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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就是不服氣:為什么在整個村子里,小英家,小芳家,小秋家,小香家,只要有女孩子的家,就可以種指甲花,偏偏自己家就不可以?
指甲花多好啊。潑皮,結(jié)實(shí),春天撒下種,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就不用再操心,不幾天就出了兩牙兒嫩嫩的翠苗兒,出了苗兒,就一天一個樣兒,像女孩子的身子一般,蔥蔥蘢蘢,苗苗條條地,就長起來了。等到了初夏,葉子就抽得細(xì)細(xì)的,長長的,葉子根兒那里就打起了綠色的小苞,這時候,就該開花了。一開就是一個長夏,開起花時,白的,粉的,黃的,紫的,大紅的……對了,還有兩樣兒女孩子們叫它們花花兒——花的花兒,有點(diǎn)兒繞口,開的是白底兒紅暈和紅底兒白暈的花,是最名副其實(shí)的花。這些花都是好看的。當(dāng)然,更好看的,是這些個指甲花開到了女孩子們的指甲上。說來奇怪,無論什么顏色的指甲花,染到了女孩子的指甲上,都是一樣的紅。
好像自打有女孩子以來,在這鄉(xiāng)村里,染指甲就成了她們的必修課。課上了一代又一代,染法倒沒什么大變。先把開飽的花兒摘了,在太陽下曬曬,去去水,然后放到碗里,加上點(diǎn)兒白礬,用蒜錘子搗碎了,一直碎成花泥,這就成了染料。至于包指甲的葉子,都說還是用指甲花的葉子最好,原葉配原花,染出的指甲最是漂亮,可是用它來包的人卻少之又少。因用它包需要兩樣鐵板釘釘?shù)墓Ψ颍阂皇前墓Ψ颉K娜~子只比柳葉大一圈,用來包指甲顯得過于窄怯,容易讓花泥跑出來,滴滴答答地蔓延一手。二是睡覺的功夫。即使好不容易用這葉子包好了指甲,睡覺時要是不老實(shí),胡抓亂撓的,半夜里也很容易脫落,末了還是祖國江山一片紅。因此,若是這兩樣功夫都平常的女孩子,是絕不敢用這葉子包的。通常用的都是豆角葉。豆角葉是圓圓的桃子形,葉面闊大厚實(shí),韌性好,包起來最是趁手合適。包的時候,只需將花泥在指甲上按瓷實(shí),然后將兩張豆角葉交錯疊放在指肚下面,自下而上,將指甲輕輕包裹起來,再將指尖外多出的那點(diǎn)兒豆葉尖兒朝里折下,最后用白棉線不松不緊地纏好,就算停當(dāng)了。第二天早上,解開白棉線,摘下綠葉套,那鮮紅的指甲出現(xiàn)在指端的一瞬間,如同一個小小的絢麗的魔術(shù)。
這是女孩子們特有的魔術(shù),所有的女孩子都可以玩,小春就是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家就不可以?
“媽,種點(diǎn)兒指甲花吧?”
“不種?!?br/> “為什么?”
“不為什么。哪兒來得那么多為什么?!辈裰Φ卣f,“你為什么生在這個家里?生在這個家里,就是不準(zhǔn)種指甲花。記著,以后不準(zhǔn)再提這個事兒了?!?br/> 不準(zhǔn)提,心就癢癢,于是小春就一年一年提,一直提到九歲那年。那一年,姨夫老蔡死了,姨媽柴禾帶著女兒小青回了娘家。她們來的第二天,小春就悄悄地央告小青:能不能讓姨媽給說說情,在家里種些指甲花。
“我媽最討厭的就是指甲花。”小青說,“你就死了這個心吧。”
后來小春才懂得,自己的媽媽,也就是柴枝,是招了養(yǎng)老女婿的。這養(yǎng)老女婿,就是爸爸。按常理,招養(yǎng)老女婿的往往都是家里最小的女兒,前面的姐姐嫁了,留下一個小女兒,招個女婿過日子,一根斜叉也沒有,一個人影也不多,清清靜靜,安安穩(wěn)穩(wěn)。姥姥這一輩子沒有男孩,就是兩個女兒,大的是姨媽柴禾,小的是媽媽柴枝,招個養(yǎng)老女婿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了。
平常日子里,柴家就四個人。如今雖然多了姨媽柴禾和表姐小青,添了些熱鬧,也沒什么不好?,F(xiàn)在,家里就爸爸一個男人,其他的都是女人:姥姥,柴枝,柴禾,小青,小春??墒恰鍌€女人在家,每個人的手指都素白素白的,像什么樣子呢?小春納悶。她真是越想越不服氣啊。
又一年夏天來臨。村子里大大小小的女人們都開始染指甲了。小春只有看的份兒。她東家鉆,西家跑,北街逛,南街瞧,去的最多的,是錯對門的小芳家。她和小芳一般大,從不會說話的時候就認(rèn)識,上了學(xué)又是同桌,老交情了。
每年夏天,小芳都要染指甲,雷打不動。給小芳染指甲的,是小芳的媽媽,柴枝叫她五嫂,小春叫她五娘。五娘是村子里頭一個利落能干的媳婦,會編方方正正的大葦席,也會吆喝著三四匹大騾子犁地,會在紅白事上當(dāng)迎來送往的女知客,也會織各式各樣的毛褲毛衣。當(dāng)過生產(chǎn)隊長,也當(dāng)過婦女主任,農(nóng)閑的時候,還是個有名的媒婆子,吃著男家和女家送的雙份禮。她跟前三個小子,就小芳一個姑娘,就把俏心思都給小芳留著了。每年到了指甲花開的時候,她就把給小芳染指甲當(dāng)成了一件正經(jīng)事。不僅給小芳染,她自己也染,還給小芳的奶奶染。于是她們老少三個女人一出門,手腳就都是紅彤彤的,和柴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吃過晚飯,寫過作業(yè),小春就跑到了五娘家,來看五娘染指甲。五娘這時候也已經(jīng)刷完鍋,洗過碗,將灶臺收拾干凈,也給小芳、自己和婆婆都沖了涼,抹了澡。手邊再沒有什么雜務(wù),染指甲就成了睡前最后一件事。她先給婆婆染過,再給小芳染。五娘一邊染著,小春一邊問,口里的話川流不息:
“五娘,為什么不用布包?布不是更軟和?”
“布吸花汁兒,不中用的?!?br/> “五娘,這線是不是太松了?”
“太緊了不中用。血不順暢,明兒指頭就腫起來了?!?br/> “五娘,半夜里想撓癢癢了怎么辦?”
“那就癢唄?!?br/> “那花泥要是跑了呢?指甲不就染不紅了?”
“那就第二天接著染唄。”
“五娘,怎么不染食指?”
“染食指嫁得遠(yuǎn)?!?br/> “誰說的?”
“老輩人說的?!?br/> “怎么不染中指?”
“染中指找不到好人家?!?br/> “也是老輩人說的?”
“嗯?!?br/> “為什么腳趾頭就不論這個?”
“哪有那么多為什么。”五娘笑了,“真是話怕挖根,事怕掘蔓?!?br/> “還有,我姨嫁得那么遠(yuǎn),還嫁得那么不好,”小春仍舊自顧自地問下去,“是不是就是因?yàn)槿具^食指和中指呢?”
五娘不說話了,住了手,看了看小春。
“這孩子?!彼?,“這孩子?!?br/> “那你媽嫁得這么近,又嫁得這么好,不是也不染指甲?”小芳道,“女人嫁,和染指甲有什么關(guān)系!”
五娘呵呵地笑起來。又把臉朝向小芳:“這孩子。”她的口氣里顯然多了幾分得意:“說得也倒是在理兒。早知三日事,富貴三千年。不過是人們嘴里閑了,拿花說個玩意兒話解悶,哪能這么當(dāng)真啊。都這么當(dāng)真起來,可還了得呢?!?br/>
?。?br/>
日子是有腳的。在人身上有腳,在花身上也有。過了立秋,指甲花明明還艷艷地開著,那紅卻成了空的,染到指甲上怎么都不上色了。然后,花樣子也漸漸地空了,開得漸少,漸敗。秋分之后就開始打籽兒,霜降之前,籽兒就一個個結(jié)牢實(shí)了。
指甲花的籽兒也很有趣:如果不動它們,它們就嚴(yán)嚴(yán)地裹在一個綠色的圓團(tuán)籽苞里,這個籽苞嫩綠嫩綠的,看起來像沒開的花苞。采的時候,要格外小心地從籽苞根兒處下手,連帶整個籽苞都采下來,這樣就省事了。如果稍一粗魯,觸到了苞身,那可就難收拾了。籽苞在你觸到的一瞬間便會爆裂開來,如一枚小小的炮彈,炸出了無數(shù)的籽兒。有的籽兒落到地上,有的籽兒落到花枝上,有的籽兒則落到你的手里和衣服上,而那張包著籽兒的嫩綠皮兒呢,也頓時蜷縮起來,如同一顆癟了氣的心。
那年,最后去小芳家看指甲花的時候,小春成功地采下了幾個籽苞。她把這些籽苞在掌心里捻裂,看它們一粒粒地臥好,然后把它們包在一張作業(yè)本的紙里。
“你要籽兒干什么?你家又不讓種。”小芳說她。
小春笑笑。沒說話。她知道不讓種??伤偰芊旁谧约旱恼眍^芯里吧?要是放在自己枕頭芯里的話,這些指甲花在夢中也會發(fā)芽,開花,香到她的夢里來吧?
這些籽兒果然在她的夢里開了一冬天的花。第二年春天,她去菜地里幫媽媽搭黃瓜架子的時候,想起了那包籽兒,就悄悄地撒在了地邊兒上。
后來小春才漸漸明白:自己這一家五個女人之間狀態(tài)是有些奇異的。都是母親和女兒好,姊妹之間卻不怎么好。也就是說,柴禾和柴枝都跟姥姥好,每天早上,姊妹兩個都要到姥姥床前問安,聽她老人家安排一天三頓吃些什么,上午下午做些什么活計。姥姥要是換下了衣服,兩個人都連忙拿去洗。遠(yuǎn)遠(yuǎn)聽見街上傳來賣豆腐賣豌豆糕的叫賣聲,就趕快拿盆往外奔。姥姥牙齒不好,最喜歡這些軟吃食……而姥姥呢,和天下的父母一樣,雖說對姊妹兩個都是親,卻還是五個指頭不一般齊,多少要偏疼一個。偏疼的,自然是過得最不如意的那個,也就是柴禾了。這是應(yīng)當(dāng)?shù)?。自從柴禾回了娘家,不要說當(dāng)娘的偏疼,就是村里人碰著了她,都要格外憐惜地議論兩句:
“今兒看見她去菜地了。說是種豆角?!?br/> “我也見了,那臉色比剛來時好多了。唉,受罪呢?!?br/> “那天見她去小賣部買醬油,穿了件白底兒紅花的褂子,看著胖了些似的,就是見人沒話?!?br/> “她當(dāng)姑娘的時候就這樣。話金貴。”
……
說是偏疼,其實(shí)姥姥也沒讓柴禾多吃多喝,不過是每當(dāng)有媒婆上門時,她把緊的兩句話。姥姥總是說:“不成呢,讓她再養(yǎng)養(yǎng)?!被蛘哒f,“一步錯不能兩步錯,得細(xì)細(xì)法法的,挑個合適的人家。不急,不急?!边@話說得都在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對于守了寡的女兒,養(yǎng)養(yǎng)總是應(yīng)該的。想再挑個好人家也是應(yīng)該的??墒沁@些話,怎么說呢?聽起來又像是推辭。已經(jīng)這么大的女兒了,要養(yǎng)到什么時候?什么樣的人家才是合適的人家?誰也不能打這個包票啊。于是,聽多了就明白了:這是娘疼女兒的一種說辭,是憐惜女兒所受的苦,要多留女兒幾日的意思。
其他的兩對母女,柴枝跟小青好,柴禾跟小春好,都是不必說的。而姊妹之間呢,柴枝和柴禾之間卻是淡淡的。小青和小春倒不淡淡,只是整天熱辣辣地吵著架。架多半是小青提的頭兒,自從跟了姨媽回了柴家,小青就處處擺出姐姐的架勢來,時不時地就要欺負(fù)一下小春。似乎不欺負(fù)小春就會被小春欺負(fù),似乎不強(qiáng)硬在這個家就住不長。
“我家的棗樹開花了……”放學(xué)路上,小春和同學(xué)們閑聊。
“是你家么?那是姥姥家!”小青火急火燎地打斷她。小春明白她的心思:如果說是姥姥家,那小青就和她的地位平等了。
“是我家!”小春說,“就是我家!收音機(jī),錄音機(jī),臺燈,電扇,哪一樣不是我爸爸媽媽買的?”
“這些東西是你們的,房子卻是姥姥的。所以還是姥姥家!”
要說,小青爭辯得似乎也有幾分道理,可小青自衛(wèi)自護(hù)的神情還是讓小春反感:住就住吧,又沒誰要攆她們母女,這么整天拿話往外扛,不是心虛又是什么?
“姥姥跟我爸爸媽媽過,是我家!”
“姥姥也跟我媽過,是我家!”
“我家有爸爸,爸爸是男人,男人才有力氣養(yǎng)家!”小春的嘴巴很溜,“你沒了爸爸才回來的,自己都養(yǎng)不了自己,還怎么養(yǎng)姥姥!”
這下子小青沒什么說的了,嗚嗚地哭著,先跑回家告狀。小春一挨到家門口,就被柴枝摁著,一五一十地打了一頓屁股。
晚上,小春沒吃飯。吃什么飯?氣都?xì)怙柫?。她跟姥姥打了個招呼,說去五娘家和小芳一起做作業(yè),晚上就在那里睡,不回來了。柴枝知道她還在慪氣,含笑看著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后面。
一進(jìn)五娘家的院子,小春就看見東廂房的窗臺子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白瓷碗,碗上蓋著一疊鮮碧鮮碧的豆角葉,她知道:這一年的頭茬指甲花又開了。她正趕上今年的頭染?!颊f頭茬的花染出來的指甲顏色最純正,像母親懷的頭胎孩子最聰明漂亮。小春掀開豆角葉看了一眼,可真不少,小半碗呢。
果然用不完。小芳和小芳奶奶都包過了,花泥還有那么一大塊。
“小春,我給你包了吧?!蔽迥镎f,“放到明兒就得扔了,可惜哩?!?br/> “五娘,”小春眼巴巴地看著那濃濃的花汁兒說,“你還是自己包吧?!?br/> “那還用你說?我自然是要包的。只是我一個人也包不完?!蔽迥锊挥煞终f抓過小春的手,“我來給你包吧?!?br/> “不敢。”小春說,“媽不讓。”往后拽著胳膊,手指頭卻不聽話地臥在了五娘的掌心里。
“你媽不讓,我讓?!?br/> “那我媽要是打我呢?”
“我去跟她說。”五娘說,“不就是給妞妞染個指甲么?我就不信我這張臉連這個都說不動?!?br/> 五娘開始給小春包了。知道是小春第一次包指甲,五娘就包得用心。她仔仔細(xì)細(xì),精精膩膩。先是把花泥敷在指甲上,一點(diǎn)兒也不多,一點(diǎn)兒也不少。那感覺,潤潤的,涼涼的,真好。然后是豆角葉,像一個小小的綠色懷抱,穩(wěn)穩(wěn)妥妥地把指甲包住。再然后是細(xì)細(xì)的白棉線,一道道一圈圈,像綠裙子系上了白腰帶。腳上十個,手上六個,一共一十六。小春看看自己的腳,再看看自己的手,這樣子是有些奇怪的,然而也是好看的——還沒有等到明天早上,光想就能想出這份兒好看來了。
晚上,小春住在了五娘家。她和小芳、五娘一起睡在了平房頂。她幾乎沒有睡著。不是怕掉下來,而是因?yàn)榧t指甲。她生怕豆角葉子會脫落,染出一身紅。
鄉(xiāng)村的夜晚真靜啊。天空是深藍(lán)色的大布衫,上面的小星斗是黃燦燦的玉米粒,蛐蛐兒啾啾地唱著,青蛙也呱呱地配著樂。東院的豬在打鼾,西院的老母雞不時發(fā)出一聲聲輕微的“嗤啦”響。這間平房下面垛著干草,冬天的時候,村里的人都要在床上鋪一層厚厚的干草。這些干草洗三遍,曬三遍,躺在上面,身子一動,就會有一股清香汩汩地管涌出來……在小春無邊的漫想中,露水悄悄地下來了,是一種無聲無息的滋潤,在這滋潤里躺著,感覺自己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變成了一株莊稼……小春還是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早上一激靈醒來,小春連忙看看自己的手腳,還好,豆角葉都好好地在上面呢。
幾個人都把手指湊到一起,比了起來,五娘的掉了兩個,小芳的掉了四個。小芳奶奶和小春的一個都沒掉。五娘拿起小春的手仔細(xì)打量,連連贊嘆:“好看。是好看。我猜小春的指甲染出來就會好看。不是我說,娘,”她把臉轉(zhuǎn)向婆婆,“咱們上年紀(jì)的人,就是包得再服帖也不中。人老了,指甲也老了,不上色了。再涂胭脂再抹粉也是枉然啊?!薄魅?。有時候,五娘就會用這些文縐縐的詞。小春不由得笑起來。她也入迷地看著自己的指甲。紅得不是很深,卻是那么純正,那么潤亮,既照人的眼,又養(yǎng)人的眼。這紅指甲紅得多么俊!像課文說的那樣:紅得像寶石——不,小春沒見過寶石,那就像剛洗過的紅櫻桃吧,或者是秋天成熟的枸杞子。
“我的也紅呢?!毙》妓崃锪锏卣f。
“你那染的也叫紅?顏色都吃到指頭肚兒上了。”五娘說,“你那指甲,叫屁紅!”
幾個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3
第二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學(xué)。小春磨磨蹭蹭的,半晌午才回到家,小青一眼就看見了她的紅指甲,轉(zhuǎn)臉就告訴了柴枝。她告狀的時候,很知道該往哪里告。
“刮掉?!辈裰Χ挍]說,就給小春遞來一把小刀。
小春不接。小青伸過手,把刀子接過來,塞到小春手里。
“你要是不刮,我就替你刮?!辈裰φf,“到時候,你可別嫌疼?!?br/> 小春拿著刀子,搬了個凳子,來到了大門底下。坐在這兒,她自然是有打算的:她希望五娘能從門前路過,路過了,看見她可憐巴巴的樣子,就會問她在干什么。問明白了,就會去替她向媽媽求情,那她就能保住自己的紅指甲了。
小刀子放在指甲蓋上,小春舍不得往下刮。紅指甲的光映到刀刃上,閃出一片慘慘的血痕,看著就心驚。小春的眼眶發(fā)脹,淚已經(jīng)開始打旋了,手卻突然被一雙大手捉?。翰裰砹恕K研〈旱氖职吹阶约菏掷?,開始給她刮。小刀片很薄,被柴枝使在手里卻是那樣的重。
嗤!嗤!小春的左手大拇指指甲上,落下了兩道白印兒。
“媽!疼!”小春叫著。其實(shí)不怎么疼。最讓小春疼的,還是這剛剛?cè)旧系募t指甲。
“媽,讓我自己刮吧?!毙〈赫f,“我求求你。”
柴枝的手住了。“好好刮。刮干凈?!彼曇舨桓?,卻神情凜然。
柴枝進(jìn)了堂屋,小春眼睜睜地看著柴枝進(jìn)了堂屋,她放下小刀,一溜煙兒跑到了五娘家里。
“五娘,五娘!”小春喊。小芳說五娘不在家,去地里了。小春出來就往地里跑。柴枝已經(jīng)追了過來,卻追不上小春的小腳。小春拚命地跑啊,跑啊,直到看見五娘,一頭撞在五娘懷里。
中午,五娘帶著小春回了柴家,說事來了。她讓小春在屋外躲著,小春哪里按得住,悄悄站在門邊偷聽。
“自古以來,哪家女孩子不染個紅指甲?染個紅指甲就犯法了?嬸,”五娘叫著姥姥說,“你倒是說說看!”
“五嫂,我們家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辈裰φf。
“我知道。不就是為柴禾么?”五娘揚(yáng)起了聲音,“柴禾——”
小春看見,姨媽從里間出來了。
“柴禾看不得紅指甲,我知道。她為這個遭了罪,我知道??稍趺茨苓@么死抱葫蘆不開瓢?還祖祖輩輩不準(zhǔn)染指甲了?還成了家規(guī)了?”
三個女人都沉默著。
“叫孩子染了吧?!辈窈探K于說。
“這就對了。有些事,忌諱不如不忌諱。啥時候忌諱著,就說明啥時候還在心里熬煎著。啥時候不忌諱了,才是忘了?!蔽迥锱呐钠ü烧酒饋?,“該忘就得忘。不忘就是跟自己過不去?!?br/>
小春的紅指甲就這么留了下來,一留就留了一夏天。白指甲根兒每長出一點(diǎn)兒,她就連忙去找五娘,讓五娘給她續(xù)上?!貌蝗菀椎玫搅巳局讣椎臋?quán)利,她可得盡情盡興地染一染,不能浪費(fèi)了。五娘給她染過了,她還會再挑一點(diǎn)花汁兒,放在食指上。食指慢慢地也紅起來了。
“這傻丫頭,莫非想嫁得遠(yuǎn)?”五娘笑。
小春不說話。她是想嫁得遠(yuǎn)。嫁得百里遠(yuǎn)千里遠(yuǎn),到時候想染多少次紅指甲就染多少次,想種多少指甲花就種多少指甲花,看媽媽還怎么管她?看姨媽還怎么嫌棄!
可是,姨媽究竟為什么嫌棄染指甲呢?這似乎是一個秘密。不過,既然五娘知道這個秘密,那這秘密肯定又算不上什么秘密了,只能算是一件事情,一件不想讓小孩子們知道的事情。其實(shí)小孩子知道又怎么了?什么都不能當(dāng)家做主,小孩子是最沒用的,干嘛這么防備小孩子?小春不明白。然而小孩子最旺盛的就是好奇心。有時候,瞅著了時機(jī),小春就會拐彎抹角地打聽??匆姴裰υ趧兓ㄉ呕艔垙埖胤畔伦鳂I(yè),蹲過來一起剝。
“媽,你和爸最開始是怎么認(rèn)識的?”
“怎么想起問這個了?”
“說說吧?!毙〈赫f,“說說。”
柴枝說,村挨村的,又一起在鎮(zhèn)上讀過書,哪有不認(rèn)識的。就像大麥認(rèn)識小麥,棉花認(rèn)識大豆,自然而然就認(rèn)識了。
“爸比你大幾歲?”
“三歲。”
“那和姨媽一樣大?”
“嗯。”
“和姨媽同過學(xué)?”
“嗯?!?br/> “那,當(dāng)時為什么姨媽不嫁給他?”
柴枝停住手,仔細(xì)地看著小春的臉,在小春黑漆漆清亮亮的瞳仁光里,她微微笑了。
“要是姨媽嫁了你爸,生出來的就不是你了。”
“那,我就是小青?”
柴枝搖搖頭,拍了一下小春的腦袋。小春忽然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漾,把原本想打聽的話題都漾沒了。沒錯,如果姨媽和爸結(jié)婚,生出來的孩子肯定不是她,也不是小青,想必是另外一個孩子吧。那會是誰?是男是女?會叫什么?莫非會把她和小青的名字合起來,叫青春?
后來,小青也跟著小春去五娘家串門,串著串著,就也染了指甲。她的指甲,染出來也是好看的,只是小春想起她當(dāng)初告狀的那個快捷勁兒,就看著不順眼。
“你也染?”小春說,“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呢。”
“喜歡倒是喜歡。”小青說,“就是我媽不喜歡,所以我不敢說喜歡?!?br/> 聽她這么老實(shí)地招認(rèn)著,小春倒心軟了。
“哎,你知道你媽為什么那么討厭染指甲么?”
“不知道?!毙∏嗾f,“她只說她一看見指甲花就惡心?!?br/> “怎么會惡心?這么好看的指甲花,這么好看的紅指甲,怎么會惡心?”
“惡心就惡心唄。哪兒來得那么多為什么?!毙∏嗾f。小春發(fā)現(xiàn),她說話的口氣像極了媽媽柴枝。
在自家人這里是打探不出什么來的。小春明白了:要討話,還是得從五娘口里去引。
“五娘,聽說指甲花可以防蚊蠅,是么?”
“嗯,還能治眼病呢。小芳小的時候,有一次被馬蜂蜇了,我就用指甲花,加上白礬,黑炭,和青核桃皮,用搟面杖搗碎,包到指甲上,一夜就好了?!?br/> “非得用搟面杖?”
“嗯?!?br/> “為啥?”
“又來了,你這孩子又來了。”
“你知道的多我才問呢。”小春說。
“這嘴甜的?!蔽迥镄α?,“有些老方子,祖祖輩輩傳下來,不知道為啥,也不想為啥。山楂能開胃,橘子皮能消食,連翹能敗毒,薄荷能清火,誰知道為個啥?”
“聽說蛇也怕指甲花?”
“嗯。這個我倒是聽過緣故,”五娘說。她說她也是聽老輩人說的。說蛇最先的老祖宗是有爪子的,爪子上都留有指甲,指甲可長,可毒,比蛇的牙還毒。玉皇大帝就想把它的指甲給掐了。它聽說了,就趕快把指甲埋到土里,不想讓玉皇大帝看見??伤睦锬芏返眠^玉皇大帝啊。玉皇大帝就讓那塊土變了性,把它的指甲給吃了,變成了指甲花。蛇躲過了天兵天將,把爪子一伸出來,卻看見自己的指甲都沒有了。藏爪子的地方長出了水靈靈的指甲花,它就知道,那就是它前世的指甲。后來,蛇就不能看見指甲花了,一看見就覺得渾身疼……
“五娘,”小春贊美道,“你說的跟真的似的。我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把小臉湊到五娘面前,“那你說說,我姨媽到底是為什么不能看見指甲花?”
五娘沉默了。
“我哪兒知道。”她說。
“你肯定知道。全村人都說你是個百事知?!毙〈旱?,“你跟我說,我決不跟別人說的,五娘?!?br/> “我叫你好說。我叫你好說?!毙》寄棠淘谝贿呅α?,“嘴皮亂翻,越說越寬?!?br/> “說就說。遲知早不知,早知遲不知。早種一日,早熟七天。我不說給她,她這一輩子就不知道了?孩子懂人道,明事理,不都是從這樁樁件件的事上來的?話語一陣風(fēng),傳傳到東京。與其叫她長大了去東京聽這話,不如我當(dāng)下跟她說了,省得轉(zhuǎn)樣兒?!?br/> 五娘是從自由這個詞,開始對小春講的。
“知道不知道啥叫自由?一男一女,不經(jīng)媒人,不經(jīng)父母,看對眼兒了,喜歡上了,自己做主要成夫妻,就叫自由?!彼龂@口氣,“你姨媽就是鬧過自由的人。”她突然放輕了聲音,小心翼翼地看了小春一眼,“你姨媽當(dāng)年自由的人,就是你爸?!?br/>
?。?br/>
最開始知道他們“自由”的,是兩家的地。村和村鄰著,地也跟地鄰著。兩人回鄉(xiāng)之后,在緊鄰的地里干著活兒,抬頭不見低頭見,面越來越熟,話越來越多,就“自由”了。后來被兩家人知道了,柴家這邊沒什么,男方家里卻不同意,死活不同意。
“為什么?我姨媽長得又俊,脾氣又好?!?br/> “唉,你奶奶說,會‘自由’的女子都不安分。還說,你姥姥這邊的家世和他家做親不配?!?br/> “怎么不配?都是鄉(xiāng)下人?!?br/> “這個,不好說……”五娘看了婆婆一眼,道:“不知道?!?br/> 一年小,兩年大。姐姐不出門,妹妹就跟著白耽擱。這邊姥姥等了三年,看著沒了指望,就不讓柴禾再熬,想給她另說一家。周邊村里卻都知道了柴禾“自由”的事,名聲傳了出去,近處就難找,于是折騰了一場,在三十里遠(yuǎn)的蔡莊給柴禾另說了門親,就是小春叫過姨夫的那個人,老蔡。訂了婚,柴禾卻拖著不嫁,意思還是要等“自由”的這個。訂婚之后,老蔡經(jīng)常過來幫忙干農(nóng)活,按規(guī)矩,這是未婚女婿應(yīng)該干的。那天他又過來幫著給玉米上肥料,晚上就住在了家里。當(dāng)晚柴禾和柴枝都染了指甲,柴禾講究,是用指甲花的葉子包的,說怕睡覺功夫不好,手亂動,柴枝就出了主意,把柴禾的手捆在了床欄桿上。沒想到,半夜里,老蔡摸上了柴禾的床,輕輕易易地把她給睡了。
柴禾尋死覓活,不成。又口口聲聲說要告,傳出去卻讓村里人笑倒了牙。鄉(xiāng)里人土,他們的見識和白紙黑字的法自然有著黑黑白白的差別。在他們的意思里,老蔡沒結(jié)婚就睡了柴禾,是不對。不過,怎么說呢?既然已經(jīng)定了媒約,好像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對。反正遲早是人家的菜,就讓人家先嘗嘗唄。大家背地里說起來,是一邊嘆,一邊笑的:“這個老蔡,霸王硬上弓,還真射著了?!庇谑莿癫窈痰臅r候,也是一邊罵老蔡,一邊夸老蔡的:“他是可恨,豬狗不如,做出這等事來。不過,再想,遲早是他的人,也沒給別人,給的是正主兒呢。生氣是生氣,罵是罵,打也該打,可真要告就真成了笑話。因此呢,一頭兒恨著,一頭兒還得想想他的好處。他雖然一時糊涂,卻也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標(biāo)標(biāo)致致的一個孩子。家世也好。再說了,這事也看出了老蔡的心,他要不是心里真有你,怎么會去冒險做這進(jìn)牢的事?雖是虧欠了你,以后讓他一準(zhǔn)兒對你好,就齊了。要說,老蔡也是良苦用心,斷了你的舊念想,才好開始過新日子?!?br/> 怕柴禾還想著“自由”的這一頭,就又送了些話出來:“你的身子給了老蔡,誰還肯戴這綠帽子?就是那個人不嫌棄你,想要娶你,你能忍心讓他落得一世界人恥笑?”
柴禾無話可說。無話可說的柴禾就認(rèn)了命,嫁到了蔡家,和老蔡過起了日子。過起日子來她才知道他心里的氣憋了那么多,那么久,那么毒。他早就聽說了她“自由”的事,若不是那天晚上他試出了她的初紅,他是不會要她的。不過要了初紅還遠(yuǎn)不夠,他還要她的心。他三番兩次要她給他晾心,要她把那個人翻出來,他要她朝他發(fā)誓:她心里再也沒有那個人了。
她不說。她死活不說。她知道她就是說了他也不信。干脆就不說。——反正她就是說了,她自己也不信。
她不說,老蔡就打。她不讓老蔡上她的身,老蔡更打。老蔡說:“人是苦蟲,不打不成?!薄叭淼南眿D買來的馬,不讓騎就是找打?!彼褪钦掖?。老蔡不僅打她,連帶著也打孩子。因?yàn)榇蛩苋?,連淚都不落一滴。能忍就不解氣。打孩子孩子哭她就也跟著哭,看著還暢快些。
開始柴禾還三天兩頭回娘家訴苦,后來柴枝招的養(yǎng)老女婿——就是“自由”的那個人進(jìn)了門,也許是怕留話柄,也許是不好意思給妹妹妹夫看笑話,她反而很少回去了。她像死在了蔡莊一樣,成月成月沒個消息。姥姥不放心,就派柴枝過去看看她的光景,看見柴禾,柴枝驚呆了:瘦骨嶙峋,渾身是傷。眼看就活不下去了。
柴枝讓柴禾跟著自己回去,柴禾高低不肯。就這么煎熬了一年又一年,直到那年夏天,老蔡在房頂睡覺的時候摔下了房,死了。柴禾回來守寡,大家才都跟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五娘,”小春沉默了半晌,“我奶奶不是說我姥姥家和她家做親不配么?怎么又答應(yīng)了?還讓我爸來當(dāng)養(yǎng)老女婿?”
“你姨媽出嫁的第二年,你奶奶就死了?!蔽迥镎f。
這事是有些復(fù)雜。小春再尋思也是糊涂:似乎是媽媽從姨媽那里搶走了爸爸,又似乎是媽媽替姨媽嫁了爸爸。似乎是老蔡從爸爸那里搶走了姨媽,又似乎是爸爸從老蔡那里收回了姨媽……有些頭疼了。好在有一個事實(shí)是清楚的。老蔡死了就不說了,媽媽、姨媽和爸爸這三個人里,最可憐的就是姨媽。她嫁前受罪,嫁后受罪,老蔡不死是受罪,老蔡死了還是受罪。
小春的小鼻子有些酸酸的了。她想要把紅指甲刮了,又實(shí)在是舍不得。于是開始格外注意不讓柴禾看到自己的紅指甲。見了柴禾就有些內(nèi)疚,像欠了柴禾什么似的。沒有法子,只得用別的方式來補(bǔ)救。頭鍋餃子二鍋面,滋味最好。中午吃餃子。頭鍋餃子下出了兩碗,她把一碗端給姥姥,另一碗分成兩半,一半給爸爸,一半給柴禾。
“小春今兒這是怎么了?對我特別親。”柴禾笑。
“你該和我爸一起吃頭鍋的?!毙〈赫f,“我爸還管你叫姐呢?!?br/> 柴禾不笑了,她輕輕地摸了一下小春的臉,眼睛變得很怪,幽深莫測。
5
因?yàn)樵谖迥锛腋裢夤郧啥?,小春就得了五娘許多夸獎。去得多了,小芳漸漸地就有些吃醋,和小春不太對路起來。在家里自然不會怎么樣,在學(xué)校里就開始找小春的茬,時不時借她的鉛筆,把筆尖給她掐折,借她的橡皮,又把橡皮弄黑。事情不大,小春就都忍了??墒悄翘烀佬g(shù)課上,小春正畫著一只漂亮的小雞,小芳一個胳膊肘撞過來,小雞嘴變成了小鴨嘴,小春就受不住,惱了。兩個人 當(dāng)當(dāng)?shù)爻沉似饋怼?br/> “以后不準(zhǔn)你再來我家!我不準(zhǔn)我媽再給你染指甲!”小芳很解氣地下了拒客令。
“不去就不去!”
“不去就中了?把你以前染的指甲花都還給我!”
小春簡直要哭了。哪有這個道理?可話趕到了這里,要是不接也太沒骨氣。
“還就還!”
“什么時候還?拿什么還?”小芳咄咄逼人,“誰不知道你家不種!”
“那你不用管。我還你就是。這兩天就還!”
放了學(xué),小春再也沒地方可去。拖著書包回到家,一面做作業(yè)一面發(fā)愁: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這指甲花是一定得還了。可怎么還呢?去挨家挨戶借?有點(diǎn)兒太麻煩,也抹不開面子。到處借花,丟人敗興的,算什么事?可不借還真不行,五娘常說的那句話是什么來著?借債要忍,還債要狠。不僅還她,還要多多還呢。
正愁著,柴枝叫應(yīng)了她,讓她去菜地摘兩個茄子回來。她磨磨蹭蹭地出了門,從一戶戶人家的門前過著,想著去哪一家借花——突然間,小春跑了起來。她甩開兩只小胳膊,飛快地跑啊,跑啊,馬不停蹄地朝村外跑去。
菜地并不遠(yuǎn),離村口半里地的樣子。那塊地種的是玉米,在地頭兒留了一塊,種了菜。村里人的菜地都是這樣,在離村子最近的那塊地里選個地頭兒。菜嬌氣,這么著是為了方便管理,也是為了方便吃。這邊鍋里正倒著油,那邊去地里摘把菜,吃鮮吃現(xiàn),是一點(diǎn)兒都不耽誤的。
——小春想起了種在菜地里的指甲花。怎么就把那些花給忘了呢?它們都開了么?媽和柴禾去地里會不會看見?看見了會不會給薅了?……想著想著,小春就沒了勁兒,腳步慢下來。然而,此時,菜地也已經(jīng)到了。
她一眼就看見了地邊兒那些指甲花。
沒想到,它們開得這么好。
一菜地的菜,長的豆角,尖的辣椒,紫的茄子,綠的黃瓜。她的指甲花種在地邊兒,一色的紅?;蛟S是因?yàn)榉N在地里,氣兒足,這些指甲花長得格外的高,花開得格外的盛。在田園淡淡的風(fēng)里,這些花兒揚(yáng)著笑臉,綽綽約約地晃著身子,妖妖嬈嬈地舞著胳膊。它們是不怕晃,不怕舞。看看它們的枝干,多么結(jié)實(shí)!多么粗壯!有些地方還暴出了一根根的紅筋兒呢。
小春的心,一下子便被這些花脹滿了。多好的花兒啊。一共十八株呢。而她居然把它們都給忘了!真是該死!她躡手躡腳地在花中間走著,一株一株地看著這些花兒,又是慚愧,又是欣慰,又是難過,又是得意,看了這個看那個,看了那個再看這個,哪一個都看不夠,哪一朵都看不夠。看到后來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在花中間坐下來。現(xiàn)在,她可舍不得摘這些花了。把這些花還給小芳?才不呢。她又不缺,還了她,她也不過是白糟蹋。那可要把自己給心疼死了。她承認(rèn)自己小氣。就讓小芳罵自己小氣去吧。為了這些個花,她認(rèn)了。
夕陽的霞光映著小春的瞳仁,然后慢慢地從玉米苗的頂端湮沒了蹤跡。天越來越暗了,坐在花中間的小春,卻不覺得害怕。漸漸地,她覺得自己也成了一朵花。常聽姥姥說:風(fēng)有風(fēng)神,雨有雨神,雷有雷神,電有電神,河有河神,井有井神,樹有樹神。那這些指甲花,也該有個花神吧?指甲花的花神,該是什么樣的呢?會有一副什么樣的眉眼?穿著一身什么樣的衣裳?她的指甲上,會不會也染著純紅純紅的紅指甲?她要是說話,該是什么樣的聲音?
——哦,似乎有女人細(xì)細(xì)的聲音從哪里傳來了。小春打了個激靈:莫非是指甲花神聽見了她的念叨,來見她了?她連忙抿了抿頭發(fā),想要站起來。轉(zhuǎn)而又笑了:自己真是癡了呢。不過,似乎真的有女人的聲音,這聲音很熟悉,有些像媽,又有些像柴禾。媽在家做飯,那么肯定是柴禾了。小春想起來了:柴禾這幾天和爸爸在玉米地里上肥料。
果然,又傳來一個男人低低的聲音,是爸爸。
小春站起來,想要出其不意地嚇?biāo)麄円幌?。她走進(jìn)了玉米地。玉米地的光線已經(jīng)很暗了,螞蚱在腳邊歡歡地蹦著,牽?;ǖ能浡粫r牽絆一下她的衣裳。小春輕輕地,高抬腿,低放腳。近了,近了,這聲音越來越近了。
小春看見了爸爸和柴禾。
她沒有嚇?biāo)麄儭?br/> 小春一動不動,站了很久。直到爸爸和柴禾離開,小春還是站著,一動不動。
她被他們嚇著了。
小春很晚才回到家里。回家后,小春就病了。她手腳上滿是紅疙瘩,渾身滾燙。誰問她什么,她的牙齒都咬得咯咯響,卻是不說話。柴枝也叫來了五娘,請她再看看,五娘來了,后面跟著怯怯的小芳。五娘摸了摸小春的頭,看了半晌,說是怕沖撞了什么神,讓柴枝到了半夜的時候,在村子十字路口燒些紙錢。柴枝應(yīng)了。爸爸請來了衛(wèi)生所的赤腳醫(yī)生,給她查了體溫,說是著了風(fēng)寒,吃兩天藥就好了。又打著手電筒看了看她的喉嚨,說她扁桃體發(fā)了炎,紅得像開了花似的。
“像什么花?”小芳連忙問。
“指甲花!”五娘說。探身刮了一下小春的鼻子。
大家都笑了。
半夜時分,柴枝燒紙回來,小春還沒有睡。她一把抓住柴枝的手,叫了一聲“媽”,便嗚嗚地哭了起來。孩子終于有了聲,柴枝這才把懸在嗓子眼兒的心放進(jìn)了肚子里。
那天晚上,小春就在柴枝的懷里睡了一夜。睡出了一身的汗。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很大的雨。
?。?br/>
小春一看就是有了心事,走路不再像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了,也不怎么動不動就笑。話也少了。說話的時候,也不再像一架小機(jī)關(guān)槍,一梭子一梭子,鏗鏗鏘鏘地就把子彈打了出來,顧頭不顧尾地亂說一氣兒。她有些大姑娘的神情了。似乎比小青看著還要老成些。小青說她有些裝,她不還嘴,沒聽見似的。這份不計較,更顯YPleqsZ2FRXYf7D2aDXS5g==得有了些大樣。放了學(xué),她也不再往五娘家里去,只是和柴枝膩在一起,遞針拿線,噓寒問暖,活脫脫一件小棉襖的質(zhì)地。
她的乖,讓柴枝倒是有些不放心。
“怎么了?”柴枝偶爾會問,“春這是怎么了?”
“不怎么?!?br/> “沒事兒?”
“沒事兒。”
然而,這不是沒事的樣子。小春對柴禾前些時的親,很明顯地又淡了下去。對爸爸倒比以往上心。爸爸出門的時候,她一定要問清楚去哪里。爸爸和柴禾要去地里,她如果在家,一定會跟去。如果得去上學(xué),她就會央求柴禾留在家里,給她做最拿手的千層餅,蒸面條。對于她的這些小枝杈,大人們都是一副不著意的樣子,該怎么還怎么。那天,小春中午回家,知道柴禾和爸爸又一起上地的時候,繃起了小臉,對柴枝道:“為什么不聽我的話?你為什么不和爸爸一起去?”
“我腳上長了個疔,疼。等消了再上地?!?
“腳再疼也得去!”
“十七還想管十八?我就不去。”柴枝道,“怎么了?”
“你不知道么?”小春道,“你不知道爸爸和媽媽應(yīng)該在一起么?”
小春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了。
通常,柴枝夫婦都睡在東廂房,柴禾睡西廂房。姥姥睡堂屋東里間,小青和小春睡的是西里間。后來,姥姥的手腳沒有以前便利了,夜里要喝口水解個手什么的,就需要人照顧。柴枝和柴禾就在姥姥身邊加了一張床,輪流值夜。以前輪到柴枝值夜的時候,小春總是會從西里間跑過來,黏著柴枝睡。現(xiàn)在,只要輪到柴枝值夜,她就跑過來,攆柴枝走。
“媽,我替你。”小春說,“姥姥待我親,我要伺候姥姥。”
“你太小。”柴枝瞪大了眼睛,“等你大了,有你伺候的日子?!?br/> “我要是大了,還不知道有沒有姥姥了呢。”
“什么話!”柴枝喝道。姥姥卻在一邊呵呵地笑了起來。
“大人嘴里沒真話,孩子口里討實(shí)言?!彼贿吙人砸贿吪闹〈旱念^,“叫她說。孩子大了。叫她說?!?br/> “春,你還要上課,晚上睡不好,明兒就沒精神了?!?br/> “讓我試試?!毙〈和浦裰ν庾?,“讓我試試?!?br/> “孩子大了?!崩牙训?,“是大了?!?br/>
睡了幾晚,小春居然伺候得不錯。漸漸地,小青和小春就開始輪班伺候姥姥。兩個小女孩子都中了用,這倒是讓大人們沒想到的。
姥姥瘦弱,白凈。頭發(fā)在腦后梳成了一個光光的圓髻,用一個黑色的網(wǎng)罩網(wǎng)住,周周正正。夏天穿著的確良斜襟衫,春秋天穿著斜紋布夾衣,冬天是盤扣對襟棉襖。每天早上都要漱口,吃茶。茶渣子倒在屋角的大缸里,說是存放到一定時日,就成了性寒的藥,可以治燙傷。有一次,小青的手背被開水燙了個大皰,抹上去,皰果然立刻就小了。連五娘都說,姥姥話雖然不多,卻是個很有見識的女人呢。
姥姥話不多,柴枝和柴禾卻都聽她的話聽得緊。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姊妹兩個從不敢違拗。上行下效,小青和小春在各自媽媽面前無論怎么撒潑耍蠻,在姥姥面前卻是不敢的。姥姥卻也不使她們害怕,她們說了什么不得體的話,姥姥也總是那句:“叫她說。孩子么,叫她說?!?br/> 開始值夜伺候姥姥之后,小春和姥姥的話漸漸地就多了起來。然而姥姥也還是不同于五娘,小春總多了幾分小心。她問姥姥:為什么男人都要娶女人?女人都要嫁男人?姥姥說天地萬物都有個陰陽。落到人身上,女人是陰,男人就是陽。自然要男娶女嫁。小春又問姥姥:姥爺什么樣?姨媽和媽都記不得姥爺?shù)臉幼幽?。姥姥說姥爺死得早,他的模樣連她都已經(jīng)忘了。想了想,又說“左不過是男人樣兒。”這回答小春不滿意,又不好說什么。小春又問姥姥和姥爺是怎么認(rèn)識的,姥姥說她小時候兵荒馬亂地出去逃難,半路上碰見的,就過起了日子。小春道:“那你和姥爺不也是自由的么?”姥姥道:“這個小閨女,連這個詞都知道。啥自由不自由?不過是在一起搭個伴兒過日子罷了?!?br/> “姥姥,你為什么不染紅指甲?”小春終于問了她久已想問的問題。
“你不是知道了么。我想著五娘都告訴你了呢?!崩牙颜f,“為了你姨。”
“我五娘說,我姨沒出事的時候,你也不染?!?br/> “年輕的時候染得太多了。”姥姥說,“染煩了?!?br/> “騙人?!毙〈汉龅刈似饋?,“你年輕的時候不是在逃難么?逃難還染指甲???”
“那有什么稀奇?!崩牙颜f,“有女孩子的地方就有指甲花。有指甲花的地方女孩子就要染指甲?!?br/> 那天晚上,是小青值夜。小春混混沌沌睡著了,喝多了水,她半夜起來想要小解。院子里很靜。她沒有開燈,拖拉著鞋出了門,想到院子里撒尿。從窗玻璃那里她似乎看見一個身影,由東廂房走向西廂房??隙ㄊ前职?。她知道。她打開門,走到院子里,看見西廂房的燈亮了起來,窗簾沒拉嚴(yán),在窗簾縫里,她清清楚楚地看見:爸爸和柴禾躺在了一起。
小春含著眼淚把臉轉(zhuǎn)向東廂房。媽媽睡了。她想:媽媽什么都不知道??伤@訝地看見:東廂房的燈也開著,柴枝正在走動,她拿起暖壺,正往玻璃杯子里倒著開水。
小春慢慢地退回到堂屋,在西里間躺下來。她數(shù)著姥姥的咳嗽聲,一下,兩下。而小青仍然沉沉地睡著。
“姥姥?!毙〈汉?,“你要喝水么?”
“不喝。”
“要解手么?”
“不解?!崩牙颜f,“春,乖,睡吧?!?br/> 小春不說話了。她的眼睛盯著黑黝黝的屋頂。突然間,她嚎啕大哭起來。
?。?br/>
過了幾天,五娘來家里借簸箕,姥姥和五娘打了招呼,要她給柴禾說個媒。姥姥是在大門口和五娘打這個招呼的。聲音不大,路過的人全都聽見了。姥姥要放媒婆來提親了。都知道這是個信號。這個信號一發(fā)出,就等于告訴人:這家女兒擱不住了,禁不住擱了,要打發(fā)出門了。
此后兩天,柴禾的眼睛腫得像初開的桃花。
第三天晚上,該是小青值夜,姥姥卻早早打發(fā)她和小春到西里間睡去了,說讓柴禾陪她睡。她說她肚子受了涼,有些不舒服,怕起夜次數(shù)多,小青睡不好,耽誤她明天上學(xué)。話是這么說,小春卻有些疑惑:姥姥這一天哪一頓都沒有少吃,肚子也沒有咕嚕咕嚕叫,連屁都沒有放一個,怎么就是受了涼呢?
小青睡得很沉了,小春還沒有睡?,F(xiàn)在她對夜晚的感覺很微妙了。她知道有些事要發(fā)生了,就在今晚。
鐘敲過了十一點(diǎn),堂屋正中的燈亮了起來,東廂房和西廂房的門依次打開,三個人的腳步朝這邊響來。小青輕輕地在門簾邊掀開一條細(xì)縫,看見姥姥神一樣端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師椅上,柴枝柴禾和爸爸進(jìn)了屋之后,都像犯了錯誤的學(xué)生一樣低著頭站在姥姥身邊。
“跪下?!崩牙淹?yán)地說。
三個人就都跪下了。爸爸跪中間,柴枝和柴禾各跪一邊。
“你們都知道,我不是你們的親娘??蓮陌涯銈冩⒚脙蓚€撿回來開始,我就把你們當(dāng)親生待了。除了那層皮肉疼沒受,當(dāng)娘的該操的心,我都操了。我是什么都見過,都好說?!崩牙颜f,“你們的事,我早知道了。你們也知道我早知道了?!?
小春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原想睜只眼閉只眼就這么過,可現(xiàn)在孩子們都大了,恐怕也都有知覺了。瞞不住了。該有個說法了。”姥姥說,“你們的事,你們自己說說該怎么辦。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個我都想讓過得好點(diǎn)兒。平日里手心看不見手背,手背看不見手心。今天手心手背都說說,把話說到明里。”
“娘,”柴枝說,“你說?!?br/> “我說,按正理,該柴禾出門,再走一家?!?br/> 三人沉默。
“要是,要是我們倆都愿意呢?”小春看見媽媽柴枝抬起了頭。
“你不委屈?”
“不委屈?!辈裰φf,“姐姐當(dāng)初的事,也是我的錯。若不是我出主意綁了她的手,她或許就不會跟了老蔡……我也是有私心,怕她耽誤了我……我沒想到,姐會過得那么苦?,F(xiàn)在的日子,是我該補(bǔ)給姐的。我愿意?!?br/> “你不委屈?”姥姥又問柴禾。
“不委屈?!辈窈陶f,“我只是覺得妹妹委屈?!?br/> “這么說,你們倆都愿意?”
“都愿意?!?br/> 一片靜謐。只有時鐘的秒針在一下一下地走著。嘀嗒。嘀嗒。
“你呢?”姥姥問跪在中間的爸爸,“兩個人的命都在你身上。你是什么心?”
“我,也愿意?!?br/> “那,你,”姥姥對爸爸說,“誰都不能虧待。”
許久,小春聽見爸爸說了一個字:
“是?!?br/> “那好。就這么過吧?!崩牙验L長地嘆了口氣,“都是孽啊?!?br/> 姥姥仍舊那么鄭重地坐著。一動不動。跪著的三個人也都一動不動。都如雕像一般。
不知道什么時候,小春感覺到了耳朵邊有咻咻的鼻息聲。她捂住嘴,轉(zhuǎn)過臉。是小青。
當(dāng)然是小青。她也醒來了,看著這一切。
兩人都沒有說話。
多年以后,長大成人的小春才明白過來:那個晚上,姥姥知道她們會偷看。她是故意要她們偷看的。
爸爸的話從來就是不多的。他下地鋤草的時候就拎起了鋤頭,上房補(bǔ)瓦的時候就搬起了梯子。他該干什么就干什么,似乎是這個家的一道布景,一堵磚墻,沉默寡言,無聲無息。即使面對兩個小女孩,他的笑紋多了許多,話也是不多的。每天晚上,吃過晚飯,他就去外面走一會兒,回到屋里再看一會兒電視,然后就睡了。
他去趕集,買衣服,一定要買兩件。柴禾瘦弱,衣服要小一號。柴枝胖一些,就比柴禾大一號。柴禾喜歡素的,就買凈面兒的。柴枝喜歡艷的,就買花的。給兩個大女人買完,再給兩個小女孩子買。兩個女孩子愛比較,所以一定要買一模一式的,讓她們沒個挑揀?!悄膫€女人都愛的。柴禾愛他愛得硬,是他的骨。柴枝愛他愛得軟,是他的肉。開始時,骨頭重,肉輕。隨著日子的營養(yǎng),肉也豐滿起來了。骨上面就是肉,肉下面就是骨。骨肉不分。分不清,就都愛了。
這樣一個男人,厚重,沉悶。似乎是最不懂風(fēng)情的,然而兩個女人都愿意跟他過,都愿意把一輩子的日子給他,小春再想不出他有什么好,能讓媽和姨媽都死心塌地。但是,這個六口之家里唯一的男人,他確實(shí)是這個家的半邊天——不,他是這個家的地。一屋子的女人,老老小小,都是云朵,他是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大地,擎著這些云朵。對她們來說,他和任何男人的意義都不一樣。
當(dāng)然,她的姨媽,她的媽媽,她的姥姥,也都和一般的女人不一樣。家里的這些大人,個個都和別人不一樣。使得她和小青這兩個原本和別的女孩子們沒有什么不一樣的姊妹,也都有些不一樣起來了。
幾個人的心都是苦的,卻也都是甜的。幾個人的心都是薄的,生怕什么東西什么時候就塌了。卻也都是厚的,知道有些東西什么時候都塌不了。幾個人的心都是渾的,總有些東西看不清楚。卻也都是清的,有些東西總是明鏡一般。幾個人的心啊,都是涼的,秋天一樣的涼。卻也都是暖的,春天一樣的暖。
這是大人們的事,小春知道自己沒資格發(fā)言,也發(fā)不出什么言?,F(xiàn)在,在這個家里,她不知道該體恤誰了。誰都值得體恤,誰都值得可憐??伤坪跤质钦l都不值得體恤,誰又都不值得可憐。小春為每一個人難受,也為自己難受。她總算明白: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的好。但是,只要知道了,就再也不能裝作不知道。
不過,話說回來,這樣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看起來卻又是一點(diǎn)兒也不低下。兩個小孩子,三個成年人,一個長輩,怎么看都是平平整整齊齊順順的一家人。莊稼長得黑油油的,家里也拾掇得干干凈凈。一對大姊妹和一對小姊妹都格式得好好的,沒什么可讓人挑剔的。
然而這些都驅(qū)除不了小春心里的悶。這個家讓她悶。于是當(dāng)又一年夏天來臨的時候,她就又把心思放到了染指甲上。放了學(xué),小春就帶小青去地里看自己種的指甲花。就在地里,不用白礬,也不用鹽,更不用豆角葉,她們只是把花瓣揉碎,揉成花泥,然后按在指甲上,指甲居然也慢慢紅了。染指甲的時候,小春把食指染了一遍又一遍。兩個食指也慢慢紅了。
她是真的想嫁得遠(yuǎn)。
?。?br/>
那天一大早,柴禾就開始吐酸水,吐得黑天昏地。吐得很寡。吐過了,她就干活。又要吐的時候,她就住手。看得小青和小春都不忍心起來。跑過去問姥姥和柴枝。
“沒事兒?!彼齻兊淖旖嵌己?,“是有喜了。”
“什么是有喜?”
“就是懷了孩子了?!辈裰Φ溃澳銈兘o估摸估摸,是男孩還是女孩?”
“不是男就是女,反正就這兩樣?!毙〈簩@個謎語沒興趣。然而她的回答還是讓大人們哈哈大笑。
“為什么有的女人會生孩子,”小春倒是想起了這個問題,“有的女人卻不會?”
“不為什么?!辈裰戳死牙岩谎?,說,“有些花兒能結(jié)果,有些花兒不能。老天爺安排下的?!?br/> 轉(zhuǎn)眼間,柴禾懷孕已經(jīng)五個月了?!皯烟ノ?,捂不住?!彼錾碜恿?,越來越顯。她是不怎么出門,可是總有別人進(jìn)家。因此是難躲人的,于是后來干脆也就不躲了。她大大方方地和人打著招呼,倒讓那些人都沒了話說。偶爾,她也去小賣部買個油鹽醬醋,坐在門口吃爸爸從集上買回來的橘子和蘋果,到衛(wèi)生所讓醫(yī)生給她聽個胎音。做這些的時候,她是很自然的。柴家的幾個大人也都是很自然的,讓人不好問什么,于是就有人去問小青和小春。
“你姨肚子里,是誰的孩子?”
“當(dāng)然是她的孩子?!毙〈汉軈挓┻@些打探者的神情。
“孩子的爸爸是誰?”
“等他長大了你們自己去問!”姊妹兩個一起說。
討了沒趣,也就不再問了。都知道左不過是柴家的孩子。沒了好奇心,見了柴禾就更加平和地說幾句尋常話。
“幾個月了?”
“小褥子預(yù)備下了沒有?”
鄉(xiāng)里人的眼睛就是這樣。看著是明晃晃的針,這些針卻都是虛的,不帶線。只是那么亮亮地閃一閃。你若是不管它,它其實(shí)也就是扎一個小眼兒就過去了,不會讓你疼。時間久了,這些針的光也就暗了下來。說到底,是各人過各人的日子,再說到底,柴家這幾個人平日也都沒有什么不好。人家家里的事,誰犯得著端起來砸到人家臉上?
鄉(xiāng)里管計劃生育的人也在村子里看到了柴禾,聽說是個寡婦,就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好了。后來說去商議商議,到底也沒見商議出個什么結(jié)果來。
懷了孕的人,腸胃是比素日有些嬌貴的。柴禾有時候想吃烙饃,有時候想吃油食,有時候想吃餃子,有時候又想吃堿放得多的發(fā)面饃。她想吃什么,柴枝都隨時給她做。包子的幾樣:豆包、肉包、菜包、糖包都做過,烙饃的幾樣:蔥油餅、餡餅、煎餅也都做過,油食的幾樣:油條、油餅、菜角也都炸過,面條有手搟的,也有機(jī)器壓的,做過撈面、炒面、鹵面。喝的湯類也是五味俱全:豆腐湯、糊辣湯、牛肉羹、醪糟湯、八寶粥、綠豆湯。有一次,她想吃柿子醋。柴枝特意進(jìn)了一趟山,去給她買了回來。
日子是在吃食中過的。吃食過著人,人也過著吃食。就這么,一天天過了下來,預(yù)產(chǎn)期是臘月。離年不過十幾天的樣子。小春聽見爸爸和柴枝商量著,說無論男女,就叫小新。
這一年的第一場雪是在小雪那天下的,下得特別地早,也特別地大。大得出乎人們的預(yù)料。下了兩天之后,地面都凍得硬邦邦了。
其實(shí),那天,從小賣部回家的路上,柴禾走得很小心。但她還是摔倒了。
孩子沒保住。都說“七成八不成”。這個孩子七個月了,按俗例是該成的。卻沒成。
“到底還是在蔡家吃了虧?!崩牙颜f,“地薄,不好存苗兒?!?br/> 都知道小月子該是和大月子一樣看待的。對柴禾自然也都沒有含糊。街坊鄰居們都拿著雞蛋紅糖來瞧看,說著“有地有種,不愁不長莊稼”。一撥一撥的人來瞧看過,柴禾的臉色漸漸地紅潤起來了。
日子還是要往前過。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家家吃元宵。元宵是城里人的稱呼,鄉(xiāng)下還是稱“湯圓”的多。有玫瑰的,棗泥的,山楂的,果仁的?!岸露榛ā?,二月以后,蝎子、蜈蚣都出來了,二月二這天就吃油炸麻花,意思是咬掉了蝎子和蜈蚣尾巴,這樣它們就不會蜇人了。二月初五,家家要吃涼粉,叫溜光。這時候已經(jīng)有了春躁,天漸漸熱了,吃一碗涼粉,神清氣爽。三月三這天要吃煮雞蛋,在這天吃一些煮鮮雞蛋,孩子們就會心明眼亮。五月五吃粽子。八月十五吃月餅。十月初一是鬼節(jié),吃餃子?!诙?,柴枝生了個男孩。
孩子的名字,還是叫小新。
添人進(jìn)口,是喜事,生男孩是大喜,生女孩是小喜。報大喜拿的是油條,報小喜拿的是油餅。因是養(yǎng)老女婿,報喜也只能是自家報自家。爸爸就買了油條送到姥姥跟前。姥姥也回了一身小衣服,還有半斤重的線蛋兒。這叫“長命線”,要掛在孩子床頭,得年年用這個線團(tuán)兒給孩子縫衣服,一直用到十二歲。當(dāng)然現(xiàn)在都是買衣服穿。不過這個意思也還都有。
第三天是“慶三”,第七天是“頭周”,第十天是“祝十”,滿月是大禮。因是男孩子,要提前一天做。早上請?zhí)觐^匠來給孩子剃了頭,剛把尿布屎布都清洗干凈,街坊鄰居就都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漸漸地,柴枝屋里就堆滿了東西:衣、帽、鞋、襪、護(hù)襟、護(hù)牌、褲子、鋪墊、斗篷,布娃娃、布老虎,雞蛋、紅糖、蛋糕,豆腐……席面很好,一般人家是八碗席:有冷菜兩碗,每碗八片的紅燒條子肉兩碗,酥肉一碗,丸子一碗,粉條一碗,白菜一碗,若主家不帶酒,這就是“平八碗”,有了酒的,就叫“硬八碗”,若是再多一大碗方塊肉和一大碗雜碎湯,那就叫“硬十碗”。柴家的滿月席,就是“硬十碗”。
柴枝坐月子,柴禾待女客,爸爸待男客。小青和小春只管在灶臺那里吃著,不去坐桌。吃完了,她們早早地溜了出來。冬天里沒地方可去,她們就在村子里閑逛。不知哪一戶種的臘梅,香氣絲絲縷縷地傳過來,兩人找啊找,找啊找,到底也沒找到是哪一家。
9
小新五歲那年,姥姥病了。鄉(xiāng)下俗名叫瞎巴病,官名叫“食道癌”,說是晚期。到醫(yī)院看了,受了一番罪,花了一番錢,最后還是讓把人抬回了家。小青上了高三,不歇星期天,不能回去,小春高二,每個星期還能有一天回去的日子。每次回去她都值夜。她整夜不睡,坐在姥姥床前。
姥姥病了,小春想起姥姥好時的樣子來。姥姥不會走路了,小春想起姥姥走路時的樣子來。姥姥醒了,小春想起姥姥睡覺時的樣子來。姥姥睡了,小春想起她醒時的樣子來。
姥姥越來越衰弱了,但是看著很平靜。精神好的時候,她還能和小春聊幾句。
“小新的身量,跟個黑泥鰍似的,越來越喜人了。也不知道長大成個什么樣兒?!?br/> “男人樣兒?!?br/> 姥姥嘴角撇了撇,笑了。
“也不知道小青今年能不能考上?!?br/> “能??此紱]功夫回來看你,用功著呢?!?br/> “費(fèi)了多少心,費(fèi)了多少錢,不用功可是沒良心。你也一樣?!?br/> “我會用功的?!?br/> “想考個啥大學(xué)?”
“醫(yī)科大學(xué)?!?br/> “中。給人治病,好?!?br/> “姥姥,你可得活著,等我學(xué)成了,把病給你治好?!?br/> “那可不中,趕不上了?!崩牙训溃跋肴ツ膬荷??”
“姥姥想讓我去哪兒上?”
“去大地方吧。”
“北京?”
“好。北京好。早些年,叫北平?!?br/> “喲,姥姥還知道北平?”
“嗯。去過。兵荒馬亂的時候,去那里逃難?!?br/> “姥姥到底怎么逃的難?逃難怎么過生活?要飯?給人家當(dāng)丫環(huán)?還是去飯店洗碗?”
姥姥笑了。
“啥都干過。只要能活著?!彼f,“給人家推過磨,走一天下來,兩只腳腫得跟發(fā)面似的。給人家繡過花,活兒緊,繡了一天一夜,夜里舍不得點(diǎn)油燈,就在月亮底下繡……”
在月亮底下繡。小春難過的同時又突然覺得這情形中有著一種奇特的優(yōu)美,有著一種不能克服的浪漫??墒?,月光終究是勉強(qiáng)的吧?在月光下繡花的時候,朦朦朧朧地看不清楚,針會扎在指頭上吧?指頭會流血吧?那種紅,只怕也會有些像指甲花吧?
又想起指甲花了。
姥姥去世之后,在她的紫漆匣底,發(fā)現(xiàn)了四張照片和兩張發(fā)黃的紙片。照片都是黑白的。其中兩張照片是單身照。一看就是姥姥年輕的時候。一張正坐,穿著斜襟大花長襖,下面是蓋著腳面的裙子。襖襟上鑲著一道闊大的緞子裹邊,手里垂著一條絲帕。她的瓜子臉怯生生地朝著鏡頭,頭發(fā)烏光水滑,腦后露出一根細(xì)細(xì)的簪子尖兒。她坐的是一張圓凳,旁邊是一張圓幾。幾上擺著一盆模糊的花。她的腳下擺著的一盆花倒可以看得很清楚,骨骨朵朵,斜逸旁出,是梅花。另一張是側(cè)坐的。側(cè)坐本身就有些妖艷的意味,姥姥的模樣更是妖艷:兩個耳邊兒都插著大朵的花,兩縷黑發(fā)從耳下順出來,有點(diǎn)兒披肩發(fā)的意思。她的左手拿著扇子,胳膊肘放在圓幾上,右手拎著絲帕。——這次姥姥的面容不怯生生了,她嘴角微微上揚(yáng),眼角也微微上揚(yáng),顯然是在笑著。圓幾上的花也換了,成了面目清晰的菊花,而腳下的那盆,換成了水仙。
還有兩張照片是合影。一張是兩人照。兩個女子,一坐一站,一正一側(cè)。正坐的就是姥姥。衣服也換成了旗袍。兩人的旗袍是一模一樣的,旗袍領(lǐng)子高高地豎著,頸項(xiàng)上都掛著白色的珍珠項(xiàng)鏈。另一張是四人照。兩人坐在藤椅上,兩人站著。沒有圓幾,也沒有花。就這么四個人,把照片占得滿滿的。她們都認(rèn)真地看著鏡頭,一副柔弱的、任憑擺布的樣子。相比之下,還是姥姥看著特別些,她手里拿了一支長長的簫。指甲上一層勻勻的暗色——肯定是紅指甲了。
兩張紙片都很殘破了。一張是豎長方形的粉紅厚宣,抬頭寫著兩個字:局票。下面用繁體字豎版寫著:柴志通君請醉香院柳月香 至四馬路平王街口 東福酒家第一房間 侍酒勿延。
另一張是個橫長方形的表格,內(nèi)容如下:
姓名柳月香
年齡十九歲
籍貫山西晉城
住所桃園路二十六號
從業(yè)原因貧
有無丈夫及親族 無
是否自愿是
由何處來晉城
從業(yè)處階桃園路二十六號醉香院
謹(jǐn)呈
北平市警察局轉(zhuǎn)呈
北平市政府
再下面是紅紅的指印和姥姥的一寸小照。照片上的姥姥仰視右上方,微微笑著,一派天真無邪。
這張表的簽署時間是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六月七日,表的名字叫“妓女請領(lǐng)許可執(zhí)照申請書”。
10
在中醫(yī)學(xué)院學(xué)習(xí)的第三年,小春發(fā)表了自己的第一篇醫(yī)學(xué)論文。題目是《論指甲花的中醫(yī)妙用》。
指甲花,學(xué)名:Impatiens balsamina Linn
英文名:Garden Balsam
別名:指甲草、染指甲花、鳳仙花(豫晉)、小桃紅、透骨草、金鳳花(潮汕)、白鳳仙、燈盞花、急性子、灑金花(閩東)。
科屬分類:鳳仙花科 Balsaminaceae、鳳仙花屬
植物概述:
指甲花,屬鳳仙花科一年生草本花卉,產(chǎn)中國和印度。
指甲花性喜陽光,怕濕,耐熱不耐寒,適生于疏松肥沃微酸土壤中,但也耐瘠薄。此花適應(yīng)性較強(qiáng),移植易成活,生長迅速,一般很少有病蟲害。花莖高40~100厘米,頂端漸尖,邊緣有銳齒,基部楔形;葉柄附近有幾對腺體。花大而美麗,或單瓣或重瓣,單瓣居多,重瓣的稱鳳球花。生于葉腋內(nèi)?;ㄉ蟹奂t、大紅、紫、白黃、灑金等,善變異。其花形似蝴蝶。有的品種同一株上能開數(shù)種顏色的花朵。據(jù)古花譜載,指甲花有二百多個品種,不少品種現(xiàn)已失傳。因其善變異,經(jīng)人工栽培選擇,已產(chǎn)生了一些好品種,如五色當(dāng)頭鳳,花生莖之項(xiàng)端,花大而色艷。還有十樣錦等。根據(jù)花型不同,又可分為薔薇型、山茶型、石竹型等。指甲花的花期為六至九月,結(jié)蒴果,狀似桃形,成熟時外殼自行爆裂,將種子彈出。
繁殖:
自播繁殖,故采種須及時。以四月播種最為適宜,這樣六月上、中旬即可開花,花期可保持三個多月。播種前,應(yīng)將苗床澆透水,使其保持濕潤。約十天后可出苗。當(dāng)小苗長出2~3片葉時就要開始移植,以后逐步定植或上盆培育。盆栽時,先用小口徑盆,逐漸換入較大的盆內(nèi)。
藥用:
【收制方法】夏季花盛開時采收,鮮用或曬干。
【性味歸經(jīng)】甘,溫,微苦,有小毒。
【功能主治】指甲花種子含皂苷、脂肪油、甾醇、多糖、蛋白質(zhì)、氨基酸、揮發(fā)油。亦為解毒藥,有通經(jīng)、催產(chǎn)、祛痰的功效。全草搗汁外敷,有活血化瘀、利尿解毒、通經(jīng)透骨、軟堅消積、祛風(fēng)止痛之功效,亦可用于閉經(jīng)難產(chǎn),跌打損傷,瘀血腫痛,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癰癤疔瘡,蛇咬傷,手癬,骨鯁咽喉、腫塊積聚。外用亦可解毒。花瓣加些明礬搗碎后,可染指甲。
【用法用量】1~2錢;外用適量,鮮花搗爛敷患處。
【注意】孕婦忌服。
藥方數(shù)則:
?。保旧咭?、腰肋引痛:指甲花全草30克,搗爛,沖酒服。
?。玻L(fēng)濕關(guān)節(jié)痛:指甲花全草30克,或加商陸根15克,豬赤肉適量,水燉服。
3.閉經(jīng):指甲花3~6克,水煎服?;蛉荩保悼?,水煎服。
4.骨鯁:指甲花種子3克,研末,開水送服,或鮮全草搗爛取汁,約1湯匙口服。
?。担讣诇涎祝河悯r指甲花葉搗爛,拌紅糖外敷。
?。叮b癤、乳癰:指甲花、扁柏葉各適量,搗爛,敷患處。
“柴春,你對指甲花怎么這么有研究啊?”有同學(xué)問。
“我們那里到處都是這花,從小就跟著這花長大,想不了解都不行?!毙〈盒Φ?。
“這些花名兒挺有意思。喏,你聽,急性子,像說人的脾氣似的。小桃紅,這味道像個姨太太。鳳仙花,讓我想起了和蔡鍔將軍英雄美人了一把的那個風(fēng)塵女子小鳳仙。還有這個,透骨草,又顯得殺氣十足。不過這個最酷,我最喜歡。你呢?你最喜歡哪個?”
“都好?!毙〈何⑿Φ?。
又過了很多年,小春早已經(jīng)當(dāng)了醫(yī)生,成了市中醫(yī)院的大夫。也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她輕易不怎么回老家,覺得莫名其妙地畏懼和羞恥。只是電話打得很勤。她曾經(jīng)提出要柴枝跟她來城里住,柴枝不肯。小青的工作單位離中醫(yī)院不遠(yuǎn),兩姊妹倒是經(jīng)常見面逛街,說東說西,說狗說雞,或者一起去看看小新——小新已經(jīng)在城里讀高中一年級了。
偶然,她們也會提一提鄉(xiāng)下那三個人。
“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毙∏嗾f。小春就明白,她和自己一樣,應(yīng)該很久都沒有回去了。
突然,一間飾品店里傳來一陣輕柔的歌聲。似乎在唱著什么指甲花開。
“誰在唱指甲花開?”
小青笑了:“沒有指甲花開。你是說梔子花開吧?何炅唱的。就是湖南衛(wèi)視快樂大本營的主持人,對,周三他還主持著一個欄目,叫什么勇往直前?!?br/> 是的,那個主持人小春知道。瘦瘦的,小小的,長得很秀氣,很中性。喜歡穿粉紅粉藍(lán)粉綠的衣服。他主持的節(jié)目小春也看過??鞓反蟊緺I,還有那個勇往直前。快樂大本營確實(shí)快樂,勇往直前卻讓小春覺得不夠勇。要么就是些蹦極,高樓跳,要么就是游樂場里的太空飛梭和激流勇進(jìn),都是高彈繩捆了一道又一道,安全系數(shù)百分之二百的游戲,根本不需要勇。真正的勇是面臨一片黑暗的時候,還要跨出自己的腳。從這個意義上講,活著的每個人,每天早上睜開眼睛,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其實(shí)都很勇。
后來,小春把那首歌從網(wǎng)上下載了下來,歌名就叫《梔子花開》,
梔子花開,如此可愛
揮揮手告別歡樂和無奈
光陰好似流水飛快
日日夜夜將我們的青春灌溉
梔子花開啊開,梔子花開啊開
像晶瑩的浪花盛開在我的心海
梔子花開啊開,梔子花開啊開
是淡淡的青春,純純的愛……
——這清甜的旋律映照著梔子這樣清甜的花,是對的。這旋律對指甲花很不適宜,小春知道。但她還是在這不適宜的旋律中落下淚來。
?。保?br/>
柴禾得的也是癌癥,發(fā)現(xiàn)時也已經(jīng)是晚期。宮頸癌,轉(zhuǎn)移得很快。醫(yī)生說這病根兒應(yīng)該是早就落下了?!皩m頸重度糜爛多年,最容易得這種病了。怎么早不來看?不是我說,你們農(nóng)村婦女,就是愚昧?!?br/> 柴禾臨死前又提起了老蔡。她是對柴枝一個人說的。
“他在平房頂涼快,離邊兒很近。我本來想拉他一把的,后來不知怎么的,我就沒管他。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掉了下去,想著最多不過是摔一下,卻忘了,下面剛好是張青石桌子?!彼?,“一報還一報。老天爺不可欺。”
柴枝握著柴禾的手,只叫了一聲:“姐?!?br/> “我死了,估摸蔡家人還會來要我的尸骨。不要讓我回去?!辈窈陶f,“我生是柴家的人,死是柴家的鬼?!?br/>
果然,蔡家聽到信兒,就托人來了,說既然兩個人在陰間都是單身,不如陰陰陽陽都做夫妻。
“不中。我不能違拗我姐的意思。”柴枝一口就把來人擋了回去,“除非我姐活過來,親口說她愿意?!?br/> 而在柴家這邊,族長三爺也發(fā)了話,說一個寡婦,回了娘家,住也住了,死也死了,想怎么著也都怎么著了,有一條底線是絕對不能破的,就是不能入柴家祖墳。
一個要收,一個不留。這真成了一個難題。這尸首,到底該安置在哪里呢?大家都發(fā)愁著。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柴禾的身子就在水晶棺里放著,是冬天,倒也沒什么氣味,不礙什么。柴禾的樣子還是和原來似的,靜靜的??墒蔷瓦@么放著,一天,兩天,都知道不是個事兒。
那一天,五娘找上門來,在棺材旁邊坐了一會兒,和柴枝拉了兩句家常。
“你是能進(jìn)祖墳的?!彼f。
“我知道?!辈裰φf。
“你招了女婿,女婿就是兒子,你是閨女,又是媳婦。進(jìn)祖墳是應(yīng)當(dāng)?shù)??!蔽迥镉终f。
“這我知道?!辈裰τ值?。
“你姐,要是和你一樣,就能進(jìn)祖墳了?!蔽迥镉终f。
柴枝的眼睛一亮。她起身,在五娘面前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下來。
“我替我姐給你磕頭了。”她說。
柴枝夫婦找到了三爺。雙雙跪下。
“要是我能進(jìn)祖墳,我姐就能?!辈裰φf,“我和我姐都是他的女人。雖說我是過了明路的,但若要按實(shí)在次序,我姐還在我的前面呢?!?br/> 雖然在背后沒少嘰嘰喳喳,但這事說到了桌面上,卻讓大家都靜默了。說什么好呢?又能說什么呢?而且,再想想,柴枝講的理兒,也是過得去的。
自始至終,男人都沒說話。一個字都沒說。他只是低頭跪著,跪著,直到三爺親手把他攙了起來。
柴禾的最后一件事,就這么有了結(jié)果。對此,村里人總結(jié)了三個字。
“都仁義?!?br/> 兩天后,柴禾進(jìn)了柴家祖墳。她被埋在了姥姥的下手。位置偏右。
插圖/張安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