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猴聲音悲涼凄慘,令人心顫
陽春三月,關(guān)外古都沈陽,千柳揚絮,萬木綻綠。
故宮閱兵場上,來了一輛馬拉鐵瓦大車。車上坐著三個人,一個掌班的和一男一女兩個徒弟。車上同時拉著兩只箱子,箱子上坐著一只穿紅掛綠的猴子。鐵瓦車碾著青磚鋪成的路面,發(fā)出“咯咚咚咯”的聲響。車到廣場一角,馬車停下,掌班的跳下車來,沖著兩個徒弟說道:“就在這兒撂地!”
男徒弟答應(yīng)一聲,開箱拿出聚眾的喚頭——銅鑼,一路小碎步,圍著廣場“哐哐哐”地敲了起來,那只穿紅掛綠的猴子緊跟在他身后。男徒弟一邊敲,一邊“賣口”:“小小銅鑼圓溜溜,走南闖北串碼頭,跑遍九州十三省,五湖四海度春秋……”隨著鑼聲,猴子不停地翻著跟頭。
鑼聲引來了好多的觀眾。
按賣藝的規(guī)矩,人上了“趟子”,就要看掌班的本事了。第一步是先“賣口”。何謂“賣口”?就是憑著三寸不爛之舌,根據(jù)節(jié)目演出和場上觀眾的情況,講一套程式性的“臺詞”,可即興編講,也可背誦套話。總之,講出來既要一段接一段,還要合轍押韻。
這掌班的姓錢,三十多歲,中上等身材,人送外號“鐵口錢”。他這個外號可是名不虛傳,只見他抱拳繞場一周,什么“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啦,話一出口,錯落有致,抑揚頓挫,合轍押韻,四六句、七八段,真如那秋后的滿架葡萄——一嘟嚕,一串串的,直講得圍觀的人大眼瞪小眼地聽他瞎白話。
錢掌班的不愧為藝行老手,見自己的利嘴已收到預(yù)期的效果,非常高興,話鋒一轉(zhuǎn),轉(zhuǎn)身打開一個箱子,“啪啪啪”,擊掌三下,說聲“招財兒出來”!
話沒落地,只見箱中“噌”地躥出一個毛茸茸、肉乎乎、鬼頭鬼腦的怪物來。此物闊嘴方額朝天鼻,牙床子老高,脖子上系著一串絳色的佛珠,戴著黑色肚兜,身穿赤紅短褲,腳蹬一雙八眼四球絨鞋,看相貌,似猴非猴,似人非人。此物一亮臺,立刻引起一陣騷動,后邊看不見的人拼命往前擠。人們不約而同地發(fā)出疑問:這是什么東西?
錢掌班見“鎮(zhèn)”住了觀眾,心里更是得意。他采用“欲擒故縱”的方法,故意先不兜底兒,而是趁熱打鐵,“嘻嘻”一笑,拍拍這怪物的頭,說道:“招財兒,快快穿戴起來,下個場兒,給諸位財神行個禮兒!”
這怪物簡直靈透極了,聞聽吩咐,抱拳一躬,躍到車上,伸手從箱子里拿出一頂帶雞毛翎的將軍帽,沖著觀眾一晃,端端正正扣到了自己的頭上,然后又伸手拽出一件墨綠色的英雄氅,身上一披,跳下車來。可是這英雄氅是系帶兒的,這怪物捋著帶子,看看這個,瞅瞅那個,可為了難。觀眾見它這副模樣,忍不住都大笑起來。其中一位觀眾忍不住嚷道:“掌班的,你就快給它系上吧!”
話沒落地,這怪物“呼”地跑到這位觀眾面前,兩只毛乎乎的小手一抱,深深地揖了一禮,那意思很明顯:請你幫個忙給系上吧!這位觀眾會意地拍拍它的頭,連連說“好”,眾人又一次忍不住大笑起來。
系上英雄氅,這怪物更顯得精神抖擻,神氣十足。錢掌班興奮異常,吩咐道:“鳴鑼助興!”小徒弟立刻有節(jié)奏地敲起了銅鑼。隨著“哐哐”的鑼聲,這怪物先是一抱拳,然后揮拳踢腳,竟然打起拳來,人群頓時發(fā)出一片驚呼聲。錢掌班見狀,出口唱道:“不要慌,不要忙,這是宋朝名將楊六郎。大戰(zhàn)場小戰(zhàn)場,一人一馬一桿槍,忠心赤膽保江山,為國才算英雄將……”
圍觀的人說:“這東西簡直比人還靈透,看它那小手,和人差不多,莫不是人變的吧?”
錢掌班止了說唱,輕輕打了個口哨。這怪物立刻回到了他的身邊,人群又一次發(fā)出驚呼聲。錢掌班審時度勢,向人們揮揮手,又接著“賣口”:“諸位父老鄉(xiāng)親,兄弟姐妹,剛才我的鎮(zhèn)班之寶招財兒給眾位露了幾招兒,這只是九牛一毛,小老鼠拉木锨——大頭還在后頭呢!說句包老兒的話吧,我的招財兒天上沒有,地下難尋,可以說是舉世無雙!它穿衣戴帽,撂把式摔跤,耕耩犁耙,漿洗擦掃,寫字畫畫,揚場簸箕,無所不會,無所不能!就連那打幡抱罐,趴欞謝孝,它也是樣樣在行,事事通曉……”
見他如此海吹神擂,張開嘴沒下巴,有的人不滿了,撇撇嘴道:“我說掌班的,你就別吹了,你賣了這半天的關(guān)子,這玩藝兒到底是個啥東西呀?”
錢掌班見是攤牌的時候了,雙手抱拳,十分得意地說道:“此物來自天宮,是孫悟空的第八十八代曾孫,名叫天猴。三年前小人在南洋賣藝,得此寶物。俗話說,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別的不說,單就這世間珍奇,就足以讓諸位開眼解悶兒的了……”
人群中一陣竊竊私語,不少人說他胡說八道。
這時有人插言道:“掌班的,你剛才說這天猴無所不能,無所不會,你讓它耍一路大刀如何?”
“這個不難。我有言在先,按門里規(guī)矩,事先都得給諸位‘下叉子’,就是散筷子,拿到筷子的人,多少都要有所賞賜。今個咱不這么著,全看我的天猴下場兒,覺著有神通,夠勁兒,你們就破費幾個;我胡扯,或者不中看,你們扭頭就走,本人決不強求!”
說完,打開一只箱子,從中抽出兩把鋼刀,其中一把扔給男徒弟道:“去,陪招財兒練幾招兒,給大爺們開開眼!”然后將另一把刀遞給天猴道:“去,下場兒,敢不賣力氣,我剝你的皮!”
這天猴點點頭,提了鋼刀,一個跟頭翻出五步開外,一個“金雞獨立”式,提刀照著對手砍來。這個徒弟也不怠慢,舉刀相迎,兵刃相撞,火星四濺,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撞擊聲。這天猴雖然個兒小,但刀法熟練,步伐輕靈,躥縱跳躍,進(jìn)退騰挪,決不亞于那名師高徒!
面對天猴如此精彩的表演,人群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掌聲和喝彩聲。不少人掏出銅錢或銀兩,毫不猶豫地扔到場子里。
霎時,人群又加厚了好幾層。
這時,往人群中擠進(jìn)一個矮個子來。此人四十上下的年紀(jì),敦敦實實,一身商人打扮,瓜子臉,薄嘴唇,烏黑的辮子垂在腦后,顯得十分精明強干。此人不是別人,他是直隸滄州城里“吉滄”藥鋪的王丙兆掌柜。王掌柜此行來東北,是販運藥材的。他之所以拼命往里擠,其中有兩個原因:一是故鄉(xiāng)人故鄉(xiāng)情。他因聽說賣藝人是滄州的老鄉(xiāng),他想在異地他鄉(xiāng)看看家鄉(xiāng)人的“玩藝兒”;再就是,王掌柜武藝高超,通曉幾種拳術(shù)和兵器,聽說天猴會表演刀術(shù),感到十分新奇,所以便擠進(jìn)來瞧個熱鬧。
王掌柜擠進(jìn)來時,場上氣氛已達(dá)到鼎沸。這天猴操練完刀術(shù)之后,應(yīng)觀眾之邀,表演寫字。從古至今,除了人類之外,誰見過動物寫字的?奇聞,真是奇聞!眾人嘖嘴稱奇,拭目以待。
錢掌班命徒弟支起一塊大石板,拿過一支石筆說道:“眾位父老鄉(xiāng)親,兄弟姐妹,大家都看仔細(xì)了,下面我的天猴兒就要寫字了。寫得好,請幫個錢場兒;寫得不好,也不要見怪……”說完,將石筆遞給天猴,拍拍它的腦袋道:“好好寫,我給你好東西吃!”
這天猴接過石筆,回身沖觀眾一抱拳,伸出毛茸茸的小手,端端正正在石板上寫了個“賞”字。字一寫完,人群爆出一陣?yán)坐Q般的掌聲。人們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了腰包。錢掌班趁機翻過銅鑼,手中一端,向人群跑去。立時,銅錢銀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落入了銅鑼中。轉(zhuǎn)場一遭下來,滿滿兩大鑼!
斂完了賞錢,人們?nèi)杂嗯d未盡。錢掌班決不放過這個發(fā)財?shù)臋C會,又一次“賣口”道:“諸位父老鄉(xiāng)親,兄弟姐妹,剛才大家已一飽了眼福。前面我已說了,我的天猴是天賜神物,不光能供人嬉樂解愁,還能預(yù)卜兇吉,知人財路。哪位君子不妨一試……”
就在這群情激奮的節(jié)骨眼上,好事的人自然有的是。錢掌班的話一落地,立刻就有一紳士模樣的人走進(jìn)場來:“我出一兩銀子,請神猴給我預(yù)卜一下處世兇吉?!?br/> 錢掌班滿臉堆笑,接了銀子,立刻從箱中拿出一沓毛頭紙和一支筆,小徒弟捧過墨盒。錢掌班道:“招財兒,這位大爺要卜一卦,你要給我當(dāng)心哦!”
經(jīng)過這半天的折騰,天猴或許是累了,遲遲不肯接筆。錢掌班自有辦法,腰中“噌”地抽出一條皮鞭,拿在手里一晃:“你敢不盡心!”
天猴一見這皮鞭,立刻渾身發(fā)抖,慌忙拿過毛筆,哆哆嗦嗦地蘸了下墨,在紙上畫了個“吉”字。紳士捧紙在手,端詳良久,好不得意。
緊接著,又有不少人進(jìn)場求字,得到的都露出很滿意的樣子。
再說王掌柜,出來辦貨,求的當(dāng)然是一個“財”字。出于好奇,他也走進(jìn)了圈來,掏出一兩銀子,說道:“鄙人是個商人,經(jīng)商者,以財利為本。借此特向神猴求一字?!?br/> 錢掌班接過銀子,滿臉堆笑,連連說“好”,拿過一張紙,遞給了天猴。天猴接過紙,直直地看著王掌柜。半晌,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渾身一哆嗦,筆從手中滑落到地上。
這突然的變故,使王掌柜感到十分意外。他也忍不住以一種異樣的目光打量起眼前這個無所不會、通曉人性的天猴來……四目相對,天猴的眼神是凝固的,疑惑的,像是在思索著什么。良久,這天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下子抱住了王掌柜的大腿竟然“啊歐啊歐”地大叫起來,聲音悲涼凄慘,令人心顫!
王掌柜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驚呆了,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他伸手撫摸著天猴身上那紅褐色的皮毛,連連問道:“我的神猴兒,你……這是怎么了?怎么了?”
瞬間之變,觀眾也摸不著頭腦,都驚呆了!
錢掌班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也出乎意料,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但他畢竟是個老手,猛然心中一動,想起了什么,伸手拽下腰間皮鞭,“啪啪”,照著天猴狠狠抽去。天猴松了手,疼得滿地亂滾。錢掌班喝道:“起來,好好伺候這位客官!”
鞭子的作用起了效應(yīng)。這天猴在地上滾了幾滾,哀號了幾聲,果然又站了起來,哆哆嗦嗦地接過筆和紙。紙筆到手,它并沒有寫字,而是又一次瞅起王掌柜來。二目汪著淚水,表情中帶著無限的凄苦。那厚厚的嘴唇,欲張欲合,哆哆嗦嗦,似有萬語千言要說。
面對這有靈性的生靈如此痛苦的表情,王掌柜的心也受到了極大的震撼:這天猴怎么了?!
錢掌班見此,又舉起了鞭子。王掌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錢掌班的手腕,說道:“掌班息怒,天猴突出變故,必有緣由,我看就不要難為它了,這兩銀子,權(quán)當(dāng)兄弟奉送的!”
錢掌班聞聽,趕緊就坡下驢:“這位客官說得有理,招財兒折騰了這半天,或許是累了,這才犯傻‘調(diào)猴’(滄南一帶方言,調(diào)皮不聽使喚的意思)。今兒個就到此收場,過晌兒再說!”說完,一把抱起天猴,“哐當(dāng)”扔進(jìn)了大木箱里,大鎖“咔吧”鎖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
人們七言八語,議論著,好半晌,這才四下散去。
天猴的眼中流露著哀求、乞望和痛苦的神情
天猴能練武寫字的事,如晴空一個霹靂,在古城引起了極大震動,消息不脛而走,霎時傳遍了古城!從古到今,劈地開天,誰見過這等稀奇事!
古城中有個天慶戲院,是個上好的園子,有上千個座位,樓上僅包廂就有十幾個。天慶根基很深,老板名叫莫圓,與慈禧那拉氏有親。莫老板五十多歲,極善經(jīng)紀(jì),聞聽天猴奇事,心中一陣小九九,以為這是賺大錢的機會,急命手下人四處尋找錢掌班的下落。
很快,錢掌班被請進(jìn)了天慶戲院。雙方達(dá)成協(xié)議,莫老板以每場五十兩銀子的高價,請?zhí)旌飳霁I(xiàn)藝。
頃刻間,海報貼遍古城。天猴的尊容被畫在最上方,炫美夸耀之詞自不必說,看了海報,讓人非得去不可,票價自然貴得驚人。
再說王掌柜獨自回到客棧后,心中十分疑惑悵然。他一合眼,天猴那凄切痛楚的面容就浮現(xiàn)在眼前……這畜生怎么了?它為什么見到我如此模樣?看那神情,好像是與我有什么緣分似的,我能與一個畜生有什么緣分呢?謎,實在是個謎!
天慶的海報也貼到了客棧來。王掌柜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當(dāng)天下午,又買票進(jìn)了戲院。
場中座無虛席,就連過道走廊也擠滿了人。
演出開始了。先由女徒弟表演小魔術(shù)。之后,男徒弟表演馴猴。這只猴也訓(xùn)練得十分出色,穿衣戴帽,搬運扛拿,能做幾十種動作,弄得不少人以為這就是那只天猴了。
男女徒弟各自表演完了以后,壓軸戲這才上場。天猴穿戴整齊,按照主人的意圖,表演節(jié)目……
天猴精彩絕倫的表演,羸得了觀眾陣陣熱烈的掌聲和喝彩聲。
王掌柜懷著心思,起身離座,故意走到臺前。說也奇怪,天猴見到他后,就像受到強度刺激一樣,立時放棄了表演的節(jié)目,“啊歐”一聲跳下臺來,緊緊地抱住了王掌柜的大腿,直瞪瞪地望著王掌柜,眼中流露著哀求、乞望和痛苦的神情。王掌柜覺得,天猴的兩臂十分有力,還不停地?fù)u晃,像是怕有人把他搶走一樣。
突然的變故,令觀眾們感到莫名其妙。這時,錢掌班走到莫老板面前,耳語了幾句,莫老板立刻起身,一招手,兩個隨從走下臺去。這時錢掌班已先人一步跑下臺來,一見王掌柜,抱拳施禮道:“噢?又是你?真是活見鬼了!不知我的神猴與你有何瓜葛?”
說完,一把拽過天猴,“當(dāng)當(dāng)”踢了兩腳,轉(zhuǎn)身就走。天猴拼命掙扎,兩只小手使勁拽住王掌柜的胳膊,“啊歐啊歐”地叫著,那慘叫聲,簡直就像強盜活生生地從娘身邊拉走孩子一樣。
王掌柜的心又一次受到了強烈的震撼!他惶惶地站在那里,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
這時莫老板走了過來,拍一拍王掌柜的肩膀道:“兄弟,隨我后臺用茶。”
王掌柜醒悟過來,嘴里“噢、噢”地應(yīng)著,他知道,此時只有退出園子才是上策。于是雙手抱拳道:“承蒙老板抬舉,兄弟實不敢當(dāng)。告退、告退!”
王掌柜回到客棧,心亂如麻,想來想去,越想越覺得這事蹊蹺。只要他一合眼,天猴那種痛楚、哀怨和奮力掙扎的情形就浮現(xiàn)在眼前。兩番相遇,天猴見我如見親人,這其中是何道理?
晚上,王掌柜失眠了,搜腸刮肚地尋找與天猴有“瓜葛”的地方。往事如煙,絲絲縷縷,并無有與這個怪物有瓜葛的地方呀……猛然,他想起一樁往事來,心中一震:莫非……
五年前,嫁在泊頭鎮(zhèn)的妹妹生了一個毛孩兒。這孩子闊嘴方額朝天鼻,丑陋異常,除了肚子和脊背外,渾身長滿黑茸茸的毛。孩子一落地,一家人都嚇了一跳,以為生了個妖怪,妹夫提起孩子的后腿就要扔出去埋了。說來也巧,妹夫一出門,正迎上一個前來化緣的和尚。和尚聞聽嬰兒啼哭,單掌施禮,說道:“阿彌陀佛!施主慢走,貧僧有句話說。”妹夫果然停住了腳步。
只聽和尚說道:“方才貧僧觀百鳥麇聚,霞起東南,一片祥云飄落貴宅,定有貴人降世,這才一路趕來。你這是何往?”
妹夫一聽,心中又驚又喜,忙把手里的毛孩兒往和尚懷里一送道:“剛才內(nèi)人生了一個毛孩兒,怪嚇人的,我,我……”
和尚從他的表情中已明白了八九分,連忙說道:“上天賜貴,不可造次!阿彌陀佛!”
和尚說話的時候,孩子的爺爺奶奶正在院里,聽了個滿耳朵。老人喜出望外,急忙出來,把兒子數(shù)落了一頓,將和尚請入家中,置飯相待,又送了錢物。臨走時,懇請和尚給孩子賜名,和尚成竹在胸,張口說了“天靈”二字。
轉(zhuǎn)眼天靈長到了五歲。小家伙除了身上那些黑茸茸的毛發(fā)讓人不快外,其他的并沒什么不討人喜歡的地方。小家伙聰明可愛,十分頑皮。每次舅舅去他家,總是抱著舅舅的大腿問這問那,摸衣兜,掏口袋,看看給他帶了什么好吃的。泊頭鎮(zhèn)緊傍運河,交通十分方便,隔三差五就來一伙賣藝兒的。天靈兒生性愛熱鬧,哪里熱鬧他就往哪兒跑。說書的,唱戲的,耍玩藝的,只要哪兒人多,就準(zhǔn)有小家伙的影子。
有一天,天靈兒突然不見了。一家人找翻了天,也沒找到。第三天,運河擺渡的光棍漢子趙一根說,他聽過路人講,在滄州南關(guān)口有人撈起一個死去的毛孩兒。妹夫聽到信兒,趕到滄州,和王掌柜一塊兒去了南關(guān)口查問。漁夫王三云領(lǐng)他們來到河邊,指著一個土堆說,昨兒個在河里打魚,一網(wǎng)打上來一個死孩子,當(dāng)時全身都滄爛了,臭不可聞,看不清面目,順便埋在了這里。面對孩子的墳頭,一個生父,一個舅父,骨肉之情,二人著實難過了一場……
王掌柜回想到這兒,猛然喟嘆道:“天猴莫非是我的外甥天靈兒?”
可是疑竇又生:自己看得明白,天靈兒的脊背和肚子上沒有多少毛,這天猴分明是一身的猴子皮!再說,天靈兒俐嘴伶牙,能說話,這天猴何曾會吐人言……要說不是,何曾對自己如此模樣……他翻來覆去,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個頭緒來……
更鼓三遍,王掌柜感到十分疲倦,頭也有些隱隱作疼。他披衣下床小解,暗暗勸慰自己,快快睡吧,再莫思慮這不著邊際的事了。
小解完,不知又觸到了哪根靈感神經(jīng),一個奇特的念頭突然閃了出來……他自言自語地說道:“對,明天我何不如此如此,以辨真假?”
第二天早飯后,王掌柜梳洗完畢,一路小跑,去了天慶戲院。一見面,莫老板就沉下了臉來道:“不知犯了啥子邪,那神猴兒自打你走后,就他媽的再也不上套兒了,打也沒用。好端端一個生意,愣是砸了!咳!”
王掌柜聞聽暗吃一驚,忙道:“那錢掌班呢?”
“起五更就出了城,誰知哪里去了!”
王掌柜一怔,暗道:“噢,這么快就走了?”
幾天后,王掌柜辦完一應(yīng)事宜,起程回關(guān)里。來到滄州老家,仍耿耿不忘天猴一事,便當(dāng)做一件蹊蹺事與家人說了。家人只是聽著有趣兒,并沒有像王掌柜一樣想得那么多。
從此,王掌柜卻多了一塊心病。一聽到鑼響或看到玩猴的,就很自然地想起天猴來,一股強烈的追根尋底兒的念頭攪得他坐臥不安。一次王掌柜去東光縣城送藥,完事后,打發(fā)伙計先回來,自己獨自去了吳橋的八莊。
這是一片鹽堿地,遍地長滿紅荊。的確是個澇了收蛤蟆,旱了收螞蚱,不澇不旱收堿嘎巴的苦地方。此時是陽春四月,正是麥子拔節(jié)的時候,地里根本就看不見那綠油油的麥苗。所謂的麥子地,只不過長著根根像茅草似的麥苗。正是由于這地方太窮,人們才習(xí)練雜技,出去賣藝,以求混碗飯吃。
來到村中,只見一片青堂瓦舍,聳立在間間土屋破棚之中,顯得鶴立雞群,十分顯眼,這就是錢掌班的家。
王掌柜通曉醫(yī)道,他扮成一個看病先生進(jìn)了村子。那時,鄉(xiāng)間看病先生缺得慌,一位中年人當(dāng)即把他請到家中給老父親診病。
借著看病的機會,王掌柜打聽起錢掌班的情況來。這中年人一聽問錢掌班的事,出口說道:“噢,你說錢老八那小子。幾年前,也不知他從哪里弄了只寶貝猴子,一下子發(fā)了洋財!那不,蓋了磚瓦房不說,還在南洋帶了個娘們來。俺們村從古到今,輩輩都耍玩藝兒,還沒一個像他發(fā)那么大財?shù)?!?br/> 王掌柜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又問:“姓錢的以前是干什么的?”
中年人道:“以前也是玩猴的。他師父姓孫,外號孫猴子,一輩子耍猴兒,一家三口沒兒子。三年前師徒倆去山西大同,路上師父得暴病死了。錢老八繼承了他師父孫猴子的房子和地,還娶了師妹當(dāng)媳婦。嘿,真是的,人走紅運馬走膘,兔子走紅運,三箭射不著!好事全讓這小子趕上了……”
王掌柜又順竿爬樹,問了問那天猴的來歷,一家人誰也說不準(zhǔn)是打哪里弄來的。
王掌柜又串了幾家門,村民所說的情況大體差不多,沒有一個人知道那只神猴的來歷和根底。
王掌柜失望而歸。仔細(xì)想來,又覺得好笑:自己這是怎么了?整天魔癥似的,難道說那只天猴真會與自己有什么瓜葛?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話再說回來,不過這件事著實讓人費解,謎,真是個謎呀!
王掌柜剛爬上墻頭,只見客房外有兩個人影
王掌柜自從吳橋回來后,自勸自慰,再加上雜務(wù)繁多,日久天長,就漸漸把這件事放下了。
一年后,王掌柜去天津販賣藥材,住進(jìn)了興隆客店??偷晔菨M族人開的,勢力很大,據(jù)說與直隸總督是親戚。真是無巧不成書,他剛剛住下,就聽店里人議論紛紛,說天橋來了個玩猴的,這只猴簡直神透了,除了不會說人話外,看書寫字,舞槍弄棒,無所不會,無所不能……王掌柜聞聽心中一愣:噢?莫非又是他們?驀然,一年前的往事又浮現(xiàn)在眼前,他再也坐不住了,即刻去了天橋。他暗暗打定主意,這一回,不管是人是鬼,一定要弄它個水落石出!
天橋人山人海,圍得水泄不通。平日在這兒擺攤賣藝的門庭冷落,現(xiàn)在“財神”都涌到這里來。王掌柜分開眾人,擠了進(jìn)去。這時,天猴的節(jié)目已經(jīng)表演完,男女兩徒弟正在地上斂錢。
王掌柜走進(jìn)場中,佯裝不識,抱拳對錢掌班說道:“掌班的,這只神猴真乃天上無對,地上少雙啊,可謂稀世珍品!兄弟想出個高價買下它,不知肯否?”說著,就動手摸那天猴——他想借機撩開天猴的褲子,看一下它的小雞雞。
不料,他剛一伸手,天猴就像燙著似的“啊歐兒”一聲叫起來,指指嘴,又看了一下掌班的,眼里閃出十分復(fù)雜的神色。錢掌班的反應(yīng)十分敏銳,先是一怔,隨即認(rèn)出了王掌柜,隨口說道:“噢?又是你!咱們可真是三生有緣??!”說著,一把抓過天猴,抱在懷里,說道:“客官,有句俗語說的好:有錢難買俺不賣。你就是出價百萬兩金子,也是枉然!”
圍觀的人見有人想買天猴,十分好奇,都圍了上來,七言八語,湊著熱鬧。王掌柜見人家認(rèn)出了自己,心眼兒還算活絡(luò),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自從古城相見后,兄弟一直記在心上,我們可謂是前世有緣吧!我是經(jīng)紀(jì)人,手頭上還有些錢物,只要你出價,就是傾家蕩產(chǎn),兄弟也毫不憐惜!”
錢掌班隨口問道:“客官哪里人,做何生意?”
“你問這個嘛……家住保定府,經(jīng)營珠寶玉器……”為防止錢掌班生疑,王掌柜故意說了謊。
嘴里說著,上前一步,又一次伸手想撩開天猴的肚子。錢掌班眼尖,急忙攔住,隨手打開那只大箱子,欲往里扔。天猴見狀,掙了幾掙,沖著王掌柜“啊歐啊歐”連叫了兩聲,圍觀的人都感到十分好奇。
王掌柜嘆口氣道:“唉!既然掌班的不肯出手,兄弟實在是癡想了。告辭,告辭!”
又一次摸了底。王掌柜明顯地覺出,這天猴定與自己有關(guān)!回客店的路上,他反復(fù)琢磨著,如何能得到天猴,從中發(fā)現(xiàn)破綻,揭穿這個謎底呢?
可自己在天津勢單力孤,不能將這個錢掌班的怎么樣,難道說就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姓錢的再大模大樣地走了嗎?對,我何不去告官,求官府幫忙,審一審這個姓錢的,天猴之謎定能解開!想到這里,他掉頭向天津衙門走去。
拐彎抹角,穿過幾條馬路,來到了衙門口??h衙坐北朝南,朱門高墻,氣勢森森。門口立著兩尊石獅子,二目圓睜齜牙咧嘴,蹲在那兒,更給這肅穆的衙門增添了幾分威嚴(yán)。守門的衙役手拿黑紅棍,直撅撅地立在那里。王掌柜一見這陣勢,膽兒就怵了。他告誡自己:且慢!我去擊鼓告狀,大老爺升堂,問我狀告何人,有何憑據(jù),我怎么講?想到這里,他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覺得自己太魯莽荒唐了。眼下無憑無據(jù),這不是自找苦吃嗎?他不敢在這兒久留,急忙轉(zhuǎn)身往回走。
一路上,他仍琢磨著這件事。眼下第一步就是要設(shè)法接近天猴,弄到證據(jù)??墒?,天猴一見到自己就“歐歐”叫,那個姓錢的又對自己防得很嚴(yán),直接接近是不行的。那么,如何能弄到證據(jù)呢?
不知不覺中來到了鼓樓。這里也是個熱鬧所在,只見一群人正圍著一個說書的瞎子聽書。瞎子手撫三弦,說得滿嘴流沫,他說的是《彭公案》中“竇爾敦盜御馬”那一折。在這種情況下,王掌柜是無心聽閑書的。不過說書說的那個“盜”字,卻如一條小蟲兒“哧溜”鉆進(jìn)了他的耳朵里,一下子提醒了他。是啊,我何不也……
想到這里,王掌柜的心里頓時豁然開朗,腳步也加快了。他要回客店好好休息一下,以便晚上行事。
到了過半晌,王掌柜讓同來的伙計隨便去哪里玩兒,自己又去了天橋,他要去打探到錢掌班的住處。
煞黑兒,王掌柜回到了客店里。他已將錢掌班的住處打探個清清楚楚。錢掌班住在天橋東“春來”客店里。包了兩個單間兒,他和女徒弟住在東間,西間則是一應(yīng)道具和男徒弟住的地方。事不宜遲,他決定今晚就動手。
午夜時分,王掌柜收拾停當(dāng),將床鋪做了偽裝,用一塊黑布蒙住嘴臉,悄悄溜出了客店,直奔“春來”而去。有生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干這種黑道上的勾當(dāng),心里難免“怦怦”地跳個不停。
很快,來到了目的地。王掌柜自幼練武,輕功極好,一縱身上了房。由于白天已將“路數(shù)”打探好,直奔男徒弟住的西間而去。店里的客人都早已入睡,院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聲響,王掌柜伏在屋檐上,仔細(xì)聽著房里的動靜。好半晌,兩個屋里都沒什么動靜,很顯然他們都已經(jīng)睡熟了。王掌柜輕輕下了房,剛來到西間門口,突然屋里的猴子聽到動靜,“吱吱吱”,發(fā)出了駭人的驚叫聲。王掌柜說聲:“不好!”不敢怠慢,急忙躍墻而逃。
猴子的驚叫聲驚動了住店的所有人。錢掌班和男徒弟都慌忙爬了起來,店掌柜也起了床,提著風(fēng)燈,到處亂照,院子里沸沸揚揚,一片捉賊聲。折騰了一陣子后,見沒發(fā)現(xiàn)什么,客人們也說沒丟什么東西,這才各自回房。王掌柜躲在暗處,看了個清清楚楚,他暗暗埋怨自己太粗心大意了,門口有那只該死的猴子把著,如何能進(jìn)得去!無奈,只好返回自己下榻的客店。
此時,興隆客店的人們早已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王掌柜不敢驚動店家,只好越墻而入。剛爬上墻頭,只見自己住的那個單間的客房外有兩個人影兒,其中一個伏在窗臺上,手拿一個東西,正往屋里吹著什么。見此情形,王掌柜的腦袋頓時“嗡”地一聲!啊,有賊人欲偷盜自己呀!那往屋里吹的,定是蒙汗消魂香!想到這里,他又覺得有些好笑:自己出去打別人的主意,沒想到還有人在打自己的主意!幸虧自己回來得及時,不然就糟了!
王掌柜還算沉得住氣,他沒有驚動賊人,而是伏在墻頭上琢磨著如何擒住他們。過了一會兒,賊人以為蒙汗消魂香發(fā)揮了作用,便撬門進(jìn)了房間。
王掌柜不敢怠慢,隨之跳下墻頭。一溜猿躍鼠行步,來到了門外,將身子緊緊地貼在了墻上,以便來個堵門捉雞。
工夫不大,賊人背著包袱出來了。剛出門口,王掌柜撲上去,杠子似的胳膊夾住了賊人的脖子,懷中一勒,手往下一挫,賊人的大胯便被卸了下來,隨即王掌柜一個“膝頂”,“啪唧”將賊人扔出五六步遠(yuǎn),賊人摔在地上,慘叫不止。
再說屋里那一個賊人,一聽外頭出了事,拔出腰刀就往外沖。王掌柜十分沉著,抓下帽子,往門口一丟,賊人以為是人頭,揮刀劈下,王掌柜趁賊人收刀不及之時,靠身上去,飛起一腳,將賊人踢翻在地,刀扔出老遠(yuǎn)。這一腳實在太重了,賊人倒在地上,動都不能動,殺豬般“哎喲、哎喲”的直叫喚。
吵鬧聲驚動了整個客店,店掌柜提著風(fēng)燈第一個先出來了。王掌柜將兩個賊人拽到了一塊,對店掌柜說:“我捉了兩個毛賊,店家看如何發(fā)落?”
店掌柜拿風(fēng)燈照了照,道:“看這兩人的打扮,不像是‘生賊’,定是哪個幫伙的。我以前曾與各幫幫主立有契約,不犯我家。既然不守規(guī)矩,莫怪我無情!來呀,送官治罪!”
這時幾個店伙計也提著槍棒出來了,主人一聲吩咐,幾個即拿繩來捆。
兩個賊人一個被卸了臼,一個被踢傷了身子,疼得渾身動彈不得。聽到店家要將他們送官,嚇得連疼也忘了,不住地求饒,說自己冒犯“興隆”,實出有因。
原來這兩人都是“斧頭幫”的,一個叫張二,一個叫郝三。上午他們在天橋看天猴表演時,聽王掌柜自報家門,說是珠寶商人,家財萬貫,便一直跟蹤王掌柜至此……
王掌柜一聽是這么回事,猛然想出一條計策來。于是他抱拳對店掌柜說道:“哦,原來是這么回事,讓店家受驚了!既然如此就饒了他們一遭吧,我自己了斷得了?!?br/> 店掌柜見被盜之人為盜賊求情,頗感意外。這人腦瓜畢竟來得快,他何嘗愿意與這號人結(jié)怨呢?便順?biāo)浦鄣溃骸凹热豢图议_了恩,我這里好說!”說完,又狠狠地訓(xùn)斥了二人幾句,與伙計們走了。
張二、郝三見王掌柜不把他們送官,感激萬分,連呼“大恩大德”。王掌柜施展神手,先給被卸了臼的張二上了大胯,又給被踢傷的郝三進(jìn)行了一番按摩。隨后,讓隨來的伙計將二人扶到房中歇息,二人磕頭謝恩。
張二道:“真想不到王掌柜的功夫這么好,我們實在是有眼無珠,冒犯冒犯!”
郝三道:“聽王掌柜口音,不像是保定府的人,好像是南邊的!”
“你猜得對。實不相瞞,我就是津南滄州的!我也不是什么珠寶商人,是開藥鋪的老板!”王掌柜說道。
兩個賊人一愣:“那,在天橋你為何跟玩猴的那么說?這么說,你不是真心要買他的寶貝猴子?”
王掌柜見把話引到了點子上,心中十分高興。他并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兄弟有一事相求二位,不知你們肯不肯幫忙?”
二人一聽王掌柜有求他們,如何能不高興呢?忙道:“你說吧,只要兄弟能辦得到的,即使上刀山下火海,紫禁城也敢捅它倆窟窿!”
王掌柜拍掌道:“好,夠朋友!事成之后,我一定重重謝二位!”于是便說出了自己的打算:“明日我想求見一下你們幫主,有一件事,得請你們共同幫忙……”
張二和郝三互相看了一眼,大包大攬地說道:“好說!不知王掌柜是何事需要我們幫忙的?”
王掌柜見是攤牌的時候了,讓二人坐下,嘆口氣,便把天猴的事和自己的打算說了出來……
二人聞聽,感到十分有趣,此事真乃世間稀奇!便道:“王掌柜放心,這點小事兒,包在兄弟身上,明兒待稟明幫主,定讓那個小子栽在這兒!”
錢老八將猴皮裹在天靈兒的身上
這里先不說第二天王掌柜如何拜見斧頭幫幫主。且說錢掌班,他來天津已經(jīng)兩天了,在天橋每天演出四場,場場收入可觀,天猴就似一棵搖錢樹,無論走到哪里,只要撂地,大把大把的銀錢就“嘩嘩”而來,可真是一本萬利呀!他的箱子裝不下了,就兌換成“黃魚”,這玩藝既好帶又不顯眼。上午那個“保定珠寶商人”的突然出現(xiàn),又著實讓天猴耍了一陣子。他也感到納悶:這寶物到底與那人有何緣分瓜葛?莫非……不會,絕對不會!我的天猴分明是天賜之物!想到這里,他的心又安定下來,決定再撂幾天,多賺些錢帶回老家去。
第二天上午,錢掌班又來到天橋。鑼聲一響,立刻圍上了不少人。錢掌班滿面春風(fēng),又開始“賣口”……約摸到了半晌的光景,場中擠進(jìn)了幾個壯漢來。其中一個抱拳施禮道:“掌班的辛苦了!兄弟是孫府的家人,我們老爺聞知你大駕光臨,尋個開心,特差兄弟前來相請,想讓那神猴測個吉字,賞光賞光!”說完,一使眼色,同來的那幾個壯漢也不管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這就搬箱子往外走。
在錢掌班的賣藝生涯中,名門大戶請入府中演出的情況多的是,不足為奇。今兒個他見這幾個人來頭不小,怕不是一般人家,不敢不應(yīng),連聲說“好”。
東西很快就裝上了車,錢掌班隨壯漢出了人群。圍觀的人群中有認(rèn)識這幾個壯漢的,低聲說道:“呀,那不是斧頭幫的張二嗎?這賣藝的落到他們手里,八成要倒霉了……”
場外停著兩輛馬拉轎子車,都垂著簾兒,壯漢指著其中一個轎子車道:“這是給掌班的預(yù)備的,你的徒弟上那輛車。不必客氣,上車吧!”
錢掌班是個乖巧人,他已經(jīng)從人們的私語中和壯漢的這副架式中預(yù)感到了什么,眼珠轉(zhuǎn)了幾轉(zhuǎn)說道:“多謝兄弟美意,我的神猴不能離開我,還是讓我坐那輛車吧!”說完,抽身就往另一臺車上掙。
壯漢伸手?jǐn)r住他,臉色一沉道:“識相點,別不識抬舉!”說完,不由分說,將錢掌班推了上去。
車上已有兩個人在等著了,錢掌班剛一坐下,立刻感到一個硬梆梆的東西抵在腰上,他覺出是尖刀。抵著他的人低聲喝道:“老實坐著,動,就要你的命!”錢掌班腦袋“嗡”的一聲炸了:不好!我被人綁架了!
這時,只聽車下有人喊道:“都坐好了,走啦!”隨著一聲清脆的鞭聲,馬車輕輕地跑了起來。
這伙“請”錢掌班去府上演出的是誰呢?原來就是今天王掌柜拜見斧頭幫幫主后,所定的錦囊妙計。
斧頭幫是當(dāng)時天津三大幫系中比較大的一個。幫主姓孫,名慶然,外號“孫一刀”,因慣使一把飛刀,且百發(fā)百中而得名。斧頭幫約有四五百號人,是由一些混混和亡命之徒組成的。幫主是總統(tǒng)領(lǐng),下設(shè)二掌柜、三掌桌、四師爺、五將軍之類,幫里有一套嚴(yán)格的幫規(guī)和暗語。
今兒個一大早,王掌柜按昨晚與張二、郝三約定的地點會面。二人已將此事稟明了孫一刀,孫一刀還算仗義,果然答應(yīng)幫這個忙,約王掌柜去面談。王掌柜高興萬分,連連稱謝二人,當(dāng)即打點了一份厚禮,前去登門拜望。
別看孫一刀是個黑道上的人,倒蠻講江湖義氣的。聽說王掌柜逮了他的孩兒,非但沒傷害,還阻止“興隆”的老板送官治罪,很是感動。王掌柜來后,大禮相見,二人談得很是投機。
王掌柜說出了自己的打算:請孫幫主的人馬分兩輛車子,把錢掌班“接”到府上演出,就在“接”的路上,由王掌柜檢查天猴的全身,如果發(fā)現(xiàn)破綻,到孫府后就扣下姓錢的審問;如果沒發(fā)現(xiàn)什么破綻,就當(dāng)沒這回事兒,讓他演出就是了。這條計策,可謂高明,萬無一失,孫一刀完全贊同,答應(yīng)就按此行事……
此時王掌柜正坐在另一輛轎子車上。一上車,他就和顏悅色地詢問兩個徒弟有關(guān)天猴的情況。那個女徒弟,名為“徒弟”,實際上是錢掌班的玩物。一上車,就嚇得渾身哆嗦說不出話來。男徒弟說,他倆都是剛來班子不久的,不知內(nèi)情。王掌柜半信半疑,他讓男徒弟打開裝天猴的箱子。男徒弟連忙說,鑰匙不在他手里,平日里師父對天猴管得嚴(yán)極了,訓(xùn)練、吃食、睡覺都是他親自動手,不讓他們沾邊,王掌柜聞聽后更是吃驚。他趴在箱子的出氣孔上往里面看,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聽天猴在里面“啊啊”地叫個不停。王掌柜從腰間摸出匕首、“咔咔”啟了鎖,天猴爬了出來。男徒弟連忙說:“大爺,這可使不得,要是掌班的知道了,我倆就沒命了!”
“沒你們的事,就往我身上推好了!”王掌柜說完,一把將天猴抱在懷里。
天猴見了王掌柜,兩眼露出異樣驚喜的光芒,忍不住“啊兒啊兒”地叫了起來。一邊叫,一邊指了指自己的嘴,眼里頓時淚水汪汪。王掌柜順勢往里面一看,嘴里并沒什么東西,再仔細(xì)看,簡直驚呆了!?。恐挥邪虢厣囝^!明顯帶著刀割的痕跡!王掌柜又急忙褪下天猴的褲子,人樣的小雞雞露了出來,周圍光溜溜的沒有一點毛兒!
早在去年第一次見到天猴時,他就留心觀察猴子的雞雞。發(fā)現(xiàn)猴子的雞雞長在兩腿的內(nèi)里側(cè),且有毛毛裹著,和人完全不同!他又飛快地解下天猴身上的肚兜,整個肚子露了出來。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從上到下有一條縫兒,像是粘上的一樣,再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了肚臍。啊?猴子哪有肚臍?肚臍只有人才有!王掌柜看到這兒,強烈地預(yù)感到了什么,手已發(fā)起抖來。他雙手緊緊地攥住天猴的手臂,說道:“你,你是我的外甥嗎?我叫你的小名兒,你要答應(yīng),舅舅會救你的!”
說完,王掌柜大叫一聲:“天靈兒!”
聽到這聲呼叫,這天猴“啊兒”一聲,一下子摟住王掌柜的脖子,眼淚像決堤的河水,“刷”地一下涌出來,全身都在顫抖,“啊啊兒”地哀叫痛哭!一邊哭,一邊一把一把地撕自己身上的毛。
王掌柜此時完全可以斷定,眼前這個被認(rèn)作“天猴”的怪物,決不是什么“天猴”,一定是自己的毛孩兒外甥無疑!一股強烈的骨肉之情涌上心頭,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摟過“天靈兒”,連連地呼喚道:“孩子,你告訴舅舅,你怎么成了這副樣子?”說完,將臉貼在天靈兒頭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車上的幾個人不明就里,都看呆了!哭了一會兒,王掌柜突然想起了什么,像瘋了一樣,一把抓起跟車男徒弟的脖領(lǐng)子,“啪啪”就是兩個耳光,吼道:“你說,我的外甥怎么弄成了這個樣子!”
這個男徒弟被打懵了,急忙跪下哀求:“大爺息怒,小人實在是不知呀……”
王掌柜又回過頭來,一把揪住女徒弟的頭發(fā),喝道:“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女徒弟早已嚇破了膽,牙齒打戰(zhàn),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王掌柜狠狠地“嘿”了一聲松了手,又抓過天靈兒身上的毛,使勁地?fù)u晃著,“你說,你說,身上的這些毛是怎么回事?舅舅給你報仇!”
王掌柜懷著一股強烈的怒火,催馬揚鞭,先錢掌班一步來到了孫幫主家。王掌柜抱著外甥天靈兒,指著他身上的幾處破綻,詳細(xì)地把經(jīng)過說了一遍,要孫幫主替他做主。孫幫主這些年雖說也坑蒙拐騙,為害一方,但割去人的舌頭,將人弄成猴子賺錢的事,還是聞所未聞!孫幫主也震驚了!
這個時候,拉錢掌班的馬車也到了。一下車,孫幫主就喝令將錢掌班捆起來拷打。錢掌班原以為自己是遭人綁架,大不了破費些錢財,命還是可以保住的。下車后,他看到如此的陣勢,特別是看到那個自稱“保定珠寶商”的人,抱著他的“招財兒”,一下子從頭頂涼到了腳后跟,暗說:“這下完了!”
錢掌班是不甘就擒的。他想,只要自己一口咬死,只字兒不吐,他們就無法揭開天猴之謎!錢掌班被吊到一棵大樹上,孫幫主先吩咐抽了他一頓鞭子,直打得他鮮血淋淋,這才開始審問天猴的來龍去脈。
錢掌班一口咬定是自己從南洋買來的。天靈兒就在樹下“啊兒啊兒”地叫,不住地指著自己的嘴巴,做著“割舌頭”手勢。
孫幫主見錢掌班如此死硬,吩咐再打。蘸了水的鞭子一下下抽在他的身上,這家伙還真是硬骨頭,寧死不吐一個字。
在一邊審問的王掌柜怕把人打死無從招對,建議孫幫主送天津衙門審問。孫幫主此時人情也做了,自然不愿擔(dān)這打死人的干系,立即表示贊同。
王掌柜也豁出去了,打點了一百兩銀子,連同狀紙一塊送進(jìn)衙門。知縣見到狀紙,覺得這真是天下奇聞,很有興趣,傳令先帶“天猴”觀看一番,這才正式受理了此案。
到了天津衙門,錢掌班還是寧死不吐實情,直到給他動用了最殘酷的毒刑“蒸活魚”,錢掌班受刑不過,這才吐露了殘害天靈兒的全部經(jīng)過——
錢老八從小心氣兒就高,總想著有朝一日出人頭地,發(fā)筆大財。他十五歲就跟著師父孫猴子學(xué)玩猴,馴成了兩只神猴兒,能表演各種動作。盡管如此,仍收入甚微,發(fā)不了財,所以在隨師賣藝中處處留神,尋找發(fā)財?shù)臋C會。有一年在南洋賣藝時,他從當(dāng)?shù)匾幻练四抢锏玫搅艘环N寶物——“神膠”。這種藥世間少有,能粘合一切東西,便一直隨身攜帶著。
說來也巧,有一回,他隨師父來泊頭鎮(zhèn)撂地,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毛孩天靈兒。這孩子猴頭猴腦,滿臉毛兒,逗了逗還挺機靈,錢老八當(dāng)即心中便滋生了一個念頭……
晚上住到店里,他悄悄地跟師父講了自己的打算……師父聞聽,嚇得臉色煞白,抬手“啪啪”就抽了他兩嘴巴子,訓(xùn)斥道:“胡說!我們藝人路通八方,靠賣本事吃飯,決不能發(fā)那種不義之財,干那種傷天害理的事兒!”
當(dāng)時錢老八不敢還嘴,心里卻暗動了殺機。他覺得,有師父在,自己這樁買賣就做不成,這樁買賣做不成就永遠(yuǎn)發(fā)不了財,就永遠(yuǎn)不能出人頭地。從此,他表面上對師父恭恭敬敬,私下里卻暗尋著害死師父的時機。就在這年冬天,他們來到山西大同。天下著大雪,他們住店后,錢老八以天冷給師父蓋被為名,活活將師父給捂死。然后編造了一套謊言,說師父得了急癥,將師父全家騙了過來。不僅如此,他還借孝敬師母為名,搬進(jìn)了師父家,不久將師妹騙到了手……
兩樁美事得逞后,錢老八膽子更大了。他花了十兩銀子買通了泊頭鎮(zhèn)擺渡的趙一根,讓他設(shè)法將天靈兒弄到手。不久,天靈兒果然給趙一根弄到了手里。
錢老八得了天靈兒后,先割下了孩子的舌頭,然后便開始了慘絕人寰的摧殘。他殺死了一只猴子,將猴皮剝下,再將天靈兒身上的皮剝下數(shù)塊,趁著涌血,涂上“神膠”藥,再趁猴皮的熱乎勁兒,將猴皮裹在天靈兒的身上,然后再用被單將身子緊緊纏住。此時孩子早已疼死過去,任他擺布。天靈兒昏死了兩天后,竟然奇跡般地活了過來!為防天靈兒哭叫,他的嘴一直系著黑布。說來也是神奇,幾個月后,這猴子皮竟然奇跡般地長在了天靈兒身上!打眼一看,真像一個活脫脫的天猴!
猴皮是長在天靈兒身上了,但還是露有不少破綻。如小雞雞和肚子的結(jié)合縫。為了讓“天猴”不露破綻,錢老八給他穿上褲子,系上肚兜。經(jīng)過一番苦心偽裝后,錢老八以為這下萬無一失了,便拿出了馴猴的方法,開始訓(xùn)練起這只“天猴”來。“天猴”靈透異常,果然成了錢老八的一棵搖錢樹……
真相大白,律條難容,天津衙門判了錢老八“祭天燈”的酷刑。他的所有財產(chǎn),一半充公,一半歸了備受摧殘的天靈兒。
當(dāng)時,這個“天猴”奇案傳遍大半個中國,成為人們街談巷議的頭號話題。
時過百年,吳橋的雜技藝人們還有知道這件事的。他們都說,錢老八是雜技藝人的敗類。任何搞歪門邪道、玷污藝術(shù)的人,必將受到歷史的懲罰!
〔本刊責(zé)任編輯 君 早〕
〔原載《中國故事》總第23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