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圖歡坐在會場的一角,并不想引人注目,可是今天的衣著出了問題,太搶眼了。她穿的是剛從店里訂做的粉藍色旗袍,身材勾勒得胸是胸、腰是腰,臀部的曲線尤為好看,從后面看簡直就是一只要男人命的花瓶,那幫扛攝像機的男孩打打鬧鬧地從她身后經過,暗地里議論說:“嘖嘖,這種女人,看一眼讓人流鼻血!”
圖歡在等待女友樹燕的到來。昨晚上通電話,樹燕說她也要來參加這個會的。樹燕是另一家電臺的主持人,因為他們臺有國際背景,樹燕的思想也很國際化。
樹燕說男人一到三十歲,那方面就開始走下坡路了,而女人呢,三十歲剛好掌握了技巧,正是大干一場的時候呢。所以樹燕的男友一律比她小,不是男歌手就是男運動員,職業(yè)奇奇怪怪,按照陳圖歡的丈夫李道正的話說,就是“沒一個能成的”。
圖歡的丈夫李道正是醫(yī)學院的高才生,不到四十歲就做了醫(yī)院的副院長,在朋友圈里一直被人傳為美談,人們都喜歡把他倆當作“模范夫妻”的榜樣,男的事業(yè)有成,女的溫柔大方,他們的兒子騰騰八歲,上小學三年級,這個家庭美滿得簡直就像畫兒上畫出來的一樣,完美得有些不真實。
在圖歡遇到小淺之前,那幅“完美家庭組圖”的確是存在的。但就是那次會議,改變了一些東西,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的。
小淺正在趕往頒獎會現(xiàn)場的路上,這是他大學畢業(yè)后第一次領到采訪任務,他只是個實習生,社長能讓他單獨出來采訪,對他來說是一種信任,可沒想到第一次采訪他就遲到了,他被長時間地堵在了一輛出租車上,他對北京糟糕的交通狀況估計不足,原計劃一個小時能夠趕到的,可他已經在路上耽擱了一個半小時了,離目標還有很長一段路。
會場上的電視轉播燈已經亮起,重要人物一個個西裝革履坐在燈下,面目莊重。那電視燈反復亮了幾回,一會兒亮起一會兒滅掉,大概是在調試,圖歡就是在這種忽明忽暗的光線中,第一眼看見小淺的。
“怎么辦怎么辦?來晚了,應該在會前采訪一些人的?!毙\一屁股坐在圖歡旁邊,口中喃喃自語。
原來,編輯部派給他的任務,是要讓他在會前采訪一些重要人物,預測哪個主持人能夠拿到金獎,然后會議結束的時候,再采訪真正的得獎人。
“這個位子有人了?!眻D歡一邊伸著腦袋尋找樹燕的身影,一邊心不在焉地告訴身邊不知名的小伙子。
“您好,我是淺濤,是來采訪的。請問知道今天誰能得獎嗎?”
圖歡聳聳肩笑道:“管它是誰呢,反正不是我?!?br/> “您是圖歡吧?主持《夜迷離》的那個……”
“你怎么知道是我?”
“聲音好聽呢,我一下子就聽出來了?!?br/> 電臺主持人最喜歡被人夸贊“聲音好聽”,因為看不到面孔,做電臺的人聲音便成了面孔。身穿漂亮旗袍的陳圖歡今天好像特意是來領獎的,她竟然聽到“金獎的得主是——”
小淺從背后推了圖歡一把,說道:“哎,說你呢!”
圖歡已經站起身來了,還是不能相信主席臺上那些重要人物會把金獎頒給她。她主持的《夜迷離》只是一檔普通的音樂節(jié)目,她從來也沒想到音樂節(jié)目也會獲獎。這時,全場的目光都已齊刷刷地對準她,人們看到一個穿藍旗袍的絕妙女子略帶害羞表情地走上臺去。
掌聲在這一刻響起來。
二
圖歡的心情像被大風吹起來的帆,她懷里抱著金獎一路興沖沖地走回家,路上遇到不少善意的微笑,她在心中暗想,回到家,道正不定多高興呢。這樣想著,就加快了腳步。在電梯里,她看到獎杯的金黃色變成一個亮點映到自己臉上,起初還以為是什么東西,用手抹了抹才知道是光。
八年辛苦經營的一檔節(jié)目,終于變成一道光,并且落到了臉上,老天還是公平的,她站在電梯里想。這時她又想起另外一個問題:自己走進家門的時候,丈夫正在干什么呢?在看書?看電視?上廁所?打電話?上網……圖歡按了按門鈴,她希望丈夫親自過來給她開門,這樣一眼就可以看到她懷里抱著的東西——一座金燦燦的獎杯。
門鈴響了幾遍,都沒有回應,圖歡心里一陣緊張,心想,丈夫這樣房門緊閉的,里面不會有什么人吧?這時,圖歡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丈夫書房里那張紅黃相間的條紋沙發(fā),那沙發(fā)看上去非常舒適,足可以躺下兩個人。一個艷裝女郎影像出現(xiàn)在圖歡腦海里,那是突然出現(xiàn)的情景:她背部朝上斜陳在沙發(fā)上,裙子從后面裂開很長一條長縫,那條縫仿佛會呼吸似的,一張一合輕輕地動著。
圖歡用鑰匙開門,輕手輕腳走進家門。
她把獎杯隨手放在迎門的條案上,條案是古色古香的清朝家具,正面和側面都雕著繁復的花紋,圖歡閑暇時盯著那些花紋細看,不久就會迷失在那繁復重疊的紋路中,再也找不到回來的路。
她依舊看到那艷裝女郎裙子背后裂開的長縫,她仿佛聽到一種奇異的呼吸的聲音,那聲音在光線幽暗的家里顯得格外突然,人在視覺被屏蔽之后,聽覺變得格外發(fā)達,她能聽到隱藏在墻壁后面的聲音。
“是她回來了。她的腳步很輕,很輕……”
圖歡聽到呼吸般輕柔的聲音,那聲音像插有羽毛,忽東忽西,時斷時續(xù)。家里光線很暗,她往前走,再往前走,把眼前的房門一扇接一扇地推開,最后看到了書房的綠玻璃燈罩和丈夫灰黑色的背影。
沙發(fā)床上平展展的,不像有人躺過的樣子。但奇怪的是,扶手的地方有一綹白色羽毛。
“這是什么?”
“什么什么?”
“白色羽毛。”
“什么羽毛?我不知道?!?br/> “有人來過嗎?”
“這么晚了,鬼才會來?!?br/> 道正在看一本醫(yī)學專用書,厚度差不多有兩塊磚頭那么厚,他寬寬的大黑邊眼鏡除了睡覺永遠戴著,他并沒有抬頭看晚歸的妻子一眼,也不關心妻子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他大概以為圖歡就像平常一樣,做完晚間音樂節(jié)目,然后收拾東西打的回家。
圖歡在外面得了大獎,圖歡天真地以為丈夫會在電視上看到她得獎的場面,她甚至以為丈夫會激動得熱淚盈眶,沒想到他對此事全然不知,圖歡感到很失望。
“圖歡,你先洗洗睡吧,我這兒還有事?!闭煞蝾^也不抬地說。
圖歡覺得很失望,金獎主持人的獎杯放在門廳的條案上了,不知道丈夫待會兒走過的時候,能不能看到。她是希望他看到的,并且說點什么。
圖歡推開臥室的門,里面亮著一盞古色古香的紅紗燈,明黃的燈泡透過輕薄的紅紗散發(fā)出曖昧迷離的光線,使她想起她主持節(jié)目的氛圍:夜色、音樂、迷幻的錯覺,靠近麥克風小聲說話,聲音像風一樣傳到了很遠的地方。
她常常把麥克風看成一個男人,貼近它,身體會變得很軟。她站在鏡前,想要脫掉身上那件嫩藍色旗袍,手伸了幾次都夠不到背部的拉鏈。如果是別的女人,這種情況下肯定會大聲叫喊丈夫的名字,叫他過來幫忙。而圖歡不想那樣,那樣大喊大叫的會破壞夜晚的氛圍,把一個好端端的晚上給毀了。
她兩只手一上一下用力向后夠,她發(fā)現(xiàn)手指在身后剛剛能夠碰到一處。拉鏈在指尖的觸碰下變得有些松動,在拉鏈被拉開那一剎那,耳邊卻突然響起下午頒獎時的巨大聲響。
“金獎主持人——陳圖歡!”
一時間,場上掀起巨大聲浪,陳圖歡在聲浪的海洋里站起身來,腦子里蒙蒙的,她看到一張張笑臉像葵花一樣朝向她,這種情形好像在夢里出現(xiàn)過,然后她慢慢走向主席臺,那些“葵花”跟著她慢慢移動著。
圖歡赤裸著站在鏡前,看到自己勻稱的腰腹和飽滿的乳房,她的指尖沿著身體的曲線行走,這時,仿佛有人窺見了她的秘密,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叮叮咚咚響起來。
“喂?!眻D歡全身赤裸,站在紅紗落地燈前接電話。
“我是小淺啊,你還沒睡吧?”小淺在電話里的聲音,比他本人顯得要成熟。小淺說“打擾了,社長說讓我明天采訪獲獎者?!薄班蓿眻D歡說,“好的,那就這樣吧,我要洗澡了?!?br/>
“晚安。明天見!”
圖歡不知為什么會對一個陌生男人說出“洗澡”這樣的字眼兒,是內心過于干渴、身體過于被冷落了吧?她關上浴室的玻璃門,讓熱水劈頭蓋臉地沖下來。
三
和淺濤的約會是在一家叫做“虹”的茶室里進行的。說是虹,門廊里倒真有一道道由玻璃纖維組成的彩虹。圖歡走進去的時候,臉上快速變幻著顏色,由紅變成橙色再變成淺黃以及綠,這變化是在幾秒鐘之內完成的,小淺就坐在彩虹盡頭的沙發(fā)上,他穿著白衣白褲,外套一件黑色外套,看上去很帥。
“來啦?!?br/> 淺濤目光堅定地望著走近他的女人,一夜之間,他仿佛成熟許多。圖歡今天穿了粉色亮緞衫,下配帶蕾絲邊的短裙,穿了細跟的白色長靴,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甜蜜感。
“啊呀,你今天看起來好像一顆糖。”
圖歡一笑,在小淺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來。小淺說,怎么樣,獲獎以后感覺如何。圖歡說,什么感覺,沒什么感覺呀。我們家那位,到現(xiàn)在還沒看見獎杯呢。小淺淺淺地笑了一下,掏出紙筆,進入正題。
“你對夜色的感覺是什么樣的?”
“一個字:迷?!?br/> 淺濤說:“一個字我這標題怎么寫?”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br/> “我是個沒什么本事的人?!?br/> 兩人對視笑了一下,有了一種心靈相通的默契,不知不覺中就說了許多話。從茶室走出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外面的天已經黑了,街道上霓虹燈已亮成一片,圖歡忽然感到從未有過的空虛,像是把心里的東西全都掏空了似的。
“晚上我聽你節(jié)目?!睖\濤丟下這句話,然后跳上一輛公車,消失得無影無蹤。離晚上上節(jié)目還有一段時間,這段時間特別討厭,如果回家,待不了多一會兒又得重新出發(fā),如果不回家,她又不知道該做點什么才好。
母親就在這時及時地出現(xiàn)了。母親尖細的聲音出現(xiàn)在圖歡的手機里,她說:“圖歡呀,你在哪兒呢?馬上回來一趟,家里出事啦!”
陳圖歡站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心里感到一陣冰涼,熱鬧的街燈,快速通過的汽車,紅綠相間、快速跳閃的霓虹燈,這一切對于圖歡來說都是徒勞的熱鬧,她被屏蔽在一切歡樂之外,除了每天沉浸在音樂中的那一小時,她內心有多孤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車子一直向西,載著圖歡回父母家。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出現(xiàn)她害怕看到的情景:滿地碎片,碗、玻璃杯、花瓶……家里所有能摔的東西都被摔碎了,父母一左一右扯著圖歡的胳膊,聲嘶力竭地吼叫著說:“女兒你作證!離婚!我們要離婚!”
這“離婚”已是喊了十多年了。父母每回吵架,都要扯著圖歡作證,圖歡覺得自己就像父母手中的一只“吵架玩偶”,只要一出事,就會被拎出來。弟弟陳北歐有時也會被“拎”,風風火火處理所謂離婚的事。
弟弟在IT公司上班,一天到晚忙得像只沒頭的蒼蠅,就連周末也得在公司加班,但父母總是給他添麻煩,打得頭破血流的時候,就要給弟弟打電話,沒頭沒腦地來一句“北歐,這事兒你可得管!”北歐就得放下手中的事兒往家趕。
圖歡現(xiàn)在幾乎得了電話恐懼癥,只要電話一響,她就心驚肉跳的,害怕“離婚”這樣冷冰冰的字眼兒從電話里冒出來。雖然離婚這樣的事現(xiàn)在已不再新鮮,但自己的父母總這樣鬧,還是令人心寒。他們都已六十多歲了,不知為什么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要鬧離婚。
正想著,出租車已開到父母家樓下,那是一片高樓林立的高檔社區(qū),生性要強的母親在購買房產方面,一向是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母親原是個生物學家,退休后才開始做進出口貿易,竟然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把研究古漢語的教授父親比得矮了半截。
“你媽行啊,你媽最偉大了,現(xiàn)如今誰會賺錢誰就是最偉大的?!?br/> 心情好的時候,教授父親就會一邊澆花一邊說著這類的話。母親從來不會聽笑話,她最擅長使用的武器是冷嘲熱諷,看見父親澆花,她又開始教訓起父親來?!澳闱魄颇憷详?,你也算個男人,就在家里晃來晃去的,沒事兒就澆個花弄個草什么的,一點上進心都沒有?!?br/> 父親說:“我都六十歲了,我上什么進呀!我退休了,我在家里養(yǎng)養(yǎng)花,我犯什么法呀?”
母親說:“法你是不犯呀,可我就是不明白,你怎么把人生的標準定得這么低呀?好歹你也算個教授,噢,不對,我說錯了,是副教授……我現(xiàn)在才算明白,你混到今天,頭發(fā)胡子都白了,才是個副教授頭銜是怎么搞的了,就是因為你不上進,得過且過,過一天算一天,幸虧兩個孩子都不像你,我怎么這么倒霉呀,嫁給你這么個人……”
母親特別強調了“副教授”幾個字,這幾個字如同用刀子剜到了父親的心頭肉,父親的臉開始抽搐,明顯歪向一邊,他最不能聽到的就是這幾個字,他像發(fā)了瘋似的把手中的小水壺“啪”地一扔,水花四濺,瓷磚裂開一條縫。
“你什么態(tài)度呀,你?”母親心疼地看著地上的裂縫。
“沒什么態(tài)度,我要跟你離婚!”父親開始摔東西,玻璃杯、臺燈、碗、盤子、眼鏡、小鬧鐘,手邊能抓到的一切全都跌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圖歡推開家門,眼前的景象讓她驚呆了:跟她剛才在出租車上想像的一模一樣——滿地碎片。
四
一想到晚上的節(jié)目小淺要聽,圖歡心里就感到無比沮喪,她八點鐘離開父母家,滿腦袋都是“垃圾”,母親說父親有私情,跟那個“女學生”一直藕斷絲連。父親說母親無中生有,疑神疑鬼。兩個人越說越不像話,當著女兒的面兩人竟像瘋了一樣,你一句、我一句,最后竟然廝打起來,母親一把拉下了父親前額的一撮頭發(fā),從此事件升級為“血案”。
圖歡是哭著去上節(jié)目的。
這兩個人隔三差五就要來這么一回,就像神經病發(fā)作一樣,圖歡想,母親就是掙了再多的錢,家里堆成金山,這樣打打罵罵的日子也是沒什么意思的。為什么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要過這種血雨腥風的日子呢?圖歡坐在出租車上,邊想邊掉眼淚。
汽車在寬闊的街道上很安靜地行駛著,城市很大,但想要找一個可以說說話的人并不容易。丈夫是醫(yī)院的副院長,一天到晚都很忙,圖歡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從來也沒想到要把電話打給他,他們只是客氣而又禮貌地生活著,誰也不想成為對方的精神負擔。
關于父母家的事,圖歡一直小心翼翼地隱瞞著。她覺得父母吵鬧是一件很丟人的事,丈夫李道正是個正人君子,正經到了連婚內性關系他都會有“不潔感”,所以,父母家的丑事,不能讓他知道一星半點,否則他會看不起圖歡。
圖歡在出租車上打了一通電話給小淺。她說:“喂,淺濤嗎?你晚上不要聽我的節(jié)目了,今天狀態(tài)不好。”
“你哭啦?誰欺負你啦?”
被淺濤這樣一問,圖歡哭得更厲害了,連開車的司機都忍不住扭過頭來看她一眼,好像在說,這個女人真怪,坐著坐著車怎么哭開啦。
“喂喂,喂……”淺濤在電話那端一直“喂”,圖歡在電話這一頭卻再也沒有聲音了。
出租車在電臺門口停下來,準確地說,是公園門口。電臺的房子建在公園里,這在北京并不多見。圖歡當初來應聘這家電臺,也是受到環(huán)境的誘惑,當時正好是夏天,電臺小樓前的湖面上開滿一池荷花,臺長用一口南方話對陳圖歡說:“環(huán)境好的唻!”
可現(xiàn)在已是深秋了,湖面上積著一層落葉,湖水的顏色很深,很快就要凍住了,等到結了冰就成了死水一潭,再也不能流動了。圖歡腳下踩著“吱嘎”作響的落葉,跨過一座小橋,前面就到電臺了,可她不想這么早就進入直播間,就沿著湖邊的小路慢慢散步。靜園后的公園,顯得異常神秘,高大的楊樹發(fā)出沙啦啦的響聲,那聲音是從高處發(fā)出來的,因此顯得異常空靈。再往前走,是一片北方少有的竹林,那片竹林前常有情侶幽會,但在夜晚靜園之后,是不可能有人的。
但圖歡往前走的時候,卻看到了一對情侶,他們緊緊地摟抱著,坐在石椅上,天色很黑,但圖歡清楚地看到他們是在相互撫摸,他們貪婪摸著對方,好像下一秒就要見不著了似的。
圖歡忽然很想打個電話給丈夫,她想起每天晚上都是丈夫一個人在家,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很久沒有做愛了,他們中間不知出了什么問題,就是好不起來。
幾束刺眼的手電光同時落到那對戀人臉上,緊接著傳來了喝斥聲,想必是看園子的保安在棒打鴛鴦,圖歡看了眼手機,上節(jié)目時間馬上就要到了,便打道回府,向小樓走去。
圖歡一邊走一邊解開大衣的紐扣,里面穿的還是那件粉藍色旗袍,旗袍比獎杯更讓人記住那晚的榮耀,可惜到現(xiàn)在丈夫還沒看到那座放在門口的獎杯,“是他眼睛瞎了,還是心里根本沒我?”圖歡越想越郁悶。
直播間里黑著燈。前面是一檔錄播的節(jié)目,主持人只需點一下電腦上的“菜單”,節(jié)目自動就會播放出來,無須有人看管。直播間里的燈很暗,只有工作平臺上的音量指示燈隨節(jié)奏歡快地跳躍著,就像一群高矮各異的小人,你方站起我又蹲下,忙得不亦樂乎。
圖歡手里拿著裝碟片的小筐走進直播間,直播間里正放著一首很迷幻的曲子,圖歡的身子隨著樂曲輕輕搖擺,這時出現(xiàn)了一件怪事,她竟然看見淺濤的身影從桌子后面冒出來,她被嚇了一跳。
“淺濤?”
“是我……怎么啦?嚇著你了吧?我有記者證,說要采訪你,他們就放我進來了?!?br/> “可是我馬上要直播了,你在這兒呆著,我怎么辦呀?”
“我不會影響你的?!睖\濤從桌子后面繞過來,緊挨著圖歡坐下來。圖歡已經來不及跟淺濤說什么,忙著調歌單、戴耳麥、調話筒,很快地,圖歡就進入了境界,忘了身邊還坐著一個男人。
開場白的音樂很熟悉,圖歡調整了一下情緒,微閉著眼,開始輕聲說話。她說話的樣子很沉醉,仿佛周圍的一切全都不存在了,只有她和她前方那只麥克風……
一個男人的一只手,就在這時像一陣若有若無的暖風,慢慢爬上陳圖歡的后背。圖歡伸直腰,但說話的聲音并沒有斷。淺濤見圖歡沒有拒絕他的意思,膽子大起來,手在圖歡的腰上細細摸索著,有點細碎,但很性感。圖歡腦子里出現(xiàn)了剛才在園子里看到的影像:竹林后面的石椅、摟抱在一起的情人、突然而至的手電強光、愛、欲念、慌亂……圖歡說著說著,感覺到語言的節(jié)奏已經亂了,她慌忙把音樂的推子推起來,把直播的話筒關掉。
“淺濤?!?br/> “嗯?”
“我說你別這樣?!?br/> “我影響你了嗎?”
“你最好坐到外面等我?!?br/> “可是……我做不到?!?br/> 這時候,玻璃外面的導播朝里面張望,以為出了什么事情。圖歡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一切正?!保鞘赘杈鸵ネ炅?,圖歡示意淺濤不要出聲,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打開話筒開始說話。
沒想到夜晚的湖邊如此靜謐,圖歡從沒在這個時候逛過這座園子,她以前總是一下節(jié)目就往大門口走,在門口打一輛車急匆匆地往家趕。這天卻是個例外,等了她一晚上的小淺提議“一起散個步吧?”她覺得不好拒絕,就跟著他走了。
湖邊的路蜿蜒曲折,他們在淡淡的月光下走得很慢,由于月光很淡,地面上幾乎看不到兩個人的身影,他倆走進一個陌生世界,陌生的天空,陌生的樹,陌生的湖。如同鬼使神差一般,他倆走到竹林后面的石椅前,兩人不約而同坐下來。
淺濤抱住圖歡,一下子就抱得很緊,讓圖歡喘不過氣來。圖歡感到自己的身子沉甸甸的,從高處一下子落進一個泥潭,溫暖、柔軟,頓時變得大腦里面一片空白。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淺濤的手已經放在她胸口上了,隔著薄薄的一層旗袍,淺濤已經摸到了她豐滿而有彈性的乳房,他貼近她的耳朵想要說句什么,圖歡的腦子里嗡嗡的,什么也聽不清。
“圖歡,我愛你。”
“嗯?!?br/> “圖歡,我真的很愛你。”
圖歡推開他站起身來說:“我該回家了?!?br/> 淺濤就把站著的圖歡攔腰抱住,把發(fā)燙的臉緊緊地貼了上去。“我愛你……”圖歡聽到他喃喃自語的聲音。
五
那一晚的經歷讓圖歡感到不可思議。她從沒想過會有那樣的事發(fā)生,因為人人都說她很幸福,她也從沒想過要改變什么。淺濤的出現(xiàn)讓她重新打量起現(xiàn)在的生活來:漂亮的房子,冷漠的男人,空洞的生活,淺濤就像一盞燈一樣,把她過去的生活照得到處都是陰影。
淺濤每天都要給圖歡打電話,有時是中午她剛起床的時候,有時又是深夜,他在電話里的聲音比現(xiàn)實中還要好聽,有娓娓道來的感覺,圖歡想他這個人啊,真是干錯行了,他才是塊做電臺的料。
圖歡對淺濤的聲音著了迷,一天不聽到他的聲音,就覺得缺點什么。有時她站在導播間的桌子旁邊給淺濤打電話,兩人一聊就是一小時,直到上節(jié)目前一分鐘,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電話。
圖歡這陣子眼睛變得亮亮的,衣服也穿得特別講究,裙子上不允許有一點折痕,黑色長統(tǒng)皮靴擦得一塵不染,頭發(fā)護理得特別仔細,每一根發(fā)絲都是香噴噴的。
丈夫一點也沒發(fā)覺妻子身上有什么變化,他的生活還是老樣子,看病、查房、會議、開院務會議,周末陪妻子和兒子一起吃頓雷打不動的團圓飯。他并不感覺生活乏味,他感覺一切都很妥當、很完美,在他眼里生活理所當然就該是這樣。
這一周的團圓飯還在老地方吃,那是一家裝模作樣的高級西餐廳,桌上鋪著深紅色的桌布,刀叉調羹擺放有序,除了盤子好看,圖歡認為這家店毫無可取之處,而李道正卻每個周六晚上舉家來到這里,不管刮風下雨,全家人坐在靠窗的那個固定座位上,就像一個儀式,這頓飯一吃,這一周就算結束啦。
騰騰上的是寄宿制學校,星期五晚上接回來,星期天晚上返回學校。每回接孩子的工作是由圖歡來做的,因為她下午正好有空,像所有家長一樣,早早地等在學校門口,伸長脖子望眼欲穿地等著孩子出來。
校門一開,騰騰第一個從校門里跑出來,書包背得哩勒歪邪,小臉紅撲撲的?!皨寢?,媽媽,看我得的小獎狀。”騰騰舉起一個巴掌大的獎狀給圖歡看,圖歡看了一眼,聯(lián)想到自己那個獎杯,丈夫從沒提到過獎杯的事,想必他什么也不知道。
“爸爸呢?”
“爸爸在開會?!?br/> “爸爸怎么總在開會?”
“沒辦法,他是副院長呀!”
這時,圖歡從車窗里看到淺濤從不遠處的馬路斜穿過來,然后在人行道上很從容地朝一個方向走?!八娴暮脦洶 !眻D歡心里感嘆道。圖歡從沒從這么遠的距離觀察過淺濤,就像從電視屏幕上看一個人,有種不真實的距離感。他穿一件深藍色的西裝,下配淺藍牛仔褲,他邁動著優(yōu)雅的長腿不緊不慢地走著。圖歡忍不住拿出手機給他打電話。
“喂,”她說,“我看見你了?!?br/> “你在哪兒呢?”淺濤手里拿著電話轉著圈看。
“在車上?!?br/> 淺濤說:“我馬上要去新疆做采訪,能不能見一面?”
“我在外面呢,今天恐怕……”
“不行,就今天?!睖\濤比平時果斷許多,“我先去辦事,待會兒再給你打電話?!闭f完他就掛斷電話,不容圖歡再猶豫。
“媽媽,你剛才看見誰了?”騰騰一邊吃東西,一邊漫不經心地問圖歡。
圖歡說:“沒什么,小孩子別多問。來,讓媽媽看看你的獎狀?!?br/> “媽媽你還沒親我呢?!?br/> “我干嘛要親你呀?”
“因為好久不見了?!?br/> “好久不見了要親你呀?”
“電視上的大人都是這樣的?!?br/> 圖歡摟著兒子笑了?!昂?,媽媽親你?!?br/>
六
晚上去見淺濤的路上,圖歡心里感到十分內疚,孩子一直纏著她,她卻推說有事要出門。一星期沒見騰騰了,本應跟他好好玩一玩,可是淺濤那邊要出差,出差之前他說無論如何要見一面,圖歡兩邊都覺得于心不忍,可最終還是選擇了情人。大衣里面是一條新裙子,穿了新裙子的女人總是急于讓人看到。單單是為了這一個理由,圖歡就很想出門。
女人的想法有時就是這么缺乏邏輯。
出租車行駛在忽明忽暗的街道上,穿過一個明亮的隧道的時候,圖歡的手機響了起來,里面?zhèn)鱽頊\濤急切的聲音:“怎么還沒到?。俊薄榜R上就到了。”
出租車在酒店門口停下來,身穿紅色制服的侍衛(wèi)過來打開車門,圖歡的細跟皮靴“咯”地一聲踏到地面,她感到從未有過的踏實。酒店大堂里一派節(jié)日氣氛,離圣誕節(jié)的日子還早,可酒店里已經搭起了圣誕樹,上面的紅綠彩燈一閃一閃的,令人興奮。
電梯在一點點上升,圖歡感覺自己的血在往上涌,伸手摸摸臉頰,有點燙手。電梯門開的時候,涌進來一堆外國人。圖歡連忙擠出電梯。
“522”。她朝著手心里寫著的那個數(shù)字走去。剛站到房門口,那門竟自動開了,淺濤一把把她拽進去,不顧一切地抱住她,胡亂地親她。
圖歡推開他,說道:“干嘛!門還沒關好呢。”
淺濤放過圖歡轉身去關門。圖歡在床沿上坐下來,把手提包丟床上。然后,她看到淺濤像一只大鳥一樣朝她撲過來,把她壓在身子底下,用眼睛盯著她,一個勁兒地重復一句話:“想死我啦!”
“我穿了新裙子,”圖歡站起來說,“好看嗎?”
“好看?!睖\濤把手伸到她后面,“咝”地一聲拉開拉鏈,那短裙無聲地滑落下去,落到腳背上。
“這樣更好看?!彼⒅耐该鹘z襪,像是研究它似的,然后淘氣地“噠”地一彈,兩人相視一笑,所有的默契盡在其中。圖歡站起身來,兩人對視脫衣,一點兒也不感覺陌生,好像從來都是在一起的。
圖歡在柔和的燈光下看到淺濤充滿活力的裸體,她有些驚訝,意識到在將近十年時間里,自己從沒見過真正的男性裸體。李道正洗澡的時候,總是把門關得很嚴,就連替換的衣服褲子也要帶進浴室,好像生怕被妻子窺見他的身體。
“家里只有兩個人,他到底怕什么呢?”
圖歡冷眼看著丈夫,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即使做愛丈夫也要在蓋得嚴嚴實實的被窩里進行,好像房間里到處都有眼睛,他害怕被人窺見被窩里的秘密似的。
淺濤卻是另一種風格,他充滿陽光的身體,像在球場上奔跑一樣有活力,他摟住圖歡的腰,一只手在她后背上上下下地摸索著,隨之而來的是一個長吻,吻得圖歡喘不過氣來。他的嘴唇如同施了魔法,讓圖歡沒辦法不把自己全身心地交給他,她想:“我是成年人了,我會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的?!边@個念頭剛一閃過,她就像被大風裹挾著,沉甸甸地落到柔軟深陷的床墊上,圖歡感到自己就像落到一片云上,陷落無止境。
做愛過后他們在床上說了一會兒話,淺濤又想起圖歡的藍旗袍。
“你知道嗎?你穿那件藍旗袍,多少男人用眼睛盯著你?!?br/> “可是我回到家里,他對我很冷淡。”
“他也有別人吧?”
“那是不可能的?!?br/> 淺濤的話多多少少刺激了圖歡,她從床上坐起來,伸手去夠搭在椅背上的絲襪,淺濤從后面抱住她說:“圖歡,你愛我嗎?”
圖歡說:“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家了?!?br/> 淺濤很依戀地摟著她,不想讓她走。就在這時,圖歡紅色手提包里的手機響了,圖歡示意淺濤別出聲,一看手機上的顯示號碼,是媽媽打來的。
“圖歡啊,你在哪兒呢?這日子反正過不下去了,你爸今天又哭了,還打自己耳光,牙都打出血來了。反正我是不想跟他過下去了,他愛跟誰過跟誰過去!他要是覺得那女學生好,去找她呀!沒人攔著他呀。我要離婚,堅決跟他離!”
母親的電話剛完,父親的電話又打進來,對母親進行瘋狂漫罵,惡毒攻擊,話說得很難聽。圖歡的耳朵被親人折磨著,像是被人左右開弓扇耳光,疼得有些麻木。
圖歡拿開手機,讓它離耳朵有一段距離。但手機背后的人并沒有停止說話,他們滔滔不絕,說啊,說啊,圖歡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前方某個地方,仿佛電話里的聲音、現(xiàn)實中的一切都與她脫離了關系。
“圖歡,你這是怎么啦?你倒是說話呀?”淺濤顯然是被圖歡這副樣子給嚇住了,用力搖著圖歡的肩膀,圖歡沒有一點反應。過了好一會兒,圖歡的腦袋才像失去了控制的一只沉甸甸的皮球,“咚”地一下落到淺濤的身上,隨后,“哇”地一聲哭出來。
打車回父母家的路上,圖歡又接到母親的一個電話,讓她暫不用回來了。圖歡又連忙吩咐司機調轉車頭往另一個方向開。車上正放著樹燕他們臺的音樂,不是樹燕當班,是另外一個男主持人的節(jié)目,但中間插播廣告的時候,圖歡聽到樹燕的聲音——她配音的一條廣告,那是一條面膜廣告,講到“情人的手”什么的,聲音極為魅惑,圖歡這才想起好久沒有見到樹燕了。
她立刻拿出手機給樹燕打了一個,沒想到對方竟然關機了。
樹燕以前二十四小時開機的,從沒有關機的習慣,這個關機的新習慣是誰給她培養(yǎng)出來的,不得而知。圖歡的車快到家門口的時候,看到一輛跟自己家車很像的車并排開過來,并與出租車同時停在樓前。圖歡仔細一看,那果然是丈夫開的車。
兩人下車后同時出現(xiàn)在樓門口。圖歡道:
“你出去了?把騰騰一個人留在家里?”
bhhKlrEbnLDZZUIee5tZjg== “你不也出去了嗎?”道正毫不示弱地說道。
圖歡不說話,轉身就往電梯門口走,道正緊緊地跟在她后面,并在她耳邊小聲說了句“我知道你上哪兒了”。
圖歡聽后吃了一驚?!拔疑夏膬毫耍俊?br/> “你爸媽家對吧?聽說他倆又吵架了?!?br/> “噢?!?br/> 圖歡這才松懈下來。電梯里沒有人,只有他和她,空間雖然很小,兩人卻沒有彼此靠近的愿望,因為身上還沾著另一個男人的氣息,圖歡只想躲這個男人遠點,盡管他是自己的丈夫。
“明天又到了吃西餐的時間了?!?br/> “一定要吃嗎?”
“一定要吃?!?br/> “無聊?!?br/> “你說什么?”
“沒什么。”
“這兩天我看到咱們家多了個獎杯,你獲獎了?”
“你怎么不說話?”
“你才看見啊?”
“看見什么呀?”
“算了算了,不說了?!?br/> 電梯門像是自動感應似的,一聽他倆的對話結束,便無聲地張開,他倆同時邁步往外走,毫無默契地在門口撞了一下,彼此笨拙地躲閃,又差點被關合的電梯門夾住,圖歡感到他倆不像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夫婦,倒像是偶然在電梯里相遇的陌生人。
夫婦倆回到家的時候,騰騰已經睡著了,收音機還開著,調到媽媽電臺的那個頻道,孩子一定以為,媽媽不在家,就在收音機里。孩子的爸爸換了鞋,進入書房,就再也沒出來。
圖歡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修長的直口杯,很純的純凈水——就像這個家,你也說不上有什么不好,但就是沒有味道。圖歡手拿玻璃杯,靠在書房對面的那面墻上,她看到丈夫巨大的背影被映在玻璃門上,一動不動,就像一個假人。
圖歡覺得杯子里的水難以下咽,就把水“嘩”地一聲潑到玻璃門上。她以為這突然而至的響動會把書房里的男人引出來,哪怕出來罵她一頓也可。但是,沒有,他連咳嗽一聲都沒有,巨大的背影在玻璃門上只微微挪動了一厘米,就又靜止不動了。
圖歡回到臥室,她對鏡脫掉衣服的時候,耳邊的情話“唰唰”地響起來,下午的時光又返回到眼前,她慢慢拉開上衣拉鏈,一雙男人的手焦急地在里面摸索著,她倒向身后那人寬闊的胸膛,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子“砰”地一下撞到了柜子上。
七
圖歡是在雷打不動的“周末團圓飯”上,接到淺濤的告別電話的,他說他正在去機場的路上,他要去新疆做一組關于新疆民居的稿子,要一個禮拜才能回來,他說話的語氣令人心動,圖歡正跟家里人一起吃西餐,不方便多說什么,只好對著聽筒生硬地說了聲“再見”。
“誰的電話?”丈夫不動聲色地問。
“一個朋友。”
“什么朋友?”
“你不會庸俗到問我是男的女的吧?”
“噯,我還就那么庸俗了,想知道那人是男的女的?!?br/> “那我告訴你,是個男的,好朋友,行了吧?”
這下倒把丈夫給噎住了。騰騰問:“爸爸,咱們以后能不能不吃西餐了?”“不行。這是規(guī)矩!”
“你吼什么吼?”圖歡護著孩子說道:“看把孩子嚇的?!?br/> 餐廳里空蕩蕩的,只有他們一家人。圖歡看著桌面上擺放整齊的食物和刀叉,卻一點食欲都沒有。她很想要拋下丈夫和孩子,獨自一個離開。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總之不要再看見對面那個男人就好。
“你走啊?走了就別回來?!闭煞蚍路鹨谎劭创┝怂?,一邊用刀叉對付著牛排,一邊頭也不抬地說。
“媽媽別走!”騰騰說。
圖歡看了孩子一眼,然后一把抓起自己的紅色手袋,“嚯”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她等待丈夫再說一句話,好挽回面子,但是沒有,他什么也沒說,餐刀與盤子發(fā)出刺耳的磨擦聲,讓圖歡覺得天都要塌了。
旋轉的玻璃門轉得飛快,圖歡站在門里望著門外,門外是暗灰色的天空和光怪陸離的燈影,行人被玻璃門折射之后,變得奇形怪狀,宛若幻境里的人和事。
圖歡穿過玻璃門回頭時,看見大玻璃窗上貼著一張稚嫩的人臉,那是騰騰被擠扁的五官,他把臉和兩只手都緊緊貼在玻璃窗上,希望媽媽能夠看到他。
圖歡知道自己這一走就不會回頭了,她已經厭倦了眼前的一切,她要到另外一個地方、過另外一種生活。她在街上亂走,沒有目標地走,她從一對又一對手拉手的情侶中間穿過去,別人用奇怪的眼光看她卻沒有一點感覺。她發(fā)瘋似地想念淺濤,盡管知道他此刻還在飛機上,卻很想打一個電話給他,聽聽他的聲音。
父親說,婚姻是一座迷城,一旦進入就很難找到路。父母的婚姻是這樣,自己的婚姻亦是如此,十年婚姻,他們已經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冷漠,麻木,視而不見,以獎杯為例,那座金光閃閃的獎杯放在家里一個月之久,丈夫居然才發(fā)現(xiàn),這說明他心里根本就沒有別人,只有他自己。
圖歡離開西餐廳三小時,丈夫沒打一個電話。圖歡徹底放棄了等電話的念頭,她打算在電臺對面的小飯鋪里吃碗面條,慢慢熬到晚上做節(jié)目的時間。淺濤一走,這座城市好像變成了空城,街上到處都是漂亮的顏色和可愛的笑聲,可是這一切與己無關。他們笑得越燦爛,圖歡心里就越悲涼。
一只桃紅色的氫氣球,掙脫了孩子的手,輕飄飄地飛上天去。
圖歡聽到有個聲音在說:“好了,解脫了?!彼弦惠v出租車往電臺方向開去。城市如華麗的幕布,徐徐向后倒退,耳邊響起勁爆的歌聲,是一檔歐美流行音樂節(jié)目,圖歡一聽就知道,樹燕那標志性的聲音就要出現(xiàn)了。
“再過幾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你打算和你的那個他一起去做什么呢?……噢,你問我嗎?我想和男友一起去滑雪,對,就我們兩個,這件事我們計劃好久了,每天都在想著這件事?!?br/> 樹燕說話的“妖精指數(shù)”高達十分以上,她說話的聲音好甜好糯,好像一只甜心粽子,讓人真想一口氣吞到肚里。
“好久都沒見面了,也不知她的新男友是誰?”
車里被電臺搞的,到處都是圣誕的氣氛,音樂在過節(jié),空氣在虛擬地跳舞,只有一顆心死氣沉沉的,還停在原地。圖歡很快來到電臺門口,門口的成都小吃店還是老樣子,生意冷冷清清,只有兩個人呆在里面吃湯圓。
圖歡一掀門簾走進去,獨自坐到最角落的位子上,叫了一碗面??粗AТ巴鈦砣ゴ掖业男腥?,她覺得自己像個無家可歸的人。她在已經結冰的湖邊散了很長時間的步,又一個人在電臺枯坐很久,想不出下一出戲該怎么演下去。在做節(jié)目的時候,她看到短信平臺上一個聽眾朋友發(fā)來這樣一句話:“天涼了,兩個人睡覺總比一個人要暖和?!彼蝗幻靼鬃约涸撟鍪裁戳?。
剛下節(jié)目,圖歡就在導播間撥電話預訂了酒店和機票,她對“攜程網”的工作人員說:“越快越好,越快越好?!庇谑撬喌搅嗣魈煲辉绲娘w機票。千里追蹤到新疆,對別的女人來說連想都不敢想,圖歡卻在自己后悔之前斷然做出決定,“我就要飛走啦!”
八
烏魯木齊是一個陌生的城市,空氣中飄蕩著陌生的氣味。陳圖歡顧不上欣賞風景,在酒店一住下來就拿出手機給淺濤打電話,問他住在哪家酒店。原來他就住在馬路斜對面,圖歡說:“十分鐘之后會有一件神秘禮物送給你。”
“你開什么玩笑呀?!睖\濤低估了圖歡,以為她是通過速遞公司送來一束花什么的,可他做夢也沒想到,拉開房門的時候,出現(xiàn)的竟是陳圖歡本人。
淺濤在驚訝之余顯得十分緊張,這種慌慌張張的態(tài)度讓圖歡感到不快,心想,這個男人怎么這么小器啊。剛好淺濤的同屋已經出去采訪了,淺濤馬上也要出去,在關上房門之后,淺濤什么也沒說,用身子壓在圖歡身上,吻她的臉、她的脖子、她的嘴唇,這種瘋狂的親吻正是圖歡渴望已久的,她也不顧一切地扳住淺濤的脖子回吻他,兩個人糾纏在一起舍不得分開,直到淺濤的手機響個不停、別人催他快點下樓為止。
“晚上回來我去你那兒吧?你一個人住吧?”
圖歡說:“當然?!?br/> 淺濤在臨走之前,又抱住圖歡親了幾口,讓圖歡倍感幸福,心想,這一趟真沒白來,花再多錢也值了,因為她實在很愛眼前這個男人。她把回北京后的“后路”全都想好了。
整個白天陳圖歡都呆在酒店里,她沒心思出去閑逛,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害怕迷路,她呆在陽光充沛的房間里,感覺很自在,一但走到人聲嘈雜的街上,就感覺好像丟了魂一樣。
白天,圖歡逛遍了酒店里的每個商店,又花很長時間來吃一頓午餐,她點了兩條魚,用筷子慢慢地挑魚刺,她從來也沒覺得吃魚是一種樂趣,今天感覺卻完全不一樣。她跟臺里請了六天假,又送了代班DJ一份小禮物,這樣就可以在新疆踏踏實實地呆幾天,跟淺濤在一起。
下午三點,淺濤早早就來敲門。圖歡還在睡午覺,一聽有人敲門,立刻跑去開門,連拖鞋都沒穿好,光著腳就撲過去。她太想他了,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他。
她以為他也是這樣。
只是以為罷了。
淺濤那種不動聲色的臉給人一種深沉的印象,不知是表面的還是骨子里的,總之他酷酷、拽拽的勁兒很是吸引人。
“樓下有賣花的,可是我一想,咱倆之間還是免了吧?!彼堰@句話說得俏皮無比,然后把雙手環(huán)住圖歡親了一口,卸下雙肩背包交到圖歡手里,很輕松地甩甩手,坐到沙發(fā)上去。
“有水果啊。”淺濤抓起茶幾上的東西就吃。圖歡叫他洗手去,他到衛(wèi)生間轉了一圈出來說,“餓死我啦!餓死我啦!”
“怎么,中午沒飯吃???”
“盒飯,只吃了幾口,就又忙著采訪去了。”
“那你吃香蕉吧,香蕉頂餓?!眻D歡一邊說一邊剝好一根香焦,遞到淺濤手里。淺濤一連吃了兩根香蕉一只橘子,精神頭好起來,問圖歡中午吃了什么,圖歡笑著說:“兩條魚啊?!?br/> “難怪那么腥呢?!?br/> “你才腥呢?!?br/> “好啊你,好啊……”
淺濤撲過來捏圖歡的臉,圖歡推著他的身子笑道:
“去洗手……”
“醫(yī)生的老婆就是不一樣?!?br/> “以后不要再提他了?!?br/> “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br/> 說著,他那沾有橘子味的手指伸進睡衣,在里面動來動去。橘子的香味兒越來越大,圖歡說你去把窗簾拉上吧,淺濤顧不上了。然后,就見他三把兩把脫掉衣服,把襪子一丟,襯衣草草地搭在椅背上,躺到圖歡身邊來。
他脖子上的小金佛吊墜來到了圖歡上方,在那里有節(jié)律地動著,小金佛反射著太陽的光芒,圖歡閉上眼,讓肉體的重量與陽光的重量融合在一起。呻吟聲響成一片,大的快樂來臨之際,就像雷雨將至,既令人擔心恐懼,又太想讓高潮早點來臨。
高潮終于來了。兩個人都激動地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平靜之后,兩人就像躺在清涼的海灘上,肉體的感覺一點點地回到地面上來,舒服,平靜,安然?!跋氩坏竭@是在新疆啊?!眻D歡忽然開口說話,讓自己都覺得吃驚。
“做愛的感覺一樣嗎?”
“更好了。”
淺濤說:“我的感覺也不錯。看看外面天黑了沒有?天黑了我?guī)愕酵饷嫒コ燥垺!?br/> “淺濤?”
“嗯?”
“我愛你?!?br/> “好了好了,快穿衣服起來吧,餓死我啦!”
依照圖歡的本意,還想在床上多賴一會兒。但淺濤對她說來日方長,給了她一種“來日方長”的自信。激情過后,女人只想跟這個男人廝守終身,而男人大多數(shù)只會感到餓。
走出酒店三轉兩轉,他們來到一條街上,這正是他們要找的地方,只見街面不寬,但小飯館連成串,五顏六色的小串燈節(jié)奏很快地閃動著,讓人好想走進去吃東西。圖歡走著走著才發(fā)現(xiàn),她和淺濤一直拉著手,他們很默契地走進一家小店,點了烤羊肉串和一種叫做“拉條子”的面,周圍的人都吃得很投入,淺濤湊近圖歡耳邊說“整個人都被你掏空了?!?br/> “討厭?!眻D歡笑道。
晚飯吃得過分的飽,圖歡說這輩子沒吃過這么好吃的羊肉串,淺濤說什么這輩子啊,你才多大呀,圖歡說反正比你大。淺濤說圖歡最可愛的地方,就是有時候她顯得很成熟,有時候又像個小女孩,嬌得要死。“我就喜歡你這種千變萬化的女人。”
“一個可以當好多個用。”
“說的什么話???”
“對不起,我說錯話了。”兩人一起笑起來。
很久沒有跟一個男的像這樣在街上走了,手拉手,漫無邊際地說著話,說到好玩的地方,兩人一起笑,笑得直不起腰來。十多年前跟丈夫好像也有過像這樣手拉手“壓馬路”的經歷,但現(xiàn)在細節(jié)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和淺濤在一起,心情就像跳動的小串燈,今晚的快樂映照出從前的單調,圖歡一邊走一邊想,從前的生活是多么沉悶無趣啊。
在外面散步的時候,圖歡忽然想起聽眾的那句話來:“天涼了,兩個人睡覺總比一個人要暖和?!彼堰@句話學給淺濤聽。淺濤說,“那個聽眾不會就是我吧?”他們相視一笑,果然默契。再往前走前面是一個小公園,入口處空無一人,兩人就信步走了進去。一模一樣的公園、一模一樣的小白樓出現(xiàn)了,真的跟圖歡電臺那座小樓一模一樣,圖歡閉著眼睛說:“石凳馬上就要出現(xiàn)了……還有石凳上會坐著一對情侶……”
很快地,他們看到了石凳,石凳上果然出現(xiàn)一對情侶。他們互相摟抱著,摟得很緊很緊,掰都掰不開。
“你真像個女巫啊?!?br/> 圖歡轉身往回走,淺濤緊走幾步才追上她?!澳阒裁醇毖??”圖歡拉著他的手急匆匆往酒店走,她說快樂快樂,快樂就是得快一點樂。
一夜纏綿,他們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做了,天快亮的時候相互摟抱著睡著了,七點鐘有車來接淺濤,要到一個預定的地方去采訪。臨走前他把半夢半醒的圖歡抱了又抱,親了又親,這才舍得離去,這讓陳圖歡感到十分滿足。兩個男人在她眼前形成了十分鮮明的對比:一個是十天半個月懶得看她一眼,一個是整夜纏綿卻依然舍不得離開半步,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淺濤走了,她又睡了一大覺,中午醒來躺在床上給淺濤發(fā)短信,說了一堆甜蜜的話,這才下床準備去吃飯。
如果不是她隨手打開床頭的調頻收音機,如果不是她湊巧聽到了好友樹燕的那番“真情告白”,這個下午她一定還逗留在新疆,一定不會這樣快地返回北京。下午四點,她已經在趕往機場的路上了。她來不及跟淺濤解釋什么,只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
“急事,返京。”
九
安檢的隊伍正在一點點縮短,很快就要輪到圖歡了。圖歡看了一下時間,心想,這會兒淺濤說不定已經完成采訪任務,他一直沒回短信,也不知他此刻的狀況如何。圖歡把機票和身份證交給安檢人員,就在這時,她聽到有人在安檢通道外面大聲喊她的名字。
“圖歡!”“圖歡!”
圖歡回過頭來沖他招手,人多擁擠,也不知淺濤看見他沒有。飛機的轟鳴震耳欲聾,本以為飛機很快就要起飛了,沒想飛機因故障延遲起飛,所有人都顯得煩躁不安,坐在自己座位上等待重新起飛。
廣播里出現(xiàn)了空姐安撫般的溫柔聲音,“飛機因故延遲起飛……”圖歡耳邊響起的卻是另一種聲音,“……愛上一個有魅力的醫(yī)生,可惜醫(yī)生是有家的男人……”好友的這番“真情告白”,猛然使圖歡明白一件事:樹燕和道正之間,他們兩個……機器的轟鳴再次響起,淹沒了一切。
很快就要到家了,圖歡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好像要去揭開一個天大的秘密。對于這件事圖歡并不生氣,她一廂情愿地認為,丈夫不愛她了,她也不再愛這個戴黑邊眼鏡、不茍言笑的男人,而女友恰好又喜歡他,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離家越近她就越興奮,她在電梯里看了一下自己因興奮而發(fā)光的臉蛋,對自己輕輕笑了一下,說:“我不會活到媽爸那個歲數(shù)再鬧離婚的?!?br/> “我看咱們也用不著捉迷藏了,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我看咱們還是分了吧。”
“‘分了’是什么意思?”
“‘分了’就是離婚?!?br/> 圖歡看著鏡子里的一對男女在說這番話,她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爸媽一輩子都在吵架,每次吵架都說要離要離,可到現(xiàn)在他們還在一起;而她和丈夫從不吵架,甚至都沒紅過臉,可他們卻要離婚了。最絕的是正在書房讀書的丈夫,聽到妻子沒頭沒腦的一番“宣言”,眉頭都沒皺一下,只說了一個字,就又埋頭看書了。
“噢。”他說。
十
圖歡一直盤算著如何把“我自由了”這個驚人的消息告訴淺濤,想像著他又驚又喜的表情,圖歡忍不住在節(jié)目里大放那些快樂的歌曲,要不就是特纏綿的那種,什么《親愛的你怎么不在我身邊》、《東京鐵塔的愛情》,每一句都明白如話,全都是說給淺濤聽的。
她在電臺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每天走路就可以上班。十年來她第一次感覺生活如此輕快,路邊的迎春花已經開了,一蓬蓬、一簇簇開得十分旺盛,“我自由了”、“我自由了”,連附近飛過的鳥兒都學會了這句話,飛來飛去,奔走相告。
她花心思布置自己的新房子,使房間看起來更有女人味兒。房子是臺長的一個朋友空閑的房子,裝修完還沒住過,在二十二層的高樓上,很漂亮的房間,圖歡跟著臺長去看房,一眼就喜歡上了。臺長說,就是租金貴點兒,別的都挺合適的。圖歡將臺長謝了又謝,當天晚上就住進去了。
那晚圖歡做完節(jié)目,第一次步行去新房子。剛下節(jié)目,心情還像浮在空中的氣球,混雜的、各類好聽的聲音猶在耳邊,人像喝了酒一樣感覺微醺。她的腳步是輕快的,雖然道路還很陌生,但她一點也不害怕,不像別的女人,過慣了家庭生活,事事依賴男人,她是獨立的,做事從不拖泥帶水,她為自己感到自豪。
晚上做節(jié)目,圖歡呢呢喃喃說了很多的話,她一會兒說:“我特別播了這首歌,為了特別的理由?!币粫河终f:“今年的某一天,一個朋友把這首歌送到我耳邊,它讓我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這個決定改變了我一生?!彼f的這些話,其實沒有人能懂,如果她的前夫收聽這檔節(jié)目,或許他能聽懂,可惜他從來不聽她的節(jié)目。
夜風吹在臉上,涼颼颼的,讓人感覺很興奮,她第一次做完節(jié)目回到那新房子,圖歡感到自己好像重新活過一次。走進大堂的時候,一個保安正趴在值班桌上睡覺,聽到有腳步聲,他便醒過來,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望著圖歡,讓圖歡相信,我真的是一個新人。
電梯里的臉是全新的,二十二樓的房間號是全新的:2216,鑰匙插進鎖孔的感覺是全新的,打開門開啟房間里所有的燈,就連燈光也是全新的,為什么有一間這樣的空房子屬于自己?
床上沒有床單,屋里什么都沒有,到處空蕩蕩的,但圖歡一點也沒覺得委屈,她把窗簾大大地拉開,讓月光透進來。她睡在光溜溜的床墊上,沒有床單和被子,但她一點也沒覺得委屈,反而覺得瀟灑。
“我自由了?!?br/> “你說什么,什么自由?。俊?br/> “沒什么,我說著玩呢,嘻嘻……”
圖歡躺在床墊上,給淺濤打了個電話,這個電話搞得他莫名其妙,淺濤正想問個清楚,圖歡已經把電話掛斷了?!拔眻D歡掛上電話還在偷偷地樂,她太開心了,她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而這個人就是她自己。
她神秘消失了幾天,沒跟淺濤做任何聯(lián)系,不發(fā)短信,也不打電話,每天就是上班、下班,開會、錄片頭、錄廣告,跟同事?lián)寵C房,鬧小意見,打小報告,在電腦上排歌,挑喜歡的來,晚上一邊做節(jié)目一邊陶醉,生活變得像純凈水一樣簡單。女友樹燕已經好久沒跟圖歡聯(lián)系了,越是沒有她的音訊,就越是加深對她的懷疑。圖歡在新疆偶然聽到樹燕在節(jié)目中“真情告白”,“愛上一個醫(yī)生”,圖歡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關于丈夫與女友的故事,不管是真是假,都是一個由頭。有了這個“由頭”,圖歡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也許許多人不理解,那么好的一個家:丈夫優(yōu)秀,兒子聰明,漂亮的大房子,名貴的奔馳車,許多女人打著燈籠都找不著呢,她卻輕而易舉地就離開了。
“我是一枚放在冰箱里的果凍,”她喃喃自語似地對著麥克風說,“色彩漂亮,但內心卻是涼的?!?br/>
淺濤是在出租車上聽到這番話了,當時司機正好調到圖歡他們臺。淺濤聽著聽著就感到有點兒不對勁了,圖歡好像有一星期沒給他打電話,在此之前他們差不多每天都通電話,這幾天工作上比較忙,就把圖歡放一邊了。男人的想法跟女人不一樣,男人覺得愛一旦確定,就是板上釘釘?shù)氖?;女人則認為愛情像功課一樣需要時常溫習。女人時常給愛她的男子打電話,不為聊天,不為說話,只為確認一下這份愛情是否真的存在。
淺濤拿出手機給圖歡打電話,但她關機了。這才想起她正在做節(jié)目,手機是必須關上的??伤齽偛耪f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淺濤越想越覺得納悶。
“師傅,調個頭吧?!?br/> “上哪兒?”
“去千吉公園。”
那司機說:“這么晚了你還上公園?”
淺濤有些不耐煩地說:“讓你開你就開吧,問那么多干嘛?!?br/> 那司機悶悶不樂地開著車,伸手在車前的鍵位上胡亂按著。淺濤又說:“噯,別換臺呀!換回到剛才那個電臺?!彼緳C一邊開車一邊調臺,嘴里嘀咕著:“剛才是哪個臺呀?這下倒又找不著了?!睖\濤的心突然懸了起來,圖歡聲音埋沒在眾聲音背后,就像她人一樣,也許再也找不回來了。
——她幾天不給我打電話,不會是在躲我吧?
——不會的,她躲你干嘛?
——不想見我了唄。她是個有家的女人啊,她有她的生活,她是不可能為我真的舍棄什么的。
——不會吧?她愛你呀。
——呃,女人心天上云,誰也說不準……
淺濤聽到以上兩個聲音在腦子里轉來轉去,把他本人都說糊涂了,他現(xiàn)在究竟發(fā)愁什么呢?是害怕她拋棄她丈夫呢?還是害怕她拋棄自己?還是兩者都害怕呢?淺濤放在膝蓋上的手緊張得直抖。司機說“到了”的時候,他的腿軟得下不去車。
圖歡下節(jié)目的時候,看到公園門口蹲著個人,把她嚇了一大跳。
“圖歡!”那人站起身來,沖她喊。
“你怎么在這兒呀?”
“我害怕再也見不到你了!”淺濤的聲音里帶有明顯的哭腔,這下可把圖歡嚇壞了,成年以后她很少見到男人哭,如果淺濤當場哇哇哭起來,圖歡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才好。
“怎么會?”
“怎么不會?我剛才在車上聽你講什么‘果凍’、什么‘心涼’之類,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永遠不理我了呢。你已經有一個星期沒給我打電話了?!?br/> “好了好了,走吧,我?guī)闳ヒ粋€地方?!?br/>
十一
她發(fā)覺他們走得異常緩慢。不像他們。恍若隔世。一路上淺濤沉著臉,仿佛為剛才的失態(tài)而懊悔。為了緩和氣氛,圖歡講了一個故事,這故事也是她今晚到臺里來上班,聽別的DJ講給她聽的。
“昨天公園里出事了。”那個衣著怪異、帶彩色隱形眼鏡的男同事,一只手按著她的肩膀,繪聲繪色地講給她聽。他說:“你知道咱臺后面那片竹林吧?竹林附近有一個石凳,石凳那兒經常有情侶約會,昨天夜里,有一對情侶逃過了保安的靜園檢查,夜里偷偷留在了那里,今天早上有人發(fā)現(xiàn),那對情侶已經凍死在石凳上了。臉上掛的全是霜,好可憐啊!”
圖歡覺得那只壓在肩膀上的胳膊,變得越來越重,那陰慘的氣息順著那只胳膊滲透下來,讓她覺得脊背發(fā)涼。她把這個故事講給淺濤聽,淺濤一言不發(fā),臉色越來越難看。
“你給我講這個故事,你什么意思嘛?”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淺濤突然站住,賭氣似地問。
“沒什么意思,就是一個故事嘛。”
“你是不是也希望我跟你、一、起、去、死?”后面幾個字他故意拖長了音,一字一頓,語氣真嚇人。圖歡后悔給他講那個故事,讓他產生了不好的聯(lián)想。沒想到這個男人如此脆弱。
“什么死呀、活呀的,走吧,到家了,上樓吧?!?br/> “上樓?”淺濤一臉茫然地嘀咕了一句,然后,突然像火山爆發(fā)似的,沖著圖歡大聲吼叫起來。“上樓!想害死我?沒那么容易!”
他的臉一下子變得丑陋極了,是一個懦弱男人在被恐懼占據頭腦之后的臉相。如果用一張紙來比喻一個男人的臉,淺濤的臉就是被人揪住左上角用力抽動,眼角和嘴角一起向左歪,又像被電擊,一抽一抽的。
“你怕什么呀,難道我會殺了你?”圖歡耐著性子問。
淺濤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揚起臉來看了眼通體透亮的二十九層高樓,覺得這個玻璃怪物在夜色中顯得尤為怪異,此刻他腦子里掠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今夜只要走進這幢大廈,就別想活著出來,于是他像個逃兵似的逃走了。
“對不起,我昨天喝了一點酒,腦子異?;靵y。再說我也不知道你離婚了呀。不是我說你,圖歡,我昨天沖你發(fā)脾氣,是我不對??呻x婚這件事情,就是你的不對了。再怎么說這事因我而起,你得跟我商量商量吧?圖歡,你聽我說……”
圖歡關上手機,不想聽他再說下去。什么也不用解釋了,他根本是不希望自己離婚的。不少美艷少婦以為,自己是一道噴香誘人的菜,周圍的男人全都拿著筷子,誰都想要夾一筷子??烧娴牡鹊剿浑x了婚,周圍男人全都不見了,拿著筷子去等另外一道菜了。圖歡以前常聽別人這樣說,現(xiàn)在自己有了體會,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她情緒低落,在話筒前話很少,一直放歌。臺長說有一天,她整場節(jié)目才說了八句話?!鞍司湓挕?、“八句話”……全臺上下都在議論這件事,搞得圖歡這個金獎主持人像個贗品。
對于離婚的事,圖歡沒想到淺濤的反應居然這樣冷淡,她傷透了心,為了他自己失去了一切,而這個男人看樣子卻并不領情。就在陳圖歡情緒低落的時候,多時不見的老友樹燕給她打來電話,說晚上要請她吃個飯?!案黄饋怼?,樹燕無限嬌媚地補充道。
“十點鐘以后吧?”圖歡故意冷冷地說,“等我下節(jié)目行嗎?”圖歡以為這事肯定不成,誰在十點鐘之后吃晚飯呀,沒想到心情極好的樹燕竟然一口答應下來。
圖歡坐在直播間里,暖氣開得有點過火,熱得她腦門兒上直冒汗,她已經預感到事情的嚴重性——樹燕的新男友肯定不是自己的前夫,而是另有其人。
這真是天大的誤會呀!自己當初為什么一廂情愿地以為,老公一定跟自己的女友有關系?他們夫妻的感情雖然淡漠,但也并沒有惡化到那種程度,可她偏偏就草率地離了婚。她現(xiàn)在才明白,草率離婚并不是解決情感問題的唯一辦法。
“婚姻是一座迷城,一旦走進去就會迷路?!?br/> 圖歡再次想起父親的話來,令她沒想到的是,她以為自己只是想想,沒想到竟對著麥克風說出來。那紅燈亮著,麥克風是開著的,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把腦子里想的東西說出來,她想,這下可糟了,什么“迷城”、“迷城”的,又該成全臺人的笑柄了。
圖歡被淹沒在好聽的聲浪之中,那音樂層層疊疊,沖擊著她的感官,讓她有一種在波浪中隨波漂蕩的快感,她不再想那些倒霉的問題了,而是專心播歌、做節(jié)目,她對自己說:“聽天由命吧!”
音樂聲震耳欲聾,圖歡再一次在音樂中迷失自己。
十二
那間鑲滿紅玻璃亮片的漂亮餐館,跟樹燕的穿衣風格倒很相配,她變得越來越漂亮了,可愛的卷發(fā)蓬蓬松松地堆在肩上,那些頭發(fā)像鋼絲一樣充滿彈性。她穿了一件鑲滿亮片的衣服,袖子像水袖一樣又長又寬,每當她吃東西的時候,她就要一手拿筷、另一只手捉住寬寬的衣袖,倒頗有古人執(zhí)筆作畫的風范。
“你變漂亮了!”
“你也是。真的,裙子好漂亮呀!”
正當兩個女人相互贊美的時候,一個衣著考究的“正裝先生”從鋪著紅地毯的華麗過道上款款向她們走來。熟悉的歐美流行音樂襯托著氣氛,讓圖歡覺得如魚得水,宛若坐在直播間里一般。她看到那“正裝先生”的西服漂亮得體,他朝兩位女士走過來,微笑著微微欠了欠身子。
樹燕看見他,立刻站起來撲倒過去,撲進那帥男人懷里。
“天哪,你總算來了。我們一直在說你呢!”
“哦?這就是陳圖歡吧?比照片上還要漂亮?!?br/> 圖歡睜大眼睛看著他,問:“你看過我照片?”
“那當然啦,在雜志上嘛。就是你獲獎那期,我還記得采訪你的那個記者的名字,他叫淺濤,文章寫得真好。”
在公共場所冷不丁有人提到淺濤的名字,圖歡像是被電流擊中,混身上下直哆嗦。樹燕卻沒看出圖歡的奇怪表情,她嬌聲嘖怪著情人快點入座。
“我是池錦正紅,名字雖然是四個字,但我不是日本人。父母當初為了趕時髦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池大夫,你好。我丈夫、噢不,現(xiàn)在應該說是前夫,我前夫也是一個大夫。”
樹燕第一次聽說圖歡離婚的事,就一驚一乍地問:“什么什么?圖歡你離婚啦?”坐在她身邊的池錦正紅悄悄捏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問下去。
“離啦,”圖歡故作鎮(zhèn)定地說,“這沒什么呀?現(xiàn)在好多人都離婚啦,這又不是什么新聞,別人能離婚,我怎么不能離?”
“過去只聽你說父母不合,鬧著要離,可沒聽說你要離呀,怎么說離就離了呢?”
“這就叫會叫的狗不咬人?!?br/> “來來,吃菜吃菜!”
這家館子菜式的顏色紅綠搭配,漂亮得令人舍不得下筷子。池先生和他的寶貝女人坐在一邊,圖歡坐在他們對面。池先生很會心疼人的,時不時幫她挑出菜里的辣椒,側過臉來問她,這個喜不喜歡吃?那個喜不喜歡吃?看得圖歡心生妒忌,心想,這等好男人,怎么就讓樹燕給撞上了呢。
樹燕也趁熱打鐵地表現(xiàn)女人的溫柔,不時倒進池先生懷里撒一會兒嬌。紅色沙發(fā)的座椅,柔情蜜意的男女,迷幻的音樂,令人意亂情迷的燈火,撩撥人心的環(huán)境,池先生美女在懷,有些春風得意,正在侃侃而談之時,突然臉色大變,把手里的餐巾“啪”地往桌上一丟,站起身來就要逃。
“不好了,我老婆來了!”
圖歡隱約聽到這樣一句對白,后來,那個好帥好帥的男人就不見了,再后來,圖歡妖艷的女友也不見了。桌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她還在獨自喝酒,喝完一瓶又叫了一瓶,她對自己說,“反正紅酒,不會醉人。”
“圖歡呀,你怎么一個人跑去喝酒,還醉成這樣?”
圖歡聽到有人在房間里嘮嘮叨叨說著話,那聲音似乎離自己很遠,隔著一堵墻,有點甕聲甕氣的,但細聽又覺得那聲音就在耳邊。她想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人到底是誰,可眼皮重得好像墜了鉛,用力睜才勉強睜開一條縫。
“幸虧服務員給我打了電話,要是電話打給別人,你非出丑不可?!?br/> “你是誰呀?”
“連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啦?我是淺濤呀?!?br/> 圖歡抱住淺濤大哭起來。她腦子亂得要命,淺濤就是她此時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她把他抓得緊緊的,生怕稍一松手,這個人就不見了。
不知睡了多久,圖歡被一陣撫摸弄醒。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睡在一個男人懷里,被他抱著、摸著,幸福得好像嬰兒回到溫潤的子宮。這時候,她腦子異常清醒,她為自己離婚多少找回些理由,她想,自己缺的正是這個。一個男人的懷抱,在婚姻里找不到。
十三
父親和蓮子的事傳得沸沸揚揚,母親揪住這件事不放,動不動就拿出來羞辱父親一番。家里的空氣到處散布著火藥味兒。圖歡沒敢把自己離婚的事告訴父母,他倆的事已經夠糟心了,再火上澆油告訴他倆離婚的事,老倆口非瘋了不可。
圖歡把對生活的全部熱情,都轉移到淺濤身上來。處處想著他,對他好,可她發(fā)現(xiàn)自己實際上并不了解淺濤,在短暫的激情退去之后,剩下的依舊是一些非?,嵥榈氖虑?。淺濤是一個比較小器的男人,他總想利用圖歡的朋友圈為自己辦事,每跟圖歡親熱一次,都會提出一個要求,仿佛他倆的關系是一種交易。
最近他又在鬧著讓圖歡幫他進入“文集”的事。有一家出版社計劃出一套人物方面的文集,約了幾個很有名的記者,每人一本。淺濤不知從哪兒聽說,這家出版社的主編楊海洋是陳圖歡的老同學,就天天軟磨硬泡,說讓圖歡帶他去見老楊。圖歡覺得這很尷尬,一方面淺濤剛工作不久,距離“名記”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另一方面淺濤年齡小,圖歡不想帶著他滿世界亂逛,讓人在背地里說她閑話。
“你就是看不起我!你是名人,我是普通人,你怕你那些朋友看到我,因為我太普通……所以我才要努力呀!所以我才想出書呀!你這個女人除了想跟我睡覺,什么責任也不想負!你太自私了!”
淺濤開始用很難聽的話刺激她,兩個人見面吵、分開吵;在電話里吵、發(fā)短信吵,吃飯吵、睡覺吵;在商場吵、在電影院吵,在超市吵、在唱片店吵,兩人足跡能到的地方,全都吵遍了。在極短的時間內,他倆變成了一對“吵架妖怪”,只要一見面,兩雙眼就放出異樣的光芒,像是在說:準備開戰(zhàn)啦!
圖歡變得非常疲憊,人瘦了一圈。有一天,她早晨起來照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有白頭發(fā)了。她很懷念從前的平靜生活,沒有戰(zhàn)爭,沒有妒忌,沒有猜疑,日子過得雖然平淡,卻也怡然自得。而現(xiàn)在日日生活在噪音之中,被那個毛頭小子罵得人不人、鬼不鬼,日漸憔悴。
“你一定是后悔離婚了,你根本就不愛我!”
淺濤的聲音如同無所不在的鬼魂,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緊緊地纏著圖歡。
十四
《夜迷離》的音樂在車內響起的時候,另一個陳圖歡正坐在麥克風前說話,聲音迷人,甘甜而又略帶沙啞。現(xiàn)在淺濤不再贊美圖歡的聲音有多么好聽,他們一見面就吵,把所有的情趣都吵沒了。
圖歡從沒在出租車里聽過自己的節(jié)目,今天放的是錄播節(jié)目,她想回一趟家——不是租來的房子,而是那個真正的家。
她事先沒給道正打電話。她皮包里還保留著原來家的鑰匙,這是道正給她的特權,他說過“想回來的時候,隨時歡迎”。圖歡當然知道這是一句客套話,可今夜她實在很想回家。
回家的路又遠又長,圖歡一路上都在掙扎:是回去還是調轉車頭,這種掙扎讓人頭痛。車窗外飄起了雪花,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街上幾乎沒什么人,只有這輛無聲的出租車帶著圖歡在雪花漫舞的北京街頭漫游,她想,是該回去的時候了。放在座位上的手機不停地響??炊疾挥每矗瑘D歡知道是誰打來的。她果斷地按斷那個“鬼”打來的電話,吩咐司機“開快點”。
“為什么不接我電話?我知道你在哪兒?!?br/> “無論你逃到哪兒,我都能追到你?!?br/> “你是名人,你就不怕我把咱倆的關系說出去?”
見圖歡不接他電話,淺濤又急了,他不斷地發(fā)短信轟炸她,就在她快要崩潰的時候,“家”騰地一下出現(xiàn)在她眼前:那漂亮的大房子就像是“變”出來的,從無到有,只在一秒鐘之內。
房門一層層打開,丈夫仿佛知道她的到來,所有門都虛掩著,每個房間的燈都開著,音響也開著,“夜女郎”輕輕說著話,聲音像插有羽毛,那么飄忽輕盈,那么柔美妖嬈。
圖歡的“金獎主持人”獎杯被放在大理石桌面的正中央,旁邊有個小獎杯是兒子騰騰得的“第一名”獎杯,它們并排站立在那里,一高一矮,就像一個媽媽,邊上站著一個孩子。
“你回來了?”丈夫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后。
“回來了。”圖歡說。
“我迷路了?!眻D歡又說。
“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以前我太忽略你了。”
“是我太在意了。”
“明天我們一起去接騰騰吧?好久沒一塊兒去接他了?!?br/> “騰騰得了第一名?”
“是啊,像你?!?br/> 第二天下午,在學校的鐵藝柵欄門前,出現(xiàn)了許多對夫婦的臉,每張臉都露出差不多的表情,平實但卻充滿幸福感。也許,所謂的幸福就是這樣一種平淡吧?
孩子們潮水般地從大門里涌現(xiàn)出來。騰騰跑在最前面,一下子就認出了圖歡,并撲進媽媽懷里。
“媽媽你去哪兒了?”
“媽媽迷路了。”
“有我在,以后媽媽不會迷路了?!?br/> 一家三口上車的時候,包里的手機還在不停地震動。那個號碼不甘心似地閃呀閃,但是圖歡知道她該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