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座城市的過街天橋上有一個乞丐。這是一個沒有任何才藝的乞丐，他不會彈琴，不會唱歌，甚至不會用粉筆在周圍的地上書寫自己的悲慘遭遇。每天他只是蹲坐在護欄邊，把頭深深地埋進膝里，腳邊放一個殘破的鋁盆兒。好在經(jīng)過這個天橋的人很多，行色匆匆的人群里總不乏好心人的存在，偶爾會有人把一兩個硬幣或零鈔丟在他腳邊的小盆兒里。每天乞丐總算能填飽肚子。
　　夜幕降臨的時候，乞丐會回到他的住處——城郊一個廢棄的菜園。菜園被一圈稀疏的籬笆圍著，里面有一個殘破的窩棚，乞丐已經(jīng)在那度過了幾個寒冷的冬天。菜園里還有一眼枯井，像許多的城市一樣，這個城市的地下水位也沉降得厲害。井邊還有一棵老樹。
　　
　　2
　　
　　伴著凜冽的北風，這座城市飄起了入冬以來第一場雪。天橋上行人絕少，瑟瑟發(fā)抖的乞丐打定了收工的主意。天橋的一端卻跑來一位不速之客——一條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小狗。小狗試探著靠近乞丐，乞丐像怕驚跑了施舍的主顧一樣一動不動。小狗大著膽子在乞丐腳邊的小盆里仔仔細細地舔著，乞丐昨晚用它盛過食物。乞丐心上最柔軟的那根神經(jīng)被觸動了，他掏出面包輕輕地放進小盆。小狗感激地望了他一眼，風卷殘云地吃了起來。小狗瘦得可憐，皮毛臟得幾乎看不出顏色，一雙大眼睛卻活潑可愛。乞丐小心翼翼地把小狗摟進懷里，寒風中兩個不被城市牽掛的生命緊緊依偎在一起，溫熱的淚水蓄滿了乞丐的眼眶。
　　乞丐把小狗帶回“家”，從此他們相依為命。這是一條忠誠的小狗，每天伴著天橋上的乞丐寸步不離。乞丐每天把食物放在小盆里，小狗很聰明，餓了的時候就叼起小盆圍著乞丐打轉。路人覺得驚奇，認為這是一條會表演的小狗，于是紛紛把錢放到小盆里。乞丐發(fā)現(xiàn)了商機，后來經(jīng)過訓練的小狗已經(jīng)能用兩條后腿直立，叼著小盆在人群里跳來跳去。于是有更多的錢裝入乞丐的口袋。
　　“富裕”起來的乞丐開始用多余的錢去投注彩票。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好運氣，不久后的一天他居然中了大獎。那簡直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
　　乞丐買下了那座菜園，并且在菜園里建起一座豪華的房子，不過他保留了后院那座殘破的窩棚以及枯井、老樹和四周的籬笆。
　　乞丐的房子里擺滿了各種奢侈品，他簡直迷上了購物，他喜歡服務小姐迷人的微笑，更喜歡自己掏出大把金錢時人們驚愕、羨慕的眼神。人們稱他先生，乞丐美滋滋地高興極了，有尊嚴的生活真好！乞丐先生開始出入一些高級社交場合，當然他帶著他的小狗。上流社會的先生夫人們對這位出手闊綽的新貴贊賞有加，當然誰也不知道他的過去。
　　唯一讓乞丐先生感到尷尬的是人們對自己身邊這條小狗的態(tài)度。盡管小狗已經(jīng)被梳洗得很干凈，但它斑駁的毛色還是暴露了身份的低賤。有人甚至委婉地提出這條劣等的小狗簡直降低了主人的身份。乞丐先生也意識到小狗的寒酸，別人帶來的可都是一些血統(tǒng)純正、身份高貴的狗。
　　直到有一天，頑皮的小狗在聚會上扯破了一條貴婦犬的耳朵。狗主人大發(fā)雷霆，用世界上最難聽的話咒罵小狗。乞丐先生膨脹起來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
　　
　　3
　　
　　乞丐回到家，徑直把小狗拎到了后院的枯井邊。他把小狗裝進一個木桶，用一根長繩送到井下。井很深，可憐的小狗嗚咽著。桶到了井底，它跳出來，繞著潮濕的井底嗅了又嗅，除了井壁上滲出的水滴什么吃的也沒有。乞丐把桶吊了上去，不過他很快找了幾塊肉投下去。
　　乞丐決心讓小狗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他要忘掉卑賤的過去。
　　從此，乞丐身邊少了那條寒酸的小狗，他可以瀟灑地一個人去享受服務小姐熱情的目光，去參加那些高級派對。好在他總算沒有忘記每天往井里投幾塊肉，小狗的叫聲讓他知道他曾經(jīng)的朋友仍然活著。
　　小狗在井底轉呀轉呀，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它一直仰著腦袋向上張望。小狗盯著很高處的那一小片光亮，巴望著主人有朝一日能把它吊上去。可是除了每天落下來的一些食物，誰也沒有來過。小狗在井底一直往上凝望著……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了，乞丐過得并不快樂，他的朋友也并沒有因為小狗的離開而增多。后來的一天，酩酊大醉的乞丐向人們透露了他的身世。他遭到了人們的嘲笑與冷落。盡管仍然有人愿意和他交往，但通過人們微笑的眼神，乞丐仿佛看到了動物園里給人們敬禮的狗熊——它看重的只是你手里的食物，根本沒在乎你是誰。乞丐終于認識到，這個世界上只有那條曾經(jīng)相依為命的小狗才是自己真正的朋友，而自己卻把它丟到了井底。乞丐的良心受到了深深的譴責，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難過。
　　乞丐迅速地跑到井邊，放下吊桶?？尚」?b class="TUL+t4+RzGjNbg1NuDOFHA==">只是圍著木桶轉來轉去卻不肯往里爬。乞丐跑出去買來一架繩梯，他把繩梯的一端拴在井邊的樹上，自己爬下去救他的小狗。井很深，乞丐卻顧不得害怕。井底潮濕陰暗，并且有一股濃重的臭味，他一把抱起小狗往上爬。小狗并沒有怪罪自己的主人，它一直熱情地舔著乞丐的臉。
　　從井里爬上來，看著放在地上的小狗，乞丐痛哭失聲——小狗的腦袋一直朝后仰望，兩只眼睛直直地望著天空。因為在井下呆的時間過長，小狗的脖子已經(jīng)無法伸直，只能仰著頭在地上打轉。“我對不起你呀！”乞丐淚如泉涌，跪倒在小狗面前。小狗親昵地舔著主人的臉。
　　這個城市里最好的醫(yī)生也沒能治好小狗的病。乞丐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每天給它最好的食物，到哪兒都領著它。小狗快樂地搖著尾巴，但它的頭只能朝后仰著，眼睛望著天空。
　　
　　4
　　
　　乞丐重新?lián)碛辛诵」返膼?，他不再迷戀購物，也不再去參加那些無聊的聚會。乞丐決心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他要讓他的錢給別人帶來快樂。他已經(jīng)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乞丐每天領著小狗游走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他把錢施舍到其他乞丐手中。在其他乞丐感激涕零的時候，他感到了滿足。但這是一件很耗費精力的事情，畢竟這是一座不小的城市。乞丐又有了新的打算，他通知乞丐們每天到他家里來領錢。于是乞丐的門前就有了一個小型的隊伍。
　　消息迅速傳開，領錢的隊伍越來越大。領到錢的人用天下最美的話來贊美他，乞丐為此興奮不已，他決心把自己的一半財產(chǎn)分給眾人。乞丐從銀行里取來成桶成桶的一元硬幣，以致后來不得不雇用兩個人替他分發(fā)硬幣。
　　半夜，乞丐被街上傳來的吵鬧聲驚醒。透過窗子他嚇了一跳，人們還在排隊！有人披著毯子，有人支起了帳篷，就像排隊在買當紅歌星的演唱會門票一樣。乞丐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這些人都是為他而來，這次是他施舍給別人，而不是別人給他。
　　天還沒亮，電視臺的人就來了，晚上的新聞播出了這一盛況。
　　第二天，人們像潮水一樣涌來，一些根本不是乞丐的人也加入了領錢的隊伍。隊伍像巨龍一樣越排越長，警察不得不趕來維持秩序。
　　乞丐沉醉在自己的壯舉之中，每天奔忙于銀行與家之間，不知不覺錢像水一樣流了出去。
　　直到有一天，銀行通知他已經(jīng)用光了最后一枚硬幣，乞丐才從驚愕中清醒。他不得不對長長的隊伍宣布——已經(jīng)沒錢可發(fā)了！
　　龐大的隊伍一下子亂成一團，人們開始咒罵：“騙子！”“我整整等了兩天！”“教訓教訓他！”人們向他的房子沖去，一塊塊的石頭飛向窗戶。房門就要撞破了，嚇壞了的乞丐帶著小狗逃到了后院。他聽見亂摔亂砸的聲音，瘋狂的人們眼看就要沖進后院。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乞丐看見了井口的繩梯，急急忙忙地爬下去，甚至沒來得及把小狗抱下去。
　　乞丐快要到達井底的時候，繩梯拴在樹上的一端突然斷開，乞丐和他的繩梯一起摔到了軟綿綿的井底。瘋狂的人們沖進后院，他們搗毀了窩棚，拆散了籬笆，好在沒有人發(fā)現(xiàn)井里的乞丐。
　　警察費了很大的勁兒才驅(qū)散了人群，可是房子幾乎已經(jīng)成了一片廢墟，人們拿走了所有能拿走的東西。
　　半夜，乞丐看見了井口的月光，他試探著開始喊救命，可直到他把嗓子喊啞了也沒有人來，除了小狗沒人知道他在井底。
　　
　　5
　　
　　日子一天天過去，乞丐只有蜷縮在又黑又冷的井底，他對著太陽喊，對著月亮喊，沒有人能夠聽見。如果沒有小狗，恐怕他早就餓死了。小狗每天四處去尋找食物扔下來，或許是一根變了味兒的骨頭或一塊發(fā)了霉的面包。小狗找食物非常困難，因為它的脖子朝后彎著。它只能躺倒在垃圾堆上嗅著，順便把找到的臭肉什么的銜起來跑到井口。扔下什么乞丐就吃什么，要不就得餓死。有一次，小狗扔下來一只死貓。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了，小狗甚至舍不得吃自己找來的任何東西，它變得瘦骨嶙峋，后來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乞丐每天繼續(xù)在井底喊呀喊，但沒有人來救他。
　　一連幾天小狗沒有往下扔東西了，乞丐不知道小狗出了什么事。他只能靠舔井壁上滲出的水珠活著。乞丐凝望著井口的一小塊天空，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一天早晨，井口上隱約的說話聲驚醒了昏睡中的乞丐，他拼盡全力喊了起來。他被人們用繩子吊了上來，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人們打量著這個蓬頭垢面，渾身骯臟發(fā)臭的人：“要不是這條小狗死在井口上，沒人能聽見你的喊聲?！逼蜇た匆娏斯鞘萑绮竦男」?，它是被活活餓死的。乞丐抱起小狗，淚水打濕了小狗骯臟的毛。
　　乞丐把小狗埋在了后院，小小的墓碑上有一行字：我唯一的朋友。
　　乞丐離開了這座讓他傷心的城市，人們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不過有人記得，他走的時候脖子一直朝后彎著，眼睛直盯盯地看著天空。
　　〔本刊責任編輯 君 早〕
　　〔原載《新故事》總第15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