用簡易擔(dān)架上的男人。是的，就是這個男人讓她站在了現(xiàn)在這個地方。

“好吧，勞拉·李，”法官說?！艾F(xiàn)在你可以回到座位上去，等我們再次傳喚你。”

控方律師用詢問的眼光望著法官說：“我們繼續(xù)?！狈ü冱c點頭，但望著勞拉·李又略作遲疑。

“被告似乎沒有請律師?！彼蚯皟A了傾身子，徑直對勞拉·李說道，“如果你雇不起律師來為你辯護，法庭可以為你指派一名律師?！?/p>

片刻的等候，這期間，勞拉·李想了很多。然后，她朝法官淡淡一笑，回答道：“不，長官，謝謝您，法官大人。并不是我想冒犯您，只是我并不覺得這對我會有什么幫助。但我仍然非常感激您的好意。”

其言下之意非常明確，法官聽了頗不自在。這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女子喚起了他心中被塵封已久的一些記憶。弗吉尼亞大學(xué)的校園，還有他還是一個小伙子的時候在那里度過的歲月，他曾經(jīng)認為他選擇了一項無比崇高和神圣的職業(yè)，甚至愿意為它獻身。懷著這種狂熱和敬畏，他暢游了兩千多年的人權(quán)和司法正義理念的發(fā)展史。正是那段歷史讓他結(jié)識了他生命中最偉大的英雄——約翰·馬歇爾，他從此下定決心，要追隨這位偉人的足跡，要是能力所及，他甚至想要擴充對人權(quán)的闡釋。不，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思考過這些了。法官漸漸覺得耳根發(fā)熱，臉頰發(fā)燙。

法庭上，控方律師可謂游刃有余，而他跳梁小丑般的表演卻多少冒犯了這位法官。法官聽到庭上傳喚了十二個名字，然后陪審席就坐滿了，陪審團成員宣誓開始履行職責(zé)。

很快，證人被一個個帶了上來，所有的證詞都對勞拉·李不利。醫(yī)生講述了克萊蒙特·比斯利的嚴重傷勢：左手肘以上受損，前臂有創(chuàng)骨折，兩根肋骨折斷，還有腦震蕩及多處內(nèi)傷。兩位聽到響動及時趕到現(xiàn)場的鄰居親眼目睹了勞拉·李把原告從屋門口扔到大街上。六名執(zhí)行逮捕的警察共同指證。控方提出的證據(jù)對勞拉·李非常不利。她被形容得與一頭兩條腿的雌性野獸沒什么差別。

克萊蒙特·比斯利是從擔(dān)架上被抬到證人席的，這樣的出場使現(xiàn)場的氣氛顯得無比沉重，席間同情的唏噓聲不絕于耳，人們對被告平添一層憤恨。法官不得不好幾次要求大家肅靜。而比斯利以下的證詞更無異于雪上加霜。

據(jù)他所說，他和被告的沖突源于他借給被告的主人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錢。這筆錢應(yīng)該還到他的公司。可過了約定的期限后很久，也不見克萊本夫人來還錢，她也沒有去拜訪他和他解釋一下原因，于是他便找到她在濱河大道旁的家里。當(dāng)他從被告口中套出克萊本夫人已經(jīng)離開杰克遜維爾的消息后，可以想象他的驚愕。隨后，他又發(fā)現(xiàn)被告正在收拾屋里的東西。欠下的整整六百美元，是以整個屋子的家具陳設(shè)來做抵押的。他很懷疑那些家當(dāng)是否值這筆錢，不過他還是想對一位守寡的女士慷慨些。眼看著被告在收拾銀器，他自然警覺起來，第二天一早便開著搬運車再次趕去，想要沒收那些家具，抵償借款。被告非常驚訝，一看見他出現(xiàn)在前門口就襲擊了他，把他打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要不是有人及時趕到，恐怕他早就喪命了。

勞拉·李已經(jīng)不再是這場關(guān)于自己的審判案的一名觀眾了。她已怒不可遏。當(dāng)那個男人把塞萊斯汀夫人形容成一個騙子、惡棍的時候，當(dāng)他坐在那里面不改色地謊報家具價值的時候，她差點兒沒跳起來。所有那些精致的古董，這個男人竟說它們不值六百塊臭錢！這個謊言是一種罪惡，一種恥辱！這是一群愛管閑事的可惡的家伙，他們根本不想知道真相。這很諷刺地令她想起了她丈夫湯姆曾反復(fù)告誡她的一句話：這個世界并不需要她一直想要付出的愛和友情。

現(xiàn)在看來湯姆是對的。連塞萊斯汀夫人都拋棄了她。她被丟棄在這個地方，丟棄在人民法院，獨自一人。她曾一直不信湯姆的話，直到自己快四十九歲了才明白真相。

“根據(jù)你的證詞，”勞拉·李聽到法官說，“你是因為和被告的主人——J.斯圖爾特·克萊本夫人之間的債務(wù)關(guān)系才和被告有聯(lián)系的，是嗎？”

“是的，法官大人?！?比斯利不假思索地回答。

“如果這點屬實，法庭無法解釋為何借條沒有作為呈堂證供。”

比斯利瞟了一眼他的律師，垂下了眼瞼?！拔?，我只是覺得沒那個必要，法官大人。借條我有的，但是……”

“這不但很有必要，而且是這個案子的關(guān)鍵。我下令立即呈上借條作為物證?！?/p>

高瘦的黑發(fā)控方律師猛吃一驚，心虛地朝法官席看了一眼，然后，頓了頓，無力地說道：“陳述完畢?！?/p>

勞拉·李感到，空氣中的物質(zhì)就像小蟲一樣爬滿了她的全身。沉默無聲地叫囂著，幾乎要逼她崩潰。然而即使最后的審判是死罪，她也不會在意。塞萊斯汀·博福特·克萊本遺棄了她。她的丈夫和她所有的親戚們都已經(jīng)先走一步。再活下去還有什么快樂可言呢？她在第一天入獄的時候就給塞萊斯汀夫人寫了信，漫漫三個星期過去了，到現(xiàn)在都沒有收到任何回音。勞拉·李強忍住抽泣，咬緊牙關(guān)。你必須承受背負在你肩上的擔(dān)子。

“勞拉·李·金布爾，”法官發(fā)話了，“你被控重罪，法律必須要靠證據(jù)說話。你拒絕法庭為你提供律師援助，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不過你仍然可以在宣誓之后向陪審團做出你的陳述。你可以告訴他們?nèi)魏螌δ阌袔椭氖聦?。?/p>

勞拉·李坐在那里沒有動。大概過了一分鐘，法官向前傾了傾身子。

“不管你信不信，勞拉·李，這里是法庭。我們需要在庭上聽取雙方對每一個問題的回答，以便我們得出結(jié)論，最終決定如何判決?，F(xiàn)在，我還不清楚你是怎樣一個人。但如果你明白你的陳述將對我有很大的幫助，我相信，你會這么做的?！?/p>

勞拉·李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她站起來，說：“是的，法官大人。如果我會對您有幫助，我當(dāng)然會做的。謝謝您給我這個機會?！?/p>

宣誓后，勞拉·李被安排坐在一把面對陪審團的椅子上。

“各位陪審團的先生們，他們問我是否有罪，而我到現(xiàn)在也還不清楚我是否有罪。我沒什么文化，是個普通的下等人。這一大堆事我全都搞不明白，這沒什么奇怪的。我從來沒有費盡心思想要進大學(xué)的門檻，我甚至連書都沒念過。我惟一能做的只是告訴先生們當(dāng)天發(fā)生了什么，然后請你們告訴我，我是不是有罪。

“我不想在這里撒謊說我從來沒有動手還擊過原告。先生們，我內(nèi)心里對他沒有任何惡意。我在他去那里和我打起來之前只見過他一次。那是三個月前，在我丈夫湯姆過世后的第二天。塞萊斯汀夫人在家里張羅葬禮，有人過來把相關(guān)事情安排停當(dāng)，這樣我們就可以把湯姆帶回佐治亞安息了。那是我們出生的地方，薩瓦納的查塔姆郡，是的。

“然后，塞萊斯汀夫人辦了些事，以前從沒見她做過的事。她穿戴好離開家，連我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過后，她和這個原告一起回來，我打從生下來到那時候之前，從來都沒見過這個人。我在廚房里仔細觀察他，他和塞萊斯汀夫人一起參觀了餐廳和起居室，不過他們講話的聲音比較輕，我一點都聽不到他們在講什么。我那時只覺得塞萊斯汀夫人有點神志失常，不然怎么會帶著像他這樣的人看她的好東西呢。她的東西都很精致，是少見的古董，而且我知道，她為了這些東西可投入了大量的錢財，她也不會愿意少了其中任何一件的。都是博福特和克萊本兩大家族世代相傳下來的東西。原告提到的六百美元那點點陳年老賬連一件東西的價格都不值呢，更不要說夫人的銀器了。過了一會兒，他們走了，當(dāng)塞萊斯汀夫人回來的時候，她告訴我一切都準(zhǔn)備妥了，她皮夾里就裝著去薩瓦納的車票。

“第二天天一亮，我們就坐上了去薩瓦納的火車，準(zhǔn)備安葬湯姆。塞萊斯汀夫人為我們做的比她當(dāng)初答應(yīng)湯姆的還要多。她守諾把他帶回家鄉(xiāng)，將他安葬在我們家族的墓地里，她為湯姆整理出教堂和草屋，湯姆身上鋪滿鮮花，下葬的時候就像一位地位顯赫的國王。塞萊斯汀夫人一直坐在我身邊陪我。然后我和塞萊斯汀夫人回到了杰克遜維爾。

“克萊本夫人并沒有逃出去躲債。她是克萊本家的人，出嫁前，出生在博福特家族。這兩個家族從來都不欠債，也不會逃跑。那可不是他們家族的傳統(tǒng)?？巳R本夫人自己有錢，靠每六個月一付的利息過日子。她是到邁阿密海灘休養(yǎng)放松去了。離鄉(xiāng)背井地呆在佛羅里達，離開她所有的親友，整整三年，關(guān)在屋子里，思念她已不在人世的親愛的丈夫，現(xiàn)在湯姆也走了，一家子只剩下我和她相依為命，她情緒不安，日漸憔悴。不是她自己，而是我安排她出去度幾個月的假，盼著她回來的時候或許會好過點。她從來沒和我提過向人借錢的事，原告來的時候我也肯定沒有在打包裹準(zhǔn)備離開。我只是獨自一人在擦拭銀器消磨時間。

“先生們，我并沒有像原告說的那樣，在他一進門廊時就打了他。那天的前一天，他就來過，問我克萊本夫人在不在家。我告訴他不在，然后他問我她可能什么時候會回來。我告訴他，她去邁阿密海灘了，我收到過她的來信，所以我可以把正確的地址告訴他。他謝過我之后就走了。第二天早上，就見他開著一輛大塊頭的貨車回來了，砰砰地敲門，這回一點風(fēng)度和禮貌都沒有。‘早上好都沒說一句就想沖進門去，因為這次他是來搬走屋里所有的家具物品的，而且很趕時間。

“陪審團的先生們，我用最好的態(tài)度和他說，我明白他一定很著急?？墒侨雇》蛉苏貌辉诩?，既然她留我在那里照看她的屋子和物品，那么除非夫人在場發(fā)話，否則我是肯定不能讓人隨便動夫人的東西的。

“他瞥了我一眼，好像我是頭什么怪物似的，然后他叫我讓開，別擋著他取他的東西。我站直身子，一只手臂攔住大門，不讓他進去，還以為他會有最后的一點點風(fēng)度，就此罷手。但是，沒有！他開始惡狠狠地詛咒我，什么難聽的話都用上了，打從我生下來都沒被人這樣罵過。但我還是忍著，不想放棄和平解決的機會。接著，他就拔出拳頭逼我讓開，非要進去不可。

“‘噢，你不能，我告訴他?！憧蓜e自以為是，那么囂張，有我在呢，會讓你死得很難看的。

“他嘴角一撇，揮手便朝我胸口連打兩拳。我嚷著，哪怕他想拿毒藥來毒死我都沒用，我是不會讓開的。我沒有讓開，他又跳起來踢我。

“我終于忍不住了，也跳起來，手臂一掄，他便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然后，那輛載著兩個男人的卡車就匆匆忙忙地開走了。接下來我所做的就是拎著他的腳后跟，把他往門廊柱子上摔了幾下，我讓他走，他卻像條狗似的躺著一動不動了。

“‘別那樣躺著，像死尸一樣，先生！我對他說?！o我站起來，哪怕你已經(jīng)死了，也給我快點離開這個地方！

“相反，這無賴還是躺在那里不動，于是我彎下腰把他扛在肩膀上，走到門口，把他舉過籬笆扔到了街上。之后他怎么樣，這張臟嘴說了什么，就都不關(guān)我的事了。

“我認為我沒有讓他進屋拿走塞萊斯汀夫人托我代為看管的東西是對的。但是湯姆，我的丈夫，一定會說我錯了，會說我付出得太多。湯姆曾經(jīng)聲稱他對我的愛比雷聲擊倒樹樁的威力都要大，而我卻有一個他一直沒能毀掉的習(xí)慣。他說我總是把其他人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重要，特別是塞萊斯汀夫人的事。他說我總像根陽光下的‘如愿骨“如愿骨”源自西方習(xí)俗。兩人食雞肉后同執(zhí)鎖骨一起折斷，得較長一端者即表示可如愿以償。。是那種專門讓人撿起來又拉又拽，為別人討運氣的家伙。從來都不為自己打算。

“在我卷入這場麻煩之前，我一直都對湯姆說的話不以為然。我感覺很好，盡職地捍衛(wèi)塞萊斯汀夫人的權(quán)益，我問心無愧，直到他們把我?guī)нM監(jiān)牢后，一切都改變了，我給夫人寫信請她來看看我，幫助我，我把信給了監(jiān)獄的看管，請他們幫我投遞?！?/p>

勞拉·李心里一酸，整整停頓了一分鐘才繼續(xù)往下說。

“可能她收到了，不過也可能她沒有收到。不管怎么樣，我沒有得到塞萊斯汀夫人的一點消息，然后我就站在了這里。可我對她的感情是如此之深，我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知道嗎，先生們，塞萊斯汀在我不到五歲的時候就跟著我了。”

控方律師從座位上猛地蹦起來，揮舞著長長的手臂?！疤嵝逊ㄍプ⒁?，這里不是街頭巷尾。這里是講法律的法庭。證人不得離┨狻—”

法官一個激靈，像被人從夢中驚醒一般。他看著控方律師，搖了搖頭?！皩徲嵉哪康模恍枰姨嵝涯?，是要了解整個事件的真相。被告沒有受過教育，這點她已經(jīng)說了。在整個程序中，沒有律師指導(dǎo)她。我們很有必要知道行為的動機，這你也應(yīng)該很清楚。請你做出讓步，允許證人用她自己的方式完成她的陳述吧。”法官望著勞拉·李，請她繼續(xù)。整個屋子里的聽眾都輕聲表示贊許。

“我并不是說她的爸爸媽媽拋棄了她。你們都知道那時候的習(xí)慣，人們喜歡把剛出生的小孩交給比他年長一些的哥哥或者姐姐特別照顧，或者選擇一個在那家工作了很久又沒有意愿要離開的人。我說的塞萊斯汀跟著我了是這個意思。

“才五歲不到的我，要照顧一個嬰兒還太小，可我當(dāng)時并不懂得這點。我只知道，我特別喜歡小孩兒。我有一個破舊的洋娃娃，是我媽媽給我做的，我喜愛它勝過一切。

“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天早上，媽媽說要帶我上樓去博福特女士的臥室看她新生的孩子。媽媽和我一樣都出生在博福特家里。她是個廚子，那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多少她都照看著。爸爸是那里的男仆，當(dāng)主人家要外出的時候是他開車。

“哦，我終于看到了那個小小的嬰兒，她躺在一個粉色的扎滿絲帶的小床里。先生們，這是我所見過的最美妙的東西。我覺得躺在那里的就是個大號的洋娃娃，我當(dāng)時就很想擁有她。我又吵又鬧，直到博福特夫人說如果我喜歡的話可以把她送給我，我才罷休。我感覺她也特別喜歡我，這讓我高興得忘乎所以。我又問了一遍，夫人仍然說她把她送給我了。媽媽也這么說。所以，為了防止她們改變主意，我馬上說，我要把我的寶寶帶回家，這樣我可以自己喂她，給她做穿的，為她做所有的事情。

“當(dāng)她們不讓我?guī)氐轿宜〉男∥莺?，我又哭又鬧，瘋了一般。他們安慰我，告訴我最好讓它和博福特太太呆在一起，直到她斷奶為止。

“這并不能阻止我接近塞萊斯汀，只要一有機會，我就跑去找她玩。后來我才知道我的舉動成了他們的笑柄，才知道他們當(dāng)著我的面一臉認真，背著我卻笑得死去活來。如果他們知道我內(nèi)心的感受就不會這樣了。我活著就是為了能看到塞萊斯汀，撫摸她——我的寶寶，我是這么想的。她也很快喜歡上了我。

“當(dāng)塞萊斯汀兩周歲以后，我發(fā)現(xiàn)他們開始取笑我，說塞萊斯汀根本不是我的孩子。我還太小，怎么可能有寶寶呢。況且，一個黑孩子怎么可能是一個白人孩子的母親呢？塞萊斯汀是屬于她自己的爸爸媽媽的。我想和她一起玩耍，這沒有問題，但我得記得她不是我的。

“陪審團的先生們，這太難了，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明白了更多的事情，我開始懂得他們在說什么。可塞萊斯汀不許我疏遠她。她一直黏著我，依賴我，不管什么芝麻綠豆大的事都會先跑來找我。

“我快十六歲的時候，爸爸死了。湯姆·金布爾，一個小伙子，接替了爸爸的工作。很快，他開始討好我，雖然他比我大十二歲。那時候，薩瓦納有很多人追求我，其中有一個人想娶我，我也覺得他挺不錯的，但他打算住到伯明翰去，媽媽反對我嫁到別處去生活，她一心想叫我和湯姆結(jié)婚。當(dāng)塞萊斯汀不斷地纏著我，再三求我不要離開她的時候，我心軟了，告訴她我會和湯姆在一起。不過，考慮到我自己的感受，我把婚事推后了一年。那是我第一次可以離開塞萊斯汀的好機會，可是我離不開她。

“博福特將軍，一位老紳士，對我能夠留下來給塞萊斯汀做伴感到非常高興，他為我和湯姆建了一幢漂亮的房子，讓我們在那里生活。博福特夫人為我安排了薩瓦納地區(qū)黑人中最風(fēng)光的婚禮。我們穿戴得漂漂亮亮，站在博福特家的會客廳里。

“塞萊斯汀，那個嬰兒，那時已長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了，栗色的頭發(fā)，藍藍的眼睛。小伙子們都圍著她轉(zhuǎn)呢。在她想和年輕的㎎.斯圖亞特·克萊本結(jié)婚的時候是我支持了她。他是個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的律師，長得很俊，總是笑瞇瞇的，家族出身雖然不錯，卻沒什么錢。不過他有一些昂貴古老的家具和銀器。后來，塞萊斯汀如愿以償和他結(jié)了婚，但是錢很少。他們就像劇本里演得那樣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接著，事情開始起變化。媽媽和博福特夫人在同一年里相繼去世，留下年邁的紳士孤獨地生活著。一天夜里他在睡夢中過世了，把他的一切留給了塞萊斯汀和她的丈夫。之后的五年一切相安無事。他的事業(yè)逐漸有了起色，日子越過越好。

“后來，似乎非常突然，他開始咳嗽，很快就終日感到疲勞，無法像以往那樣去工作了。塞萊斯汀送她丈夫?qū)け槭澜绺鞯氐尼t(yī)生，讓他接受各種治療，錢就像流水般地花掉了。

“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四年，后來塞萊斯汀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用處都沒有。一天晚上，塞萊斯汀把他長著黑色鬈發(fā)的頭靠在她的腿上，他就像個孩子，就那樣安靜地停止了呼吸。

“在我自己的屋子里，每晚，湯姆總像頭被關(guān)在鐵罐子做的馬廄里的騾子，不得安寧，一個勁想要說服我和他一起到別處去尋找收入更高的工作。那種話我根本聽不進去。我們在境況最好的時候就在那里，我可不想在塞萊斯汀夫人落難的時候離開她。這是我又一次放棄和她解除關(guān)系的機會。

“第三個機會很快又來了。她丈夫去世后一年，塞萊斯汀夫人來找我，說博福特這地方攤子太大，靠她手頭的錢很難繼續(xù)維持下去。她四處看過了，已經(jīng)在佛羅里達的杰克遜維爾找到一個不錯的屋子。占地不大，打點挺方便的。她之所以選擇那里而不是薩瓦納附近，是因為她不希望在她出生的地方讓人看到她的沒落。已經(jīng)有一戶人家表示愿意以一個相當(dāng)好的價格買下博福特的地產(chǎn)。

“然后她告訴我她希望我和她一起去佛羅里達。她明白她并沒有權(quán)力這樣要求我，她只是無法接受在沒有親人陪伴的情況下獨自一人離開。我會答應(yīng)跟她走嗎？如果我不和她走，她會留給我和湯姆一筆可觀的現(xiàn)金，我們可以去做我們想做的事。她根本就沒有命令我們和她走，令我放不下的只是多年的感情。

“當(dāng)時，陪審團的先生們，我便知道我會跟她去的。但是湯姆一直是個好丈夫，我想讓他感到我也尊重他的意見，所以我告訴夫人，我得回去問問我那口子。第二天再答復(fù)她。

“湯姆一聽完這事就怒發(fā)沖冠，嚷嚷著我們當(dāng)然應(yīng)該拿下那筆錢，再加上我們自己攢下來的，就可以買一個很不錯的屬于自己的住處了。我到底是怎么了？我是不是想一輩子都只為別人做嫁衣裳呢？我難道沒有看到他已經(jīng)日漸衰老了嗎？他渴望能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走完這一輩子，周圍有他的朋友、他的房子、他的教堂。我們有一個不錯的墓地，他是想在那里安息的。

“當(dāng)他向塞萊斯汀夫人表態(tài)后，她哭了。然后她表示會達成他所有的愿望。是的，我們都在變老，但那正是我們不應(yīng)該分開的原因。生活在一起互相幫助，互相依靠才行。然后，當(dāng)湯姆還想繼續(xù)堅持時，她發(fā)了誓。如果湯姆在她之前死去，她會把他送回來，用她的積蓄為他辦理后事。而如果她比我們兩個當(dāng)中任何一個先去，我們也要為她做同樣的事。她身后的一切都留給我，請我全權(quán)處理。

“就這樣，我們開始打點值錢的物品，足夠布置我們在佛羅里達的新家，然后便搬來這里開始生活了。我們過了三年平靜的生活，然后湯姆過世了?！?/p>

勞拉·李頓了頓，挪一挪身子，她幾乎是直面陪審團了，她開始總結(jié)。

“可能我確實有罪。我不該在這些年里一直把塞萊斯汀夫人的東西當(dāng)成我自己的東西那樣來管。先生們，你們書讀得比我多，你們懂的也比我多。就這場紛爭而言，是的，我弄傷了原告，但他的舉動，使我不得不那樣做。我想碰到是你們當(dāng)中的任何一個都會那樣做的。”

死一般的寂靜，足足維持了一分鐘。法官瞟了控方律師一眼，問：“需要提問嗎？”

“不用了！”控方律師咕噥道，并示意勞├·李回自己的座位。

“在我手上的，”法官不緊不慢地說道，“是J.斯圖爾特·克萊本夫人和原告之間的借條。上面清楚地寫著，這筆借款是要用來資助托馬斯·金布爾的葬禮?！狈ü偻Ｏ聛?，朝勞拉·李看去，以引起她的注意。“不過，這場審訊的重點，是借條到期的時間，這個日子離現(xiàn)在還有三個多月?！?/p>

人們在法官的一席話后嘆息、低語，現(xiàn)場在工作人員的維持下，才恢復(fù)平靜。

“所以，很明顯，這就是原告要隱藏這份有價值證據(jù)的原因。法庭同樣清楚，原告知道他并沒有正當(dāng)理由占有克萊本夫人的財產(chǎn)。”

法官大人折起手中的紙，將它放到一邊，灰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原告。

“這是本法院歷史記錄上最無恥的事件，有人為了邪惡的私利想要濫用司法公正。原告首先使用暴力試圖強闖民宅，在非法侵入未遂而反被打傷后，又厚顏無恥地想利用法律來懲罰這位忠實的看門人。更有甚者，他顯然耍了些手腕，使得克萊本夫人無法收到被告人的信，想必這位夫人要是得知此事的話，一定會站在被告正義的一邊，竭盡全力為被告說話的?！?/p>

法官十指交叉，將雙手擱在面前磨光的法槌木上，繼續(xù)往下說。

保護婦女兒童，他說，是從盎格魯—撒克遜時期就保留下來的一種傳統(tǒng)，在合眾國被視為一種神圣的責(zé)任。他回顧了人類漫長而緩慢的進化過程，從集團部落的統(tǒng)治到石斧的運用，一直到合眾國憲法的誕生。英語民族為全世界規(guī)劃了個人權(quán)益的最高表現(xiàn)形態(tài)，在這個法庭上，這些權(quán)益絕不容被褻瀆和廢棄。

“被告所做的只是阻止原告試圖搶劫的行為。她的雇主將其家產(chǎn)托由她保管，而她在危難時刻，用性命來捍衛(wèi)這種信任，她為我們樹立的榜樣，值得任何一個正派的公民去學(xué)習(xí)。陪審團應(yīng)當(dāng)做出對被告有利的判決?！?/p>

勞拉·李怯怯地走到法官面前，似乎還不敢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只能一再地向他表達自己的謝意。

“好了，勞拉·李。應(yīng)該是我謝你才對?！?/p>

勞拉·李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她自顧思索，迷惑不解。很快，她被微笑著祝賀她的陌生人包圍，很多人表示，如果她需要的話，很樂意為她提供一個家。她霎時間變得光芒四射，光彩照人。

回到住處門前，勞拉·李并沒有馬上進屋。她像一個朝圣的香客，站在圣壇前虔誠地低下了頭。“我不配走進去。有段時間，我竟讓自己懷疑我的塞萊斯汀。不過可能沒有人的內(nèi)心會像他們自己所期待的那樣純潔。使徒彼得在公雞報曉前曾三次離棄耶穌。創(chuàng)世的主啊，請帶走我的罪惡，把它扔進忘卻的海里，讓它永遠都不要再浮上來譴責(zé)我，今生來世都不要?！?/p>

勞拉·李走進屋去，打開所有的窗戶，表情嚴肅。她很餓，但在吃東西之前，她舉行了一場贖罪儀式。她從古舊的大餐具柜里取出一只精致的銀制淺底盤子，把它擦拭得亮锃锃的。盤子在閃光，她心中的愛也在閃光。

（姜希穎：浙江大學(xué)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xué)院郵編：31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