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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鎖

2007-12-29 00:00:00
上海文學(xué) 2007年11期


  一
  
  “走啊,鰥老頭子又起高樓喏!”
  吆喝聲中,三三兩兩人影從高高矮矮的房屋門內(nèi)閃出,走下屋基的土臺,會攏成一撥,朝村尾黎樹古家的屋臺而去。
  一望無垠的江漢平原,正烤曬在八月驕陽的燠熱的天氣中。熱烘烘的莊稼地里,冒出來一股又一股氣浪,讓人深刻地感受到季節(jié)的成熟。棉花地、高高的棉樹和闊大的棉葉之間,一片綠色的海洋,紅紅的棉桃花開放得如癡如醉;稻田的水腳已經(jīng)放干,稻禾變得金黃,谷粒低垂,謙卑地等待辛苦了一夏的農(nóng)民們揮鐮收割。
  “樹古哥真狠,才幾年,又把屋修起來了?!辫F旦他爸穿得破破爛爛的,衣服褲子打滿了補(bǔ)丁,眼神散淡,神情猥瑣,口氣中充滿了羨慕。
  “真是一條硬漢。我早說過,如何?沒錯吧!什么也難不倒他。……也不知道樹今哥如今怎樣呢。”走在最前的黎亦偉長得人高馬大,是黎家灣的大力士。在黎家灣,挑抬扛拉,沒人能跟他相比。俗話說,力大不養(yǎng)家。也真是,他家的日子還真過得有些捉襟見肘。
  黎樹今是鰥老頭子黎樹古的弟弟。十年前,他搖骰子一寶押下去押掉一幢屋。賭氣之豪為黎家灣曠古未有,余毒在黎家灣至今綿延不絕。
  “還有淑貞嫂子,跳涫都三年了吧?”稍頓,他又說。
  族長黎老大走在人群中聽到王淑貞就不自在。他對黎樹古嫉妒有加,心里狠狠地罵著這些黎樹古的崇拜者?!暗美驳美玻彼植荒蜔┑睾戎顾麄?,“你們幾時出息出息稱贊稱贊自己吧?!?br/>  “可我就是佩服他?!崩枰鄠ズ懿环獾貋G回一句。
  黎樹古的屋基在老屋旁邊,距離不過三丈往里,夯實(shí)的土腳中堆放著柱子又粗又長的杉列、大梁和同樣長長的檁子。木工利用開工前的最后時間,正在檢查刨鑿,進(jìn)行最后的完善。四九三十六墩石墩一半埋在夯得老實(shí)的褐黃色基土里,一半露出地面。一排九墩,一溜兒四排,整整齊齊匍匐在屋基中心的巨木巨石,都是本地稀缺從遙遠(yuǎn)的山里花大價錢購置。這些粗大如一,穿串成列的杉木列子,粗粗的大梁,長長的檁子,巨大的墩子,還有寬大的場基,引來一片贊嘆。
  黎樹古久等黎老大不至,便叫二兒子黎滿地再去請他。
  黎家灣并不大,從村頭到村尾彎彎曲曲也就半里路程。黎老大之所以遲遲未到,是因他被算命的絆住了腳。
  陽關(guān)道上,一人肩上掛簽袋,手頭拉胡琴,“咿呀”而來。
  農(nóng)事忙忙。誰有空算命,但算命人丹田氣足,神情專注,搖頭晃腦,前仰后合,“且看……高樓……”黎老大雖然不全聽得明白,,卻也被某些詞句吸引住了神經(jīng)。
  黎老大把他叫住。
  “你能算?”見他眼不瞎,年紀(jì)也輕,黎老大用懷疑的眼光打量他。
  “信不信由你。”
  “你唱的什么樓?”
  “高樓呀。好不好?”
  “好好好?!崩枥洗蟀涯贻p人拉到樹蔭下,跟隨的人紛紛靠攏,圍成一個圈,把黎老大和算命的圍在中間,就地坐了下來。
  “你再唱,高樓。”
  “不算命?”
  “算。先唱。我愛聽?!?br/>  “也行?!蹦贻p人點(diǎn)點(diǎn)頭,看了看黎老大,又一掃視眾人,然后輕調(diào)琴弦,清清嗓子,將頭一搖,唱了起來:
  且看他抱繡球,
  且看他起高樓,
  且看他出將入相王侯種。
  兀地里土流油田流油,
  兒孫滿堂金滿斗,
  好自在日子真風(fēng)流。
  漫道不見頭,
  千年神仙也飄流,
  且看它球破了,
  且看它樓坍咯,
  且看它將相夢斷全無種,
  到頭來,
  一場歡喜一場空。
  算命人雙眼一閉,又突然睜開,頭一仰,作長嘯狀,琴弦聲便斷在工商角徴羽的鏗鏘里,戛然而止。
  “好!”眾人一陣歡叫。
  “完了?”
  “完了?!?br/>  “垮了?”
  “什么垮了?”
  年輕人不明白黎老大的意思,睜大眼瞪他。
  黎老大不大耐煩地說道:“屋哇!”
  “屋?誰的屋啊?!彼忝诵π?。
  “你的,”黎老大惡狠狠地說,“我問你那個高樓。”
  “高樓哇,呵,垮了,垮了。能不垮嗎?且看它樓坍咯,垮了?!?br/>  “好!怎樣垮的?”
  一年不垮十年垮,十年不垮百年垮,總是要垮的。”
  黎老大“啊”了一聲。他對算命人最后的回答有些失望。他想,如果再出一個黎樹今,事情不就解決了么?他感覺這樣的結(jié)果不夠徹底也不夠刺激。那么,誰是黎樹今第二呢?他在腦子里篩過黎樹古的四個兒子,老大,老二,老四,老五,都像,又都不像。老四老五還小,老大在城里讀書,老二?老二鬼精明哪。盡管如此,黎老大還是從年輕人的話語中獲得某種讖語似的滿足。他要付給他酬金。
  令黎老大沒有想到是,年輕人表示自己不賣唱,無功不受祿,并且詢問黎老大是排八字 抽簽還是求卦。
  黎滿地就是在倆人糾纏不清的時候,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在他們的面前的。
  邀約不如巧遇。他把黎老大,跟隨黎老大的族親們以及算命的年輕人,一起請到了自己家里。
  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這個名叫王大為的算命的年輕人,后來竟成為我們家族命運(yùn)的一個死結(jié)。
  “老弟呀,你能呀?!?br/>  黎老大話中有話,親切地拍拍黎樹古的肩膀。他比他高出半頭又瘦削一圈。
  “大哥,腳步好金貴?!?br/>  “叫小石灰袋子絆了。是不是該上梁了?”
  基臺上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木工大師傅吆喝指揮忙亂的人群,拉繩的,穩(wěn)列柱的,扶大梁的,還有掛紅綢唱紅曲撒紅彩的。黎亦偉、鐵旦他爸早就融入幫忙的隊(duì)伍,黎亦偉干起扛大梁的硬角。
  黎家灣三四十戶人家,能來的人幾乎全來了。男人幫工,女人幫廚,孩子們來看熱鬧長見識,更重要的,他們要搶吃即將從天而降的五花八門令人口饞的彩頭。
  在一聲“起”的喝令里,黎亦偉首先發(fā)力,四排高大挺拔的列子被穩(wěn)穩(wěn)地樹立起來了;當(dāng)最后一根檁條被固定在最高的房柱上面,木匠揮動斧頭,把粗大的鐵抓釘狠狠釘進(jìn)立柱跟檁條里的時候,突然鼓鑼大作,一匹大紅綢緞從下而上,拋出一道美麗的弧線,紅綢掛在了那根最高的檁子上,徐徐舒展開來,迎風(fēng)飄揚(yáng)。這時,周遭一片呼聲,早就按捺不住的唱歌班扯開喉嚨唱起了《起高樓》,歌聲嘶啞粗獷,如同虎嘯龍吟。躲在樹蔭下的男孩女孩,箭一般從四面八方射出來,他們仰頭望屋,尋找有利地形。屋頂?shù)乃慕?,天女散花似地撒下來許許多多金果麻棗甜糖咸餅還有鍋盔粑子花生瓜子,于是,孩子們搶成一片。
  黎樹古的女兒黎滿鳳便帶了灣里一班姐妹攙扶碰了頭摔了跤哭哭啼啼的男娃子女娃子,幫他們擦眼淚揩汗水抹鼻涕,又把跌落的麻果花生什么的撿起來,塞進(jìn)他們的母親替他們特別預(yù)備的大口袋里。對因?yàn)闋帗屽伩l(fā)生爭執(zhí)打鬧的,她們就是裁判,如果有人不服,她們就會掏出揣在懷里的鞋底——這是她們的紅牌。她腳大,跑得比蘭姣、花兒、棉香她們都快。
  禮畢后的程式非常個性化,是黎樹古的心靈踐諾。
  他讓黎滿地在新屋前點(diǎn)燃蠟燭燒燃香。
  然后,他把一張寫著“魂兮歸來,佑我永康”的白紙?jiān)谙灎T跳動的火苗上點(diǎn)燃。
  接下來,黎樹古朝著西涫默念,“王淑貞,你有家了,你回來吧?!?br/>  寫著“魂兮歸來,佑我永康”的白紙最終被燒為灰燼,在東南風(fēng)吹送下裊裊向西涫送信去了。
  完了,他揉著眼去招呼客人。
  晚上的酒席當(dāng)然由師父們坐上席。這些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能工巧匠不僅酒量了得,而且滿腹經(jīng)綸,之乎也者,出口成章,把一個個故事講得離奇動人。當(dāng)然,他們講得最多最出彩的還是他們自己的故事。他們吹噓自己的技術(shù)天下第一,他們說他們修造的房子多如天上的星星,他們信誓旦旦保證他們建造的房屋百年不壞,即使木頭腐朽,榫頭也不會松動,他們舉前村吳老爺為例,說,“知道吧,吳老爺那屋,哪個吳老爺?吳應(yīng)舉啊,”扳開指頭算著,“快六十年哇,不偏不斜,哪怕一根頭發(fā)絲呢,從我?guī)煚斒诸^出的。子孫也發(fā)達(dá),聽說作了什么叫席,風(fēng)光著哩?!?br/>  
  “教席?教席是干什么的?”
  “這你就不懂了”,大師傅端起酒杯,一仰脖子,一杯酒一傾而下,抹抹嘴唇,又夾了幾顆花生米送進(jìn)嘴里,慢吞吞地說,“叫席嘛,就是安排接待入席排坐的事情。城里哪,規(guī)矩大,絲毫亂不得,亂了就顏面掃地,不好做人哪?!?br/>  或者就來些對對聯(lián)和智力測驗(yàn)。什么“門對千竿竹,家藏萬卷書”啦,“地作棋盤山作子,誰人敢下;天是草原云是馬,那個能騎”等等。還有栽樹:十棵樹,栽五排,每一排,栽四棵,請你來,栽一栽。四言八句,瑯瑯上口。
  王大為被邀請到了黎家,才明白了黎老大的心思。他感謝黎滿天邀請的美意,便要認(rèn)認(rèn)真真替他捧場。先是主動加入唱歌班《起高樓》的合唱,比誰都投入;晚宴席上,當(dāng)匠人們夸夸其談主題分散談興漸消之時,酒酣耳熱意興闌珊欲散未散之際,他又毛遂自薦,為主人唱了一曲慷慨激昂的富貴頌。把晚宴推向高潮。聽得屋里屋外一班老實(shí)木訥的農(nóng)家漢驚詫不已,互相打聽這小子是誰。正在燒火屋里幫大嫂忙活的黎滿鳳,也停下手頭活兒側(cè)耳聽,還不時探出頭來,專注地聽他唱。看他搖頭晃腦的模樣兒,有時又偷偷地笑。
  
  二
  
  黎樹古只有四十多歲。人們叫他鰥老頭子,一來因?yàn)閮鹤娱L大成人,老子當(dāng)然就老了,成為老頭子了;還有一個原因,他滿臉皺紋,一臉嚴(yán)肅,嘴常抿,眉緊鎖,又早生華發(fā),便未衰先老了?!蚌姟钡故敲逼鋵?shí)。自從老婆跳了涫,他就一直沒再娶。
  黎樹今出事后,黎樹古三天三夜不出家門,他把自己關(guān)在父親房里。兩爺子一個外人也不見,吃喝拉撒睡全在屋里完成,尿尿就往夜壺里灌,灌滿一壺?fù)Q一壺。閉關(guān)期滿二人開門出來,黎滿天黎滿地進(jìn)去收拾屋子,提出了二十三壺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尿水的夜壺來。據(jù)黎滿地分析,這二十三壺,十壺是他大的,十三壺是他爹爹的。理由是爹爹比大大年紀(jì)大肝腎虛,所以尿水也比大大多,一天多一壺,剛好。
  黎家灣的人紛紛猜測黎樹古黎中酋父子有何招數(shù)面對黎樹今豪賭的敗局。有人感嘆,黎樹古就算有三頭六臂,也是無力回天了。
  三天后,拆屋的人來了。
  黎樹古打開大門走出來,對來人拱拱手,說,“認(rèn)賭服輸,老二的賬我們認(rèn)。兄弟開個價吧,屋子拆了就不值錢了?!?br/>  這樣,他賣掉所有的田產(chǎn),把屋保留下來。
  黎樹古帶著妻子兒女,出現(xiàn)在課田里。
  黎老大佃給黎樹古的課田,全是偏遠(yuǎn)低洼貧瘠之地,積水又多,雜草叢生,蚊蟲亂飛。他們挖溝排水,壘土???,拔草除根,不一會,黎家父子四五人便累得揮汗如雨,被蚊蟲叮咬得又癢又疼,苦不堪言。
  “媽,我餓了?!崩铦M鳳那年只有五歲,她第一個撐不住了。
  “大,我累啦?!崩隙铦M地也叫喚起來。他早就約好跟黎鐵旦去溝里捉魚,擔(dān)心晚了鐵旦不等他。
  “累,累,就知道偷懶,賴皮?!崩洗罄铦M天狠狠瞪滿地一眼。
  “哼?!崩铦M地也不示弱。
  “滿天,”母親用溫柔的責(zé)怪的語氣制止兒子,“弟妹還小嘛?!?br/>  “還小還小,長大頂屁用?!?
  “你有用,比二爺還行?!?br/>  “你,”黎滿天氣惱之極,停下手頭的活路,伸手要打。
  “你敢?!崩铦M地退出一個弓步,亮開雙手。
  “要造反了?”黎樹古一聲斷喝,喝退一對互不相讓的小對頭。他擦了一把滿頭的大汗,緩和了口氣,對王淑貞說:“先帶孩子回去吧。”
  “好吧?!蓖跏缲懖[縫眼瞟瞟日頭,日頭早已偏西。她牽住三丫頭的手,吆喝滿天滿地跟她走。
  “我不走,”黎滿天說,“我跟大大一起走?!?br/>  “走吧。”母親心疼地說。
  “不,”老大堅(jiān)定地說,“我要跟大大一起走?!?br/>  “也好,讓天兒跟我吧?!崩铇涔抛尷铦M天留下來,走近他,擦掉他赤裸著的背心中央的汗水。
  母親把老二老三帶走了。臨走,黎滿地向黎滿天伸出紅紅的小舌頭,做了一個鬼臉,“赫?!鞭D(zhuǎn)過身去,一溜煙跑了。
  一年下來,課田長出來的糧食,全部歸了東家。田邊地角的蔬菜瓜果,倒也成了全家充饑的半年糧食,棉稈麥草,做了取暖燒飯的燃料。加上屋邊臺腳,零星收些蠶豆芝麻紅薯洋芋,喂一頭豬養(yǎng)幾只雞,黎樹古又用農(nóng)閑去山里販了幾回羊,做了幾筆小買賣,積累下來,不光解決了全家吃飯的大問題,還有些儲蓄。傾盡全力力保的房屋,最安全最溫暖的家。實(shí)踐證明黎樹古和他的父親抉擇的正確與英明。那一年過年,風(fēng)雪交加,黎樹古一家人不僅歡歡喜喜圍著火爐吃年飯,還放了整整半天的煙花爆竹,黎滿天意猶未盡,為體現(xiàn)過年的歡樂,他想唱一曲是誰幫咱們翻了身的歌曲,但他不會唱這支歌,他“呃”了一聲,改唱一曲花鼓調(diào)《采菱曲》。黎滿地說他唱走了調(diào),正在給大紅燈籠點(diǎn)燃蠟燭的王淑貞便把他們叫到跟前來,一邊點(diǎn)一邊教他們唱。教唱完了,三個燈籠也點(diǎn)燃了。三個孩子便打著紅紅的燈籠,高高興興地到村子里尋找各自的小伙伴夜游玩樂去了。
  那個夜晚,夜風(fēng)又猛,天氣又冷,積雪盈尺。積雪在木屐下面嘎吱作響,寒風(fēng)在耳旁呼呼有聲,燭光在燈籠里搖曳,忽明忽暗,閃閃爍爍。千里雪原之上,無數(shù)個小燈籠,像無數(shù)朵盛開的鮮花,紅艷艷的,一會兒聚集,一會兒分散開去,分合聚散,神奇得如同仙境。黎滿天黎滿地看著遠(yuǎn)處流動的星火,他們商量跟他們匯合。他們朝東邊匯去,星火從西邊流動過來;他們朝西邊匯去,星火從南邊流動過來……流來蕩去。黎滿地高興地問他哥感覺如何,黎滿天說自己感覺像風(fēng)箏,不是在地上而是在云中飄蕩。黎滿地說感覺像神仙,在天上。許多年以后,當(dāng)黎老大的兒子黎魁文帶著保安團(tuán)來到黎樹今的家中,黎滿地被兇神惡煞的保安團(tuán)丁帶走;更多年以后,當(dāng)黎滿天把上吊的繩子拋上屋梁,打算結(jié)束殘生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許多年前的這個不眠之夜,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歸課”的日子終于到來。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黎樹古跟王淑貞把最后一批蕎麥往黎老大家送。一路上,倆人高興得有點(diǎn)不大相信自己。當(dāng)他們把顆粒肥大飽滿的蕎子倒進(jìn)黎老大碩大的糧倉時,王淑貞抓起一把看了又看,然后把它捧在胸口,她閉上雙眼,眼淚從她緊閉的眼眶里緩緩流出。黎樹古顧不得有旁人在,一把把老婆攬進(jìn)懷里,擁撫她安慰她,替她拭去淚水。黎家收秤的長工見了,悄悄地掉頭走了。
  黎樹今輸?shù)舴课菽且荒?,黎樹古已?jīng)生了三胎,兩個是兒子,一個是壇兒——家鄉(xiāng)稱女兒是換酒喝的壇子,就是滿天滿地和滿鳳。棄田保屋之后,生活困頓,家境艱難,黎樹古又一口氣生了兩個兒子。男人能種,女人能生,如果不是發(fā)生后來的事情,黎樹古還會一直生下去,直到老婆陰道萎縮,子宮下垂,失去生育能力為止。黎樹古按順序替兒子取名為天地乾坤,中間生出一個女兒,不能占卦位,又不能失“比”,思來想去,叫做“滿鳳”,用“鳳”對“天地乾坤”連王大為的師傅郭算命也說好。村里稱他們是“四龍一鳳”。
  暗地里跟黎樹古較勁的黎老大心頭暗暗著急。他比黎樹古大,兒子也比他抱得早,并且連生二子,長子取名魁文,次子取名魁武。這本是十分愜意的事情,但是,從此而后,老婆的肚子卻再也不見動靜,無論晚上在床上如何用工,如何努力,總是無濟(jì)于事。病急亂投醫(yī),不免請了郎中,又求術(shù)士,醫(yī)藥顛倒,竟反而弄得有點(diǎn)陽痿,老陽尚未入陰,卻干水外泄,滿床涂鴉,令黎老大垂頭喪氣,懊惱萬分,夜半三更,只好拿老婆出氣。又打又罵,總不解恨,卻又無計可施。他曾為此去了五趟縣城,一趟省府,遍求名醫(yī),花費(fèi)無數(shù),但終究不見成效。反弄得益發(fā)心情煩躁,無從發(fā)泄,便出現(xiàn)性虐待傾向。每當(dāng)夜深人靜,弄得女人或尖叫,或哭泣,或打鬧。鄰舍常常從夢中驚醒,聽到些怪異的聲音,從黎老大家發(fā)出來,以為黎老大保養(yǎng)有方,腎陽火旺,床笫之樂,老而彌篤。
  黎老大萬般無奈又心有不甘,就請郭算命替他算子嗣。郭算命讓他報了兩人的八字,批了兩人的命相,開口說道:“不對呀,老爺,你命中該有五子二女啊——”黎老大一聽一激靈,打斷他說,“你說我有五個兒子,五個?還有三個哪去了?還有兩個壇兒,都沒有哇,去哪兒啦,為什么呢?”當(dāng)黎老大介紹到兩個兒子的情形,郭算命才向他破解了他子女不繁盛之謎。
  
  “對了,”他說。他把原因歸結(jié)到“魁文”,“魁武”這兩個名字上。
  “名字雖然好,合在一起卻犯了大忌諱:俗話說,文武雙全,文武全才,只要一雙,兩個,就是全了,既然全了,就沒有了,沒有了,就不能再生了。再說,文武合璧,文與武契合,即成完璧。璧已完合,添加即為多余,無論如何也就添加不上來了??v有天大的能耐,也生不出來?!?br/>  黎老大聽了,覺得很有道理。心想千怪萬怪,不想怪到自己頭上,自以為得意的兩個好名字,竟犯了如此大忌。便懊悔不已。但轉(zhuǎn)念一想,問題又來了:
  “不對,”他說,“黎樹古的兩個兒子,一個叫滿天,一個叫滿地,一天一地,把全世界全包了,如何他還能生?”
  郭算命沉吟道:“這就不相同了,”他拿出來六根杞草,往地上一擲,“好比這乾坤八卦,天地推衍,變化無窮,一生二,二生三,天地生萬物,你想想,這天地相配,又有什么不能生出來呢?”
  黎老大無話可說了,他想,我為什么不早請他給算呢,現(xiàn)在一切都來不及了。
  黎滿天十六歲那年,黎樹古把他送進(jìn)城里,讓他進(jìn)了學(xué)堂。這是他振興家族跟對手競爭的第三條措施。當(dāng)時,正是他經(jīng)濟(jì)創(chuàng)業(yè)的第二個五年。
  “人從書里乖,”黎樹古說?!熬瓦@么辦,我們苦點(diǎn),讓老大去見識見識,過幾年讓滿地他們輪流去,都見識見識,人從書里乖嘞。”
  許多許多年以后,黎家灣的后人總結(jié)黎樹古的理論,把它歸結(jié)為“三有”,他們說,“有人有世界,有書有世界,有錢有世界,是黎老前輩跟人生拚搏的三個組成部分?!?br/>  
  三
  
  黎樹古的老婆王淑貞,出身于王黃大灣中衰的一個大戶人家。她父親原本在縣城衙門當(dāng)差。他喜歡“花鼓戲”,被人誣陷他“浪蕩優(yōu)伶”,入獄致死。其母帶著王旺才,王淑貞一對兒女在縣城無以為生,回到老家王黃大灣。黎樹古婚聘王淑貞時,黎樹古的父親黎中酋還是黎家灣的族長,是灣里的第一大戶人家,王家家底還在,尚未徹底中衰,算得上門當(dāng)戶對,皆大歡喜。
  王淑貞從小就生得如花似玉,婀娜多姿;官宦閨門的教養(yǎng)熏陶,又使她知書識禮,恪守婦道;父親為官的坎坷,世道的險惡,讓她懂得人間的艱辛,富于同情之心。無論人品人貌,她都是一個完人。
  因?yàn)橥跏缲憣?shí)在漂亮,灣里的年青人十分羨慕黎樹古,對他老婆垂涎三尺。
  “捶我的背,買棺材我睡?!彼R動手動腳的人。
  “我買我買。只要跟你睡。”動手的嬉皮笑臉。
  “呸?!蓖跏缲憪懒耍案隳锬??!?br/>  要不,她還會說,“別瞅我,好姑娘多呢,嫂給你介紹介紹?”
  王淑貞不卑不亢,讓年青人又喜歡又敬畏。
  黎家灣人羨慕黎樹古,九涫十八灣的年輕人,又非常羨慕黎家灣人,恨不得自己是黎家灣人,每天能多看王淑貞幾眼。大凡趕場、進(jìn)城、走人戶,只要經(jīng)過,即使繞道,也要走進(jìn)黎家灣,去碰碰能否一睹芳容的運(yùn)氣。
  黎樹古家門前,時常有人探頭探腦;寒冬臘月,也竟然有人進(jìn)門討水喝。
  黎中酋警告兒子看緊自己的女人,不要弄出傷風(fēng)敗俗的事情。
  “淑貞,”一個春天的晚上,兩口子吃完晚飯,收拾完燒火屋子,走進(jìn)屬于他們自己的那間屋子,黎樹古看著坐在桌前卸妝的王淑貞,開始小兩口的私房話。
  黎樹古很粗獷,平時很少注意妻子的容貌形象,當(dāng)王淑貞掉過頭來,含情脈脈地注視他的時候,他忽然發(fā)現(xiàn)她無與倫比的美麗,他情不自禁地走近她,扳過她的肩頭。
  “你要干嗎?”王淑貞不好意思了。
  “我要你生兒子?!崩铇涔糯直┑卣f。
  王淑貞臉紅了,她用力把他推開,把手里的發(fā)夾放進(jìn)梳妝盒。
  黎樹古說,“村里人壞呢?!?br/>  “我知道。”王淑貞低著頭。
  “你要小心?!?br/>  “我小心著哪。”
  “他們不安好心?!?br/>  “你是我的男人,你要保護(hù)我?!?br/>  “我……”
  “你不放心,休了我,讓我回娘家。我不誤你哩?!彼飨铝搜蹨I。
  “不,我放心,放心……你要給我生兒子。”
  眼淚擊倒英雄漢,黎樹古一把把王淑貞拉到自己懷里,緊緊地抱住她。他伸出舌頭舔掉她臉上的淚,淚水咸咸的,他把它吞進(jìn)了肚里。然后,他把她抱起來,扔上仍舊簇新的紅緞床上,剝的精光,黎樹古像野獸一樣撲上去,把她壓在自己的身子下面,努力用力,嘴里嘟嘟噥噥,“你要給我生兒子,生兒子,給我生兒子?!?br/>  王淑貞扭動在黎樹古熱烘烘的身子底下,燕語呢喃:
  “我是你的女人,你要待我好,待我好……”
  窗外,春風(fēng)送暖,蛙鳴有聲,呱呱呱地把一川蝌蚪送進(jìn)十里清泉;野草在原野里瘋長,秧苗黑油油一片,大口大口吸吮大地的養(yǎng)分,孕育生命。
  
  四
  
  王淑貞終于跟黎樹古發(fā)生了沖突。
  
  滿鳳三歲多了,要裹腳啦,王淑貞深知裹腳之苦。
  “不裹吧,孩子受不了哩?!?br/>  “那不成?!崩铇涔艖B(tài)度堅(jiān)決。
  王淑貞只好把滿鳳抱在懷里,好讓裹腳的人動手。滿鳳好長時間不能在母親懷里撒嬌,高興得什么似的,還帶點(diǎn)羞澀。王淑貞滿腹憂傷。
  一位同族的大嫂用一條白布開始纏她的腳。
  黎滿鳳感到奇怪,“你要干什么?”她問。
  “把你的腳纏起來?!崩p腳的大嫂說。
  “哎喲,為什么要纏腳?”
  “以后你就知道了?!?br/>  “哎喲!”又是一聲尖叫,黎滿鳳在王淑貞懷里掙扎起來。
  “別動?!崩铇涔糯舐曋浦顾?。
  黎滿鳳發(fā)出了嘶嘶的聲音。
  王淑貞心軟了,乞求地看著黎樹古,“算了吧?!彼f。
  “開始是有點(diǎn)疼,慢慢就好了?!崩铇涔虐参繚M鳳,也安慰自己的老婆。但他還沒有說完,黎滿鳳已經(jīng)狂叫起來。
  “樹古,算了吧?!蓖跏缲懺俅螒┣笳煞?。
  黎樹古沒有吭聲。
  本家大嫂朝王淑貞看了看,意思是繼續(xù)纏下去,黎滿鳳又哭又鬧,疼得滿頭流汗,淚眼汪汪地大聲叫娘。
  王淑貞心如刀絞,她不敢再看黎樹古,她怕他男兒心腸,再三乞求,反而堅(jiān)定他的決斷。為了女兒,她要挑起做母親的擔(dān)待,“算了,”她說,“過幾天再說吧。把布條解下來?!彼贿呎f,一邊已經(jīng)松開了滿鳳已被纏得發(fā)紫的腳來。
  “你這是害她?!崩铇涔糯蟀l(fā)脾氣。
  王淑貞不做聲。
  黎滿鳳腳剛落地,又叫得呼天搶地。王淑貞心痛地把她抱起來,哄著她到屋外去了。
  “這也不叫愛她啊?!?br/>  過了幾天,黎中酋父子再次安排給滿鳳纏腳,他們怕王淑貞心軟,讓她去黎鐵旦家走走。王淑貞心頭堵的慌,狠狠心去了。她跟鐵旦的娘們叨了一陣子家常,到底放心不下滿鳳,又回家探望,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滿鳳的哭叫,一聲聲叫著媽媽,王淑貞心如刀絞,她快步跑回家里。到了家門口,看見公公站在門邊,狠狠地盯著她,她猶豫了,轉(zhuǎn)身欲走,滿鳳也發(fā)現(xiàn)了她,發(fā)出凄厲的哭叫:
  “媽,你不要走哇!”
  滿鳳的哭叫聲如山呼海嘯,如天崩地裂,王淑貞感到撕肝裂肺般痛楚,她挪不開腳了,轉(zhuǎn)回身子進(jìn)到堂屋里。
  黎樹古問她,“你,你要干什么?”
  王淑貞心痛地看著滿鳳,滿鳳眼淚鼻涕汗水流得滿臉污穢不堪,蓬亂的頭發(fā)在臉上膠結(jié)得七縱八橫,把一張小臉分割如同鬼魅。王淑貞大哭起來,她叫著女兒的名字,不顧一切地沖向她,把她抱進(jìn)自己的懷里。
  “算了吧,滿鳳不受啊。”
  “你會害她哩。”
  “壇娃腳不裹,成什么呢?!?br/>  “她受不了的。”
  三方僵持不下。黎中酋的觀點(diǎn)是女孩子裹小腳是祖宗留下來的傳統(tǒng),天經(jīng)地義,不可違抗;黎樹古以為東南西北中家家如此,概莫能外,只能依從;王淑貞不這么看,她認(rèn)為,她不能讓滿鳳吃這么大的苦,這是其一,她不能讓滿鳳一輩子變成殘廢人影響她一生,這是其二,至于女兒長大找婆家的大事,她想總會有開明開通的跟我們一樣的人家,機(jī)緣巧合,命運(yùn)的事情誰也說不來??傊櫫搜矍?,再說將來。眼見她受這般苦楚,她就堅(jiān)決不同意再給滿鳳裹小腳了。
  
  黎中酋氣得搖頭嘆氣,黎樹古氣得暴跳如雷。
  第二年冬天,農(nóng)閑的日子到了,黎中酋催促兒子抓緊把孫女的腳裹上。黎樹古對王淑貞說,滿鳳已經(jīng)四歲多了,再不裹腳,就來不及了。這一次,王淑貞再也不能帶她躲回娘家——外婆離開了人間,娘家失去了她們的保護(hù)神。但是她早有安排。她讓黎樹古到桂枝家看看,問問桂枝媽,她說連桂枝都不裹腳了,滿鳳也不用裹了,她是不會讓她吃這份苦的。原來王淑貞跟桂枝媽早已串通一氣,訂下了攻守同盟。黎樹古一問,果然如王淑貞所說。黎氏父子一商量,覺得如果不依從她們,搞得跟去年那樣更加臉上無光,無可奈何,只得讓步,依從了王淑貞。
  黎滿鳳別提有多高興。聽到這個喜訊,當(dāng)即跑去邀桂枝打豬草。這一次,兩人打得比以前最多的時候還要多得多。后人說,這叫“革新就是解放生產(chǎn)力”。
  從此我們黎家灣,就開了不裹腳的先例。
  這事傳揚(yáng)得很快。傳揚(yáng)開去,九涫十八灣對王淑貞更加刮目相看。贊揚(yáng)與詛咒,集于王淑貞一身。在許多人看來,她不光是仙女,還是魔鬼。
  王淑貞心里到底不踏實(shí)。許多夜深人靜的時候,王淑貞睡在床上,喃喃自語,暗自神傷。她不僅在乎他人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她更替自己的女兒擔(dān)心。她不知道自己的堅(jiān)持,究竟會給自己女兒的將來,帶去什么,是禍?zhǔn)歉#荒茉谛睦锬貫榕畠浩砀!?br/>  庭院深深,黎樹古酣聲平緩,沉睡正酣。門外窗外,萬籟俱寂?;卮鹚模菬o邊無際的天籟和暗夜沉沉的沉默。
  “女兒啊,娘只能跟你同喜與你同悲了?!彼31犞劬ν巴?,跟屋里一樣,窗外黑暗無邊。從此她患上了失眠癥。
  
  五
  
  黎樹古的新房落成,他請了一臺戲。黎滿地到王黃大灣去接大舅王旺才。王旺才不在家,碰見王大為。黎滿地記起修屋剪彩那天的王大為,王大為也想起了他。黎滿地邀請王大為看戲,王大為孑然一身,欣然應(yīng)諾,聯(lián)袂同行。
  三言兩語,倆人相見恨晚,已十分契合。原來,王大為本是王家灣的殷實(shí)人家。雖然算不得大戶,卻也家有良田,足以養(yǎng)口;居有美所,可御風(fēng)寒。春耕秋收,綽有余裕;夏忙冬藏,可延聘師長。父親從小就為王大為請了私塾,從《百家姓》,《三字經(jīng)》,《千家詩》到《龍文鞭影》到《呂氏春秋》,王大為均有所學(xué),他最喜歡的是《易經(jīng)》與古詩。本可以更上層樓,進(jìn)入學(xué)堂,像黎滿天那樣進(jìn)城上洋學(xué)堂、讀洋書。不料想,王大為九歲那年,他的父親害了一種怪病,請端公,吞符水,叫水碗,燒紙錢,百般醫(yī)治無效,三十多歲年紀(jì),竟撒手人寰,拋下他們孤兒寡母,自去了極樂世界。從此母子二人,日子甚是難過。更不料既逢天災(zāi),又遭人禍。他那遠(yuǎn)房叔爺,貪念兄嫂的美色,竟欲強(qiáng)暴,其母不從,又逼她改嫁,攆她出了王家的門。王大為是王家的人,母不帶子嫁,于是他便成了王家的孤兒。更不想堂叔心黑手狠,連家業(yè)也不放過,被他明侵暗占,一口口吞了。他一個孤獨(dú)無助的年幼少年,如何斗得過老謀深算的堂叔,從此就無以為生。幸喜他天生好學(xué),又有些底子,把一本《易經(jīng)》背熟,拜了郭算命做師傅,靠替人抽簽算命卜卦混日子。
  黎滿地聽了他的遭遇,大大地嘆了一回氣,感嘆說,“你叔真是太黑太黑了!”
  “這世道也黑?!?
  倆人一邊走一邊罵,不知不覺,到了黎滿地家。
  戲臺搭在黎樹古新屋前面,寬敞的壩子是自然的看臺。花鼓戲的鑼鼓敲得锽鏜锽鏜,幾里外也能聽得真真切切,婉轉(zhuǎn)抑揚(yáng)的花旦的唱腔和幫腔,咿咿呀呀的,穿透薄薄的夜空,裊裊飄去,久久徊環(huán)。臺上戲子們使出平生本領(lǐng),臺下黎樹古滿臉殷勤招待客人,各盡賓主之歡。王大為跟黎滿地,黎滿鳳在一起。聽到精彩之處,黎滿鳳便大聲喝彩。王大為也鼓掌。黎滿鳳問他,王大為說,不光懂,還會唱。黎滿鳳記起他唱詩的情景,笑了,笑得很不好意思。又問為什么懂這么多。王大為說,無娘兒,天照看。黎滿鳳聽了,勾動心事,不再做聲。
  跟王大為接觸多了,黎滿鳳話也多起來。有一回,黎滿鳳問王大為會不會栽樹。王大為覺得奇怪,心想黎滿鳳是不是瞧不起自己,反問她會不會。想不到黎滿鳳爽快回答說不會,王大為更加奇怪,說栽樹有什么難的,怎么會不會呢。黎滿鳳說你會你栽栽看。王大為看看黎滿鳳說,春天或是秋天,挖一個坑,澆滿了水,把樹苗放進(jìn)坑里……不等他說完,黎滿鳳大笑起來打斷他,說誰不會栽這種樹。王大為不明白,問她要栽什么樹。黎滿鳳說不是真的栽樹,是栽蓋房時木匠們說的樹。王大為恍然大悟,也笑起來,原來栽它。問黎滿鳳記不記得匠人們要求如何栽法,黎滿鳳說了。王大為想了想,想出了辦法。黎滿鳳聽了,數(shù)了好一會,連說對啦對啦。她告訴王大為,黎滿地黎滿乾他們都不會栽,全灣的人都栽不出來,連大哥黎滿天也栽不出來。王大為栽出來了。她對他說:
  “你真行,”
  然后又補(bǔ)充了三個字,
  “真聰明?!?br/>  漸漸地,黎滿鳳喜歡上了王大為。
  一天,吃過晚飯,黎滿鳳約了王大為,悄悄來到涫水邊,找了一個僻靜的處所,他們海闊天空地交流起來。
  不知怎么說到最喜歡的事。黎滿鳳說,你為什么不說話呀,王大為說我在聽呢,黎滿鳳說現(xiàn)在歸你說了。王大為問說什么呢,黎滿鳳說說你喜歡的事呀。王大為想了一想,說了一句:“喜歡你。”黎滿鳳滿心歡喜,卻說不對不對,我們說的是事不是人。稍頓,又說道,
  “我是大腳啊?!?br/>  還把一雙腳抬起來。
  “我知道你是大腳?!?
  王大為就悄悄摸她的腳,黎滿鳳也不阻攔,還撒嬌地說,
  “知道你還喜歡?!?br/>  “腳大江山穩(wěn)?!?br/>  王大為說。說得滿鳳很高興。
  說著說著,他們又說到手。王大為伸手在夜色中晃晃,晃出一雙黑乎乎的影子說,你看我的手大不大。黎滿鳳說:
  “我看不清。”
  王大為讓她摸,黎滿鳳不好意思,胡亂摸摸,說:
  “大,手大掌乾坤?!?br/>  王大為說,“好,大腳配大手,天造地設(shè),真是一對啊?!?br/>  黎滿鳳羞紅了臉。羞答答的女人更好看,可惜天太黑,王大為看不見。
  黎滿鳳私定終身,心頭總是惴惴的。
  黎樹古漸漸覺察出黎滿鳳的情思。他牢記王淑貞的臨終囑咐,在心里默默地祈問,“淑貞哪,你告訴我,把滿鳳給王大為,你放心嗎?”
  
  六
  
  對王淑貞來說,黎家灣的白天是從晚上開始的。
  自從患上失眠癥,她就常常睜眼睡覺。夜深人靜的時候,她能聽到屋外的雷電聲風(fēng)雨聲,蛙鳴鳥啼豬喚牛吟的大合奏。她躡手躡腳走出房間,打開大門,常常是暗夜沉沉,斗轉(zhuǎn)星移。 王淑貞在夜里聽到的,還有女人的哭泣聲,小兒的吵鬧聲,以及男人們的呵斥聲。暗夜曾經(jīng)傷透過她的心。
  那是一個風(fēng)高月黑的夜晚,王淑貞摸索著向牛欄走去。
  夜黑得愔慘慘怕人,好像要下雨。她走下屋臺,繞過籬笆,走近牛欄,已經(jīng)聽到了牛的粗喘的氣息和吃夜草的聲音。
  突然,她感覺到一種異樣的聲音。她停下腳步,伸手扶住籬笆樁。
  “誰!”她輕聲地發(fā)問。
  沒有回應(yīng)。一條黑影倏然焱風(fēng)過,“嗖”的一聲,如風(fēng)馳電掣,在很遠(yuǎn)的地方發(fā)出“咪咬”的叫聲。王淑貞被繃緊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原來是一只貓?!彼搿?br/>  她定定神,微笑著,心情輕松地朝前走,嘴里還哼起花鼓調(diào)子。
  牛的鼻息聲越來越響,王淑貞已經(jīng)感受到它的氣息,暖烘烘的,有一股辛臊的怪味。她來到牛欄邊,伸手去扶影子似的欄柱,打算歇一會兒,喘一口氣。
  事情就是在這時發(fā)生的。
  當(dāng)她伸手去扶欄柱的時候,突然,一雙有力的大手像一把大鉗子似的箍住她,把她扳倒在鋪滿稻草的牛欄邊,一個粗壯男人的身子壓在了她千嬌百媚的身子上了。
  “你要——”不等王淑貞說完,一只大手已經(jīng)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在黑暗中在她胸前蠕動,摸摸索索地要撕開她的衣扣。
  
  王淑貞拚命反抗。但是壓在她上面的男人實(shí)在太壯,力氣實(shí)在太大,她始終不能擺脫他的控制。她想喊,嘴被大手捂得緊緊的,她喊不出聲。她用雙手掐他,擰他,扇他耳刮子,他不管不顧,固執(zhí)地堅(jiān)持他所要索取的。她的衣服就要被撕開了,她已經(jīng)精疲力竭,手腳不聽使喚。她只好靜靜地躺著,努力讓腦子保持清醒。她想看清楚壓在她身上的男人是誰,但夜仍然漆黑一團(tuán),黑影憧憧仿佛是黎老大。
  “嘣”的一聲,趁王淑貞喘息的機(jī)會,黑影人終于得逞,王淑貞的衣服被撕開了。他在她的雙乳上一陣狂揉,又伸手拉她的褲帶。女人只穿土布的襯衣不帶胸罩,真是開門見山;褲腰又大又肥,用細(xì)小的布繩一系,收放自如,還不穿內(nèi)褲,一竿子插到底,方便起來十分利索。
  眼見大功告成,黑影人十分得意。
  但是黑影人失算了。他太小看我的祖奶奶了。他只知道她有晚上出門查圈喂牛的習(xí)慣,卻不知道她一輩子嚴(yán)密小心保護(hù)著自己高貴的圣潔的身子,她的衣扣釘?shù)帽日l都牢都緊,盡管被黑影人撕開,卻花費(fèi)了他很大很大的力氣。接下來他就不行了,我祖奶奶的褲子簡直稱得上銅墻鐵壁,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她不光緊緊地系著粗實(shí)的布帶,還用鐵扣把褲腰牢牢扣住,更絕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在陰扣陽扣中間,王淑貞用一把鐵鎖,把陰陽二扣永不分離地拴在了一起。
  黑影人沒有得逞,一個翻身溜了。從此往后,她失眠得更加厲害,幾乎夜不能寐。但關(guān)于她的流言卻在黎家灣悄悄流傳。
  黎家灣的人說,甭看王淑貞裝模作樣一副淑女樣,其實(shí)水性楊花,早就有了野男人,跟野男人睡過覺。傳言還有鼻子有眼,說她的野男人熟知她的身子,言之鑿鑿,說她膚如凝脂,肌似棉花,最硬的鐵證是她——有三只乳頭。
  這傳言確實(shí)是致命的。王淑貞雙乳之間偏下的地方長了一顆肉瘤,有乳頭大小,像二郎神楊戩長了三只眼睛——楊戩長三只眼要洞穿偽裝,王淑貞長三顆乳頭卻是為了哺乳人類。問題是楊戩的眼睛長在臉上,人人都見得到,毫無隱秘可言,王淑貞的三只乳頭是長在胸前被衣服包裹著的,只有黎樹古見過摸過親熱過,外人豈能知曉?此事豈不蹊蹺!
  流言傳進(jìn)王淑貞耳里,王淑貞恨不得跳涫。她知道這流言從哪里流出來,卻又有苦難言。這比流言更使她痛苦不堪。她在心里想過一百種澄清流言的辦法,又一條條被她在心里否定。她選擇了沉默,她對任何明的暗的疑惑與詢問都置之不理,一笑了之。但是她知道,用這個辦法對付來自他人的無論善意還是惡意的求證,不失為一種以柔克剛的好辦法,但是對他不行。 面對黎樹古,她無法沉默,也不能沉默,她對他必須得有一個合理的交代,她又必須保護(hù)好自己,既不能傷害他,也不要傷害了自己。她好為難。
  流言傳進(jìn)黎樹古耳里,黎樹古氣得吐血。
  “你究竟干了什么?”黎樹古問王淑貞。
  王淑貞反問他說,我干什么你難道不知道,我為你生兒生女哪一個不像你黎樹古,哪一個不是你的種?你問我干了什么,我就是嫁給你黎樹古做了老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誰想要我也不行,也別想,我就給你做老婆。
  “那……那”黎樹古說了半句話,最后還是不明白。只有王淑貞自己心里清楚了。
  
  七
  
  黎老大家地多人少,請了兩個長工。黎老大脾氣大,長工如有不是,輕則臭罵,重則責(zé)罰。黎老大臭精臭精的,一年下來,他竟然把長工挨打受罰的時間次數(shù)記下來,作為克扣工錢的依據(jù)。這一招很替他積攢了些銀錢,也為他埋下了日后遭罪的禍根,成為他剝削貧下中農(nóng)的鐵證。
  王淑貞在黎老大家?guī)凸さ乃膫€月,得到過長工們不少關(guān)照。他們把自己的活干完,總要幫她,使王淑貞在黎老大家的日子,少受不少折磨。他們還通風(fēng)報信,幫她躲避黎老大的騷擾。一旦發(fā)現(xiàn)黎老大圖謀不軌,他或他就會湊過去,把黎老大的好事攪黃保護(hù)王淑貞逃過劫難。黎老大少不得惱羞成怒,把一筆筆風(fēng)月欠賬記到長工頭上。對于兩個長工,王淑貞心懷感激。
  一次報恩,卻使王淑貞付出生命的代價。
  事情還得從頭說起。
  黎老大家有一個花瓶,不知道是哪一代祖先傳下來的,老地主視為珍寶,把它貢放在神龕上,每逢祭祀焚拜,就把它擦洗干凈,跟“天地君親師”一起受享香煙。久而久之,這花瓶有了靈性,會自己從神龕上走下來,走到茶桌茶幾上,叫黎老大驚詫不已。有時,它又會走進(jìn)黎魁文或者黎魁武的房間,把自己藏進(jìn)床下,黎老大問他們怎么回事,黎魁文黎魁武說他們也不知道,抵死不承認(rèn)是自己藏的。一家人都說,“這花瓶成精了?!?
  這一次,花瓶又跑了。黎老大傳令到處去找,找遍了花瓶曾經(jīng)藏身過的所有地方,仍然不見蹤影。兩個長工被打罵得狗血淋頭,罵完,限令二人必須在中午前非讓他們交出不可,找不到,就把他們送官,以盜竊罪論處。嚇得兩個長工六神無主。眼見到了午時,花瓶仍然杳如黃鶴,一無影蹤。兩個長工一商量,“三十六計走為上”,悄悄跑了。
  兩人一個往東,一個往西。往東的被黎老大捉回去了,聽說另一個往西跑了,黎老大帶了一幫人,一路往西找來。
  往西的長工名叫葉有福。逃出黎家后,他邊跑邊躲,直奔黎家灣外,只要穿過黎家橋,越過西涫,躲進(jìn)相鄰的村子,就算逃離了虎口。黎老大縱有天大本事,畢竟不是官家,管不到別村別姓,他就不容易追上找到他,把他抓到。
  葉有福一路跑到了黎家臺,不遠(yuǎn)就是橋頭,他一躬腰,打算沖上橋去。這時,身后傳來如雷的吼叫:“不要叫葉有福跑過黎家橋?!被仡^一看,黎老大帶著一群人,氣勢洶洶地追了過來。
  他不能上橋了。他無奈,一折身,就近穿過一棵大樹,往一處人家躲進(jìn)去。
  這處人家不是別處,就是黎樹古王淑貞家。
  庭院深深,靜寂無人,只有雞犬之聲相聞。黎滿天在學(xué)堂里沒回來,黎樹古帶著一家人下地收割稻子去了。這是農(nóng)事最忙的季節(jié)。
  王淑貞剛從地里回來,忽然看見一人折過臺前的大棗樹,朝她看了一眼,做了一個手勢,像一個蟊賊,往柴禾堆里躲。
  王淑貞認(rèn)出了葉有福。
  葉有福渾身血跡,血塊在已經(jīng)變得灰白的土布衣服上凝結(jié)成暗褐色的印跡,一塊一塊的,臉上手上全是血。
  她把他帶進(jìn)屋里,拿一件黎滿地的衣服讓他換上,來不及把他的血衣藏起來,她就把他帶到屋后,從后門把他帶到涫邊。這是西涫最狹窄的地段,她對他說,“這里水不深,踩過去就是張家臺。有情況躲進(jìn)荷叢里。你去吧?!?br/>  葉有福不走,他怕連累她。說,“我跟他們拚了!”
  “你快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都什么情況了,快走快走。”
  葉有福淚流滿面,“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給王淑貞叩了三個響頭,什么也不說,一腳踩進(jìn)水里,弓著腰走進(jìn)蓮池深處,鉆進(jìn)蓮叢不見了。
  這時,黎樹古屋臺上,亂哄哄的人聲嘈雜,黎老大帶著一幫人,找到黎家臺上。
  “是這樣,大妹子,”黎老大說話了。他一臉壞笑,趾高氣揚(yáng)。他一開口,其他人就安靜下來?!拔壹疑倭它c(diǎn)物件,被葉有福偷了,這人你也認(rèn)識。這事嘛,你不好攔著,是不是?”
  王淑貞一直注視黎老大,等他開口。跟他人周旋,只是希望拖延一點(diǎn)時間,好讓葉有福走得更遠(yuǎn)一點(diǎn)也更安全些。她想就這么耗下去,耗到黎樹古他們回來,事情就好辦了。所以她故意把話說得軟些,語氣緩和些。現(xiàn)在黎老大開口下了戰(zhàn)書,并且出言不遜,王淑貞的態(tài)度也強(qiáng)硬起來。
  “你家的事我不攔,但是你找人找到我的家里來,這道理恐怕說不過去了吧?!?br/>  黎老大似乎覺得不能跟她這樣耗下去,一揮手,態(tài)度蠻橫地說,“搜?!?br/>  眾人一涌而上,就要往屋里鉆。
  “敢?!?br/>  王淑貞雙手叉腰,站在大門前。
  眾人被王淑貞鎮(zhèn)住了。他們沒想到一向溫婉嫻靜的王淑貞會如此潑辣火爆,如同母夜叉。他們停下來,眼望黎老大。
  
  黎老大一怔,吼叫道:
  “進(jìn)去,給我搜,搜仔細(xì),一定把人找出來。樹古那里我交代?!?br/>  推開王淑貞,眾人一涌而入。
  在田里久等王淑貞送飯送茶水不來的黎樹古一家人回來了。
  王淑貞見黎樹古回來了,眼淚就流了出來。
  “老大哥,你帶人搗亂到我黎樹古家里,是何道理。你們欺負(fù)我的女人,我有什么對不起你們的。你他媽真不是東西?!崩铇涔砰_始還努力保持紳士風(fēng)度,不想把族里鄉(xiāng)親關(guān)系搞僵,但是越說越氣憤,越氣憤越動感情,便全然什么也不顧了,竟脫口罵起來。
  黎老大本想發(fā)作,但是他忍住了。他不想把事情糾纏在吵鬧之中,他知道那樣無濟(jì)于事。他看到這是一次難得的機(jī)會,他要充分地利用它,把黎樹古逼到死角,把他往死里整。等黎樹古一口氣說完,平靜下來,他才不緊不慢地朝王淑貞指指,說,“你應(yīng)該問問她?!?br/>  不等王淑貞開口,黎老大一班人就說開了,有人說王淑貞放走了老大哥家的長工,有人說放走的是盜犯,王淑貞窩藏了罪犯,有人拿著那件血衣,抖抖,說,你看你看,這就是葉有福穿的衣服,他就是從這里跑了……
  “怎么回事?”黎樹古問。
  不等王淑貞開口,黎老大說,“這衣服可是從你的臥房里找出來的,不是你的吧。你問問她,王淑貞,你老婆。她放走了盜犯,兩人還在屋里脫衣服。你問她跟葉有福在房里都干了些什么,摸她的三只奶?”
  原本逼視著黎老大的一雙雙眼睛,突然變成為驚愕的、疑惑的、憤怒的,各種含義復(fù)雜的目光,一齊轉(zhuǎn)向王淑貞。
  自從嫁到黎家,貞潔就像一個巨大的鬼影,始終纏繞著王淑貞,揮之不去。此時此刻,這個曾經(jīng)千方百計企圖奪走她的貞潔的“大哥”,行兇撞宅不說,竟然當(dāng)眾侮辱,還振振有詞,拿著所謂證據(jù)。她氣血上沖,忍不住要進(jìn)行最強(qiáng)有力的抗?fàn)?。她的眼里突然沒有了淚,滿面通紅,雙目如電,一聲怒吼,“黎老大,你不是人……”話沒說完,卻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黎中酋搖頭嘆氣,蹣跚地走進(jìn)屋子里。
  “哼,還知道害羞,真不要臉。樹古老弟,你怎么娶了這么個女人!”黎老大居心險惡。
  “滾!”黎樹古漲得滿臉紫紅。
  “別急別急,樹古弟,你會把事情處理好的。你會你會的。哥相信你。三天后你看著辦吧?!?br/>  “事不過三?!崩杓覟车睦杓胰税选叭弊鳛樘幚碜謇锸聞?wù)的期限準(zhǔn)則。族里大凡有人作奸犯科,諸如偷竊嫖娼,賭博私奔之類有損家族名譽(yù)者,一律在三天之內(nèi)先由犯家在族內(nèi)公開自行處理。若有偏護(hù),則由族長按族規(guī)辦理。
  黎老大帶著他的人悻悻而去。臨走還丟下一句殺人不見血的惡語,“有傷風(fēng)化,有傷風(fēng)化呀。黎家灣不幸,為什么在我的手里出這樣有傷風(fēng)化的事情,我黎老大無臉見先人哪。”
  
  八
  
  王淑貞原本一個要強(qiáng)的女人,她是不會輕易認(rèn)輸?shù)娜恕5沁@一次她沉默了。她醒來后,反反復(fù)復(fù)說的只是同一句話:“黎老大,你不是人。”
  有人說她做了虧心事,不然為什么不替自己辯解呢,她能言善辯啦,一定是跟葉有福有染;有人說她之所以什么也不說,是因?yàn)樗幌氚讶~有福逃跑的事暴露出來,她要好人做到底;也有人說她受刺激瘋了,失去了辯訴能力……等等等等。
  那個年代,女人不貞要沉水,是死罪。
  黎老大抖出了從王淑貞屋里搜出的葉有福的衣服,那是印有黎老大家專有的記號的。莫說王淑貞不開口,王淑貞即使開口又怎樣?她說得清楚道得明白嗎?
  無路可走的黎樹古,找小舅子幫忙。
  王旺才在來到黎家灣之前就知道了發(fā)生在黎家灣的關(guān)于他姐的流言了。
  他是可以把她接回娘家的。但是他不。他像一個狡猾的商人憑他敏銳觸覺捕捉到了巨大的商機(jī)。
  這一次,他想教訓(xùn)一下他姐。也該我像個人樣了,他想。他想探探她的口氣,看看自己可以在這次事件中撈到多少好處。他覺得,至少,他可以期待她改變對自己的態(tài)度,她拿到了她的短處,在以后的漫長的歲月里,她會被他所挾制,不得不盡著他,讓他沾黎家更多的光。最差最差的,她這次也會在他面前軟下來,請求他幫她渡過難關(guān)。他是抱著精確算計去見她的。
  當(dāng)他啰啰嗦嗦說完那些在他看來分量十足的話后,王淑貞說了五個字:“你還算人嗎!”
  “都什么時候了,我說姐,你就別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吧?!?br/>  “我沒錢。有錢那是黎家的。我不能為你做什么,也不想讓你為我做什么,我不需要。你姐我一輩子不做虧心事,沒做虧心事,你走吧?!?
  他還想說點(diǎn)什么,轉(zhuǎn)眼又看了她一眼。
  王淑貞扭過頭去。
  他徹底失望了,“哼”的一聲,悻然離去。
  “丟人現(xiàn)眼,丟人現(xiàn)眼。她讓我的臉往哪兒擱哪。”
  這是王旺才被他姐趕出來后跟黎樹古說的第一句話。
  黎樹古用疑惑的眼光看著他,駁斥他說,“這不是事情還沒搞清楚嗎?”
  “搞不清楚,搞不清楚,這種事情能搞得清楚嗎?!?br/>  黎樹古心想,怎么這樣說話呀!你還算是人嗎?
  “你的意思是……”他忍著性子問他。
  “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呀。哪里的規(guī)矩都是一樣的,我知道?!?br/>  “可她是你姐呀!”
  “我姐又怎么樣?王子犯法還與庶民同罪呢?!?br/>  “她沒犯法呀!”
  “沒犯法人家為什么議論她,她為什么不敢見人。沒犯法你找我來干什么,你為什么讓她往娘家躲?躲到娘家我的臉往哪放,我是男子漢大丈夫,我不背這黑鍋。”
  “你想要什么?”
  “我嗎,什么都不要,我只要錢。我姐嫁到你們黎家,為你們掙了多少家產(chǎn),你們要她的命,就應(yīng)該給王家補(bǔ)償。大大地補(bǔ)償。”
  “你是個混蛋!”黎樹古猛拍桌子大聲吼道。
  王旺才一愣,他沒想到他會發(fā)這么大的脾氣。但他馬上就象一個無賴,“我混蛋我混蛋,但你算什么,你要不把這事辦好你他媽就是烏龜王八蛋,是頭戴綠帽子的王八蛋?!?br/>  黎樹古拿他實(shí)在沒有了辦法。他想起王淑貞對他說過的話,“不要相信我弟,他品行不好,辦不成正事”。這不。
  “給你錢給你錢,我把家當(dāng)全給你。好吧?王旺才,你把你姐賣了。你給我滾!”
  這是最后一個夜晚,可惡的王旺才把時間給耽誤了。
  他讓黎滿地去城里叫黎滿天回來。
  剩下來只有等待。黎樹古在焦急中等待。那是一個度日如年的夜晚。他想做點(diǎn)什么,但什么都做不好。于是干脆什么也不做,靜靜地坐在院子里看月色。他眼里的夜色比王淑貞看到的模糊、粗糙、丑陋,慘白得令人煩躁。時間像凝固了似的,下弦月走得很慢。
  黎中酋在屋里嘆氣。黎滿鳳陪著她的母親——發(fā)生事情以來,她就這樣一直陪著。黎滿乾實(shí)在太困,睡了。黎滿坤見他一個人坐在門前發(fā)愣,便悄悄地蹭過來跟他坐在一起。沒多久就在他懷里睡著了。黎樹古把他抱進(jìn)房里,放到床上,搭上被子。他又到自己的屋門前看了看聽了聽,一無聲息。他走出大門,背著手圍著屋子走,不知走了多少圈。這一晚,他感覺比坐牢還難熬,到了后半夜,實(shí)在熬不住了,不知不覺就坐在門坎上迷糊了。
  此時,天已破曉,東邊的地平線上,燃燒起最初的一抹美麗的玫瑰紅。
  黎家灣歷史上最最黑暗的一天,來到了。
  
  九
  
  王淑貞已經(jīng)開始梳妝打扮。她坐在深紅色的梳妝臺前,對著鏡子,先梳理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又濃又長,青幽幽的。她把它綰成一個髻,盤在腦后,用紗網(wǎng)罩住,還別上一支帶花的卡子。然后,她在臉上薄薄地敷上一層粉,讓原本細(xì)膩白凈的面部顯得更加滑潤光潔。又用紅色浸潤紙把雙唇染色。這些飾品都是她從娘家陪嫁過來的,好多年不曾用過了,今天重新使用,她既感覺生疏,又生出一種親切。她每完成一套程序就罵一聲“黎老大,你不是人”。待到完成全部梳洗打扮,她已經(jīng)咬牙切齒地把黎老大罵了個夠。在罵聲中,她把她打扮成了一個絕世美人。
  灣里灣外的人們,已經(jīng)開始從四面八方向黎家灣匯集。九涫十八灣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不愿錯過親歷見證一次重大歷史事件的歷史機(jī)遇。
  
  “造孽呀造孽呀。”白發(fā)巍巍的老人悲天憫人地嘆息著,他們拄著拐蹣跚而來。
  翩翩少年郎像過節(jié)似的穿得整整齊齊。確實(shí),他們可以利用這種機(jī)會放松一下自己,會會親友,見見心上人。都說王淑貞美如天仙媚賽妖狐,他們正好驗(yàn)證驗(yàn)證,看她是不是比自己說定的女人更強(qiáng)些。
  女人們姑娘們也來了。她們搖搖擺擺說說笑笑蹁躚而至。還有孩童,也歡天喜地地前來感受這人生的悲筵。
  黎老大和他的一班族人,也已來到了黎家老臺,等著了。
  黎樹古心急如焚,他把旱煙含進(jìn)嘴里,又吐出來,不安地等待著滿地把滿天他們帶回來。
  “滿天沒回來?”
  王淑貞開口說話了,她的一身打扮,把黎樹古嚇了一跳。
  “滿地接他去了。”
  “也好,他們都大了,我也放心了。只有滿鳳,讓我放了腳,往后的日子我管不著了,靠你了?!?br/>  “你?”
  “媽!”
  “別哭?!彼褲M鳳摟進(jìn)懷里,把她的頭發(fā)摸了又摸。黎滿鳳號啕大哭,她便掏出手絹輕輕拭去。她放開女兒,又把黎滿乾黎滿坤攬進(jìn)懷里,親親。然后,抻抻衣角走出了家門。
  “早死晚死,總要一死。你不要攔我。我累了,我去歇息。我要走了?!?br/>  王淑貞穿著她做新娘時穿的那套衣服。這套服裝即使在二十多年以后仍然時髦——那是一套紅底黑花高領(lǐng)小褲腳的絞邊夏秋裝,配在王淑貞魔鬼一般婀娜搖曳身材上,有一種說不出的風(fēng)流韻味。四十開外,生過五個兒女的女人,就如二八年華,豆蔻少女,加上她瓜子臉春山眉杏仁眼刀削鼻櫻桃口,若非仙女臨凡,也是靈妖轉(zhuǎn)世。
  “淑貞嫂!”
  一聲呼叫平靜了全場喧囂,是鐵旦媽。她不顧一切地大聲叫著,向王淑貞跑過去。
  接著,又有幾個女人從人群里分裂出來,跑向王淑貞。
  她們把王淑貞圍住,似乎要筑成一道人墻,保衛(wèi)她。
  她們的男人吼叫起來,吆喝她們回去。
  訕訕的,她們看看王淑貞,又看看自己的男人,退回去了。
  對于王淑貞來說,這已經(jīng)足夠,足以令她感動了。
  “他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蓖跏缲懞鋈婚_口大聲說話了。
  人群騷動起來。短暫的激動之后,大家想到了同一問題:她沒病,她很清醒。
  王淑貞邊走邊說,不知有意無意,走到黎老大面前,她站住了。
  “你……你……”黎老大聲不成言。
  “黎老大,你不是人……”
  王淑貞把手一揮,指著他的眼睛,恨恨地說。嚇得黎老大直往后倒。
  王淑貞一動不動,眼露兇光,面目凌厲,一雙眼睛睜得又圓又大一眨不眨地逼視著黎老大。
  “她又瘋了。”有人驚叫起來。
  足足過了三分鐘,她才把目光從黎老大臉上收回,緩緩地移向遠(yuǎn)方,凝望著遼闊高遠(yuǎn)的藍(lán)天。她又平靜了下來,臉上恢復(fù)先前的凜然了。
  藍(lán)天下,一朵彩云被陽光照耀得透亮透亮,從東向西慢慢移動,靈秀而飄逸。
  “我沒瘋,我很清醒,我知道黎老大的蛇蝎心腸。我嫁到黎家灣二十三年,我天天提心吊膽,只因?yàn)槲沂且粋€女人,長得比別人好看,就有人打我的主意。”
  王淑貞開始訴說她作為女人的痛苦。九涫十八灣來的男男女女都是她的聽眾,是她的證人。今天,她要把埋藏在她心里積蓄了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關(guān)于女人的話,通通傾倒,倒它一個翻江倒海,倒它一個地覆天翻。她要驚世駭俗地做出一番舉動,吐出她的辛酸,她要語出驚人,喊出她的控訴……
  通往黎家灣的木橋上過來一撥又一撥的人。人實(shí)在太多,有人干脆站在涫對面,與黎家臺隔水相望,站得密密麻麻。站了一會看不清,就又過橋往前擠。最后,連橋上也有人駐足觀望。
  “我們回去,我們離開這里,我們?nèi)ビ懨滓?,我們不在這里過了,我們遠(yuǎn)走高飛,我們?nèi)ブ匦聦ふ议_辟一片屬于我們的土地?!崩铇涔艊Z嘮叨叨地說了一大篇“我們”。他從來沒有過這么多的話。
  “離開?你瘋啦,為什么要離開?”王淑貞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說,“黎樹古,如果你是男人,我死以后,你就跟我?guī)е⒆邮刈∵@份家業(yè),你要按我們的計劃把屋修起來,讓孩子們過好日子?!?br/>  “你一定要讓他們過好日子?!彼a(bǔ)充說,聲音變得尖厲起來,“你要是不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變成鬼我也不原諒你?!?br/>  “跟我走。別拿命不當(dāng)命啊。”
  “你說命,我是什么命?”王淑貞接過他的話頭,“我是女人,不過比旁人長得好看些,我不曾誘發(fā)你們男人的邪惡,你們卻總要向我伸來邪惡的手。你不是問過我別人為什么知道我有三個乳頭嗎,我現(xiàn)在告訴你?!彼昧σ粧?,掙脫了黎樹古的手。她用右手把左手腕揉了揉,又將左手腕輕輕甩一甩。“你知道我的感受嗎?你不知道。你只知道別人知道我有三個奶頭辱沒你出了你的丑不是?你不知道真正受侮辱的是我。都聽說過我的三奶,卻不知道是真是假是吧?現(xiàn)在我就來告訴你們,是真的,我長了三個乳頭,在這里?!彼噶酥缸约旱男厍?。
  人群一片嘩然。
  黎樹古急忙攔住她。
  “你別攔我?!彼那榫w激動起來了,勇敢地向圍觀的人們走去。黎樹古緊張地跟在她身后。
  “我就要死了。要死的人什么也不怕。我告訴你們一切?!彼蝗浑p手用力,“嘩”的一聲拉開上衣,露出來赤裸的胸脯。
  她的胸脯又白又柔,像冬天鄉(xiāng)里人過年打的吊漿糍粑,讓人看了忍不住想摸。雙乳又大又圓,極富彈性;乳頭呈深紅色,顯然被五個子女吸吮得有些粗糙。在兩乳之間,略微偏下的地方,果然有一處突兀的酷似乳頭的肉瘤……
  人群混亂了。唿哨聲、銳叫聲、驚嘆聲、唾罵聲……種種聲音響成一片;往前鉆的、踮腳的、伸脖子的、爬樹登高的,一時間簡直亂了套。
  黎樹古沒想到王淑貞做出這種舉動,一怒之下,一個耳光打過去,“啪”的一聲脆響,打得王淑貞一個踉蹌,耳朵嗡嗡嗡地響。
  王淑貞笑笑。
  “好,黎樹古,這一掌,打斷了你我?guī)资甑那榉?,我們的賬算是清了?!?br/>  說完,她不再跟他糾纏。一扭身,右手在腰間一撥,空中猛然響起來一陣金屬的碰擊聲。左手一揚(yáng),又是一陣。聲音鏗鏘嘹亮直上霄漢。
  人頭洶涌起來。
  粗心大意的圍觀者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貪婪的注視王淑貞迷人的三乳,卻遺漏了她的腰腹,遺漏了王淑貞安在褲帶上的機(jī)關(guān)——一把鐵鎖把她的下身鎖得牢牢實(shí)實(shí)。
  人們大聲發(fā)笑,不分男女。笑完了,有人又變得沉重起來。
  鐵旦媽跟黎家灣的幾個年輕媳婦,抽抽搭搭地哭出聲來。
  黎樹古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不知道是氣憤,是痛苦,還是悔恨。他一輩子不曾打過王淑貞。但是今天,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狠狠地把她打了。
  我這是怎么了?孩子媽怎么啦?他想。他真是有點(diǎn)糊涂了。
  王淑貞再一次走到黎老大面前。
  “族長。”王淑貞恭恭敬敬地這樣稱呼他,令黎老大吃了一驚。
  “我有三個乳頭是不是你看。那個漆黑的夜晚,有人非禮我撕開我的衣服摸過我的胸脯你知不知道他是誰?那天晚上鐵鎖的聲音一定比今天還響比今天好聽因?yàn)榻裉烊硕嗄翘熘挥兴蝗四阏f是不是。我知道你不知道,知道你也不知道,是你你也不敢站出來。誰敢站出來承認(rèn)自己干的丑事?像個男人的樣子!是誰?是你?是你?還是你?”
  那些男人都搖頭。
  王淑貞也搖搖頭,還嘆了一口氣。“孬種!”她朝黎老大吐出一口唾沫:阿呸。
  “但是你們看見了,你們都是我的證人。今天,我就想你們替我作證:我這里有鎖啊。那晚,那個孬種沒有得到我,我卻咬破了他的手,在這,左手。你們把手舉起來,好好看看你們的手??匆豢矗遣皇怯形乙^的疤痕。”
  于是,女人們紛紛拉過男人的手,查找他們的手上是否留下罪惡的疤痕。那些沒有女人的男人,也把左手抬起來,翻來覆去地自摸自看,仿佛檢查是否被人偷換了似的。
  “媽——”注意力被轉(zhuǎn)移的圍觀者被凄厲的慘叫聲喚醒。
  “淑貞——”又是一聲呼叫。
  王淑貞說完她想說的話,抬抬頭,張張口,呼出一口長氣。她從容地把上衣扣上,還整整領(lǐng)口抻抻下擺。她舉目四顧,藍(lán)天下,那朵靈秀而飄逸的彩云,被一陣狂風(fēng)卷起,急速地向西滑去,滑到天際,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露出一絲微笑——不,是冷笑。她不敢再看鐵旦媽,也不敢看黎樹古和她的孩子,突然她箭一般地沖向涫邊,“撲通”一聲,縱身跳進(jìn)水里。
  渾濁的涫水分開來,激起巨大的高高的波浪迎接她,將她擁抱,把她吞沒了。
  被慘叫聲喚醒的人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接二連三地發(fā)生的變故,把場面弄得亂七八糟混亂不堪。
  一個男子,瘋了似地叫著王淑貞的名字,從人群中跑出來,大聲喊叫著“我陪你一起死”,風(fēng)一般投身涫底。
  眾人愕然,圍向涫邊。黎樹古站在王淑貞跳涫的地方,呆呆地看著涫水發(fā)愣。黎滿鳳黎滿乾黎滿坤嚎啕大哭,呼天搶地地哭喊媽媽,黎滿地咬緊牙繃著臉攙扶著他的父親。
  不等人們從愕然中清醒,更大的事情接著發(fā)生了。木質(zhì)的年久失修的黎家橋因?yàn)椴豢爸刎?fù),嘎吱嘎吱地斷裂下去,“轟”的一聲,把擁擠在橋上的男人女人通通拋進(jìn)深深的涫水之中。
  “救命——”
  “救命哪……”涫兩岸的人喊成一片,亂成一片。
  經(jīng)過一番緊張無序的忙亂,爬出來幾個身強(qiáng)力壯的,拉起來幾個命大的,他們一個個渾身泥水,驚魂不定,心有余悸。剩下的,全都葬身魚腹。據(jù)統(tǒng)計,除了王淑貞,那天在黎家灣淹死的,共十七人,其中張家臺三人,潘家角佬二人,江家灣四人,吳家院子一人,倪家嘴子一人,王黃大灣死的人最多,六個。全部死者中,男性十人,女性七人,除一名四歲的小女孩,年齡在十九~四十五之間,全部是青壯年。
  為王淑貞殉難而死的那個男子,也弄明白了身份。姓黃,跟王淑貞娘家同村,從小就暗戀王淑貞,因?yàn)榧揖澈?,無力說親。王淑貞出嫁之后,他灰心喪氣,發(fā)誓不娶。從此煢煢孑立,孤身一人,常在黎家灣周邊替人打短工,只希望經(jīng)常能見見王淑貞,也就心滿意足。憐他一片癡心,黎樹古胸懷博大,為王淑貞做后事,把他也殮了,安葬在距離王淑貞不遠(yuǎn)的墳地。墳塋至今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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