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下客

奇怪的規(guī)矩

萬大爺?shù)男扌?，不足兩平米，縮在三彎里弄里。可這十多年來，萬大爺憑著手上活兒細、價錢公道，生意倒也紅火。

這天，萬大爺正坐在鋪子門口，對著陽光，埋頭修理一雙男式皮鞋。突然，一個陰影擋住了面前的光線，萬大爺抬起頭一看，樂了：“呀，老妹，你又給我的鞋看病來了？”

這老妹姓梅，比萬大爺小十多歲，住在萬大爺修鞋鋪隔壁，是“來一回”足療館的老板，據(jù)說這足療手藝是祖上傳下來的。早在五年前，她就來到巴城，在城東城西城南城北，先后開過足療館。就在上個月，她又把她的足療館，遷到老城區(qū)的三彎里弄來，和萬大爺做起了鄰居。

梅老板沒生意時，就愛到萬大爺?shù)男扌亖硗?，把萬大爺要修的鞋，提起來，一雙一雙地看，說這個人腳上有什么毛病，那個人腳上有什么缺陷?；焓炝耍f大爺就愛開個玩笑。

梅老板笑過后，閃身走進萬大爺修鞋鋪里，伸手拎起地上萬大爺今天新收的幾雙皮鞋，看過來，又看過去，然后，又有些失望地放回原處。

萬大爺望了梅老板一眼，笑著說：“老妹呀，我怎么看你，都不像個做生意的。說你像醫(yī)生，又哪有給鞋看病的醫(yī)生？”

梅老板笑了笑，沒作答，辭別了萬大爺，返身回到她的足療館，里面正好有個客人，在等著她。

梅老板招呼過客人后，忙讓他坐下，進屋端過一盆藥湯，讓客人泡上半個小時。而后，她找來干凈的白毛巾，伸出她兩只纖瘦而靈巧的雙手，把客人的腳，從藥盆里托起來，拭去水，雙手往客人的兩只腳板心一握，再來回一摸，很快就診出客人的足疾了：“你這腳，是后跟痛吧？”

客人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腳后跟痛起來，連路也走不了?！?/p>

梅老板沒吭聲，雙手抱過客人的腳，捂在懷里，來來回回地揉著、捏著、按著，一邊把她按摩的手法，詳細地說給客人聽。約一個小時后，梅老板替客人穿上襪子，說：“你這足疾，不算嚴(yán)重，回去就按我剛才說的方，三天做一回，兩個月后，慢慢就會好起來的?！?/p>

客人十分滿意，連忙說：“要不，我三天后再來做一次？您要多少錢，我給！”

梅老板站起來，指著墻上“來一回”牌匾，抱歉地說：“對不起，我這店里有個規(guī)矩：千金不做回頭客！”

就在這時，萬大爺突然提著一只鞋，站在梅老板足療館門口，沖著梅老板說：“老妹，剛剛收到一雙鞋，你給它看看??？”

梅老板忙向萬大爺走過去。剛做好足療的客人，也好奇地跟了出來，見梅老板把萬大爺提過來的一雙舊皮鞋，里外看了個遍，然后，遞給萬大爺，肯定地說：“這雙鞋，沒病?！笨腿撕闷娴貑柫艘痪洌骸靶瑫胁幔俊泵防习逭f：“鞋是裝什么的？腳。你說，腳上有病，鞋會不知道嗎？”

不肖的兒子

這天一早，梅老板剛剛打開足療館的門，忽然聽到隔壁萬大爺?shù)男扌伬飩鱽沓臣苈?，梅老板趕緊跑過去，原來是萬大爺?shù)膬鹤佑謥碚胰f大爺要錢了。梅老板還沒打算進去，萬大爺?shù)膬鹤泳蜎_著梅老板說：“去去去，你少來管我們家閑事?！?/p>

上個星期，萬大爺兒子來要錢時，正碰上梅老板，梅老板很不客氣地說了兩句，萬大爺兒子沒要到錢，就走了。今天，他大概又怕梅老板多事，就先堵她的嘴了。見這么說，梅老板就站在門口，聽萬大爺罵兒子：“我要不是看在孫子面上，我干脆去死了，也不賺錢讓你賭博！”兒子死豬不怕開水燙，伸著手不縮回去。萬大爺便無奈地從身上摸出五十塊錢，丟在地上。兒子撿起錢，從梅老板跟前走過去時，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梅老板忙進去安慰萬大爺。萬大爺抹著眼淚說：“他娘死得早，他爺爺奶奶帶大他，像命根子似的，慣壞了。長大了，也不好好找工作，天天吃喝嫖賭，還怪我是個修鞋匠，沒地位，沒社會關(guān)系。還說我要是也當(dāng)個一官半職，他就不會落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了……”

梅老板生氣地說：“這孩子，怎么這樣不爭氣！”

就這樣，一晃半年過去了，除了一些回頭客來要求梅老板做足療，很少有新顧客來。梅老板也沒改變自己的規(guī)矩，對回頭客總是客客氣氣送走，然后，靜靜坐在前門，等著新顧客的出現(xiàn)。萬大爺見狀，勸她說：“做生意，做的就是回頭客！你倒好，還千金不做回頭客？這是什么規(guī)矩！”

梅老板笑著說：“幫有幫規(guī)，行有行規(guī)。開門守店，哪能沒個規(guī)矩？”

“你……”萬大爺見說服不了梅老板，有些生氣地說，“那你就去折騰吧。把你幾個錢折騰光了，看你喝西北風(fēng)去！”

一轉(zhuǎn)眼，一年的時間過去了，梅老板的生意更清淡了，她決定把足療館再搬到城郊。萬大爺?shù)玫较?，忙跑過來，十分不解地問：“老妹呀老妹，你還要折騰呀？你這是圖啥？你就不能改改你那規(guī)矩？”

梅老板嘆了一口氣，說：“老妹這回要搬走了，到老妹這邊泡泡腳，一邊就跟你說說。”

罕見的足疾

萬大爺聽罷，趕緊回去關(guān)上了修鞋鋪的門，又回到了足療館。梅老板已經(jīng)把熬好的藥湯，裝在一只小木盆里，熱氣騰騰地等著萬大爺?shù)絹怼Ｈf大爺眼睛紅了，坐下來把腳放進木盆，對梅老板說：“老妹這樣侍候我，讓我如何承受？這樣吧，你把你的舊鞋找出來，我?guī)椭蘩硇蘩怼?

梅老板也坐了下來，還沒開口，眼眶就紅了：1947年，梅老板的母親才十三歲，由于有一手祖?zhèn)鞯淖惘熓炙嚕呀?jīng)是軍區(qū)醫(yī)療隊里一名骨干衛(wèi)生員。當(dāng)他們路過巴城時，十五師梅副師長的愛人，早產(chǎn)了一個男孩?？紤]到安全問題，梅副師長決定把剛剛出生的兒子，送給當(dāng)?shù)匕傩論狃B(yǎng)。于是，梅老板的母親帶著梅副師長愛人塞給她的一塊銀元，把小孩送給了當(dāng)?shù)匾粚r(nóng)村夫婦，連姓什名誰都沒來得及問。

沒過多久，梅副師長愛人因病去世。革命勝利后，梅副師長已經(jīng)是某軍區(qū)司令員，經(jīng)人牽線，和梅老板的母親結(jié)了婚，1959年生下了梅老板。五年前，梅老板母親臨終前，再三交代梅老板，一定要回到巴城，找回她親手送走的同父異母的兄長……

萬大爺聽完，不解地問：“可你要找你哥哥，與你開足療館有什么關(guān)系？”

梅老板說：“在梅家的家族里，男性有一種罕見的遺傳足癬，形狀呈一個個小圈圈，暗淡微白，就像一彎新月，它奇癢微痛，季節(jié)交替時更加嚴(yán)重，是任何藥物都難以根治的。而且此足癬的患者，是億分之一，肯定是家族性遺傳?！?/p>

萬大爺一邊聽，一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梅老板接著說：“前些年，我跟著母親潛心鉆研，終于摸索出通過傳統(tǒng)中藥浸泡后，用民間足療來根治的方法。我在巴城，經(jīng)常換地方開足療館，不做回頭客，就是希望我哥哥還活著，足癬讓他痛得實在不行了，某一天能來我這足療館治治啊……”

萬大爺連連點頭，突然把自己的腳從木盆里拿出來，水也顧不上擦干凈，就穿上了襪子。梅老板見狀，忙按住萬大爺，笑著說：“你慌什么呀，我還沒給你做按摩，你干嗎就把襪子穿上了？”萬大爺忙說：“按個啥呀，我腳也沒病，不按了……”說完，就掙脫梅老板，鞋也顧不上穿，慌慌張張地跑出去了。

梅老板又氣又急，提起萬大爺撂在地上的鞋，正準(zhǔn)備追過去時，人一下子愣住了。等回過神來，她連忙不顧一切地追了過去。

無奈的離別

萬大爺此時已回到他的修鞋鋪，坐在里面發(fā)愣。父母臨終時，曾和他說過他的身世，說是1947年一個部隊路過巴城時，在一個晚上，一個女戰(zhàn)士叫開他家的門，把一個剛剛出生的孩子，送給他們撫養(yǎng)……難道梅老板的哥哥，會是自己嗎？梅司令，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這時，梅老板已經(jīng)趕了過來，見到萬大爺，走過去，重新脫掉萬大爺腳上的襪子，拿起腳板心一看，那一圈圈暗淡微白足癬，和父親的一模一樣。梅老板一下子就抱住了萬大爺?shù)哪_，滿臉淌著淚水，難道眼前的萬大爺，就是自己尋找了那么久的親哥哥？此時的梅老板，既興奮又激動，她和萬大爺商量：明天他們就動身去北京，去和父親作個親子鑒定。

萬大爺一聽，搖了搖頭，說：“得這病的人多著呢，就別耽誤你工夫了……”

萬大爺起身想走，梅老板突然伸出兩只手，往萬大爺腳板心上一捏，萬大爺頓時渾身酸麻，腳下無力，癱坐在凳子上。梅老板雙手握著萬大爺?shù)哪_板心，哭道：“千金不做回頭客，百年只等有緣人。老哥，老妹這些年吃的苦，你還不知道嗎……”

萬大爺望著梅老板，忽然哽咽道：“老妹呀，不是我不想去呀，我是怕呀?！彼鋵崜?dān)心他的兒子，整天游手好閑，嗜賭如命，老早就嫌棄他是個修鞋匠。他要真是梅司令的親生兒子，他這不爭氣的兒子要知道他親爺爺當(dāng)這么大的官，肯定更加好逸惡勞，貪婪成性，還不知會做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來，他們一世清正的英名，也許就會毀在他的手里。萬大爺悲哀地說：“失去了，就讓他失去吧，找不到還是個念想，找到了可能是個冤孽！”

梅老板心一緊，手松開了。她剛想站起來，忽又蹲了下去，重新握住萬大爺?shù)哪_，迅速推拉起來，忽上忽下，漸行漸快。萬大爺只感到兩只腳，十分灼痛，仿佛剛剛往上澆了一盆開水，整張腳皮要被揭下來了，萬大爺差點沒叫出聲來，就在這時，突然感到腳板心上一涼，梅老板輕輕地放下他的雙腳，站了起來。

此時的梅老板已是滿頭大汗，她從身上掏出一個小本本，遞給萬大爺，說：“根治足癬的治療手法，我都寫在上面，你留著吧。腳，是行四方的，它有病，就連路也不會走了?！?/p>

第二天，梅老板關(guān)掉了“來一回”足療館的大門，來到萬大爺?shù)男扌佫o行，卻發(fā)現(xiàn)萬大爺?shù)男扌?，已早一步搬走了。門上掛著一把鐵鎖，鐵鎖的上方，還夾著一塊被磨得锃亮的銀元……

梅老板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喃喃地說道：“老哥呀，你真不愧是父親的兒子！可老妹還沒告訴你父母的名字呢……”

(題圖、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