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的白話文風,那種極度的平白、明晰、清淺,外加耐心、親切,而又充滿敘說的興趣——亦即帶有近世西方兒童文學敘述特征的風格,幾乎成為那一時期中國文章的共同特點——除卻仍堅持用文言寫作者,以及文字個性特別強的那幾家外。更長期地看,這種文風一直延續(xù)至今,恐怕,只要還有中文白話,這種風格就不會絕跡。
且讓我們試看幾家——
一年以來,我有件最感苦痛的事情:就是每逢和人辯論的時候,有許多話說不出來——對著那種人說不出來——就是說出來了,他依然不管我說,專說他的,我依然不管他說,專說我的,弄來弄去,總是打不清的官司。……
這是五四時期著名學生刊物《新潮》第一期第一篇傅斯年的文章《人生問題發(fā)端》中的話,寫于1918年11月13日。從文風上看,也是平白而有孩子氣的趣味,只是作者年紀更輕,更容易喜歡那種排比的句式,同一期上羅家倫的文章也有這一特點。
我們幾個人發(fā)起這個周刊,并沒有什么野心和奢望。我們只覺得現(xiàn)在中國的生活太是枯燥,思想界太是沉悶,感到一種不愉快,想說幾句話,所以創(chuàng)刊這張小報,作自由發(fā)表的地方。
這是著名的《語絲》周刊的《發(fā)刊辭》,刊出日期是1924年11月17日。雖然胡適也為《語絲》寫過稿,起草《發(fā)刊辭》的事則是不會請他做的。然而,如果有誰斷言這是胡適的手筆,光從文字上看,卻也很難否定。事實上,自胡適獨創(chuàng)了那一清如水的文風后,當時許多教授一下筆,常常是這樣的口氣(至于它的真實的作者,我們放到下回揭曉)。
我生平有一種壞脾氣,每到市場去閑逛,見一樣就想買一樣,無論是怎樣無用的破銅破鐵,只要我一時高興它,就保留不住腰包里最后的一文錢。我做學問也是如此?!乙呀浾鲞^三十年的學生,這三十年的光陰都是這樣東打一拳西踢一腳地過去了。
這是朱光潛1934年為《文學》月刊“我與文學”征文所寫的《一個失敗者的警告》的開頭。再看一位也是從西方留學歸來的潘光旦的文字:
照現(xiàn)在的趨勢看去,中國人有一天太平了,想研究本國以往的文物起來,也許要到外國去才行?,F(xiàn)在研究西洋文物,非到外國去不可;將來研究自己的文物,怕也非到外國去不可?,F(xiàn)在的文化寄生生活,已經很可憐,將來的寄生生活,怕更要可憐咧!
這是他寫于1930年的《中國人與國故學》一文的開頭。如果說,朱光潛、潘光旦,以及傅斯年、羅家倫,加上朱自清、顧頡剛、賀麟、羅爾綱、鄧廣銘,再加上輩分更低的費孝通、季羨林等等,他們都是胡適的學生輩的人物(有的干脆就是他的學生),文風上有所傳承,這都不難理解;那么,再來看兩位資歷比胡適老得多的古文大家,他們一旦寫起白話來,會是什么模樣:
對于新詩,講起來很是慚愧,因為我的資格比舊詩更淺了。胡適之的《嘗試集》出版,我沒有感到興趣,因為這時候,我還是反對新文學的?,F(xiàn)在的新詩壇,據(jù)我兒子無忌的朋友羅念生講,可分為郭沫若徐志摩和聞一多三大派;他說郭詩是一條瘋狗,徐詩是一個野雞,聞詩是一匹貓。不過,我是寧愿贊同瘋狗的……
這段文字的作者,是前清秀才、曾為南社社長的詩壇名耆柳亞子。這是他1933年6月為《創(chuàng)作的經驗》一書而寫的《我對于創(chuàng)作舊詩和新詩的感想》。他所用的正是胡適似的“平淡的談話”,而且,“有時很像笨拙,其實卻是滑稽”(胡適語)。再來看一位大國學家馬敘倫的文章:
我自己覺得我的過去,可以自信的還在做人,總算十不離九,此外算讀書還勤的;可是,學問的成就也微細得可憐。本想時事太平,有補讀十年書的福氣,再得成就多些;不想勝利到來,偏又把我驅上民主運動的隊伍里,一忽兒快兩年了,一本書也不能從頭到尾看它一遍……
這是寫于1947年5月的《〈我在六十歲以前〉校后記》中的話。柳亞子的信口而談,馬先生身為南方人而盡可能“兒化”的努力(“一忽兒快兩年了”),他們那從容平白的語態(tài),都暗示著,他們其實都在追隨(盡管多半是無意的)胡氏文章的風范。
再來看看胡適的對手。在哲學觀點上,胡適和馮友蘭意見不合,兩人都做《中國哲學史》,為老子年代問題曾起過論戰(zhàn),對立了幾十年。然而,在白話文章上,馮友蘭卻不可能不受胡適這位“開山祖”的影響。我們且看他晚年《中國哲學史新編》總結部分的一段話:
西方有一句話說,哲學家不同于哲學教授。哲學教授是從文字上了解哲學概念,哲學家不同,他對于哲學概念,并不是只作文字上的了解,而是作更深入的理解,并把這樣的理解融合于他的生活中。這在中國傳統(tǒng)的話中,叫做“身體力行”。例如,對于“大全”這個概念,如果僅作文字上的了解,那是很容易的,查字典,看參考書就可以解決問題。如果要身體力行,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多么清淺明白,不慌不忙,而又是十足自信的,并隱含一種內在的興趣。這是在述說很深的理論問題,讀著仍叫人愉快,奧秘就在作者的從容與興趣上。現(xiàn)在因這樣的文章讀得多了,我們一般不會再追根尋源,就像吃慣了米飯不會覺得希奇,但如沒有最初的草創(chuàng)者,沒有當年胡氏文風的幾乎無所不在的大普及,今天的中國文章很可能不是這種形態(tài)。
我們再來看馮友蘭一段早年文章,取自“貞元六書”中的《新事論·評藝文》:
對于有些事物,所謂各民族間底不同,是程度上底不同,而不是花樣上底不同。例如就交通工具說,一個民族用牛車,一個民族用火車;就戰(zhàn)爭工具說,一個民族用弓箭,一個民族用槍炮;此是程度上底不同。交通工具的主要性質是能載重致遠,而且快,愈能載重致遠且快者,愈是好底,即程度愈高底交通工具。戰(zhàn)爭工具的重要性質是要能殺敵。愈能殺敵,即愈是好底、愈是程度高底戰(zhàn)爭工具?!苑孔又疄榉孔拥挠^點看,則希臘式底建筑與中國式底建筑之差別,則是花樣上底差別。
他這樣不厭其煩地舉例和闡釋(我們已略去了一些),是為要說明,各民族之間“程度”上的差異是需跟進的,不然“不足以保一民族的生存”,而“花樣”(文化)上的差異卻可以“各守其舊”,不然“不足以保一民族的特色”。他的論說的從容和耐心,于此可見一斑。最奇的是,他竟拈出“花樣”二字,以這最普通的俗詞作關鍵詞,以說明復雜的文化理論問題,其表達力卻是驚人的。當然,文中“的”“底”的用法,以及少量文言虛詞引入口語,使它與胡適的文體有一點表面的距離;但恰是“花樣”二字,透露了胡氏“談話風”的精魂。
胡適當然還有更嚴峻的對手,那就是左翼文人??善莾煞N人,學他的文章最為努力,其一是他的學生輩,后來多成為大學教授的;其二就是左翼文人中的佼佼者。
我們先來看一位大理論家、《棗下論叢》作者、上世紀五十年代批胡適的主力之一——胡繩先生的文章。這里且摘抄兩段,都寫于1940年春天:
我看林則徐到底還是民族英雄,他主張戰(zhàn)就主張到底,并沒有叫饒,而且他在戰(zhàn)爭中的經驗使他知道必須自己力求進步。蔣先生(廷黻)要我們不要崇拜前一個林則徐,而要崇拜后一個林則徐,這也可以說是對的。……
中國古來對數(shù)字實在是太少關心了,從古籍中就難找到什么可靠的數(shù)字,這對于研究中國社會經濟史的人增加了極大的不便。比如言土地的兼并,則“富者連田千頃,貧者無立錐之地”,這一類話雖也供給一個大致的概念,然而沒有更精確的數(shù)的表現(xiàn),也就使得這概念不能成為十分明晰與具體。
前一篇題為《林則徐》,后一篇為《關于數(shù)字》,均收入作者《夜讀散記》一書。前一篇的語氣更有胡適式的“簡單味”,而后一篇連觀點也與胡適相近,試將胡適“文學革命”前后的論述找來對讀,頗能發(fā)現(xiàn)行文節(jié)奏上的相通處。作者直至晚年所寫的史學論著,始終未改這一文風。
當然,左翼文人中,有些本來就是胡適的學生,最典型的就是吳晗。吳晗不僅學業(yè)上得益于胡適,文風上也學得惟妙惟肖,雖然后來走了不同的道路,胡適則一直對他寄予厚望。上世紀六十年代,他的《朱元璋傳》傳到臺灣,胡適看了興奮不已,到處向人推薦(當時令胡適興奮的另一部大陸學術作品是錢鐘書的《宋詩選注》)。試讀《朱元璋傳》及吳晗的一切雜論、史著,都可看出那種娓娓而談、從容澹定、平白到可讓兒童閱讀的風格來。中國的史書本來是很艱深的,而現(xiàn)代的白話的史著卻一反此態(tài),大抵“一清如水”,這不能不歸之于胡適的開風氣之功。當時還有一位與吳晗一樣出名的“進步教授”林漢達,走的也是胡適的學問路數(shù),他于上世紀四十年代寫出白話《東周列國志》,在讀者中引起巨大反響。此書在五六十年代又經再版,幾乎影響一代文風。以后,凡是寫給少年兒童看的中國古代歷史故事與寓言故事,行文多是平白、清淺、徐緩、有味的,其實都是仿照林漢達體,而這也就是胡適之體。林漢達后來還有《前后漢故事》,《三國故事》及《上下五千年》(由他的學生續(xù)完)等作品問世,至今重印不絕,在學術性與通俗性的結合上已臻于化境。
另外,上世紀60年代與吳晗合寫雜文專欄“三家村札記”的鄧拓(三家中的另一家是廖沫沙),系中共高級領導干部,任《人民日報》總編輯多年,他讀書興趣極廣,為文喜廣征博引,似有知堂散文之趣,但細按文心,卻還是胡氏文章風范。我們試著來讀一段:
如果學習歐陽修的辦法,我以為大家很容易都可以寫文章。因為歐陽修的“三上”,除了馬上只適合于騎馬的人以外,其余二上(按指枕上、廁上)人人都能用,而我們即便不能在馬上構思,卻無妨在路上、車上、船上等空隙中構思。這既能鍛煉思維能力,又可以忘掉路途的疲勞,真是一舉兩得。
這是鄧拓的代表作(也是后來的獲罪之作)《燕山夜話》第二集中的最末一篇《新的“三上文章”》。讀這樣的文字,能感到一種靜氣,不急不緩,不溫不火,內在理路明晰,并伴以淡淡的幽默,感覺就像一個含笑的長者在同孩子說話,但決不是“蹲下來說話”,自然而然,落落大方。這樣一種美感,正是我們讀胡適文章時得到過的。
更能體現(xiàn)左翼文人受胡適文風影響的例子,是哲學家艾思奇。他的《大眾哲學》,那種從容、平白、耐心,而又處處注意敘述的趣味,一如與孩子說話般的口吻,都可以上溯到胡適。還有一個更極端的例子,就是毛澤東。我們不妨回憶一下《愚公移山》的語氣,看看對于《列子·湯問》中原文的白話譯說,活脫脫就是《嘗試集》時期的胡適之體。事實上,毛澤東早年很自覺地學過胡適的文風,也曾得過胡適的稱贊。而因為毛澤東文章的影響——中間還經過延安時期的“反對黨八股”——致使許多革命者悉心模仿,所以到上世紀五十年代,這一文風就更普及了(就連寫過幽深奇詭的《畫夢錄》的何其芳,到這時也以類似胡適的文風寫作了)。當然有些模仿會因過于刻意而失去內在的靈氣,這正如江青寫字亦學“毛體”,像則像矣,細看卻總是一種贗品模樣。而學毛澤東文章的平白、清淺、如對孩童般的多方取喻,最刻意者,莫過于張春橋,他甚至也學了一點毛式立論的大膽放辣,但因生性陰鷙,他一點也學不來毛澤東那種暗藏機鋒的滑稽與調侃,于是,他文中的孩童氣也就顯出了做作與虛假。
為什么革命者和教師最易于接受胡適的文風呢?這就要說到“談話風”散文的一個本質的特征了。談話,總是有對象的,可以說,“談話風”的各個流派,各種風格,歸根結底,都取決于這談話針對什么對象。而胡適的風格,很明顯,是面對最廣義的學生的,他要清清淺淺地把事情講清楚,把道理說明白,正如他在《四十自述》中所說:“我抱定一個宗旨,做文字必須要叫人懂得,所以我從來不怕人笑我的文字淺顯?!备锩咭占白约旱睦碚?,要發(fā)動群眾,這就不能不淺顯,不能不耐心,艾思奇的《大眾哲學》是最好的例證,而它當年在讀者中的影響也是極為巨大的。毛澤東常愛稱自己是“teacher”,這也可說明他與胡適在文章上的相通相契。而魯迅、周作人在文字風格或曰“談話對象”上,與胡適就有明顯的不同,這我們以后將會詳論。
然而,每一種文字風格,落到不同的作者身上,總會有漸變,有微調,所以細加分析,還是不會相同的,所謂“墨分五色”,正同此理。天長日久,由“漸”入“頓”,積微成巨,也不是沒有可能。比如,毛澤東盡管學胡適,但早年文章,由于血氣方剛,也由于更早的時候曾受康、梁影響,所以不免常有排比的句式,有“新民體”的痕跡,并時有慷慨激昂振臂一呼的姿勢,這在胡適的文章中是不大看得到的。毛的中后期的文章,則又肆意調侃,了無顧忌,天馬行空,涉筆成趣,比之于胡適的謹慎的學者風,自然又有很大不同。所以說,胡適的文風漸漸成為許多白話文章的底色,在這底色上,不同的作者會畫出不同的圖畫,但籠統(tǒng)地說,他們仍是一家,那就在于他們的平白、清淺、耐心、有趣上。
關于這一點,還可以老舍為例。老舍行文,一味幽默打趣,年輕時更是如此,這和胡適當然很不同。雖然胡適也說“有時很像笨拙,其實卻是滑稽”,但那是清清淡淡、含而不露的滑稽,與老舍在文中不時插入相聲式的玩笑口吻,有明顯的區(qū)別。但老舍文章的底子,還是清淺的口語,所以,一旦他不開玩笑了,好好地說事了,馬上就能看出胡氏文章的底色來。他有關《小坡的生日》的自述,坦陳自己真正“明白了白話的力量”,“敢用最簡單的話,幾乎是兒童的話,描寫一切了”。試讀《小坡的生日》的第一章,那和胡適的文風,的確是相當接近的。
我們甚至還可以錢鐘書為例。當錢鐘書以文言寫作時(例如《管錐篇》),他在“談話對象”上更接近于周作人;然而,他的白話文章,尤其是胡適所說的“長篇議論文”,卻分明也有胡氏文章的底色。比如:
這個道理,前人早懂得。狄德羅說,詩歌里可以寫一個人給愛神射中了一箭,圖畫里只能畫愛神向他張弓瞄準,因為詩歌所謂中了愛神的箭是個譬喻,若照樣畫出,畫中人看來就像肉身受重傷了。我在不是講藝術的書里,意外地碰上相同的議論。倪元璐《倪文貞公文集》卷七……(下略)
這是《舊文四篇》里《讀〈拉奧孔〉》一文中的話。由于錢鐘書的文章常有很密集的創(chuàng)見和引文,又時有令人忍俊不禁的妙喻或反話,有的讀者就記住了這些特征,卻忘了闡說他的那些創(chuàng)見,連綴那大量妙喻或引文的,其實還是十分平白、清淺的口語。他甚至不愛用專業(yè)的術語,而寧可用“我在不是講藝術的書里”這種近乎兒語而十分準確的句式。他譯述狄德羅的話,也頗有胡適之式的白話趣味。從這里就不難看出他的文章的底子了。事實上,在楊絳的文章里,這樣的底子就更明顯了。
那么多專家、教授、學者,那么多大文化人,寫文章都有意無意地學胡適之體,而這樣的文體居然還有西方兒童文學的趣味(參見上一篇《一清如水》),這樣說,會不會讓專家們臉面無光?我以為,決不會!這非但不丟臉,還實在是五四以后中國文章的一種光榮。正因為有胡適的開風氣之先,能把白話文章寫得一清如水,大家就都往這一方面努力,一定要寫得清晰易懂,一定要保持最好的耐心,而且一定要有趣有味,這要有多大的能耐才辦得到!由此形成的新傳統(tǒng),是中國文章史上的奇跡,也可說是文章史的輝煌一頁。在那幾十年里,最有才華最有學問的人大多能寫一手清淺有味的好文,他們不賣弄才學卻竭盡全力讓學問傳播開去,他們總能使自己的文字達到極清淺而極深刻。所以,那一代學問家的文章,大多可以當作上乘的散文來讀——他們的論文就是廣義的美文。我不知道,除了五四后的中國,還有哪一國的教授們(我不是指哪個個別的教授)能做到這一點。
此刻,當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國內文壇正為《讀書》雜志的文風問題,展開了一場爭論,許多報刊都發(fā)表了不同意見的文章。對近十年來的《讀書》,黃裳、舒蕪、范用、朱正、何兆武、沈昌文、陳四益等,都提出了批評。此前,我還曾親耳聽到過柯靈、馮亦代等老先生的相似的批評。雖然我至今認為《讀書》仍是中國最重要的雜志,這一地位并未因文風而動搖,但我對它后來的文風演變,也是頗為不滿的。本來,這本雜志創(chuàng)刊之初,一是領思想界風氣之先,二是以其美文著稱。但十年前,自從換了年輕的主編后,選題上逐漸加重了社會科學各領域的探討,文章上專業(yè)論文的成分日益加重,專業(yè)術語多起來了,叫嚷“看不懂”的讀者也多起來了。而趣味性、文人氣,被編者看成是與學術性不易相容的東西,被逐步淘汰,老一輩文化人的雋永的美文也明顯減少了。面對批評,辯之者稱,進入九十年代,大量關系國計民生的和世界性的問題推到面前,它們不同于那些文藝問題,它們本來就是迫切的、艱深的,怎能要求他們再像過去那樣去做好看的文章?
于是,我想到了五四以后的那幾代學人和他們的文章論著,他們又何嘗不是面對關系到中國和世界的種種迫切的難題?他們的研究,也深入到了大量艱深的學術領域,其中也包括社會科學各領域,但他們的文章,仍能寫得一清如水?,F(xiàn)在隨手即可舉出的,就有:胡適與馮友蘭關于中國古代哲學的探討,呂澂關于印度與中國佛學源流的梳理,趙紫宸的基督教研究,任鴻雋的科學史研究,梁思成與林徽因的古建筑學研究,陶行知、林漢達的教育學理論,顧頡剛、江紹原與鐘敬文的民俗學,費孝通的社會學與人類學,賈祖璋的生物學,陳原的地理學,自趙元任到周有光的語言文字學研究,知堂以至舒蕪的婦女問題研究,顧準、孫冶方的經濟問題研究,馬寅初的經濟學與人口理論……還可以舉出好多好多,這都不局限于文學藝術,但這些作者無一不有“文人氣”,他們的文章也無一不具真性情,更重要的是,他們都能自如地運用“談話風”,把學術文章寫得“一清如水”——事實上,他們都是“文章家”,他們的文章都能當作散文讀。
這樣看來,新一代的不少學人,之所以不能寫出像前輩那樣的美文,主要還是未能充分認識五四以后中國文章優(yōu)美可貴的新傳統(tǒng)。他們多為留洋的博士(其實老一輩學人中也不乏西方名校博士),他們所學的是國外學院派論文的論證方式,但他們“入乎其內”,卻未能像第一代學人那樣“出乎其外”。在面對中國大眾,面對像《讀書》那樣的非專業(yè)的雜志時,如果還只習慣于以課堂討論、論文作業(yè)的方式說話,那就不能不留下遺憾。
至此,我們就更能體會胡適那“一清如水”的文風的可貴了。
附記:
本文介紹了與胡氏文章相近相關的各家文體,也引用了他們的文章片斷。這樣做有個危險,就是從風格完全不同的作家的書里,也有可能挑出幾句你所需要的文字來。所以,我時時警誡自己:一定要在大體把握了這位作家的風格之后,再去尋找較有代表性的引文。作為文題的“嘗鼎一臠”,與成為笑柄的“瞎子摸象”,其實是頗有相近之處的,即都想取其一點而略知全局。我所做到的是前者還是后者,只能由讀者來評判。但我真心希望,能有更多的朋友都來探究文體和文心——這與任何艱深或迫切的研究都不相矛盾——有了這樣的關心和探究,中國文章的優(yōu)美的新傳統(tǒng),才不致在我們手里黯然消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