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下,還不到半個小時,媽媽就趕我走了。她說:“你走吧,我很好,不要浪費了你的時間。你太忙了?!泵慨敶藭r,我的心里會涌出一陣酸楚,當兒子的很少有時間來看母親,尤其是在父親去世以后。可是每次來,總是媽媽趕我走。我想,她一定是看出了兒子的心不在焉,她知道兒子肩上的擔子。
當我別她而去,恍恍然走下樓梯,跨進汽車,關上門,取出鑰匙,踩住剎車,啟動油門,腦子里浮現(xiàn)的卻是一幕幕兒時的情景——
從我記事時起,我就知道媽媽最喜歡我總是呆在她的身邊。干活的時候,她讓我在她的身邊玩耍,不要走遠;出門時,她一定帶上我,讓我跟著她,把兒子像寶物似的向相識或不相識的人展示。那時候媽媽沒有工作,可是因為她年輕漂亮,有文化又多才多藝,所以,里弄里的各種活動,總是少不了她,她總是帶著我,向所有的人展示她的作品——一個漂亮、聰敏、有教養(yǎng)和舉止得體的兒子。后來,我有了弟弟、妹妹(我的大弟弟是一個出了名的搗蛋王,可我的妹妹卻是個人見人愛的美女),但她依然,到處帶著我,因為那時候,我讀書了,是個大隊長,成績也好。
在我的記憶中,那時的母親多年青,多漂亮!我記得她最美的衣服是一身深藏青的列寧裝,胸前是兩排紐扣,腰間束一條寬寬的帶子。那時很多女人喜歡列寧裝,可是我總覺得媽媽穿列寧裝最好看,別人的衣服像是一個套筒,而媽媽的列寧裝卻可以分明地襯托出她纖細的腰身和修長的身段。那時,我總以為一定是媽媽的衣服比別人的好,后來才明白,那是媽媽自己動手改過的。要知道在那個時代,服裝可是批量生產(chǎn)的,千篇一律,千人一面??!
每次出門,媽媽一定給我換上洗干凈的白襯衫,帶上紅領巾,幫我別上三條杠的大隊長標志,告訴我:“見了人要叫啊!”而我每次總能準確無誤地區(qū)別出被叫的人應該是“叔叔”“阿姨”還是“爺爺”“奶奶”。每當別人夸我時,我會感到媽媽的得意和滿足,似乎她的成就和社會價值只是因為有這么一個值得炫耀的兒子。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媽媽的才能和抱負給剝奪了,原因只是:她嫁了一個“歷史反革命”。
媽媽出身在一個家道殷實的商人之家。至今她還念念不忘地向我們念叨她的老家——上海南翔的沈家花園??墒?,她的父親——我的外公,卻是一個不善經(jīng)營的公子哥兒,他一生娶了好幾個老婆,卻把家道給敗了。媽媽說:“外公待人寬厚,講義氣,是個出了名的老實人,他的生意就是敗在老實上。”外公,不是個做生意的料,卻出生在一個生意人之家,這注定了他悲劇的一生。
媽媽的少年時代似乎是在快樂和無憂無慮之中度過的,那時,外公在上海做生意,媽媽在上海寧波路上的鎮(zhèn)江師范學校讀書。在那里她學會了彈琴、唱歌和寫作。不久,外公發(fā)生了婚變,他的也不知是第幾任妻子因抽鴉片與外公發(fā)生沖突,外公在內外交困之中,把女兒送到鎮(zhèn)江的哥哥家寄養(yǎng)。在那里,媽媽認識了我的父親——一個風流倜儻,多才多藝(彈得一手好風琴,口琴吹得出神入化),又善于廣交朋友的青年人。但是,父親的家是一個封建大家族,雖是朱熹的后裔,家境卻并不好。外公很反對這門親事,硬把媽媽接回了上海。媽媽卻鐵了心要嫁給這個窮小子,不惜違抗父命,與外公抗爭。無奈之下,外公只得認命,很不情愿地把媽媽送到鎮(zhèn)江成婚。媽媽嫁入朱家以后,立即感受到一個知識女性生活在一個封建大家庭中的尷尬。生活方式的不同,使她很難適應妯娌間的交流,而年長者們家長式的居高臨下,總使她生活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之中。幸好,還有父親的呵護,他們終于走出了這個家。
但是厄運接著開始了。四九年,國民黨在敗退鎮(zhèn)江之前,干了一件缺德的事,他們強迫鎮(zhèn)江火車站的所有員工集體參加了國民黨。當時,由于父親的文化程度最高,他被強加了一個區(qū)分部委員的頭銜。正是這個頭銜,讓他帶了四十年歷史反革命的帽子,過了四十年抬不起頭來的日子,而母親則成了他的陪葬品。
五〇年,爸爸從鎮(zhèn)江調到了南京鐵路局,媽媽也回到了上海,在上海印幣廠工作。這一年,媽媽懷上了她的第三個孩子——我的妹妹。當時,媽媽一個人在上海工作,帶著我,原指望靠著年輕的外婆(外公離婚以后又結婚,外婆只比媽媽大11歲)可以有個照顧,可不巧的是外婆自己的孩子也很小,她自顧不暇,怎么可能再來照顧別人。百般無奈,媽媽只好辭去了工作,趕到南京爸爸的身邊生下了我的妹妹。在南京,媽媽成了社區(qū)工作的積極分子。當時正值抗美援朝的緊要關頭,全國人民省吃儉用捐獻飛機大炮。媽媽投入到社區(qū)的宣傳大軍中,用她的才華,用她的歌喉和舞姿鼓動著家庭婦女們,捐錢捐物,造飛機、造大炮,和美帝國主義打仗。據(jù)說,媽媽所在的里委會,捐款最多,媽媽為此立了功,受到嘉獎。
不久,爸爸從南京調到上海,我們全家終于回到了上海,與外公外婆一家團聚了。自從戴上歷史反革命的帽子,爸爸變得沉默寡語,甚至不敢大聲說話。此外,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也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一家九口人,全靠他一個人的工資過活。這時,媽媽的開朗和樂觀,成了家庭中最寶貴的財富,她總是把家庭的氣氛調節(jié)得和和樂樂的,她也總是能把大家的肚子喂飽,讓每個人有體面的衣服穿。
在小學讀書時,我好動,喜歡踢球,鞋子常常會破,破了媽媽總是自己補,自己補不了就拿給鞋匠補。有一次,我的鞋實在破得無法穿了,可家中卻沒有一雙我可以穿的鞋,眼看上學的時候到了,情急之下,媽媽拿出一雙自己的鞋給我穿。我體諒媽媽的難處,也不覺得媽媽的鞋有什么不好,只是大了點,就將就著穿去上學了??墒牵业囊粋€同學,是一個富家子弟,卻看出了我的鞋有問題,當眾羞辱我“穿女人的鞋子,不要臉”,我被激怒了,像一個失去理智的瘋子一樣撲上去就打,把那同學打哭了。班主任宋雪舲老師把我們叫到辦公室,問我們?yōu)槭裁创蚣?,我紅著臉說:“他說我穿女人的鞋子,不要臉?!彼卫蠋煹拖骂^看了一下我的腳,眼圈紅了。這時,我再也忍不住委屈地大哭起來。不知道是宋老師告訴了媽媽,還是她有所察覺,那天回家,媽媽對我特別溫存。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發(fā)現(xiàn)有一雙新鞋放在我床下。我不知道,媽媽是從哪里弄來的錢,我只知道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雙全新的跑鞋。
1958年,大躍進開始了。那一年媽媽35歲,正是壯年,她趕上了好時光。媽媽進了鐵路局,當上了列車員。流動的工作場所,流動的服務對象,每天面對不同的人群,時時處在前往目的地的途中,這一切似乎非常適合媽媽活潑、躍動的性格,她很快愛上了這一行,干得樂不可支。媽媽當列車員是把旅客當親人接待的,所以,旅客也把她當親人。有些常年與火車打交道的采購員、地質隊員、干部,常常是算準了媽媽的班次買票,點名要買媽媽工作的車廂的票。直到今天,還有她過去的旅客到家里來看望她。媽媽當列車員還有一個絕招,她會用歌聲和自己編的快板、說唱給旅客們解悶取樂。媽媽還多次在列車上為臨產(chǎn)的孕婦接生。所以,她是列車段受到表揚最多的列車員。由于工作表現(xiàn)好,她被從一般的長途列車調到了上海直達北京的13、14次列車的包廂工作。那可是一個接觸高級干部的地方,在那個年代,能被調去干那個活,可是一種極大的榮耀。
媽媽在文藝上的才能很快被鐵路局的領導發(fā)現(xiàn)了,不久,她被抽調到上海鐵路文工團,當起了專業(yè)的文藝工作。在我的印象中,那是媽媽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因為在那里她遇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在那里她的才干得到充分的發(fā)揮和表現(xiàn)。媽媽在文工團是年齡最大的,團里是清一色的二十歲左右的靚妹和帥哥。但因為媽媽長相年輕,在一群小姑娘、小伙子們中間并不顯得老。媽媽業(yè)務上拿得出,又善于照顧人,體貼人,所以,人緣很好。團里上上下下,從領導到一般的職工都尊敬地稱她“沈大姐”。至今,媽媽已經(jīng)是八十四歲的老人了,當年那些二十幾歲的小朋友們也都已經(jīng)是六七十歲的人了,可是他們還經(jīng)常聚會,經(jīng)常來看望他們的“沈大姐”。
媽媽有一副天生的好嗓門,她不但會唱歌,還會唱各種地方小調和各種地方戲,能講各種方言。她的這一才能使她輕而易舉地把一種當時正在上海文藝界流行的藝術品種——上海說唱玩得爐火純青。不僅如此,媽媽還會自己創(chuàng)作,她自己寫劇本,自己配曲,加上她那甜美的聲音和生動的表演,上海說唱成了上海鐵路文工團最叫座的節(jié)目。她的才能引起了上海說唱藝術家王永生的注意,把她收為自己的入門第子,并有意把她調入上海曲藝團。但這一切,很快就因為三年自然災害的來臨,國家經(jīng)濟陷入困境而結束,文工團解散了。媽媽又回到了列車段,當起了列車員。但從此,她再也不可能去跑13、14次這樣的重點列車,階級斗爭的弦緊繃著,一個反革命的妻子,已經(jīng)成為不可信任的異己分子了。
歷史一而再,再而三地戲弄著母親,生活也總是用冰冷的手把她推向陰霾,但是母親卻總是用寬容的開朗去面對歷史,用微笑和忍耐去迎接生活。當時,國家的經(jīng)濟困難愈演愈烈,上海鐵路局作出了大量裁員的決定。裁員的大刀高舉著,人心惶惶,不知道哪一天,這把刀會砍到自己的頭上。媽媽熱愛自己的工作,而且表現(xiàn)優(yōu)異成績突出,她自信不會裁到自己。在必須裁員而又人人不愿被裁的局面下,領導們希望有一個“帶頭人”出來,起一個表率作用。他們看上了聽話、積極、又有一點“軟檔”(反革命家屬)的母親。領導對她說,現(xiàn)在國家遇到了困難,希望她能為國家分擔困難,也算是給她一個政治上表現(xiàn)的機會。希望她能帶個頭。為了讓媽媽“帶頭”,他們還承諾,一旦經(jīng)濟情況好轉,她可以優(yōu)先復職。媽媽知道,應該聽黨的話,聽黨的話是不會錯的。每次黨發(fā)號召,她都是帶頭的。她離開了鐵路,離開了車廂,離開了她熱愛的旅客們。從此,她再也沒能回去。
?。保梗叮蹦?,我初中畢業(yè)。當時,媽媽已經(jīng)失業(yè)在家,一家七口,全靠父親一個人的工資維持生活。家庭的窘困我看在眼里,覺得作為老大,有責任盡早工作,為父親分擔重任。所以,我決定不讀高中,直接報考技工學校。對于自己的決定,我一直對家人隱瞞著,因為我知道,告訴媽媽了,她一定會很難過,干脆既成事實,她也只好認了。
我的班主任徐老師,卻在這時突然到我家家訪,動員母親讓我繼續(xù)讀高中。我至今對徐老師感激不盡。媽媽這才知道我要考技校,她當即對徐老師說,家里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兒子繼續(xù)上高中。她知道自己的兒子,他是個讀書的料。上了高中,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最嚴重的時期,可是我每天的午飯盒子里永遠是滿滿的,家里只要有好吃的,第二天我的飯盒里一定會有。我那時就知道,媽媽對我一直很偏心。我總是比弟妹們吃得多,吃得好。我的弟弟妹妹們也很懂事,從來不抱怨媽媽的偏心。也許,是因為媽媽知道,她的能力有限,不能平均用力,要保住重點。也許,弟妹們知道大哥讀書讀得最好,他們應該為哥哥的出息做出犧牲??墒牵@卻是我心頭一塊永遠的痛。時至今日,面對我的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我依然懷著深深的內疚。
高中畢業(yè)時,我又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1964年,那正是極左路線橫行,階級斗爭的弦繃得最緊的年代。我,一個反革命的兒子能考上大學嗎?其實,當時的政治氣候大家都心知肚明,像我這樣家庭出身的人,肯定過不了政審這一關。那時,上不了大學的人有兩條出路,一是留在家里做“社會青年”,一是到新疆建設兵團去,改造思想,重新做人。我選擇了后者——放棄高考,到新疆去。我相信自己,不讀大學也能在新疆干出一番事業(yè)來。
一天放學回家,我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媽媽。她怔怔地看著我,一言不發(fā)。這以后一連幾天,媽媽沉默不語,卻對我格外地關心,仿佛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等待著一場隨時可能發(fā)生的風暴。
可是,命運再一次眷顧了我。學校的團委書記知道我要放棄高考,把我批評了一頓,他說,黨要求我們“一顆紅心,兩種準備”,你應該先高考,考不取再去新疆。這樣,盡管我覺得希望不大,還是參加了高考。高考一結束,我就開始做到新疆去的準備。媽媽默默地陪著我,不過她好像并不急著為我準備行裝,她似乎在等待著什么。直到有一天下午,我的一個最要好的同學張炎突然沖到我們家,告訴我媽媽:“朱杰人被上海師范學院錄取了?!蔽液喼辈桓蚁嘈抛约旱亩?,可媽媽卻笑了,笑得那樣的舒心,她說:“我說吧,你會考上的!”
?。保梗叮茨晡铱既〈髮W,1966年,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文化大革命十年,這十年恐怕是媽媽最艱難、最難熬、最心酸的十年。
爸爸是“死老虎”,文革一開始他就被揪了出來,停止了原本的工作,被趕去當了車皮清洗工。接著,我們家附近的一所中學的紅衛(wèi)兵們打上門來,抄了我們的家。抄家的結果使這些“革命者”大吃一驚:這家人,一貧如洗,卻擁有大量的書籍。殊不知,這些書是爸爸媽媽和我自己從嘴巴里節(jié)省下來的錢買的。書被席卷而去,厄運也接踵而來。父親被里弄里的“革命群眾”揪出來,罰他每天清晨起床,掛著“反革命分子”的牌子打掃弄堂。那時候,我住在學校里,并不知道家里發(fā)生了什么,每次回家,媽媽總是把家里弄得干干凈凈的,讓我感覺家的溫馨??伤偸谴咧冶M快返校。后來還是弟弟妹妹們告訴了我家里被抄,爸爸被斗的事。我這才明白,媽媽是不想讓我看到家里的困境。她知道我自尊心強,愛虛榮,父親的不光彩身份已經(jīng)挫傷了兒子的心靈,她不想再給兒子雪上加霜。
文化大革命加給媽媽的除了丈夫的災難,還有她自己的飽受欺凌。媽媽從鐵路局回到家里以后一直沒有工作。直到1962年,街道的領導發(fā)現(xiàn)了媽媽的文藝才能,把她請出來當了文化站的站長。媽媽把一個原來死氣沉沉的文化站搞得轟轟烈烈。我記得那時候幾乎每個星期六晚上文化站都有群眾文藝演出,媽媽把我的弟弟妹妹們的文藝才能全部調動了起來,大弟弟拉手風琴、彈鋼琴,妹妹跳舞蹈、唱歌,小弟弟打腰鼓。媽媽的說唱才能在這里又得到了發(fā)揮,她甚至以一人之力,延請人才,排練演出了大型話劇《年輕的一代》,媽媽飾演了劇中的蕭奶奶,轟動一時。文革開始后,她的站長被撤,接著被發(fā)配到街道里條件最差、勞動強度最大的工廠做工。她的工作是整天在冰涼的水中磨砂輪。工廠里的勞動婦女們文化程度低,媽媽擔當起為他們讀報的任務。誰想到,有些人為了表示自己的“革命”,為了表示自己的階級斗爭的覺悟高,竟然抓住媽媽讀報時念錯字大做文章,硬是上綱上線,把她往死里打。媽媽拒絕讀報,卻不被允許,說這是耍反革命威風。一旦有讀錯的情況,馬上就開批斗大會,侮辱、謾罵、毆打鋪天蓋地向她壓來。媽媽是個性格剛烈的人,她不會像爸爸那樣忍氣吞聲,她要據(jù)理力爭,決不肯做出屈辱性的妥協(xié)。于是她又做出了一個決定:離職回家,不干了!
但是媽媽也許做夢也不會想到,文化大革命發(fā)展的結果不僅使她飽受屈辱、丟了工作,還使她這個當母親的不得不把自己的孩子一個一個地送走,直到只剩下她和爸爸兩人形影相吊。
第一個離開家的是我的大弟弟杰夫。大弟弟雖然調皮,但卻是最懂事的。他知道媽媽養(yǎng)育四個子女太艱難,他也知道自己的前途要靠自己的表現(xiàn)去創(chuàng)造,所以,毛主席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他是最早響應的。他選擇去最遠的地方——黑龍江??墒牵邶埥欠葱迲?zhàn)場的最前線,他的要求因家庭出身不好被駁回了。弟弟寫了血書,總算被批準了。
第二年,我大學畢業(yè),也離母親遠行,去了浙江省軍區(qū)喬司農場。當時,我們這些末代大學生,全都被趕出上海,去接受解放軍的再教育,誰也不知道我們的將來在哪里,我們是做好了“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思想準備的。我是家里的老大,又是大學生,媽媽早已從對我的呵護不知不覺地變成了對我的依賴,所以,我的走,媽媽非常難過和失落。
但是,媽媽怎么也不會想到,一年不到,她接連送走了兩個兒子不算,她還不得不送走她唯一的女兒。妹妹杰君是我們家的獨女,她聰明漂亮,是爸爸媽媽的掌上明珠。我們家的孩子,互相可以打鬧,可誰也不會欺負妹妹,因為她是唯一的,因為我們都知道,她是父母的心頭肉。按照當時上山下鄉(xiāng)的政策,我們家已經(jīng)有了一個插隊落戶的人,就可以留一個進上海的工廠工作??墒钦l教我們家的出身不好呢?妹妹的班主任硬是以家庭出身為由,把我的妹妹逼去了吉林農村。媽媽大哭了一場,哭了兩天兩夜,整整三天沒有下過樓,也沒有做過飯。小弟弟杰民也很難過,他還小,但是他已經(jīng)能夠感受到媽媽所承受的痛苦有多深。三天,他不吃不喝,陪著媽媽。媽媽說:“我那時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四個子女,兩年內走了三個,只剩下了小弟弟杰民。他應該留在爸媽身邊了吧?誰料到天有不測風云,政策突然又變了,1970年,上山下鄉(xiāng)變成了“一片紅”:中學畢業(yè),一律下鄉(xiāng)。杰民也去了黑龍江,那一年,他還不滿十六歲。講起小弟弟,媽媽心中充滿了說不盡的愧疚,她說:“民民的命最苦,你們兄妹怎么說還過過幾天好日子,可民民一生下來就受苦,三年自然災害,文化大革命,連書都沒有讀過幾天,就插隊落戶去了……”仿佛小弟弟的苦命是她造成的,她總在想辦法為他彌補。記得小弟弟1972年從黑龍江回來過一次,住了一個多月就走了。那天我陪媽媽去公平路碼頭送他,弟弟上了船以后,就不見了。站在碼頭上,我發(fā)覺媽媽越來越不安,嘴里不停地自語:“民民呢?民民呢?”直到開船的汽笛響了,弟弟才突然在最上層的甲板上出現(xiàn)了,他向我們招手。這時媽媽突然哭了。不懂事的弟弟露了一面又不見了,媽媽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地往下掉。那一天,我們一路無語地回到了家,一連幾天,我都不敢提“民民”兩個字。
媽媽是個急性子,待人處事直來直去,不會拐彎抹角。她嗓門大,發(fā)起火來簡直像是炮仗點著了火一樣,讓人生畏,所以我們兄弟最怕的就是惹媽媽上火。但是在我的記憶中,在我們家,有兩個人媽媽從來沒有對他們發(fā)過火,甚至講過一句重話。
第一個人,是我們的爺爺。爺爺朱世奎,其實并不是我們的親爺爺,他是爺爺?shù)牡艿?,因為爺爺去世得早,他擔起了養(yǎng)育侄子侄女們的重擔,所以他就成了我們的爺爺。爺爺在鎮(zhèn)江一所著名的美國教會學校做校工。由于他誠實、敬業(yè)、任勞任怨,很受學校高層的信賴。四九年美國人撤走,留下了一倉庫的軍用物資,校長把倉庫的鑰匙交給了爺爺。那時,兵荒馬亂,市面上到處可以看到超低價的美國軍用物資,吃的、穿的、用的應有盡有,那都是從美軍的倉庫里流出來的。如果爺爺心術不正,只要從學校的倉庫里隨便拿點什么出來,即可以發(fā)洋財。可是爺爺死死地守著倉庫,直到解放軍進了城,他把鑰匙交給了解放軍。爺爺終身未娶,一個人生活,沒有人照顧。我的叔叔從抗美援朝前線回來后,就決定把他接到福州去生活。當時,叔叔的工資很高,自覺可以盡到贍養(yǎng)父親的責任,硬是給他辦了辭職的手續(xù)。誰知,爺爺一直不適應南方的生活,日子過得別別扭扭的。爸爸媽媽知道了這一情況,決定把爺爺接到上海來和我們一起過。要知道,當時我們家的經(jīng)濟情況非常困難,多一個人,多一張嘴,無疑會面臨更大的壓力。但是媽媽還是非常愉快地把爺爺接來了。家里很窮,但爺爺過得很快樂,他再也沒有離開過我們家,雖然伯伯和叔叔多次提出要接他去住,他都拒絕了,他寧愿和我們家一起過苦日子。因為他知道,媽媽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我們家吃得不好,但一定不會餓著他;我們家穿得不好,也一定不會凍著他。媽媽還時常給他一點零花錢。爺爺有一個泡澡堂的習慣,家里再窮,媽媽總是會滿足他的這一嗜好。后來實在供不起他一周一次這樣的“奢侈”了,每個月有一次是不會少的。爺爺從不向媽媽提任何要求,卻時常偷偷地把媽媽給他的零錢給我們用。媽媽知道了一定會罵我們。媽媽平時對爺爺講話總是輕聲柔氣的,這時她卻會變得很“嚴厲”,把爺爺說得一聲不吭。爺爺在晚年得了病,是在睡夢中去世的。到我們發(fā)現(xiàn)時,他已經(jīng)渾身冰涼了。我們?yōu)闋敔斉e行了一個遺體告別儀式,大家圍著爺爺,誰也不說話,誰也不愿離開。媽媽默默地流著淚。直到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來催我們離場,催了幾次她也不肯走。爺爺去世以后,從來不相信鬼神迷信的媽媽開始給爺爺燒紙錢了。每年冬至前,她會認真地把一張一張的錫箔折成元寶,然后在傍晚的時候焚燒??吹揭豢|青煙在空中旋轉上升,她就會很高興地告訴我們:“老爹爹來拿錢了?!眿寢屩牢也恍胚@一套,從來不勉強我干這件事??墒?,這些年來,她總是在冬至前折好一盒子錫箔要我燒。到了冬至這一天,她還會打電話過來提醒我:“別忘了燒錫箔。”母命難違,我只得照辦。但慢慢地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媽媽也許是自覺老了,萬一她離我們而去,誰再給爺爺燒紙錢呢?我是老大,她是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
這第二個人,是我們的外婆。外婆是媽媽的第五個后媽。媽媽的命苦,很小就沒了媽媽。她的前幾個后媽都對她不好。外公為了討好后媽,在媽媽只有十幾歲的時候就把她托給了伯伯撫養(yǎng)。外公娶第五個妻子的時候,媽媽已經(jīng)結婚了。當時,外婆外公都沒有工作,加上小舅舅,一大家九口人全靠我爸爸一個人的工資過活。媽媽撐持著這個家,要給大家有吃的,有穿的,還得維系孩子們之間的公平和睦。我們的外婆也是一個心地很寬厚的女性,她讀過書,識大體,但是對自己的獨生子未免有點溺愛,加上家庭經(jīng)濟本來就窘迫,難免會造成一些孩子們之間的各種摩擦。每當我們兄弟和小舅舅發(fā)生爭執(zhí),媽媽總是偏袒小舅舅。媽媽對外婆很尊重,她寧肯對外公發(fā)脾氣,也不會對外婆說一句過分的話。外婆也是個很厚道可親的人,對我們就像對自己的孩子,所以這個大家庭一直過得很和睦。小舅舅與我們兄弟的關系也處得很好,大家就像是兄弟一樣。直到后來,外婆在街道工廠找到了一份工作,爸爸也分到了房子,我們才分家。分家以后,媽媽經(jīng)常去看望外婆,給她送吃的、穿的。外婆退休了,每逢過春節(jié),媽媽一定會把外婆接到家來住幾天。我們兄弟工作以后,經(jīng)濟上寬裕了,媽媽還提醒我們逢年過節(jié)給外婆送點錢去。外婆活到九十幾歲才去世,她的晚年過得很幸福。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爸爸的歷史問題徹底解決了。可是,他卻老了,退休了。每當見到爸爸,我總想表現(xiàn)出一個兒子對父親的溫存,但是我與父親之間已經(jīng)有了一種大家都很難直面的隔膜,抑或,他還始終覺得有愧于這個兒子。所以,我們之間很難有比較親密的交流。他有什么事也不會對我說,而是通過媽媽轉達給我。
有一次,媽媽對我說,你爸爸想到武夷山去看看老祖宗的墓。那時,我很忙,聽過就過去了,并不在意。過了一年,媽媽又一次對我說,爸爸想去武夷山,還要我邀上南京的堂姐堂哥和福州的叔叔和堂妹堂弟們一起去。我依然很忙,根本抽不出時間來,想再拖一拖??墒菋寢屨f,你爸爸這幾年老得很快,身體也大不如前,他好像有什么事要交代。你一定要帶他去一次,不要再傷他的心了。我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趕緊跑回家,看了爸爸。我突然發(fā)現(xiàn),爸爸已經(jīng)很老了,而且身體也很虛弱了。
?。玻埃埃蹦甏汗?jié),我們這個大家族的所有朱氏子孫和朱家的媳婦齊聚武夷山,到了黃坑老祖宗的墓地舉行了一個隆重的祭奠儀式。那天下雨,爸爸在文公的墓前長跪不起。后來媽媽告訴我:“你爸爸說,總算生了個好兒子,讓他在有生之年親自到祖宗的墳前磕了頭。”當天晚上,爸爸在賓館召開了一個家族會議,他說,南京的大伯伯去世得早,現(xiàn)在他是這個家族的老大,他有責任提醒我們:不要忘了自己是朱文公的后代,不要忘了文公家訓。
爸爸從小就有一種少爺脾氣,除了上班,家里的事是什么也不干的,全靠媽媽把他服侍得舒舒貼貼。他在上班的時候還情有可原,太辛苦了,媽媽也舍不得他回家還要受累??墒峭诵萘?,他依然故我,看報、看書、看電視成了他的工作。每天早餐后,他就開始看報,一張接一張(我給他訂了很多報紙),報紙看完了看雜志,一本接一本,雜志看完了看書,書看完了看電視,直到屏幕上打出“再見”,他才睡覺。說起爸爸的“表現(xiàn)”,媽媽氣得“咬牙切齒”。我們就笑她:“都是你自己慣的”。她氣歸氣,服侍歸服侍,照顧父親,服侍父親已經(jīng)成了她的生活方式。2006年3月1日父親離我們而去。父親的最后二十年也許是他一生中最幸福、最無憂無慮、心情最舒暢的二十年??墒侨绻麤]有母親,他能堅持到最后的幸福嗎?
妹妹告訴我,在文化大革命最艱難的時候,爸爸在肉體上不斷受到各種摧殘,被折磨得骨瘦如柴,但是最不能忍受的是在人格上所受到的侮辱和踐踏。有一段時間,他的精神已經(jīng)徹底崩潰,他已經(jīng)失去了對生命的最后一點眷戀。是媽媽的愛和樂觀鼓勵了他,是媽媽的堅強和忍耐支撐起他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勇氣。她用她的溫柔和體貼撫慰著他枯焦的心靈。她告訴爸爸,咬咬牙,苦難總會過去。她告訴爸爸,這個家不能沒有他,如果他死了,將會給這個家?guī)砀蟮目嚯y。
父親去世后,我用古文為他寫了一篇祭文,刻在他的墓碑上。這篇祭文記下了一個時代的悲哀,也刻下了一個不懂事的兒子的懺悔。
媽媽今年八十四了,除了耳朵不好,她活得很健康、很自在。她本該百事不管好好享享清福了,可是她卻又為孫子孫女們操心開了。大孫子在美國留學,她不放心他一個人,沒人照顧,又為他女朋友的事煩心,還批評兒子不該干涉孫子的戀愛。孫女喜歡上網(wǎng),晚上不肯睡,她就不停地嘮叨,直到嘮叨得孫女下網(wǎng)為止。孫女在網(wǎng)上交了一個男朋友,不知怎么讓她給發(fā)現(xiàn)了,她竟然把那個男朋友的信給截住了,自己回了一封信,把對方狠狠地訓斥了一番,嚇得人家就此消失。在里弄里,遇到不平事,她依然喜歡出頭打抱不平,看到不順眼的人,她照樣把人家損得下不了臺。
媽媽其實還沒有老。
2007年6月9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