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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色

2007-12-29 00:00:00
上海文學 2007年11期


  1
  
  他們順利地做了愛。喜客把兩條腿放下的同時向墻里側(cè)過身去。一個彎如弓形的背影,頭發(fā)遮住臉。她就這樣等著阿旦為她擦拭干凈。好像這是道工序。于是他分別擦拭了他們兩人,將衛(wèi)生紙準確扔進飯桌旁的廢物簍。
  這樣的下午一星期有兩個。
  一點,阿旦干干凈凈趴到了陽臺欄桿上。一點過五分,被大紅墨鏡遮去半張臉龐的喜客向他走來。他從陽臺上消失了,我們看見他打開了音響,旋即光顧了一下衛(wèi)生間里的鏡子,緊接著出現(xiàn)在門邊。她在他面前了但他還得再等一秒,墨鏡被小心翼翼地裝進鏡盒再裝進拎包,好了,他可以張開手臂了。
  確實太香了,但從沒讓人感到過頭暈。不過撲進懷抱的總是不止一個香噴噴的女人。有時是一些鮮花,有時是一些食品,有時是幾件衣服。她不知道阿旦并不喜歡她這么做。她不幸地發(fā)現(xiàn)他是個窮光蛋,他不想承認這一點但她總在用事實證明。這種狀況難道沒有什么辦法改變?
  一年前,同樣是夏天,一個周末上午,喜客對丈夫講她想帶“紅阿比”出去逛逛,丈夫點點頭,路上當心點,他說。他看起來很清閑,他告訴她,他在等一份快遞,本該一早到的——它遲遲不出現(xiàn),就像是專門為了安排阿旦跟她見面似的。
  她換上白色高跟涼鞋后推開房門,天真的六月陽光在SPF35的迪奧“雪晶靈”那里吃了閉門羹。在鋪了石板的人行道上她輕快地向前走,幼細的鞋根支撐著她和她懷里的小貓,它張望四周,身體一搖一晃。人行道很久沒有得到護理了,有些石板翹起來,有些石板陷下去,有一塊就在她的腳下活動了,怎么那么糟糕?
  阿旦有一輛天藍色的輕便摩托車,流線型,具有運動氣質(zhì),那天他把自己悶在意大利頂級跑盔Arai RX-7RR4里(從淘寶網(wǎng)上以接近原價二分之一淘來),可是,車子出故障了,這是經(jīng)常的事。當它出故障時,他就只能推著它步行,那天就是這樣來到了人行道另一端修車行。他把車留在了那里,別人告訴他過半小時再去,于是他溜溜達達往前走,一眼看見了一只火紅的小貓。
  她站著,看著他抱起貓還給她。謝謝你,她說。她還說,它是她的寶貝。沒過多久他就得知,它比他那輛小藍車還貴。據(jù)說這種阿比西尼亞貓是古埃及被崇拜為神圣之物的古埃及貓的后裔。他抱起“紅阿比”還給她,并陪她走了一段路,再次經(jīng)過路口那家修車行時他們交換了名字。又走了一會兒,地面仍舊時有高低不平,但她全都巧妙地躲開了。他們一直走到一棟花園洋房門口。透過雕花欄桿可以看見草地和大樹,鮮花和噴泉,她向他轉(zhuǎn)過身來,對他說再見。
  從那次分手到她睡到他的床上,“紅阿比”又大了半歲。他的床離她家不算太遠。二十分鐘的摩托車程足以把他從“上只角”扔回“下只角”,一幢鄰近游樂場的老式公房里。那里的住戶來源大致可歸為兩大類:土地被征用后進了城的本地農(nóng)民以及他們基本局限于同類繁殖出的枝枝節(jié)節(jié);買不起房或買不起更好房的年輕藍領(lǐng)和白領(lǐng)。阿旦屬于后者中的前者。
  每隔一天的早上五點半,他從家里出發(fā),六點換上一套制服。此后一直到晚上十點,一小半時間坐在辦公室,面對一排監(jiān)控器,黑白的女人、男人、小孩在一長條一長條的貨架間穿行(可以通過某粒旋鈕仔細看清某條大腿),另外一大半時間在那座巨大的超級市場里走來走去。有時他會小心地在某個背后出現(xiàn),然后,突然抓住對方的雙手。高聲說儂有毛病啊,調(diào)低音量,對不起我錯了,有時附加淚水。接下來是語言的無情碾壓,筆錄,收下一筆罰款。第二天的整個白天他都用來睡覺,晚上六七點鐘時出門他總?cè)ス潭ǖ囊患绎堭^吃盒飯。喜客的出現(xiàn)改變了他的生活模式。
  這么小的屋子!喜客第一次上門時表示吃驚,你就住在這里?不過他們每次相會的時間都很短,不超過三個小時,所以她從不建議他們?nèi)テ渌胤健?br/>  屋子其實不算太小,一室半,三十五平方,廚房認得他,相當整齊美觀的一套餐具已經(jīng)做好了為他心碎的準備但他總是裝作視而不見。冰箱就和剛從始發(fā)站開出的地鐵車廂一樣空空蕩蕩,里面放著幾罐碳水化合物。衛(wèi)生間的塑料桶里扔著胡亂脫下的衣服,他把它們一直留在那里直到再也找不到干凈的衣服為止,尤其是內(nèi)褲,而這總是發(fā)生在喜客敲門之前。好在樓下五十米處就是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
  我走了,喜客說著向他轉(zhuǎn)過身來。這時如果把眼睛抬起望一望墻上的鐘,準是四點。一個低低降落的吻。不過這次,喜客多說了幾句話。我不喜歡你這條內(nèi)褲,她說道。好吧我去另買一條,阿旦回應(yīng)。你應(yīng)該穿得更好一些,男人要穿C6vFKqdaUw75vDR8QsoAhTSG3lPexMmtSBiiJNt/iyas=K內(nèi)褲,像我一樣,我覺得內(nèi)衣比外衣重要多了,你覺得呢?是啊,我同意。還是我給你買吧,可你得穿給我看。
  然后喜客出門。一分鐘后阿旦起身來到陽臺,喜客剛從樓道口出來。這天她穿了一件高腰圓擺大花裙,一個凹進凸出、起伏不定的背影,一點不比正面遜色。夾趾涼拖像兩個小跟屁蟲一樣噼里啪啦跟著她。她在他的床上呆了三個小時,現(xiàn)在他看著她走路,覺得她的兩條腿微微向外撇開了。
  
 ?。?br/>  
  從阿旦家出來,必須先經(jīng)過一條窄長的小馬路后才能走上主街。地面總是干一塊濕一塊,兩旁擠滿低矮的小店鋪,在它們一副螳臂的姿勢背后,是一些灰色的五層樓房。頻繁出現(xiàn)哥哥妹妹字眼的嘹亮情歌完全遮蔽了不太自信的叫賣聲。堆在路邊的垃圾上疊加了炸雞的油香。蠟黃的頭發(fā)與平庸的手藝一起,靠在旋轉(zhuǎn)的三色霓虹燈管旁??吹揭惠v出租車,喜客緊趕幾步打開后座車門,長長地透出一口氣。
  不久,她在一座冰箱前彎下了腰。眼神在面包、雞蛋、豬排、黃油間來來去去了幾次后,她為自己做了一片涂滿黃油的烤面包。她吃得很快。她感到不那么餓了。她喝下一杯牛奶,把自己送進了浴室。
  將近六點半時她終于把背靠在了沙發(fā)上。她打開電視,一個女人正帶著一群女孩跳舞。她慢慢地喝了一會兒果汁,丈夫湯力水就推門進來了。今天忙嗎?就那樣,你知道的。你今天過得怎么樣?喜客微微聳了聳肩。我看中了一雙鞋,鞋面上裝飾了一只粉紅色蝴蝶結(jié),在腳踝那里綁帶,可是沒有我的尺碼,都太大了,我的腳真是太小了。男人的視線并沒有因此光顧那雙三十五碼的小腳,它們來到了打開的冰箱里,落在了依云礦泉水瓶子上。在喝下一大口后他建議她去別的商場看看,同時他發(fā)問,今天晚飯吃什么?你說得對,也許別的商場會有。喜客站起來,向廚房走去。
  湯力水沒動。在家的一部分時間,他呆在客廳沙發(fā)旁的扶手椅上看報直到晚餐開始(這天晚上他品嘗到了泰式咖喱炒飯)。其余時間他喜歡呆在自己臥室里。這個又高又壯的男人幾乎每晚都會獨自睡在自己臥室里。
  除了周末,湯力水的每一天都以同樣方式度過。周一到周五,他在七點四十五分起床,上廁所的時間根據(jù)共同度過的印刷品內(nèi)容決定。《國家地理雜志(中文版)》和《21世紀經(jīng)濟報道》總是讓他的雙腿失去知覺,一旦站起立刻感到麻如針刺。接下來他刷牙洗臉,特別注意水溫的調(diào)試,二十五至三十度,既不刺激牙根也不刺激毛孔。打開熱水器放滿一杯溫水后他立刻關(guān)上水龍頭,洗臉時再次電子打火。水不能白白流走。隨機決定是否使用黑色方形的BARUN剃須刀以及四瓦的震動對付自己的上唇和下巴。然后他為自己準備早餐:厚切片面包兩片。顆粒型花生醬四勺。一杯脫脂牛奶。一邊進餐一邊繼續(xù)閱讀。這一切之后他出門,向停放在隔壁弄堂里的斯柯達2.8走去。
  九點,他跨進一幢有著冷冷金屬光澤的大樓,這幢大樓離靜安寺不遠,離相反方向幾個互相攀比的頂級商場同樣不遠。早上八點半到九點之間,兩處入口都站著深藍制服的保安人員,他們在小范圍內(nèi)閑庭信步,完全不以貌取人(您的衣著越是講究,套裝西服領(lǐng)帶,他們越是不多看您一眼)。
  
  湯力水一般從銅仁路上的正門進入,大廳里的照明燈具在雨天顯得尤為光輝燦爛,那些綠色植物得到精心照料,在恒溫的環(huán)境里不枯不敗。沒有漂亮的接待小姐阻礙腳步因此只能快步向電梯走去。兩排六扇電梯門前,一些躊躇滿志剛畢業(yè)不久的年輕人,將一腔理想中的熱情謹慎地層層壓制在西裝或者西裝套裙之下。幾個睡眼惺忪衣衫起皺的男人對自己疲憊過度的外表充滿自豪,4A公司的背景使他們洋洋得意,雖然他們花費整晚仍舊沒能想出一個讓人興奮的創(chuàng)意。
  電梯門在19樓打開了,面對一條走廊,往右,第一扇大塊玻璃門,湯力水在此消失。打開電腦他為自己泡茶,主要瀏覽新浪網(wǎng)上的社會新聞后他查看郵箱,刪掉一些垃圾,打掉一些電話,處理一些送到桌面的文件,這樣大約就到了中午十二點。他總是去大樓斜對面的“真鍋”來一客韓國泡菜火鍋配黑芝麻白米飯,然后回到大樓,從底樓的“星巴克”里端出一紙杯熱巧克力返回自己的辦公室。他四十歲了,不,三十九。一只非常高挺的鼻子,鼻梁部分過于細窄,這個城市的空氣污染又如此嚴重,那些微??偸嵌碌谜橇弘[隱發(fā)青。還好,沒禿頂,肚腩也不明顯。
  而此時,湯力水坐在自己臥室的大床上。就在他眼前,一個年近三十的帥哥正向不遠處的燈柱走去,在那里,長相酷似馬特·戴蒙的金發(fā)小男生露出了羞澀的微笑。他們面對面了,其中一個,跟著另一個回了家。脫光衣服,滾到床上。男人的手指做得如此嫻熟,這小孩,他快要憋不住了。湯力水嘆了嘆氣,笑了。要是根據(jù)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們的判斷標準,“一部作品是否黃色淫穢,要依據(jù)觀看者兩條大腿根部之間的反應(yīng)”而論,顯然這是一出肥皂劇,但他的右手還是拱過松緊帶,滑了下去。他有些出神了。他在想一個人。
  
 ?。?br/>  
  湯力水想的那個人此刻正從一扇黑色的鐵門里出來,向兩條街外的公共汽車站走去。他身高中等體質(zhì)瘦弱,兩只手很白但很小。一個瞎了眼的老太太被一個中年婦女攙扶著向他走來,前者聽天由命地向上張開她的手掌,行行好吧先生小姐。他及時躲開。
  五分鐘后他上了車。沒有空位,他站著看那些坐著的人仰頭看移動電視。眼皮底下的這一位,人到中年,頭發(fā)有些油膩并粘著星星點點白色頭皮屑。只有一個背大書包穿制服的學生,低頭看著自己的漫畫書。體育館到了。
  沿著大馬路往前,走到與一條小馬路的交叉口,能發(fā)現(xiàn)在兩家相鄰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和一間水果鋪子中間,立著一間氣派的屋子。霓虹燈此時已經(jīng)漂亮地眨起了眼睛,居中鑲嵌的白底紅五角星尤其像那個著名的鞋子LOGO。他告訴了門口服務(wù)臺后站立的男生他要找誰,得到了指點,因此紅漆大門被左右推開了,那人沿著一邊是木頭桌椅一邊是臥榻的過道繼續(xù)往里走,就從一個豎著的長方形走進一個橫著的長方形。它有著混凝土的表面。很大,也很高。
  薩布酒吧的老板在吧臺邊的高腳小圓凳上抬起頭,我就是,老板承認,找我有什么事?我是,這個陌生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老板,并湊過去用食指點了點中間那行手寫體,他的朋友,他對我說,你這里正缺一個調(diào)酒師。
  啊,老板拿過名片看了看又還給對方,請坐,老板說,給他倒杯水。不用了,我叫海貍,啊,謝謝,海貍向另一位女孩點點頭。老板仔細看著他,果然,潔白的牙齒,用的是“高露潔”并且一天至少兩次?姑且這么猜測吧,這可能是他為什么稱自己是海貍的原因。你來得正好,我們這兒正缺人手,不過,老板一邊站起來一邊說,他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們酒吧有點特別?那些年輕女孩兒,喜歡上我這兒來,你知道,這點特別有名。據(jù)說有中年保安把她們分開,你可以想像嗎?
  這沒什么,海貍說,我不反感,而且我覺得,這完全可以理解。
  那樣不人道,她們是不能被分開的,除非她們自己想,今天,老板朝手腕低了低眼睛,嘿,不是星期六,見不到她們,你進來吧。他微笑著要海貍和他一樣站在吧臺后面擦玻璃杯。海貍同意了。之前你在哪里上班呢老板問。PK。
  你是在那兒認識他的嗎?誰?海貍疑惑。湯力水啊,我們的大老板。于是海貍點點頭,同時顯出陷入回憶的神情。那是一個周末的晚上。一群陌生男人走進PK。他們的襯衣上面服服帖帖趴著領(lǐng)帶,沒看酒水單就直接點了“皇家禮炮”。他們邊喝邊聊,其中一個大聲地對另一些人講述他在“外灘三號”請客的事。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走了進來,女孩子們化著閃閃發(fā)亮的妝。這群男人們一個個離開。最終剩下講故事的那一個,他坐到了吧臺前,與吧臺后的海貍離得很近。
  一般而言,海貍喜歡背對客人們工作。即使定睛細看也看不清的那些相互纏繞的身體,各種各樣的身體,有時會叫喊他,要一杯什么。必須高聲嚷嚷。有時奇怪地扭打起來。除了上廁所,工作期間他從不走出他的吧臺。他很少跟吧臺前的客人們說話,即使說也總是那些可以印在初級語言教科書里的對話,比如給外國人用的漢語課本第一課:你好!我叫某某。你呢?有時好奇會迫使他回答他給他們提供的是什么酒與什么果汁的調(diào)和品,僅此而已。
  但那天。他聽那客人講了很多話。他看起來和藹可親,一邊說話一邊抖腳(也許認為這樣可以讓時間過得實在點?)。他請海貍下班后一起吃點什么。
  在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港式茶餐廳里,海貍聽到更多。你不該在PK打工,男人邊說邊用中指擊打桌面,那里Gay很多,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隱秘的微笑,我想一定會有很多人湊過來和你搭訕。搭訕,海貍重復道,好像他不明白這個詞的意義。搭,訕,就像我剛才那樣。海貍向他投以驚訝的目光,這時一位打著哈欠的女孩走到他們桌旁,放下一盤菠蘿油,兩碗紅腸釀青椒車仔面。你知道它為什么叫冰火菠蘿油嗎?男人問道。海貍看了看,稍大的白盤子里盛著兩只普通的菠蘿包,一只白色小瓷碟緊貼在一旁,里面是兩片不能說厚的牛油。我不知道,他老老實實招認。是這樣,剛出烤箱的菠蘿包滾燙,男人拿起一個,這個不夠熱,他搖搖頭,牛油倒是冷藏的,總之,就是這樣。海貍邊吃邊點頭。
  你不需要換個環(huán)境嗎?男人突然問。我沒有更好的地方可去,海貍咕噥。收入如何?馬馬虎虎。他們一定剝削得很厲害,男人低聲咕噥。沒什么,海貍微微抬了抬額頭,反正我也用不了多少錢。不行,不行,男人有些激動。行,有什么不行,海貍說。我能幫你,男人說,他突然興奮起來,身子往前傾,眼睛發(fā)光,我介紹你去一個地方上班,工資肯定比PK高許多,你去看看吧,怎么樣,要不要喝鴛鴦奶茶?他把桌上的立牌輕輕地推了一下,它以接近四十五度角側(cè)向海貍,你喝杯鴛鴦奶茶吧,這是這里的招牌。是啊,沒什么不可以,海貍說。他們一人又要了一杯鴛鴦奶茶??煽煞鄣奈兜捞珴饬?。海貍更想要一杯清茶但他什么都沒說。
  當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窗外薄薄的亮光時,他們決定離開。男人摸摸口袋,站起身來付錢,海貍等著他一起邁出玻璃大門,打算禮貌地點頭告別但是,不,男人堅持。他攔下一輛出租車,先將海貍送回了家,然后朝著另一個方向離開了。
  那時海貍和一個男人一起住。那個又高又壯的男人像頭大象,就叫他大象好了。
  
  4
  
  大象和海貍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在一起了。每年夏天他們一塊去游泳,把鼻涕蟲挑起來放在火上烤,躲在其中一個人的小閣樓上抽父親的“紅牡丹”,輪流撫摸對方并拿尺子記下尺寸。十八歲時大象因為動遷搬去了郊區(qū),此后聯(lián)系稀薄。五年后他們在徐家匯花園中間的綠化帶迎面碰上。
  又過了大半年,一個云彩稀薄的日子,他們一起搬進了那幢老洋房的底樓。仍舊有鼻涕蟲,一入夜就出現(xiàn)在水池壁上、廁所門上、過道地上,兩個人都在的時候,總是海貍毫不吝惜地倒下一堆細鹽,大象站在他背后看著,黏稠的黃色液體從它們身體里滲出,他們嘴里喃喃著惡心卻都目不轉(zhuǎn)睛。只有大象一個人的時候,他總是捏住袋子,先抖下一小撮,觸角開始扭動,再抖一抖手腕,應(yīng)該夠了。
  
  開始時,大象給他倆做過飯。就是那些最簡單的,香腸蒸蛋、番茄炒蛋、紫菜蛋湯,總之有一次,喝下一口金黃的榨菜蛋湯后,海貍開玩笑,可以拿去殺鼻涕蟲了。這成了最后一次。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住在一起只是不再自己做飯。
  自從海貍離開他父母位于城市東北角的五樓公房后,他們就很少能見到他了,有時甚至一連幾個星期都沒有他的哪怕是一通電話。即使有,也只是幾句平淡的寒暄。當他的母親問起他的工作時,他就說自己是調(diào)酒師。這是真的。他喜歡海洋和天空,每次他都用各種不同的原料調(diào)制出類似的藍色:黑、白朗姆酒,加橙汁加菠蘿汁加檸檬汁,或者換一些,伏特加和干姜水,換成日本清酒與青檸汁似乎也未嘗不可,重點是Blue cunacao,只有它有他腦袋里的顏色。就這樣藍下去。每次總能推銷出去。這個職業(yè)既容易,又有每月將近三千的薪水,海貍有時感到奇怪,為什么大象不愿意干干這行。
  大象,很難想像那樣粗壯的手指能夠漂亮地運剪如飛,和海貍在街頭重逢那會兒他剛從一家中型理發(fā)店離開,進入大型理發(fā)店的代價是他的身份發(fā)生了變化,他不再是發(fā)型師而是發(fā)型助理。深夜回家后他開始抱怨,抱怨過去沒有一分錢,每天卻需要洗上幾十個腦袋的學徒時代。然后呢?海貍問。在一旁看著學唄,大象說,同時等著海貍問他后來怎么剪起了頭發(fā)。這總是錯不了的。那你后來怎么剪起了頭發(fā)?海貍問,同時等著大象回答他,自己覺得學夠了就離開,找個遠一些的店,進去毛遂自薦,當場剪一個,行就留下不行就走。這也回回落不了空的。最后海貍跟著他一起唉聲嘆氣了。誰都不愿意辛辛苦苦一個月卻只賺兩三千塊錢,這太讓人無法忍受了。秋天結(jié)束了,冬天結(jié)束了,不久春天也結(jié)束了,大象還在抱怨。
  初夏的一個晚上。大象在房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翻了翻幾個月前的一本時尚雜志,特別留意了幾款發(fā)型,抽了兩根香煙,喝了一點啤酒,打開電視滾了滾頻道,直到第二天太陽升起他才重新見到海貍。類似的情況開始頻繁出現(xiàn):他等他,迷迷糊糊地盹在沙發(fā)上。他擁抱他,擁抱的是隔夜發(fā)酸的汗水。他品嘗他,味道恰似一首著名的西班牙情歌,你的吻是一朵苦的花。他希望了解他加班如此之久都干了些什么,但他的打聽一無所獲,因為他總在對方?jīng)_澡的時候問。問句和熱水洗發(fā)露沐浴露一起,嘩啦嘩啦落在瓷磚上。海貍幾乎聽不見,幾乎沒有聽。這些情況耗盡了大象的耐心,大象的耐心一旦用完就開始大吼大叫,他激動地向海貍指出,他愛他而他正在疏遠他。后者邊聽邊喀嚓咯嚓粉碎著薯片,但還是開始斷斷續(xù)續(xù)講起了故事:
  一個年輕人和一個年老的富翁在一個高級招待會上聊天。年輕人想問那個富翁是怎樣發(fā)財?shù)?,但又有些支支吾吾,老富翁倒聽出來年輕人想問什么,于是自己打開記憶的閥門,讓它們滾了出來:“那是大蕭條時期,有一天,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五美分,就用它買了一個蘋果,晚上我就在屋里擦蘋果,把它擦得特別特別亮。第二天,我把這個蘋果以十美分的價格賣了出去,然后又以十美分的價格買來兩個蘋果,到了晚上我就在屋里擦蘋果,把它們擦得特別特別亮?!蹦贻p人點點頭,表示他已經(jīng)準備好接受一個看中商業(yè)機會白手起家的故事,但他還是客氣地詢問:“后來呢?”老富翁說:“第三天,我繼承了一筆兩百萬美元的遺產(chǎn)?!?br/>  這個故事說完的時候海貍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把背轉(zhuǎn)向了大象,臉沖著墻。哎,大象繼續(xù)問,這個笑話說明什么呢?大象的聲音低沉得有了鼻音,他試著伸出一只胳膊攬住對方肩膀,說明窮人別指望從富人那里找到什么發(fā)財竅門?海貍終于轉(zhuǎn)過身來,從側(cè)臥變成了仰面朝天,終于睜開了眼睛。不是,它說的是富人就是富人,窮人就是窮人。大象看著海貍,海貍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什么也沒有,海貍什么也不說。音樂聲從地上升到天花板,再從那兒塌陷下來,補足他們的沉默。
  我太啰嗦了,大象說,我讓你厭煩了,你感到厭煩了。不是的,海貍說。你知道的,我就是這個毛病,我就是這個毛病。不是的,另一個重復。你是想說。大象沒有說完他的句子,因為海貍又想翻身了,不過最終他只是將兩條拱起的腿向左歪去,靠到了墻上。我再給你講件事吧,海貍主動開口了。
  有個男人打算給貴州的小學捐點錢,這個男人對貴州并沒有什么感情,他是從網(wǎng)上看到這樣的消息。
  貴州生活條件不壞,尤其是辣椒醬,很不錯。
  你先聽我往下說,你知道嗎,那里人均月收入才一百塊。
  我老爸告訴過我,他畢業(yè)后就分在貴州,那時每年回上海過年,需要拉上來一平板車的年貨,城里有錢可什么都買不到。
  不,我請你別再打斷我的話??傊?,這個男人號召身邊的兩位朋友跟他一起捐錢。
  捐多少?
  這可不能一個人說了算。他請他們?nèi)チ送鉃┤?,邊吃晚飯邊商量,最后他們決定,一人捐一千,他買了單,五千!一頓飯!他多么有錢。
  海貍說完,點了根煙。房間里保持了一段時間的沉默。大象覺得熱,他努力若無其事。這個故事,嗯,給你講這個故事的男人,你覺得他怎樣?就那樣,海貍說。海貍不想說話,海貍在想湯力水,想他講過的其他事。
  
  5
  
  在一塊曾是墳山的棚戶區(qū)里,一個男嬰在父親的唉聲嘆氣中從醫(yī)院回到了家。一個姐姐一個哥哥咬著手指看著他。工人父親負責養(yǎng)活一家五口。能吃飽,但吃不好。
  初中畢業(yè)后,他像那個地區(qū)出生的大多數(shù)孩子一樣,放棄了前途不明的學生生涯。第一份工作是在街道工廠做會計,月薪三十一元二角五分。半年后他搜刮家中所有積蓄破墻開店。低價買入一堆豬肉,把淋巴和甲狀腺一起粉碎成肉糜。每次都是大量的調(diào)料和色素。
  很快他發(fā)了財,迅速投身義烏小商品集團。低價買入一批,再以更高一些的價格一件件賣出去。這些小百貨在這個貧困的區(qū)域里具有實實在在的誘惑力。其中一部分利潤為他后來的日本之行作出了保證。
  買賣在讀書的幌子下得到了日本人民的支持。那個映照著明晃晃陽光的奶白色表墻后面,四張半塌塌米大小的陰暗房間里,舊的貨物不斷消失,新的貨物不斷出現(xiàn),理著小平頭的他為義烏小商品的遠征扶桑作出了貢獻,這些遠征也是他財產(chǎn)令人驚奇增長的秘密,目的是,在上海市中心開設(shè)一個飯店。營業(yè)額表明他再一次受到了熱烈歡迎。接下來的兩家分店同樣顯示出他有美食家的天分。此后他受到股票的引誘,開始更有效地積累資本。
  他發(fā)了大財。他最終寧愿定居在他吃過苦頭的棚戶區(qū)(那里已經(jīng)成了高擋住宅區(qū))其中一幢花園洋房里,洋房的實際地理位置離他長大的那個地方很近。他仍舊謹慎地管理著他擁有的飲食公司。
  有關(guān)湯力水的故事海貍已經(jīng)知道得很清楚。不過那時,海貍還有一件事不知道。
  每個季度的第一個月,第一個星期日的早上九點三十分,湯力水都會走出家門,手里提著一只舊箱子。前一天晚上,他在自己的臥室里將許多沓紙幣堆進一只黑色箱子。動作起初緩慢而不舍,一旦恢復了平靜,這工作就干得越來越快。十來分鐘后,蓋子蓋上了。這個封閉的長方體只能使人聯(lián)想到一只舊箱子。
  這是7月1日的九點三十分,湯力水很快坐到了方向盤后面,舊箱子趴在他身旁的座椅上。他的車從弄堂滑出,滑向這座城市最大的廣場。一路上經(jīng)過大大小小的馬路,大大小小的店鋪,許許多多的公共汽車站后,轉(zhuǎn)入人流較少的街區(qū)。在那條街的中段有一幢新式石庫門房子,外立面包著紅磚,湯力水用力關(guān)上車門。
  似乎是一處民宅,人們不能隨隨便便就走進去。門是黑色的,門口有兩根瀕于朽爛的木頭立柱,獅子頭門環(huán)只是擺設(shè),得按門鈴,叫人來打開大門。開門的是個中年男人,穿得像空調(diào)車上的售票員,他看見湯力水后就從喉嚨里發(fā)出低音問候,同時接過他手里的舊箱子。
  
  湯力水跟著他走上四級臺階,之后有地毯等著接應(yīng)。一些局部值得一眼帶過:很白很白的墻,墻面斑駁殘破。如果抬頭,可以看到整個吊頂都被卸去了,裸露出的橫梁被刷上黑色間紅的油漆,中間一盞水晶燈。“售票員”在此幾乎未作任何停留,他們順著黑色間銀的樓梯登上二樓。如此闊大的轉(zhuǎn)角是罕見的,湯力水第一次來到這里時曾向那張靠墻置放的條桌上瞄過一眼,那上面粘滿貨真價實的古錢幣。二樓空無一人,無紡羊毛纖維刷漆墻紙繼續(xù)向上鋪展,三樓只有一間房間。
  “售票員”這時已經(jīng)拉開竹子做的移門,一長排青磚墻前,一把緞面,紅黑兩色,繡了蝴蝶的寬大椅子上,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抬起眼睛朝他們望去。這張臉,十年前還是完美的橢圓型,眼下成了到處下垂的圓形。不過,在和他同齡的女人們眼中,他仍然算得上英俊,尤其是他的左側(cè)面。他靠在椅背上,抱著胳膊,左小臂擱在右小臂上(在心理測試中這代表感性)。室內(nèi)很暗,他的眼睛很明亮,鼻子有點兒向右而人中向左,但扭曲得不過分。
  生意怎么樣?男人問。就那樣。就那樣,男人重復道,有什么讓你不舒服的情況嗎?我在大學城旁開的那家火鍋店,湯力水說著從褲袋里取出一塊白色方巾擦起額頭,您這里可真熱,您不愛開空調(diào)。是的,為了環(huán)保。兩個月前隔壁又開了一家,我真希望它能消失掉。你真的希望它消失掉嗎?男人謹慎地問道。真的,影響很大,很壞,不過。它死定了,男人說。啊新生事物總是那么脆弱,湯力水的眼睛飛快地掠過自己手表上的指針,我該走啦。又得等上三個月,男人傷感地說。
  當湯力水回到底樓時,售票員合上手里的書,離開自己的椅子,拎起那只舊箱子交給他。什么書?湯力水接過箱子,顯然它輕了許多。《巴黎的地下世界》。你還喜歡看書?不,我從小就對地下感興趣,防空洞,我在那里斷斷續(xù)續(xù)呆過一個星期。革命者、走私犯和洞穴愛好者出沒的地方?沒錯,售票員拍拍湯力水的肩膀表示贊同。
  重新坐進車里的湯力水看起來興致勃勃,很快,海貍的手機響了。我來看看你,湯力水說。現(xiàn)在?
  海貍從床上跳了起來。盡管大象兩個月前已經(jīng)搬出了他們合租的底樓小院,盡管海貍的手腳已經(jīng)最大限度地調(diào)動,房間里仍然到處泄露著那位龐大的前同居者的蛛絲馬跡。不過湯力水完全沒有注意到什么,完全沒有任何模糊的疑問,他沒來得及仔細參觀屋子就過早地上了床。
  不知道大象的存在,這對湯力水來說是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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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貍鎖上鐵門,走到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說了一個地址。那里離得不遠,堵車時間三分鐘之內(nèi),車錢正好十一元。大街旁排列著整齊的建筑物。色塊與色塊中間有一些低矮的招牌,顏色過于鮮艷,沒有光澤的小燈泡無精打采地扒著邊框,只在入夜之后,它們才開始躲躲閃閃。在經(jīng)過數(shù)家服裝店、雜貨店、藥店和便利店后,空氣似乎因為少了許多障礙物的緣故而變得清新了,它悠然自得地在這一帶倘佯,并且不斷身體力行地勸阻著經(jīng)過它身旁的人們,慢一點,急什么,于是海貍說,到了,就這里。
  車子停在馬路邊,欄桿后面站著圍墻,圍墻遮遮掩掩著一幢灰瓦白墻的小樓,小樓掩映在一排楊樹背后。這一排九棵楊樹是湯力水的得意之作。
  ——我來給你講講種楊樹的妙處吧,湯力水建議,性感的女人并不靠全部裸露,稍微有點遮掩,更加迷人。傾聽是有必要的,即使海貍已經(jīng)非常了解,他提了問題,湯力水全都回答了。種樹,一來可以使原本在車道上就能一覽無余的建筑增加隱蔽性。二來,綠色的層疊增加了建筑的縱深度。三是考慮到整幢樓房的房型朝西,樹蔭可以遮擋太陽。最后是出于一個藝術(shù)愛好者的審美,楊樹的落葉線條非常漂亮,可以彌補呆在屋子里感受不到季節(jié)的缺陷,有了這樣的植物,可以加強對季節(jié)變換的敏感度。然后海貍又問他打算再種些什么。這要看情況,他回答,年初剛種下五棵小苗,現(xiàn)在正打算在秋天再種上十棵。
  他們踏上湯力水從鄉(xiāng)下淘來的老青磚小道,一片綠色的草地緩緩展現(xiàn)。草地上既有從河北運回來的門墩,也有從山西運回來的獨輪車,還有四根矮柱組成的一件現(xiàn)代雕塑。他們在草地前沉默不語,這是一片很綠的草地,絕對平整,上面沒有一只鳥。幾分鐘的沉默之后,海貍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湯力水,他正抱著胳膊,今天穿了黑色老頭衫。他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走吧,我們進屋。
  屋子里有很多房間,它們都很大,窗戶落地。臥室里只有床沒有椅子,床的一邊是一排衣櫥,另一邊是窗,對面是電視機,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湯力水在床上坐下,拍一拍讓海貍也坐。
  她不在家,她說今天有許多事要辦。米色的休閑褲管因為被盤起而向上收縮了。其實她經(jīng)常不在家,他說,她下午總是出去。我相信她在和某個家伙睡覺。
  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海貍用關(guān)心、曖昧、幾乎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看著他問。
  你知道,我并不生氣。
  你不會拿她怎么樣?懷疑的口氣。
  我不知道要怎么樣,不過我肯定不會和她離婚,這點我明確告訴過她,我不想分給她一分錢,那是我的錢,沒有血,可有不少汗。
  你真的愛過女人?
  愛過,但我想她沒那么愛我,湯力水一邊檢查自己的指甲,一邊慢慢地開口,和男人相比女人更愛錢,看著她的臉我總會有考驗她的念頭,我想知道我沒錢了她會怎么做,算了,還是講講你自己吧,他建議。海貍呆在那里思考,一邊思考一邊微微抖動膝蓋,沒什么,他說,他的右手食指在床單上劃著不規(guī)則圖形,你都知道了,那些事情。由于湯力水把自己的米色休閑褲毫無感情地推到了地上,海貍只好輕輕地躺下,他用了一分多鐘,使自己一絲不掛了。
  從臥室里流露出的微弱燈光灑在花園草地上。我走了,海貍說,輕輕穿起衣服。湯力水仍在昏昏沉沉。不想吵醒他,于是海貍盡量不動聲色地翻找,床裙也被翻開了,還是沒有,算了,海貍光著下身穿上牛仔褲,站起來出去了。
  他重新回到露天,白天已成夜晚,站在小道上,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虛弱,渾身軟綿綿的,他在草地前蹲下了,希望自己能適應(yīng)一下,他沒有注意到,此時草地上面,挨著他的腳不遠,一只火紅的小貓正靜靜地盯著他看。兩分鐘后,他們先后發(fā)出了不太正常的叫聲。帶著兩道沒出血的血痕,海貍鉆進一輛出租車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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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下午,同一個海貍,從同一扇黑色的鐵門里走了出來。
  他在房間里一氣睡了十八個小時,現(xiàn)在他一邊走路,一邊不斷地按著腦袋。他有些頭痛。前戲與高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一個白天的做愛斷斷續(xù)續(xù)了近七個小時。眼下他感到了腰酸,某個地方裂開了,滲出了淡紅的血。真不想再這樣下去。
  在離洋房不遠的一個小飯館里,透過底樓沿街的玻璃櫥窗,可以看見一只只艷紅的小龍蝦摞成一個蝦堆,五六根深紅的鴨脖子并排放在一處,流線各不相同,它們的主人們生前也許就這樣貌合神離??戳撕荛L時間這兩種食物后,海貍走進了店堂。那兒只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是老板,一個人占據(jù)了一張方桌,孤單地走向睡眠深處。女的是老板娘兼廚師,一身白工作服,很胖。他平心靜氣地等她打完不遮不掩的兩個哈欠后向她要了兩斤小龍蝦,一瓶啤酒。
  龍蝦怎么做?香辣,干煸,椒鹽?老板娘問。
  香辣。門后有一道狹窄的木頭樓梯,他邊回答邊噔噔上了樓,被質(zhì)量很差的涂料搞得坑坑洼洼的房間空空蕩蕩,除了他外再無旁人。光線不算太好,雖然朝街的一面全是玻璃。他正對固定在墻上的電視機坐下了。一個頭發(fā)微禿但還沒全禿的中年男人正時而對著旁邊幾位精心化過妝的女士時而對著鏡頭說著一件事。他聲稱德國帕德伯恩動物園(字幕在兩秒鐘后緊急跟上)的一位飼養(yǎng)員,給一頭便秘的大象一口氣服下二十二包瀉藥,然后站在它的身后觀察是否有效,大象的肚腸開始了劇烈蠕動,糞便如山泥般傾瀉下來,該飼養(yǎng)員未能及時躲開,竟然被活活淹死。
  
  不過海貍沒聽他的,海貍在回憶昨天湯力水提到的一些特殊日期。1月,4月,7月,10月。他拿出手機查了查,10月的第一個星期天是10月7號。他猶豫了一會,撥通了大象的號碼,開始說話。
  大象搬走后他們見過兩次面。第一次是在地鐵里,人群恰如其分地保持了他們的距離,另一次還是在徐家匯公園,海貍笑容可掬,他幾乎有點撒嬌地勾住大象的袖子管,用一根食指,大象愛理不理,然后食指松開了,他們無聲無息地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因此,主動給大象打電話,海貍心里還是有點,但一切。他只需要等上十五分鐘。
  老板娘端上菜來,她放下托盤的時候說,龍蝦是我們的特色,我從十五歲就進廚房啦,不過龍蝦倒是最近剛開始燒的,火嘛,來,吃吃看我的手藝。海貍一聲不吭,他拿起遙控器,把電視的音量調(diào)得更高。老板娘帶上門走了。他張開嘴,往里丟進一只小龍蝦,很快吐出殼。
  龍蝦吃完以后他吧唧了一下嘴,隨后他渴望知道時間,他沒手表,手機屏幕顯示為十五點三十四分,他往窗外看了看。在他視線齊平的地方他看見了一截法國梧桐樹干,此外有些樹枝在搖擺,看來風不大。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有一些,汽車一輛接著一輛從他眼前消失。一次一輛警車開過,紅藍警燈的轉(zhuǎn)速太快,難道不會像游戲中的飛碟一樣,唰一下就?
  十五點三十六分。海貍轉(zhuǎn)回頭。眼前的大象還是那個高大強壯的男人,牛仔襯衫懶懶散散一邊高一邊低,胡子已經(jīng)兩天忘記刮了,他兩手空空,緊挨著海貍一屁股坐了下來。幾分鐘后,海貍就趴到了另一個的胸前(如果你看過《同志亦凡人》,布萊恩和邁克,就常有這樣的姿勢)。這樣看起來,這兩人,既像是搞同性戀的,又像是一個在為另一個掏耳朵。鏡頭再次推近,這次看清了,海貍耳朵下的脖子上有兩道細長的紅印。不過沒出血,大象仔細觀察后告訴對方。那還好,海貍坐起來,他看了一眼空盆子后轉(zhuǎn)頭向樓下喊了一句,于是又有兩斤龍蝦擺在了他們面前。
  現(xiàn)在海貍嘴巴空了下來。他們交換了一些手勢,一些目光,海貍的說話聲音很低,電視音樂又一刻不停,大象只好抬起屁股,用一只腳勾住椅子腿往他那邊挪了挪,再挪了挪。所以我們只能看見他們的表情,說的人很平靜,是的,只有嘴唇在動。大象,他的嘴也在動,香辣龍蝦消失了,一個聽起來不大不小的數(shù)字,一些不,一些如果,一些也許,一些不知道,幾乎沒有是的,概括起來,就是一些懷疑的問號,粗暴的感嘆號被吐出。偶爾飛快地瞪一眼對方,眼睛睜得大大的,看來,這位大象性格優(yōu)柔寡斷。算了,一切看行動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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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一人半高的圍墻保護著整套洋房,圍墻外面的弄堂里頭尾相連停著幾輛小轎車:一輛寬大氣派的舊君威、一輛03款雅閣。此外是一輛銹跡斑斑的助動車。應(yīng)該還有一輛斯柯達2.8,此刻它正向杭州駛?cè)?。斯柯達不名貴,但看起來還大氣。電動真皮座椅上,坐著主人湯力水,他幾乎完全隱藏在了C柱之后。在他的黑色LV系帶小牛皮鞋旁邊,右前座靠背后的擱腳臺上,是另一雙從陜南鞋店里買來的41碼棕色CAT休閑鞋。當他們在浙江展覽館大樓下車時,在離他們一百八十多公里的地方,湯力水家的門鈴被一根遲疑的手指準確地按響了,將近兩百平方的空間里開始回響起嘹亮的啾啾啾來。
  在貓眼黑了兩秒鐘后門鎖開始轉(zhuǎn)動,進來吧,臉上帶著動人微笑的喜客,懷里抱著紅阿比,打開了房門。現(xiàn)在見阿旦她已經(jīng)習慣不化妝了。化妝本身是件令人心曠神怡的事,不過再漂亮的面具只能在公眾場合下得以妥善保存,若是不幸遇上阿旦,各種品牌的顏色很快就會在臉上亂了套,最多不超過半小時。
  不過阿旦仍舊抱怨,她的唾液無疑略有些韓國農(nóng)協(xié)蜂蜜柚子茶的甜味,但她花半個小時層層疊加的護膚品帶給他舌尖的卻是復雜的苦味。不管它了。她轉(zhuǎn)過身,他走進門,一盞黃色射燈照亮一小條過道,一盆龍舌蘭指明通往餐廳的樓梯。他換上她遞來的賓館用一次性毛巾拖鞋,跟著她走進二十四只小射燈照明的近三十平方的客廳。三幅水墨畫、一張顏色鮮活的意大利畫家作品、一圈沙發(fā)、一張清末明初北方條桌、兩尊形態(tài)別致漢代樂俑、果盆干花蟋蟀罐子、泰絲襯白布窗簾。他們一起在沙發(fā)上坐下了。
  你來之前,我正在給“紅阿比”吹風,它剛洗了個澡。它還好嗎?我好久沒見它了,它肯定認不出我了。它不怕生,以前我養(yǎng)過另外一種,一見陌生人就往床下躲。讓我抱一下?!凹t阿比”噌地一下輕盈地落到了阿旦的懷里,他一邊撫摸它一邊看著她。顯然她戴上了他向她推薦的“強生美瞳”,眼睛又黑又亮。在她身后,隔著一排玻璃大窗,能看見一整片郁郁蔥蔥。
  他什么時候回來?明天晚上。她用一個微笑阻止了阿旦的下一句話,別提他了,你來不是為了,尖利的小爪子就在這時在阿旦手背上抓出了兩道血印,他被迅速帶到廚房。自來水和肥皂的充分清洗并不讓人感到舒適,然后是,她跑上三樓自己的臥室,坐在床上把整個床頭柜抽屜抽出來,放在腿上翻看了一會,啊,找到了。什么?阿旦問。創(chuàng)可貼,她重新奔下樓,你要防水的還是一般的?防水的。等一下,她洗了洗手,回到他面前。
  他應(yīng)該很有錢。是的,只是有點,你知道嗎,每個季度的第一個月,比如,十月,第一個星期日,早上九點三十分,他都會帶上很多現(xiàn)金出門,很多很多現(xiàn)金,裝在一只,你的手真的沒事?我沒聽懂,阿旦說。沒什么,就是現(xiàn)在別人都用匯款了,直接賬號對賬號,可他就是喜歡實實在在的,而且,他是瞞著我做這事的,他以為我不知道,也許他在外面也有個情人。像一個黑社會老大那樣,打開密碼箱,整整齊齊一箱子錢?是啊,就是那樣。一個現(xiàn)金主義者?嗯,他從小就喜歡錢,只有數(shù)錢能讓他笑出聲來,你知道他小時候最大的理想是什么?是做銀行窗口的儲蓄員。他應(yīng)該去做點鈔機,你愛他嗎?傻瓜,要不要去醫(yī)院打針?打針?打狂犬病疫苗和抗狂犬病血清。這太小題大做了,我們小時候。小時候是小時候。要是我也有那么多錢,我真想把你帶走。我們會有錢的,牛奶會有的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可我,一個小保安。不,是保安主管,你最近不是剛升了?我想,阿旦猶豫著,一只就夠了。一只?對,一只箱子,阿旦用手概括出一個密碼箱的形狀,該有的就全都有了,房子首付款、車子、結(jié)婚戒指,所有這一切,一只箱子里最多能裝下多少錢呢?他很想知道這一點。問題不在這里,喜客說,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對了,我覺得還是去一趟醫(yī)院比較好,他們會重新處理傷口。不你別管它了,我愛你你知道嗎?他不缺這些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同意,但是,要是他發(fā)現(xiàn)箱子沒了,老婆也不見了,他立刻就會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會報警的,要是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怎么辦?她擔心地問。會有別的辦法,我來想,相信我,這并不那么難,總之,我們需要一只箱子。我覺得這樣做太危險,她判斷說。我能為你做任何事。你呀,你愛怎樣就怎樣吧,現(xiàn)在我只想。她的手指滑向他的乳頭,這次她用了淡金色的指甲油,嘴唇微微張開。好吧,好吧,他只能把想法先放到一邊。
  
  9
  
  海貍和大象,一個坐在椅子上一個坐在床上,身旁亮著一盞落地燈,宜家的經(jīng)典款式,黑色燈罩,黑色細管,安放在一個黑色圓盤底座上,線條簡單,看起來既不丑陋也不吸引,某種設(shè)計觀念的典范。房間里沒有其他照明設(shè)備。窗簾拉上了。正在接受充電的手機在昏暗的地板上亮起了小紅燈,像一只準備好的采訪機。
  海貍靠著床頭,我一點都不喜歡他,海貍繼續(xù)說,他多少讓我想起了我媽媽的那些親戚,自從我媽媽沒有聽從我外婆的安排嫁給了我爸爸,他們就勢利地拍上了房門。他看上去不像是個愛算計的人,大象拿起一張照片,他扎實的身體跨坐著一把轉(zhuǎn)椅,下巴支在手臂上,它們交叉著,擱在六公分寬的椅子厚度上,我見過挺多愛算計的人,但他看上去和他們不一樣。他以他的方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大象又看了看照片,同時搖了搖拖在地上的長長的雙腿,不過他倒是讓我想起了我們的小學老師,一年級時的班主任,總在暗示著什么可從不明說。是的,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他就是這一類家伙,昨晚我夢見他坐在汽車后排,真的,穿著西裝,還有領(lǐng)帶,紫色的,這點我記得很清楚,他坐在我們當中一動不動,你打算用一把玩具手槍還是一把真的瑞士軍刀?現(xiàn)在手槍可以像真的一樣。我們兩個都看著他?那誰來開車呢?大象扭動著一邊屁股,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煙,點燃后從桌上掃過來一只孔雀藍煙灰缸,煙灰缸上有三個擱煙的缺口,其中一個邊緣碎出去一塊,是某個酒吧露天桌椅上的小道具。那是夢,夢里什么也不需要做。那錢呢?你有沒有夢到我們拿到錢?剩下的事我想不起來了,對了,我真討厭他家的貓,一只火紅的跑來跑去的貓,應(yīng)該替它綁上皮帶,像狗一樣對待。
  
  談話繼續(xù)下去之前他們各自抽了兩三口煙。
  開車并不好學,今天一大早就起來了,開了不到四十分鐘,還老被師傅罵,這個假充內(nèi)行的家伙??扇思揖褪莾?nèi)行。你說得對,可我要都會了,我花錢請他干嗎?他罵你什么?踩離合器,本來之后應(yīng)該迅速將油門抬起,或者用他的話來說是蹺蹺板,同時抬起,可我老是右腳抬得比較慢所以??梢該Q一個嗎?或者,揍他一頓?是的,海貍說,就是這樣,揍他一頓,揍他一頓,可我還是得盡快學會,你知道,我們時間不多了。好吧。這就是大象的意見,這算什么意見。算了,海貍總結(jié),在聲音里摻合進疲倦,明天我還得早起,而且我想已經(jīng)很晚了。
  他的整個人往上聳起了,然后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從床邊站起來,轉(zhuǎn)身去拿浴巾,它被塞在大象襠部與椅背之間,那個坐著的人也不再坐著了。我要走了。你可以住在這里。算了,大象嘆了口氣。你真固執(zhí),海貍說。大象機械地微笑了一下,搶先一步走到門口,向海貍伸出手,這只手微弱地在海貍腰上輕輕擦了一擦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真辛苦,一切都不容易,大象一邊強調(diào)一邊收回自己因為發(fā)熱而潮濕的手。會有回報的,另一個說,你也有必要開始了,除了武器,還要考慮面具,路線,這也少不得,你要我?guī)湍銌??不要,大象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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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湯力水穩(wěn)穩(wěn)地坐在自己的屁股上,屁股陷進沙發(fā)里,翻看剛買的報紙。喜客半躺著,一只腳擱在沙發(fā)前的茶幾上,正在用一把小銼刀修整指甲的長度和形狀?!凹t阿比”沒有自己的沙發(fā),喜客把自己的大腿留給它一小塊,好讓它舒服地打盹。在一段時間里,我們只能聽見報紙被翻動的聲音以及諾拉·瓊斯的低沉嗓門。
  報紙由四疊構(gòu)成,足足一百個版。湯力水放棄了讀完它的想法。他轉(zhuǎn)向喜客,打聽晚飯的具體介紹,又建議她換一換指甲油的顏色,但他只得到了關(guān)于后者的強烈反對。他放棄了說服她放棄金色和銀色的念頭,站起身來,向門外的草地踱去。
  晚餐很豐盛,卡路里在熱氣里升騰,華麗的餐具讓人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到朱門一詞。湯力水矜持地品嘗了蔬菜沙拉,熱情地光顧了煎三文魚,特別地回味了黑胡椒牛柳,以至只能倉促地喝了幾口奶油蘑菇湯。他又坐回沙發(fā)上,擰亮閱讀燈,接著看起那堆報紙中的某一張。他看完半張報紙時喜客已經(jīng)清理干凈餐桌。她走上三樓,走進他的臥室,為他準備洗澡水。
  當熱水開始“嘩嘩”流淌時,她轉(zhuǎn)向那張大床以及上面的凌亂,并彎下了她優(yōu)美的頸背。為了鋪平床單,她挪開了雙人長枕,一條黑色的CK內(nèi)褲在她的眼皮底下出現(xiàn)了。很多男人都會愿意穿著這樣一條CK,腰上有非常顯眼的設(shè)計師Calvin Klein的大名,在她自己的臥室里,在陰暗不見日光的背景下,阿旦略顯疲憊地靠在窗邊,她遞給他一條。但這有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呢?她當時忘記觀察了。她剛認識他那會兒他什么都敢穿,十元三條的格子平角褲,大賣場里的單色針織三角褲,也許它最終沒被拿走。至于湯力水,除了使用高級絲光棉制造的MK萊卡平口褲,再沒別的了。
  她走下樓,走向湯力水。他看到她走來就放下了報紙:洗澡水已經(jīng)好了?她點點頭。閱讀燈暗了,她的臉上有一個微笑,直到發(fā)現(xiàn)湯力水已經(jīng)不在客廳了。她回到了自己的臥室,這是一間寬敞的臥室,光線通過罩子過濾后傾瀉下來,房間里充滿橘黃的明亮和角落的陰影。盡管很干凈,還是應(yīng)該仔細清理。一個小時后,房間里已經(jīng)一片狼藉,床頭柜上的一份報紙飛到了地毯上。床上覆蓋堆積著好幾層物品,完整的外衣外褲因為相對較重,沉在最底下,直接碾壓米色床單上的銀線條。幾件連衣裙連著衣架努力忠實還原主人的凹凸有致。彩色襪子和單色內(nèi)衣這里掛一條那里掛一綹。顏色與膨脹程度各異的胸罩傲然挺立在枕頭之上。此外,沿墻擺放的鞋架上,一些皮靴倒下了,另一些將自身重量加諸鄰居身上。
  她在梳妝臺前的軟凳上坐下了,正對一面長方鏡子和大量的護膚品,過了一會兒,她打開桌上的手提包,取出索愛T610走向浴室,那里的光線暗得很柔和,在潔白的馬桶座前她猶豫了幾秒鐘,最終決定,仍舊站在柳綠與潔白大塊相間的瓷磚上。
  就這樣,當阿旦躺在他的床上,準備在黑暗中消失時(對從不做夢的那些人而言,睡眠就是死亡),電話機發(fā)出了次中音。
  什么樣的褲子?
  啊,就是內(nèi)褲,喜客回答,普普通通的三角式樣。黑色的。
  黑色的,我有很多黑色的三角褲。
  是CK,必須是CK,有沒有?
  他捂著無繩電話走進衛(wèi)生間,又走向衣櫥,最后是陽臺,然后。沒有,阿旦聲明,肯定沒有。不管是干凈的還是臟的。他沒有低頭看,他忘記了自己身上正穿著那么一條。她很快切斷對話,她想收拾殘局,疊好,分類放進衣櫥各個格子,但她沒有太多力氣了,她把床上的衣物撥拉到一邊:它們亂七八糟地堆放成一道矮墻。然后一頭倒向枕頭。她那已經(jīng)被手指弄得蓬亂的頭發(fā),形成了某種放射狀禮花。
  此時隔壁的湯力水,身上什么都沒穿,正把手伸向枕頭底下,他把那條黑色的CK內(nèi)褲拿到了眼前鼻子底下。他笑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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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在是下午,阿旦沒有上班,喜客并不打算見他于是他,再沒有什么事可做了。他端端正正在床邊坐好,將電話握在手上,他的面前放著一本打開的小本子,一個俯拍的特寫:瘦小,長條,左右對稱,中間是黑色螺旋形塑料繩,看不到封面,推理可知它已經(jīng)開始褪色,厚度應(yīng)該有四十來頁紙,印有灰色橫線,一些簡明圖標每一頁重復兩次。一些潦草的漢字與阿拉伯數(shù)字,大部分不在線上。
  有些風箏需要拉下來看看了。查閱后他撥了第一個號碼,回答他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又尖又利索的方言,有著老婆一類的自信。喂,阿旦說,我找A。打錯了,那個嗓音更尖地回答,沒有這個人。你那里是。八個數(shù)字被迅速肯定了,但是被女人掛上了。阿旦想了一會兒,然后向另一只風箏進發(fā),這次接通了一個他熟悉的成年男人的聲音。
  是老K嗎?我是阿旦。是你啊,對方叫起來,你最近在忙什么?接下來他們進行了簡單的情況交流,然后阿旦問,你手上還有家伙嗎?有吧,老K遲疑地回答,你要干嗎?我被人欺負了。被人欺負,老K又叫起來,怎么可能?當年你是我們特種班最厲害的一個,你不是開玩笑吧??傊?,我需要一件家伙嚇唬嚇唬人。行,左輪小口徑,老K說,一支一千四,子彈免費。
  阿旦擱下話筒,當他把它放回桌上,它就突然喊叫了起來。
  阿旦,喜客簡短地說,我們的事他知道了,他揀到了我買給你的內(nèi)褲。那怎么辦,阿旦慌亂地問??磥砦覀兊猛七t計劃??晌覅s認為必須快點解決,最好是如期執(zhí)行,我已經(jīng)開始準備了,你幫我留心一下。我可以為你那么做,喜客讓步了。對,對,要具體日期,他什么時候動身,我要得到具體消息。我試試看,他肯定對我起疑心了,你知道,一個男人有了疑心就。我明白,阿旦說,這真糟糕。是的,喜客說,很糟糕,你說你已經(jīng)開始準備了是什么意思?沒什么,鍛煉,跑步一類。你不會傷害他吧?她在為他擔心,她還愛著他,阿旦冷靜地想到了這一點,我努力避免,如果他,如果一切都。那就好,我不知道,我不希望他受傷,我更不希望你會因此去坐牢,我不知道這是否可能,你覺得呢,阿旦?喂,阿旦?
  我在聽著呢,阿旦說,我猶豫過,猶豫不決,但是,還有什么辦法呢?無繩電話,所以沒有那根黑色的,可伸長的,螺旋形的電話線,沒有辦法通過拉緊、松開這樣的細節(jié)體現(xiàn)心情的復雜性,不過阿旦還是下了決心。這是正常的,我是說,對整個社會而言,這種流動性,金錢的流動性。對于你是不是支持,我一直沒有把握,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
  我不知道,喜客承認,可我。拉長的沉默、模糊不清的表達,如果他和她面對面,她的一雙大眼睛會很快地看看他,再移走,因此這就是喜客,阿旦對著他這邊的空氣打了一個小小的手勢。
  
  在短暫的無語后話題被扯開了,當阿旦終于掛上電話,在床上躺下并打開電視時,在離他一千一百公里的地方,在一間自行車修理店里,一些金屬零配件正在鉆孔機上改頭換面。
  
  12
  
  這一晚,他們堅持著互相奉獻,直至堅硬的無法繼續(xù)堅硬。然后他們休息,肩并肩地仰臥,手指交錯相扣,直至鬧鐘為他們響起。他們起身,稍稍整理了一下(地板上因此留下了定型水的點點滴滴),海貍穿上了他最愛的紅色皮衣(新款,連一個插袋都沒有),套上了一雙定做的朋克皮靴,幸好住在一樓,不用擔心有鄰居上來投訴自信的鞋底,大象穿得和前一天完全一樣。隨后他們各自喝下一碗濃釅的咖啡,太濃了,以致他們同時覺得嘴巴干澀發(fā)苦。然后他們邁著有力的步伐走出房門,這時一陣同樣有力的“穿堂風”迎面打來,海貍甚至向后退了退,于是順勢,他回頭望了望那扇黑色的鐵門,好像他將從此遠離。
  他們經(jīng)過一個濕漉漉的鮮花市場,在拐角處的那家由西餐廳改成的“永和豆?jié){”里吃下一些東西,然后走過一間百貨公司,它的門前因為有片不大不小的空地成了廣告促銷以及約會接頭的重要地標。
  不久之后,他們在一條狹長的弄堂口停下了,它瘦長,灰色的兩道水泥墻,墻面坑坑洼洼,顏色深淺不均,一面基部已散布青苔,另一面基部,野草正在小規(guī)模繁殖。墻后分別是別墅和五層一排的老式公房,一些有光澤的樹葉懶洋洋地在其中一道墻頂上伸展。海貍在弄堂口等待著。大象在他身旁站了一會,離開了,繼續(xù)向前走,一直走到十米開外,那兒立著一個漂亮的九成新紅色亭子,梯形頂,高約兩米,一米左右見方。這樣的亭子在一些重要的街道上(實際也就兩條,分別以一個六朝古都以及一場戰(zhàn)役命名),幾乎每隔一百米就有一個。無論站在人行道的哪一頭,都能看見亭子側(cè)面白色的四個漢字。四扇中的三扇長方格門,紅色方格內(nèi)鑲嵌玻璃,玻璃上緊貼著藍色的中國電信LOGO(真像一頭公牛的角)。大象拉開門,走了進去。得往上跨一小步。
  拿起電話筒又不講話是很蠢的,大象想,他抬起眼睛。銀色液晶顯示屏占據(jù)了電話機以上幾乎所有的空間,上面指出:通話費和上網(wǎng)費分開計算,通話費用前三分鐘每分鐘五角,以后每分鐘兩角;上網(wǎng)費每分鐘一角。鋼化玻璃下端的三分之一處是百頁窗型的透氣孔,空氣流通得不錯,因為大象沒辦法輕松下來但他還沒出汗。
  世界上第一只公用電話亭是在什么時候產(chǎn)生的呢?他突然想。這個問題一旦產(chǎn)生就不斷重復。大象在想這個問題的時候海貍不在想這個問題,他看著大象拉開銀色三角形門把手,看著一個龐大的身子塞進一個紅色封閉型電話亭(它仿佛成了一個關(guān)押人類的小籠子)就忍不住笑,他笑根本不是因為大象,而是。
  你了解英國的紅色電話亭嗎?承認吧你其實不太了解。那應(yīng)該給你解釋一下。有個叫做賈爾斯·斯科特的英國人,在1935年畫了一只紅色的饅頭頂亭子,1936年的一天,它們樸素而高雅地成批走上街頭,義不容辭地擔當起風光明信片的主角,大量到此一游照中的背景,兒童玩具或是旅游紀念品設(shè)計師們近在眼前的靈感。更準確地說,直到手機普及之前,可供人們以各種理由頻繁使用的這一類電話亭達到了十四萬一千個。它們壽命很長可好景總是不長?,F(xiàn)在它們中的大半將被拆除(具體數(shù)字是七萬六千)。它們將成為收藏家的玩物。也有人,主要是那些自以為擁有古典品位的家伙們,把它們放在花園里做裝飾,讓它們繼續(xù)經(jīng)受島國的潮氣,時晴時雨的多變天氣。好吧,在重要的公共服務(wù)和商業(yè)成本之間,人們需要尋求平衡。算了,不管它了,談?wù)勛尯X側(cè)滩蛔⌒Φ氖聦嵃伞?br/>  事實如下:
  八月中旬的某一天,一些觀眾在愛丁堡皇家邁爾轉(zhuǎn)悠,他們是愛丁堡文化藝術(shù)節(jié)的觀眾,他們都是英國人,他們對一個紅色電話亭,怎么說呢,突然關(guān)注起來。一個人剛鉆進去,其他人緊跟著靠到了他的身上,仿佛是靠著一個多年的老朋友。這些素不相識的志愿者們突然塞滿了這個由十八塊鑄鐵圍成,已經(jīng)有一百多年歷史的狹小空間(高九十八英寸,寬、厚各三十六英寸)。類似一場雜技表演,兩個小孩占據(jù)了頂部,女人們坐在男人們身上,男人們,他們只能縮緊肚子站得筆直。十分鐘后,這里總共塞進了十四個人。空氣不流通,非常熱,非常多的汗,因為用力擠壓很多人感到難受,沒有受傷可還是難受,交換著嘰嘰喳喳的意見,誰也沒在聽誰說話。不過這是一項新的世界紀錄。海貍一邊仔細回味著細節(jié)一邊張望著大象所在的那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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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近九點,湯力水慢慢走出了家門,他手里提著一個舊箱子,他的身體朝著右面微微傾斜。他走上了人行道,人行道上空無一人。五十米開外,一個塊頭很大的男人正堵在電話亭里,湯力水繼續(xù)往前走,三十米后他將把目光落到這個鮮艷的電話亭和這個名叫大象的男人身上。還有十米,這個男人穿了一條不用費腦子選擇的班尼路米色休閑褲。五米,一雙地攤上拿來的“耐克”運動鞋。三米,一件掉了一粒紐扣的格子大衣。一米,他好像已經(jīng)說了很久的話,因為他的腳邊扔著幾個煙頭,左手指間剛?cè)计鹨恢銦?,煙灰還不夠長,不足以微微低下頭。但是海貍就選擇了這一瞬間喊了他一聲,他毫無遺憾地從電話亭邊經(jīng)過,連望都沒望上一眼。
  海貍靠在弄堂口的磚墻上,終于等到了,他懶洋洋地轉(zhuǎn)身,跟著湯力水走進弄堂。大象用眼角的余光窺視著這一切。斯柯達速派2.8的優(yōu)美曲線在“嘀”一聲后放棄了抵抗:2.8升V型6缸30氣門多點噴射發(fā)動機。Tiptronic自動一體式變速箱。225/45R17寬扁輪胎。真皮加熱帶記憶功能座椅。海貍建議由他來開車。要么在駕駛員旁邊,要么在后面。海貍心里建議湯力水坐在后面,在后面實行計劃會方便一些。他怕他拒絕,說啊不,不,因此他什么都沒說但他為他拉開了后面的車門,湯力水果然把箱子推上椅子,隨后就鉆進車里。一直往里鉆,外側(cè)的另一半位子空著正好帶上大象,因此大象他,他把手指間剛夾上不久的煙頭扔到了地上,他抽四元一包的“中南?!保鲁鍪量说慕褂蜔熿F而不吸入所以他,并不心疼只抽過兩口的那一支。他把外衣脫了下來,熱,渾身發(fā)熱,在他微微顫抖的右手從褲子口袋里拿出什么以后,左手上的外衣就搭到了右手上,在車子發(fā)動前他把自己一下塞了進去。海貍沒有回頭。
  大象真的很像大象。他一坐下整輛車都往下沉了沉。湯力水發(fā)出了一聲喊叫,接著車廂里一片寂靜。這是一種被尖利的硬物脅迫的寂靜,決非某個商業(yè)會議上的。只有唾沫必須下滑時在喉嚨上產(chǎn)生的刮擦聲。海貍輕踏油門踏板,掛一擋,速派的反應(yīng)有些遲鈍。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同時湯力水皺了皺眉頭,他必須說點什么了。
  你們想要干什么?大象看著他卻不給他回答。我知道你們想要我這只箱子,海貍,他是誰?為什么你不直接問我要錢?他的目光在大象的臉上身上快速移動,你們到底想要干什么?這是明知故問,因此速派一聲不吭。這錢你本來就應(yīng)該給我,是你欠了我的,海貍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我什么時候欠過你的錢?你心里清楚,海貍心里想著倒車的要點:車往右轉(zhuǎn)方向盤向左打,車往左轉(zhuǎn)方向盤向右打,我朋友會幫你搞清楚的,海貍惱火地說道。你倒說說看我對你怎么樣了?湯力水堅持道。掛上倒擋,松開離合,方向盤還沒來得及打,速派就往后一躥,路邊花壇里蔫蔫歪歪但還能看出本來面目的植物一下子露出了恐懼的表情。離合要慢慢松開,倒車時基本靠半離合來驅(qū)動,湯力水建議道,一點一點松開,全部松開,這尤其使不得,那樣速度太快,像你這么個初學者容易發(fā)生問題。還要看后視鏡,注意車后面有沒有人或障礙物,也可以側(cè)著身子朝后看,說著他把身子側(cè)了側(cè),但是大象立刻貼了上去。新手就是新手,這開車,還是有點兒難度的,湯力水嘟囔。是啊,海貍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后面。速派慢慢地向后倒。你這樣開,會引起注意的,大象說。有人來到了車邊,猛地拉開了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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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旦,比海貍稍高一點兒,僅僅一點兒。恰好一百二十分鐘前他從床上坐了起來,然后他把腳伸進拖鞋里沿著過道朝浴室走去。打開熱水龍頭后他跨進了浴缸。他仔細地長久地淋在水里,之后他刮了胡子,換上全新的衣服,BodyWild內(nèi)褲,藍色運動夾克,灰色運動褲,它們是喜客的禮物,它們很合身。雖然心情和平時大不一樣,身上卻散發(fā)出與以往一貫的激爽活力檸檬香,此外還有仍在發(fā)散的熱氣。他在床邊坐下,床上有個打開的月餅盒子,他從中取出一個白色綿紙層層包裹的小包。他試著扣了扣,然后把它放進褲子口袋里。
  接下來他打開了抽屜,上衣里面的插袋里多了幾張一百面額的鈔票,胸口的口袋里插進了一張上海市公安局徐匯分局頒發(fā)的身份證。挺刮的塑料封套在一次撬鎖(自己家門)過程中變得皺折,雖然房門最終仍未打開(依靠打碎玻璃得以入內(nèi))。他就帶著這些東西走出了家門。走出家門之前他的手指在電話機上停留了片刻,他想給喜客打一個電話。最終他什么都沒說。在起床后的兩個小時內(nèi),他一言不發(fā)直到他看見湯力水被擠在了另一邊的車門上。
  大象,他的右手還在離湯力水頭頸不到五公分的地方,此刻硬生生把脖子扭向阿旦。方向盤的后面,海貍轉(zhuǎn)過身來。把箱子給我吧,他向車廂后排的兩位打了一個手勢說道,那聲調(diào)平靜親切得與他幫顧客拎起一件什么重物時說的一模一樣。大象向他瞪了瞪眼,意思是說不,同時暫時放開了湯力水。對不起,箱子,現(xiàn)在在哪里?阿旦邊說邊迅速地把一只手伸進褲子口袋里,他再次拿出手來的時候車廂里一片寂靜。他把它攤在手心里,沒有立即扣住扳機,似乎只是以一種完全沒有攻擊性的方式展示,而且顯得彬彬有禮,和我們在新聞中,或者在電影電視里所看到的那些搶劫犯形象完全不同,完全不聲嘶力竭,完全不兇相畢露。唉,不得不承認,他還是帶上了太多大賣場里的工作痕跡。各個廠家派遣過來的忠于職守的促銷小姐們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展示她們各自的巧克力、紅葡萄酒、榨汁機或者不粘鍋的。大象于是嘆了一口氣,海貍配合著做了一個鬼臉。
  還在他那里,海貍說。是嗎?那你們?和你一樣,大象生悶氣,你看,我沒說錯吧,刀和槍就是不一樣,這其實花不了多少錢,可你就是不聽!確實,不貴,阿旦點頭同意,才一千多塊,他向海貍補充道。??!海貍說。那么你們,同意我拿走這只箱子了?你們以為你們是誰?湯力水反抗,誰告訴你這些的?他挺了挺胸,哎呀,你們還沒解決他嗎?阿旦吃驚地問道。車里的四個人暫時停止了說話。好吧,我自己來,阿旦以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說道,來,把它給我。湯力水的手指撫摸著箱子蓋,皺起了眉頭。你想聽聽我朋友的手藝?阿旦用槍指了指大象,眼睛盯著湯力水,慢騰騰地說道??雌饋頊λX得他的座位不夠舒服了,他在座位上搖晃起來。他們僵持著直到湯力水以一種不夠自信的聲音說出,等著瞧吧你們這些強盜,箱子始終保持沉默,它沉默地來到了阿旦的左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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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那么一兩分鐘,湯力水臉上的表情抽搐起來,不過此時此刻,它恢復了平整。他把手伸進上衣口袋,過了一會兒,才從那里摸出一支香煙。海貍,你可真不錯,你知道我很富有,非常富有,知道我今天身上會帶一大筆錢出門,很大一筆,幾乎是你們一輩子能掙到的全部財產(chǎn),你們就打算來搶了?還有你們那位朋友,干得漂亮,真漂亮,當然啦,你們留下,是有點危險,你們本來完全可以把我?guī)У交慕家巴?,把我干掉,可你,誰讓你車技不精呢?在這里,市區(qū),想對付一個大活人還是有點困難的,好了,錢在你們同伙手上了,什么時候回去分都可以,這個計劃還真不錯。他來回打量他們倆,補充道,我就算把你們逮到公安局,你們頂多就是個未遂。
  不是那樣的,海貍反駁,我們沒有搶到,是剛才那個人,他把錢搶走了,我們也不知道。他想說服湯力水相信,他們并不知道還有第三個,可是理由呢?理由在哪里?不得不承認,太巧了,實在太巧了,雖然他們其實真的對此聞所未聞。我們沒和任何人說過,海貍說,同時看了看大象,后者的呼氣聲很重,讓人情不自禁聯(lián)想起一個正在漏氣的輪胎。這只是我偶爾冒出的一個念頭,你看,我們甚至沒什么像樣的家伙。不過現(xiàn)在再說什么都是徒勞無功,他想,畢竟錢已經(jīng)沒了,一想到這一點他就無法不流露出沮喪的表情。
  我以為女人才是不可靠的,沒想到男人也一樣,湯力水連聲嘆氣。我們打110吧,要不快開車追他!聽到大象那么說,剛才還死氣沉沉的速派“噌”地一下子躥出一米來遠。海貍“啊”地一聲大叫,一個剎車,三個腦袋都往前沖了沖。
  速派熄火了,大象的火卻上來了。你到底會不會開車?都怪你,要不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在路上了。那又怎樣?錢還是會被那家伙搶走。你不磨磨蹭蹭他怎么可能有機會!我看還是讓我來開吧。幾秒鐘過去,海貍打開車門下了車,在湯力水的體溫里坐下。湯力水坐到了駕駛座上。他們分別向各自身邊的車窗外張望,人群有來有往,晃動過他們的視網(wǎng)膜,大象尤其望了一會兒他們剛才耽擱良久的弄堂:一個女人正推著一輛童車從深處走出,童車里坐著一個男孩,毛發(fā)稀疏,懷里抱著一只泰迪熊,應(yīng)該已經(jīng)掉到地下很多次了。
  這個計劃是誰安排的?海貍,要是你告訴我你想要錢,我會給你的,湯力水說。大象兩只手都塞進了口袋,海貍沉默不語??傊?,事情現(xiàn)在變得很復雜了,你知道我這筆錢是用來干什么的嗎?他瞧著海貍,海貍瞧著大象,大象看著他眼前的一小塊皮革。提問不出意外地得到了一陣沉默。
  這事說起來真有一匹布那么長,湯力水一邊說一邊皺了皺眉頭,反正,我欠了一個朋友的錢,但今天,我沒辦法信守諾言了,是因為你們,不過總得有個交代,你們和我一塊兒去見他吧。
  我們?海貍和大象面面相覷。如果我們現(xiàn)在就離開呢?大象缺乏信心地大膽設(shè)問,為什么我們不能一走了之?我們什么都沒拿啊,現(xiàn)在這一切與我們其實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不是嗎?
  是啊是啊,咱們還沒認識,我叫湯力水,你叫什么?我叫大象,大象說。哦,大象,那我問你,我為什么要把它的翻蓋打開呢?湯力水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機:摩托羅拉智尊A768,黑色機身,搭配亮銀金屬點綴,真是令人眼前一亮;最長連續(xù)錄音時間可達十個小時,幾乎和錄音筆一樣?是的是的,唯一的缺點就是,既不能在合上翻蓋的狀態(tài)下啟動錄音功能,也不能在錄音過程中合上翻蓋。反正,湯力水關(guān)掉蓋板轉(zhuǎn)回身子,把手端端正正放在方向盤上,聽著,我們現(xiàn)在都是受害者,湯力水逐字逐字地強調(diào),我有證據(jù)表明,你們和那筆錢有關(guān),要怪只能怪你們運氣太差。
  不過,他抽了抽嘴角,世界對另一個企圖不勞而獲的家伙才是悲慘的,會有人去找他的,但愿他不那么容易被人找到。他們似乎無話可說了,在沒有任何異議的情況下,最大功率可達142kw的發(fā)動機轉(zhuǎn)動起來了。
  他們在一條街邊停了車。他們前后稍稍錯開。他們向一幢新式石庫門房子走去。開門的是個我們見過的售票員。待在這兒,湯力水說,在這兒等我,不,過來,你們得跟我一起進去。
  這是華夫先生,這是海貍,這是,湯力水看看身后的大個子,這是大象,海貍補充。他們把您的錢搶走了,湯力水說。這是你的錢,你欠我的,在沒有到我手上之前它不是我的。這位上了年紀的先生開口了,吐字就和打字一樣,有力,精準,為了找準,瞄準每一個音節(jié),他的語速不快。我們沒有,其他人搶走了錢。他們還有一個幫手,那人一定是他們的朋友,湯力水補充道,他手里有槍。他是你們的朋友嗎?打字機再次有條不紊慢條斯理地開動了。那不是我們的人,我們就兩個。就兩個,湯力水重復道,我怎么知道你們說的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海貍看著大象,后者一臉茫然,他也不知道,我們不認識他。是啊,你什么都不知道,湯力水搶白道。這是真的,海貍分辯道,我們怎么會知道。不管怎么說,你們還是誰,對我都用處不大,絲毫沒有用處,錢,錢才有用,說著,上了年紀的打字機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來,借條,付百分之十五利息,逾期不還,湯力水,你說,我該拿你怎么辦呢?
  
  我們交情不錯。那可說不準,不過,華夫有些猶豫,跟看門人說說,那個人長了什么樣子,他會有辦法。他有槍,湯力水指出。槍可不算什么,現(xiàn)在你們可以走了,他宣布。他們誰也沒再多說什么。售票員熱情耐心地接待了他們,并做了細致的筆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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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說阿旦干得干凈利索,那真是恰如其分。此時,車里的三個人不再存在,另一些臉和身體紛至沓來,阿旦在高低略為不平的地面上充分施展了持久的耐力。自從他有了最初想法的那一天起到這個早晨為止,他一直堅持長跑,早上五千米,晚上五千米。在他呆過的特種兵班里,他是當之無愧的長跑健將。
  眼下,他飛快地將一根根生銹的欄桿接二連三甩在腦后,接著他攔下一輛出租車,讓它奔跑了近一個小時之后,他來到了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一間旅社門口。整間旅社是由堅硬的水泥樓梯、白色無雕飾梁柱、三合板家具以及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電器組成。圍著渾濁的白色圍兜的健壯女子拎著兩只熱水瓶一搖一擺地在他前面領(lǐng)著路,為他打開一個近似立方體的一面:有電視機但沒有幾個臺,兩張床的上方各安著一個半透明圓球,從里面盡力發(fā)出的光線類似一個近視患者極力瞇眼所見,朦朧且模糊。洗澡間里有齊全的盥洗設(shè)備,但沐浴露和洗發(fā)液都有著可疑的鮮艷顏色(前者為桃紅后者為翠綠)。蓮蓬頭搖頭晃腦,即使換成淋浴,下面的水龍頭也依然在不斷滴水。
  在決定接下來的行動之前,阿旦打算就在這里住上一晚。為了這只箱子他已經(jīng)幾夜不曾睡好,此外還花去了他幾乎所有的存款,這只箱子本身確實有些用處,但對并不喜歡旅行也不需要出差的阿旦來說,這些好處可以忽略不計,除非。也許有人早已按捺不住,但這不是阿旦。他將反復品味整個行動的無懈可擊,從容地延長打開箱子的時間,這種從容本身足以令他感到幸福。
  他將箱子拎到靠窗的床上放下,窗的下面就是寬廣的水泥馬路,他朝著空曠的天邊觀望了一會兒,轉(zhuǎn)身靠著窗臺,低下眼睛,再次以完全不知情的好奇眼神仔細打量那只箱子,仿佛它從未在他手指下呆過。行李箱的藏青色外殼已經(jīng)很黯淡,看起來結(jié)實,沒什么特別之處,因為沒什么特別之處所以完全不會引人注目,但它真的夠大,足以容納。他有些激動,他忍不住伸出手去。不。他離開那只箱子,向洗手間走去。為什么呢?為什么不立即打開?他回到床邊坐下,把箱子拖到面前,打開。
  這是一個事先得知將裝進什么的行李箱,但是眼下箱子里卻看不到這些東西。在應(yīng)該放置現(xiàn)金的地方,現(xiàn)在整整齊齊碼放了一個個長方體。它們因日用和夜用的區(qū)分體積有所不同。阿旦拿起一個,它不輕不重,這就引起了阿旦的某種懷疑,它很像。他手指顫抖地撕開了它的封口。共有五片,各自又有一個封套,他再撕開一個,一片以三等分方式折疊而成的長形,沒有任何棱角的薄片在他的手掌上伸了一個懶腰。他小心翼翼地檢查它,在其觸感細膩的新絲柔網(wǎng)面上尋覓著某個頭像,某種水印,總之,可能將一百元人民幣與此物聯(lián)系在一起的某種符號。無任何符號可尋。表面是潔白的,一塵不染的。在解開背面的束縛之后,他看到了左右對稱的寬大側(cè)翼。顯然,就該物件本身而言,沒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除了它那隱約可聞的清新茉莉香氣之外,阿旦一無所獲。
  幾秒鐘的停頓之后阿旦繼續(xù)工作了,他的手指在品牌與品牌、顏色與顏色之間緩慢移動,如同走在市區(qū)摩肩接踵的衣料與衣料之中。他一包一包地拿起觀看,然后將它們?nèi)映鱿渥?,起初扔得很緩慢,漸漸地越來越快速。最后他看見了箱子的底部,一塊繃得緊緊、沒有被任何粗暴動作揉出一絲皺褶的深藏青尼龍布,上面是品牌的英文花體字,斜向印刷。
  他站起身來,把箱子蓋上,將它立在兩張床之間的暗紅色地毯上,回到床邊坐下。好了,他在自己的手機鍵盤上按下了喜客的手機號碼,在按下接通按鍵之前他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他將在甜蜜的、尖銳的、低沉的、飽含哭音的,總之起伏不定的聲音中移動,將他的經(jīng)歷慢慢展開,最后他將告訴她,事情不會總像人們希望的那樣一帆風順。女人的聲音響起。喂,是我,他說,是我。兩個“是我”,一個更比一個快,它們連同他的喘息聲覆蓋了女人的聲音但對方的句子顯然比它們的總和更長,因此可以清晰地聽到最后幾個字:話已停機。阿旦再按一次發(fā)射鍵以便完整地聽到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阿旦繼續(xù)往下聽,他聽到了一些英文單詞。在這個穩(wěn)重的,好像來自一塊冷淡的玻璃后面的女聲中,小巧的NOKIA似乎突然凍僵硬了。這不可能,她害怕了?她還不知道他的狀況,只要她相信他已經(jīng)動手了,她會等待他。他一再地傾聽那些詞語,形成它們的不是鮮艷的活生生的嘴唇,也許曾經(jīng)是,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是。他終于把這些冰涼的聲音摔在了床上。
  不管怎樣,他失去了她的消息。
  他和那一片很大很厚的白色長時間地呆在一起,任憑光線昏暗,寒氣襲人。它們的包裝光滑而潔凈,溫度既不比紙幣更寒冷,也不比紙幣更溫暖。新鮮的紙幣經(jīng)常在人的手指上留下血痕,這些塑料包裝,我向您保證,絕無可能。那他怎么會覺得喉嚨酸痛、眼睛灼燙?最后他和它們,無紡布或打孔膜,絨毛漿或無塵紙,高分子吸水樹脂和聚乙烯薄膜,熱融膠,擁抱在了一起。他閉著眼睛,緊緊地摟抱著它們,漫不經(jīng)心地,漠無表情地,漂游在一片抽象的海上(就像一滴藍色水珠,滲進每一層各自不同的結(jié)構(gòu)之中,但是,正如廣告所言,它被接住了,沒能繼續(xù)滲透下去),在那里,海浪正毫不留情地扇來一個又一個耳光,每一個耳光都可以決定他漂游的方向,在那個既無重力也無時間的空間里,有一次,喜客輕輕擦過他的身體,魚一樣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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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著腳邊的箱子喜客發(fā)了一會呆。她有點困了,剛才她差點在梳妝鏡前打了盹。也許是因為沒睡好的緣故,而這多少與昨晚她幫助兩只箱子互相搬了家有點關(guān)系。
  借助安眠藥,她很順利地幫助湯力水酣然入睡了。此后一捆接著一捆的棱邊在她拇指和食指上迅速滑動起來,有那么一下,劃破了她白嫩的食指,但她只是輕輕罵了一句SHIT,仍然輕手輕腳地把它們好好安置在了輕薄的帆布上,支撐這些帆布的是一整塊真皮,紅色防震塑酯以壓縮的方式嵌入其中。當最后一批棱邊和圍成一圈的櫸木舉案齊眉后,墨綠色的碳纖維外殼隨即罩下。
  接下來她從抽屜里掏出一疊A4白紙,在靠近中間的地方抽出一張,然后她開始寫起來。在手和手腕的簡單組合動作之下,一些漢字迅速、沉著并且清晰地出現(xiàn)了:離婚協(xié)議書。(另起一行)湯力水,男,生于×年×月×日,漢族,住×市×路×號;喜客,女,生于×年×月×日,漢族,地址同上。咳,這些真他媽的沒勁。在羅列婚后共同財產(chǎn)清單時喜客笑了。她笑什么?有很多錯綜復雜的理由?其實不是這么一回事,她想起了她叔叔寫離婚協(xié)議書的事。別賣關(guān)子,別賣關(guān)子,把那個叔叔的事情給我們講一講。好吧,就說點吧,就一點。她有個叔叔,喜歡打麻將,可總是輸。煙癮大,一根接著一根。一天晚上,他輸了牌回到家,和她嬸嬸一起上了床(對,她有個嬸嬸,喜客很喜歡她),靠在床頭他繼續(xù)抽煙,嬸嬸為此提出離婚。叔叔突然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她緊緊盯著他,你要怎么樣?她說。不過他只是,平靜地披上外套下了地,坐到書桌邊拿起筆拿出紙,寫下我和我老婆今協(xié)議離婚。他回到床上遞給嬸嬸,拿起煙說,既然我們離婚了,你就管不著我了。
  眼下她看著箱子,猶豫了一會,最終克制住自己再打開看看的欲望。她拿起那張紙又讀了一遍,每個字都沒寫錯。這很重要,因為這是重要的。
  餐桌上有只花瓶,菱形,來自捷克的優(yōu)質(zhì)水晶玻璃(含百分之二十四PBO),波西米亞·皇家牌,裝了大半瓶水和五枝白色的多頭百合。幾個世紀以來,波西米亞·皇家牌水晶玻璃難以枚計地飛向世界各地,飛向不同的國度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生活里,現(xiàn)在它飛向一頁紙,措辭非??蜌?,對湯力水說,現(xiàn)雙方就自愿離婚一事達成如下協(xié)議,字小但看得清,工工整整,準確列出共同財產(chǎn),有條理,事實上,完全不女性化,完全不情緒化,她認為事情到此為止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直起腰,滿意地發(fā)現(xiàn),當陽光斜照到桌上時,紙上就會產(chǎn)生一個美妙的陰影。
  
  二十分鐘之后她鎖上門,在馬路邊她停下腳步,朝著一個街口后的一輛因為紅燈而停滯不前的紅色出租車打了一個手勢。它一得到自由立刻向她趕來,她鉆了進去。坐在后排長椅當中接縫的位置(坐得很不舒服,不過她沒在意到這一點),腦袋就在司機側(cè)后方,手臂擱在前排副駕駛座的靠背上,這是為更好地指明道路擺出的姿勢,不過其實她只是想告訴司機,去機場,而且是浦東機場。她渾身都在冒著香氣。
  在接下來的數(shù)十分鐘內(nèi),在這只名為Bellaix的沉重箱子陪伴下,她獨自筆挺地靠在不太柔軟的后排白色座椅里,頭向后仰在椅背上。出租車上的收音機里正播放著一首懶洋洋的情歌,音響很差,懶洋洋里于是加進了一些尖銳的囂叫,近似于某條柔軟的被螞蟻叮蜇了一口的大青蟲。總是調(diào)不好,司機說,但不聽吧,又太悶了。喜客抬起頭看了一眼,他的后腦勺被一塊透明的硬塑料罩子圍住了,她沒說話,只是把兩邊原本各自放下一半的車窗都向上提升了,一個接近密閉的空間(灰塵無所不在,它們會使皮膚,尤其是臉部的,毛孔變得粗大)。
  他們先在雙向八車道中的一根上蜿蜒曲折地移動,隨后升入半空。在普照大地的溫暖的金黃色光線之中,她的神色并不激動,僅僅有些茫然。從盧浦大橋上下來后,她很快置身于一條筆直的,極為寬廣的水泥大道上,四車道,此外還有非機動車道,這些只是這條大道的一半。她對路邊一閃而過的各種采購市場,灰撲撲的水泥房屋很快就感到厭倦了。天氣很好。她閉上了眼睛。再過幾分鐘,車子就將進入外環(huán)線。
  外環(huán)線限速八十碼,但許多人都急于將這片沒有人氣的荒地,連接成片卻仍然平淡單調(diào)的綠色拋擲于腦后,如果人們跟老練的出租車司機一樣對那幾個隱秘的“電子警察”安裝位置了如指掌,也許可以試試,將車速提高到一百二十碼。
  
 ?。保?br/>  
  視野里出現(xiàn)一個男人,翻過一米左右的隔離帶,打算穿過馬路。淺藍色桑塔那2000發(fā)出了尖厲的剎車聲,那個瞬間過去后,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受驚嚇的男人沒來得及逃走,而是成了一條擱淺的魚,被拋到了車子背后不遠的馬路上,幾乎就在同時,那具身體還來不及意識到任何痛苦就已經(jīng)死去。
  緊跟著淺藍色桑塔那的是輛白色面包車,完全不流線型的身材,卻以反常的矯健與敏捷姿態(tài),將車頭向右扳去,繞過那具涌動著鮮血的身體,一溜煙地遠去。接下來是一輛紅色出租車,司機將自己的眼睛完全投射到了相距不到三米的地面上,他唏噓著,感嘆著,他的眼神轉(zhuǎn)開了但車子仍然駛得飛快。當他重新看向前方時他看見了似乎洶涌而來實則一動未動的桑塔那2000后尾箱,它在他眼前令人恐懼地膨脹了,遮住了他所有的視線,他猛地踩下了剎車同時模糊地感到了害怕。
  方向盤仍舊捏在司機的手里,卻突然改變了形狀。在自己的制服里司機昏迷不醒。至于特別喜歡一邊把自己浸泡在浴缸里一邊喝草莓酸奶的喜客,猝不及防地和箱子一起,從后座上一頭沖了出去,她嵌在了兩輛車中間,身體動了幾下,她對自己擁有的那張美麗的臉是否會破相仍然隱隱擔心,這也許是她自己明確把握到的最后一個念頭,在它倉促地一閃而過后,她的喜好與她姣好的面容一起,煙消云散了。她再也不能在自己家的浴缸里抿嘴微笑。驟然,一切都停止了。
  快到十二點了,正在人行道上走,一個男人,五十九歲,穿著寬大的軍綠色帶帽子外套和灰藍色牛仔褲,沒有固定的穩(wěn)定的工作。他的臉色不太好,即使微笑仍然是蠟黃的,身材倒不瘦弱,甚至可以這么說,幾乎沒有脖子(幸好他不需要在那里系上根領(lǐng)帶),讓人有時會懷疑,那些呆在身體里面、把身體表面盡力向外鼓起的東西究竟是什么。
  他剛從家里走出來不多久就停了下來,因為他看見了一只墨綠色箱子:它平躺在車道上,暗紅色的液體正向它緩慢地逼近但還沒蔓延到它的身上。他差一點兒叫了出來,我們能想像,他心懷恐懼。他沒去看前面的那輛桑塔那2000。他看著眼前的這輛紅色出租車,它的前半截已經(jīng)沒了,不過不管怎樣,男人沒有叫。他俯下身挽救了箱子的整潔與干凈。四十分鐘后他獨自打開了它,發(fā)出了一聲由衷的感嘆。
  三百零六個小時之后,正在天亮。走在大街上的某個行人,男性或者女性,也許看見有個年輕男人在二樓的窗口拉開窗簾,不過似乎沒誰特別注意。阿旦在窗前站了一會,此刻他孤身一人。他定定地看著這里的早晨,這里的早晨有亮度但卻沒有光澤,幾棵細脖子細腰的小樹對整片灰色的水泥地面而言微不足道。汽車少而摩托車多,行人和上海市區(qū)接近凌晨時分的一般多,一片沉重的喧囂。隔壁房間顯然住了同樣早起的客人,他能聽見對方走動時拖鞋摩擦地面時產(chǎn)生的嚓——嚓聲,沒有其他不同的頻率因此可以初步斷定,對方和他一樣,孤身一人。他有些渴望那是喜客。不過這是不可能的,他接著想道,同時更仔細地傾聽。一聲短促的噴嚏突然而至,穿透墻壁,打破了阿旦這份徒勞的幻想,噴嚏仍然沒有停,它們越來越響亮,接連五個之后倏然消失。這有可能是一次感冒的信號,也可能是鼻炎的特征表現(xiàn),更可能是兩者的混合體。
  兩分鐘后阿旦出現(xiàn)在旅館對面的馬路上,陽光與前一天早晨一樣一視同仁地照耀著他,他卻表現(xiàn)出某種疲憊,他的嘴唇四周有一些灰白的痕跡,似乎活力已經(jīng)在前一天被完全曬出體內(nèi)。他向前方緩慢地走去,將會出現(xiàn)一條河,接著是一個公園。他走著但什么特殊的目的也沒有。在水泥橋上有幾個賣早點的鄉(xiāng)下女人,都包裹在她們層出不窮的艷麗顏色里,一旁站著她們各自聳肩縮頸來回打量的男人。阿旦打算在第一個賣雞蛋餅的女人那里停留,她看起來不像其他女人那樣,哪樣?沒什么,他經(jīng)過她的小推車時并沒改變步速,他沒有買她們中任何一個做出來的早點。
  他帶在身上的錢不多,他本來就沒有多少錢,他走到了公園門口,饑餓使他買下了四個包子,拿出一張票面為五元的紙幣付錢,老太太把一堆硬幣倒在他右手心里。他試圖核對,但是咀嚼使他分心了,他把它們胡亂塞進灰色運動褲右面的口袋里,在那里,一張一百元面額的紙幣淹沒在一些五十元和十元的紙幣里,至于那些硬幣,它們將拍打著他的大腿直到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人盯上了為止。
  湯力水,海貍和大象,為了這一天的到來將召開十一次會議,圍著不同的桌子,有著不同的背景音樂(舒緩的鋼琴曲、隨意的爵士樂、走調(diào)的女歌手),全部由湯力水主持。每次會議都簡短扼要,因為一旦把補充進來的新內(nèi)容講完,他們就開始互相發(fā)脾氣。在喜客的遺物里他們小心地尋找線索。一些重復撥出的電話號碼開辟出新的方向,最后指向了一個名叫阿旦的前保安主管。最終他們打定了主意,他們需要一次短途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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