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著名詩人皎然是個和尚,俗姓謝,據說是南朝大詩人謝靈運的十世孫。他的字是清晝,所以人們尊稱他“晝上人”。這位晝上人少年時代曾有神童之目,雖然很早就入了佛門,但對詩文創(chuàng)作興致很高,文章寫得漂亮,號稱“釋門偉器”。佛典之外,經史子集多所涉獵。他又喜歡交游,京城高官、地方大員、山人隱士、女冠詩僧都在交往之列?!安柘伞标懹?、女冠李冶、書法家顏真卿等都是他的好朋友。
唐代的“干謁”之風很盛,干謁就是結識權貴、走后門,杜甫詩里所謂“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是也。皎然與顏真卿、于 等人的交往就帶有這種性質,這兩人除了是著名書法家、著名詩人之外,還都是高官。顏真卿曾召集一批文士編撰《韻海鏡源》,皎然應邀參加,名聲一下子就起來了。
得知韋應物就任蘇州刺史,皎然動了上門拜訪的念頭,遂乘船前往。韋應物的詩簡淡古雅、深得陶淵明東籬之風,而這個時候的皎然卻性情放逸,不守戒律,詩文以俊麗而聞名,有點兒“花和尚”做派。皎然想到這些,覺得是個問題:寫得出陶淵明般山水田園詩的韋刺史,大概不會欣賞艷麗的風格吧?更要命的是,他還是個和尚,和尚不是應該寫陶淵明、王維、韋應物這一路的詩才對嗎?
皎然是神童出身,學問又好,而且還寫過一本指導人家如何寫詩的理論著作《詩式》呢,這個問題難不住他。他找出韋應物的詩稿作樣本,緊急揣摩構思一番,居然很快就模仿出來十幾首。
聽說晝上人來訪,韋應物也不敢怠慢,客客氣氣迎了進去。寒暄已畢,皎然不無得意地獻上那一卷仿作請刺史大人指教。韋應物接過去細細看了兩首,神色似乎很失落,后面的便只草草一閱,仍舊還給皎然,竟然連禮節(jié)性的恭維都沒有一句,場面頗為尷尬。皎然大失所望,只得告辭。
回去之后皎然越想越不服氣,找出得意的舊作抄錄一遍,第二天再次前往郡齋拜會韋應物。韋應物雖沒有拒絕見面,但神情之間極為勉強。聽說皎然還有詩要“請求指正”,臉色更不好看了。大概出于禮貌,才勉強展開詩卷,草草讀了一兩首。不料一讀之下神色馬上就變了,又從頭細讀,忍不住吟哦出聲,一邊吟誦一邊還不時贊嘆:“好詩!好詩!”
韋應物看完詩,滿臉歡欣,對皎然說:“您今天要不來,我差點兒把您認作浪得虛名之輩了!您昨天為什么不直接把這些好詩拿出來呢?要那樣的話,咱們昨天就可以把酒言歡了?!别ㄈ徊缓靡馑嫉卣f:“怪我多此一舉,我聽說您追求的是古雅淡遠的風格……”韋應物搖頭笑道:“難怪,難怪!您昨天拿來的那些詩,風格和我太相似了,我就有些疑心。我向慕古淡之風不假,但我可不希望你們刻意來迎合我。人的天分不同,各有所長,詩風有差異很正常,這不是倉促之間能改得過來的——你那些模仿我風格的詩刻意迎合,反而丟掉了你自家的長處。今天拿來的這些詩,雖然不是我追求的風格,但確實是好詩。我的長處你模仿不來,你的長處我同樣模仿不來呀!只要往自己所擅長、喜愛的方向努力,自可成就詩名?!别ㄈ宦犃舜鬄檎鄯?,覺得韋應物真是懂詩的人,這才把生平所學所想盡情發(fā)揮出來,賓主盡歡,從此定交。
后來皎然的一個舊交于頔為他的詩文集寫了篇序文,說皎然的作品“極于緣情綺靡,故詞多芳澤”,看來這位晝上人的詩文確實是以俊麗見長的。但是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他的作品,除了那首送李冶的詩之外,都看不出有什么俊麗之處來,多數倒是那種沖淡清空、接近韋應物詩風的作品,比如選在《唐詩三百首》里的名作《尋陸鴻漸不遇》:“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坶T無犬吠,欲去問西家。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毕雭硎蔷幾訒r已把那部分雋麗甚至艷麗的作品刪去了。據說皎然晚年潛心修行,認為詩文學問“適足以擾我真性”,決心“與松云為偶”,把筆墨紙硯都丟開不用了。那些被韋應物稱賞過的詩,自然更不會保留。
編輯/孫櫟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