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鳳喜
把門合回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門上并沒有裝鎖。兩邊的門框也走形了,像是兩條不堪重負(fù)的扁擔(dān)。他用勁往回拉,門下邊半個身子扭了一下,越過了門檻。再往外推,那半個身子又?jǐn)D出去了。他握著門把試過好幾次,確信要想把門關(guān)嚴(yán),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說:“你在干什么?”
她側(cè)身躺在炕沿上,一條胳膊架著腦袋,雙腿勾回來,是那種悠閑的樣子,望著他。
他扭過身來,往炕這邊走,笑了:“我在關(guān)門呀!”
“關(guān)門干什么?”
“關(guān)門,當(dāng)然是睡覺呀!”
他的笑,變得壞壞的,頭皮脹了一下,臉就熱了。屋門距離炕沿也就四五步,他貼著她的胸坐下來,感覺她的臉也熱乎乎的,便把手放在了她鼓鼓的大腿上。他的五指緩緩地往回收,一塊軟綿綿的肉,漸漸聚到手心里了。
她穿著牛仔短裙,裸露在外邊的腿,有三分之二的樣子。很白,很光滑,昏黃的燈光下,甚至還亮晶晶的。
“討厭,”她把亮晶晶的腿往起一挑,掙開了他,“你這人,真是,低級趣味!”
她坐了起來,似乎是咬牙切齒的樣子,瞪了他一眼,又在那只招惹事非的手上打了一下。
他就狠狠地把她抱住了。
“我就是低級趣味,就是——”
顧不上把話說完,他開始沒頭沒腦地吻她。起初,她還有些不同意,扭著腰,躲避著。后來就不躲了,勾著他的脖子,把身體懸了起來,跨在了他的腿上。他們吻得很詳細(xì),舌尖持久地在一起糾纏,好像是要進(jìn)行一次大掃除,把牙縫里那些深藏不露的東西,清理干凈似的。
過了一會兒,他的手不老實了,先是想探進(jìn)牛仔短裙里邊,沒有得逞,又鉆到襯衫里,順著她瘦瘦的腰身往上爬。一點一點地爬,一點一點地用力。發(fā)現(xiàn)她抖得比較劇烈了,開始喘,舌尖也在顫,便扳著她壓了下去。
她要被他的身體蓋住的時候,猛地一用力,把他推開了。她的動作比較大,甚至,有一點野蠻。他有點猝不及防,舌頭從她嘴里生硬地抽出來的時候,被她的牙劃了一下。他感到了痛,嘴巴上掛了長長一條口水??谒?,隱隱還飄著一縷血絲的。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感覺身上所有的毛孔,一下子張開了,不知所措地望著她。
她仰躺在炕上,呼哧呼哧地喘著,雙手捂在了臉上。過一陣,又緩緩地往下滑,眼睛露出來后,漸漸就笑了。
她說:“你這人,就是沒品?!?/p>
她說:“你,急什么?!?/p>
他就輕松了,笑了,又要摟她,被她推開。
“老實點,說說話,”她說,“你看看現(xiàn)在才幾點?”
她的聲音柔柔的,他就變得規(guī)矩起來,夸張地筒起了手,雖說穿著短袖的襯衣。順著她的目光,他也去看那只古舊的座鐘。
他們住在一戶農(nóng)家,泥皮屋子,門窗都比較狹窄,油漆剝落殆盡,很是陳舊了。屋內(nèi)陳設(shè)也簡陋,窗戶下邊是土炕,占去地面三分之一的樣子。土炕的對面,并排著兩只灰溜溜的水泥箱子。一只箱子上邊擺著暖瓶、茶杯,一袋很便宜的茉莉花茶。另一只箱子上呢,擺放著那只古舊的座鐘。座鐘顯得很滄桑,木質(zhì)外殼同樣是漆皮剝落,表盤像一張泛黃的臉,指針跳動的時候,便有點扭曲了。鐘擺擺動得很吃力,慢悠悠的,隨時好像要停下來,看起來讓人有點操心。
時間果然還早,也就是八點出頭的樣子。屋內(nèi)雖然開了燈,但屋外還泛著亮。她爬到土炕的里邊,把窗簾掀起一個角,感覺外邊好像還要比屋內(nèi)亮一些的。呼啦一聲,便把厚重的窗簾拉開了。窗簾是用一條褪色的雙人床單改造的,折回來,密密麻麻地縫在了一起。毛毛糙糙的那片地方,好像是一對戲水的鴛鴦呢。
“你,怎么又把窗簾打開了?”
他有點不情愿,窗簾是在他關(guān)門前拉上的。
等她爬過來,他便不服氣地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感覺有一點重了,又腆著臉去揉。
“討厭,”她罵他,“乖乖坐好,說說話?!?/p>
他便又把手筒起來了,很聽話的樣子:
“那就說唄。”
她跪著,直起身子,捏住了他的鼻子,不讓他出氣了:
“快點,你說呀!”
他先還挺著,終于是憋不住了,往后一仰掙脫了她,頭一歪,死去的樣子,鼻子呼呼地叫。
她就開心地笑了,拍起了手,騎在了他身上。他也不吃虧的,就勢在她屁股上揉搓著。
“討厭,你快說呀!”
“丫頭,你讓我說什么?”
“說為什么喜歡我?!?/p>
“誰說喜歡你了,還為什么?”
“你是說不喜歡我,對嗎?”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表情忽然就莊重了。
“看看,又犯病了是不是?還不到時候吧?!?/p>
他不再揉搓她的屁股了,把胳膊抬起來,想摸一摸她的臉,但她很堅決地?fù)]開了他。
“你是說不喜歡我,對嗎?”她又問。
“喜歡,姑奶奶,不喜歡你喜歡誰呢?”
他想坐起來,沒有得逞。
“聽你口氣也不喜歡,糊弄誰呢?你以為,我會賴著你嗎?”
她的身體猛地往后一仰,屁股沉沉地壓了他的小腹一下,然后從他身上翻下來,往炕下蹦。他趕緊探身,從后邊把她死死地抱住了,感覺小腹沉甸甸地往下墜。
“丟開,”她說,“你丟開,我要走,我再不想見到你!”
她掙扎著,很氣憤的樣子,甩一下頭,眼睛就濕了。
他就嚇壞了,把她抱穩(wěn),摸她的頭,摸她的臉,吻她濕濕的眼睛。
他說:“我對天發(fā)誓,喜歡你,真的喜歡你?!?/p>
她抱住了自己的臉,不讓他吻:
“那你說,為什么喜歡我?”
他干干地笑,答不上來。這個問題,好像是一年前她就開始問了?;卮疬^好多次,沒有一次讓她滿意。至今,他還沒有更好的答案。
“你說為什么喜歡我,你說呀!”
他憋得脖子都紅了。他想,她為什么總要這樣問,難道,還非要一個理由嗎?
他總也不回答,她就開始搖他,掐他,咬他。他的耳朵被惡狠狠地叮了一口,疼得喊了出來。又被叮了一口,再喊。她便撲哧一聲笑了:“這個問題不回答,咱們就分手!”
他痛苦地揉著耳朵,又變得輕松起來,氣憤地扳住了她的腰,在屁股上扇她。
鬧了一陣,她好像是終于感到了累,便躺到了他懷里。
“說說話?!彼f,好像兩個人一直沉默著似的。
“還讓說為什么喜歡你?”
“我才不稀罕呢。你給我講個笑話。”
他的腦子里就開始搜索。
“快點,不笑不算數(shù)?!?/p>
他就開始講。有一個五十歲才結(jié)婚的數(shù)學(xué)教師,發(fā)現(xiàn)自己那方面時間太短了,當(dāng)心理醫(yī)生的妻子開導(dǎo)他,千萬不要緊張,千萬不要專注,你想點別的事情,分散點注意力試一試。數(shù)學(xué)教師就想伊拉克戰(zhàn)爭,不管用。又想中國的足球,還不管用??傊谴蟠笮⌒∠肓嗽S多問題的,反正是不管用。心理醫(yī)生很失望,怎么搞的,別人怎么就管用?心理醫(yī)生有點絕望了,可忽然之間數(shù)學(xué)教師卻好得一塌糊涂。問及原因,數(shù)學(xué)教師樂了,還是專業(yè)知識管用呀,他說,我是在背圓周率。
他講完了,但她沒有笑?!盁o聊,”她說,“黃段子一個,你這人,怎么沒點品位呢?”
他只好再講。他們那個市的作家協(xié)會,有一個姓龐的副主席,去酒店嫖娼讓公安逮住了。龐副主席出過一頭冷汗,忽然間處變不驚。龐副主席掏出工作證讓公安看。我是作家,你們明白不?我是在體驗生活,你們明白不?公安想了想,果然就把他放了。
他講完后,她還是沒有笑,而且生氣了?!盁o聊,有什么意思,你說說有什么意思呢?”她氣得呼呼地喘,背著身不去理他。他哄了一會兒,斷定她是真的生氣了,想了想,便抽了自己一個嘴巴。
他和她也是在酒店里開過房間的。他把她抱到床上,解她衣扣的時候她抖作了一團(tuán),猛地把他推開了。他寬慰她,房間是他煞費(fèi)苦心地開的,絕對安全,絕對不會讓人發(fā)現(xiàn)。他越是寬慰她,她抖得越發(fā)厲害。她央求他:別那樣好不好,我總覺有人看著。他就沒有再那樣,退了房間,匆匆地走了。
還有一次在他家里。他的妻子出差了,他把她抱到了床上,但關(guān)鍵時候她還是把他推開了。她說,你看看,你扭頭看,她在看著我們呢。她說的是掛在墻上的照片。照片上,他的妻子微笑著,很甜蜜的樣子。
類似的情形,還是有幾次的。他和她接吻已經(jīng)一年多了,一直沒有那樣。他一直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場所,適宜的環(huán)境。前些天,他給她發(fā)短信:咱們到農(nóng)家樂吧,那個地方有水,有世界上最鮮美的魚。他們抓住了一次難得的機(jī)會,如愿地來了。這里,距離他們生活的城市有二百多里的樣子。
兩個人沉默了好長的時間。就那樣抱著。屋內(nèi)是很安靜的,只有那只鐘表,慢吞吞地、一搖一晃地往前走。屋外呢,天色忽然就暗下來了。窗子下端的玻璃上,映出了兩個人含混不清的影子。
這時候,院門響了起來。吱忸一聲,不那么響亮,卻是十分清晰和逼真的。響聲里,他們抱在一起的身體,共同地抖了一下。互相看了看,分開了。
她下意識地整了一下額前的頭發(fā)。他想和她笑一下,沒有笑出來,有些抱歉似的,站起來了。
她說:“她回來了?!?/p>
院子里響起了腳步聲,輕悄悄的,像是微風(fēng)貼著地面,推搡著一縷秋天的草,緩緩地向前。
她把頭扭過去,探起脖子往外看。目光被反光的玻璃擋回來,她便又爬到了土炕的里邊,把臉貼在玻璃上。她的臉上感覺涼乎乎的,院子里的夜,向她圍攏過來。
“你干什么?!彼f,“從外邊看,你的樣子會很丑的?!?/p>
她吃驚地扭回頭來,望著他,有那么一點驚懼。她說:“我想看看魚。她的手里,拎著一條很大很大的魚嗎?”
他就笑了。他特別喜歡她這樣一種生動好奇的樣子。
快到傍晚的時候,他們下了車,面對碧波蕩漾的水面,她便已經(jīng)生動好奇過一次了。她蹦到湖邊去,蹲下來,掬起一捧水澆在了臉上。她那副不管不顧的樣子,讓周邊的幾個當(dāng)?shù)厝诵α?。他的目光從一張張笑臉上滑過,心想,多虧是來云竹湖,多虧這里沒有一個熟人。他有點如釋重負(fù)的感覺,再看她的笑,忽然間又有點沉重了。
云竹湖其實是位于窮鄉(xiāng)僻壤的一個水庫。這些年,到處都在開發(fā)旅游,當(dāng)?shù)厝丝克运拚怂畮熘苓叺沫h(huán)境,寫上了發(fā)展旅游搞活經(jīng)濟(jì)的碩大標(biāo)語,又買來幾只游艇,開發(fā)起鄉(xiāng)村度假旅游項目。因為周邊區(qū)域都十分缺水,云竹湖開發(fā)的消息剛剛傳出去,便吸引來了游客。他無意中聽一個朋友提起云竹湖,便路遠(yuǎn)迢迢地來了。
傍晚,夕陽倒映在一望無際的湖面上,涼風(fēng)徐徐,她感覺神清氣爽,捧著湖水洗過了臉,甚至要喝一口了。虧得有人提醒,為了發(fā)展養(yǎng)魚,湖里邊是剛剛投放過一百噸化肥的。她摸著自己的臉,感覺皮膚一下子生澀起來,哇一聲,差點要吐出來了。
于是,她沒有要求立刻坐上快艇去沖浪,尋找湖里的魚。兩個人只是沿著湖邊走了走,便爬上了堤壩。
堤壩的周邊,已經(jīng)用石棉瓦搭建起許多簡易的房子。為了突出原生態(tài)的風(fēng)貌,一伙人正叫嚷著往墻面上釘著干枯的樹皮。如果他們遲一些來,就可以住到微風(fēng)輕拂的堤壩上,住上“樹皮房”了。他們貼著“樹皮房”走過去,附近村子一些農(nóng)民立刻圍攏過來。農(nóng)民們的手里,都舉著廢紙盒裁剪出的牌子。牌子上的毛筆字寫得粗枝大葉,歪歪扭扭:“農(nóng)家樂王二旦旅社”,“農(nóng)家樂胡七毛旅社”,“農(nóng)家樂花姑娘旅社”……沒走幾步,密密麻麻的牌子就把他們圍住了。
兩個人有點應(yīng)接不暇。圍著他們那些人,操著濃重的方言,爭搶著,希望他們?nèi)ネ端?。“屋子很寬敞,和縣城的賓館差不多!” “可以洗熱水澡,可以淋浴,可以捏腳,價廉物美,干什么都方便的!” “飯菜地道,餐餐都可吃到云竹湖里的大魚的!”……叫喊聲波濤澎湃,他們都開始耳鳴了。有大膽的農(nóng)民開始拉拽,撕扯,相互間爭吵著,甚至是摩拳擦掌,要干起來了。她惶惶地縮起了瘦瘦的身子,躲閃著。他趕緊把她摟住了,吼了一聲,拉著她突圍出去。那些人呢,當(dāng)然是不肯罷休的,跟在他們后邊,仿佛是要打架劫舍的樣子。
他們終究是要住到一戶農(nóng)家的,但他們作不出決斷。這么一些人,你讓說什么好呢?他緊緊地擼著她,加快了步子,想甩開后面的人,又不知往哪里去。走著走著,她忽然就停下了。他嚇了一跳,擔(dān)心她受到什么傷害似的。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在大約十多米遠(yuǎn)的地方,他就看到那個女人了。
女人手里同樣舉著紙板裁剪的牌子。牌子比較大,看起來,她就十分瘦弱了。好像不是她舉著牌子,倒是她附屬于牌子似的。牌子上并沒有歪歪扭扭的大字,寫著什么呢,仔細(xì)看,原來是勾勒著兩條魚。走過去幾步,那兩條魚好像就動起來,落日淺淺的余暉里,尾巴好像還一擺一擺的。
他們的步子越發(fā)地大了,來到了女人的面前。女人對他們的到來好像有一點吃驚,甚至還有點抱歉似的。女人把牌子放下來,局促地笑了。女人說:“你們,住宿是嗎?我那里,條件不是很好的?!?/p>
女人面色清秀,衣著樸素,卻很得體,干干凈凈的,看起來有四十多歲??谝舨幌袷潜镜厝耍崛岬?,有一點顫,好像在空氣里躲閃著什么。
她的目光還是停留在牌子上,欣賞著那兩條魚:
“魚,是你畫的?”
女人愣一下,空著的那只手,撩了撩額前的頭發(fā),“不是,不是的,是我閨女。”
女人垂了一下頭,再抬起來的時候,臉變得紅撲撲的,目光,卻像是硬朗了,拎著牌子向前走。
那些跟在他們后邊的人呢,見他們跟著女人走了,罵罵咧咧地停下了步子。罵的不是他們,罵的是女人:“不就兩條魚,有什么了不起呢?破鞋!”
女人肯定是聽到了罵聲,她的步子加快了。一路上,她都在匆匆地走,好像是怕他們趕上來反悔,或者不信任他們似的。
女人家的院子不大,只有兩間屋子,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拾掇得井然有序,卻看不出任何旅社的痕跡。
但晚餐還算是豐富的,有玉米,毛豆,野菜,有剛從院門前的樹上摘下的杏子。她有點餓了,吃得興味盎然,滿頭大汗,打起飽嗝后,對他帶她來這個地方提出了口頭表揚(yáng)。
他就開心起來。女人默默地收拾著碗筷,見他把杏核丟在地上,便告訴他們,杏子是甜杏仁,可以吃的。女人作過示范,左手輕輕捏住杏核的邊角,右手把持著錘子,猛一下砸上去,杏核便從中間裂開了。女人把杏仁交給了她,她捧在手里,望著,舍不得下口的樣子。他便從女人手里接過錘子,開始給她搗杏核。剛剛吃了杏子,杏核滑膩膩的,錘子剛剛碰上去,便蹦出去了。他試過了好幾次,一次都沒有成功。她便逗他:這點本事都沒有,為什么要托付給你呢?女人在一邊看著他們,偷偷地笑一下,跑進(jìn)廚房去了,目光不時地向這邊飄過來。他的臉便紅了。他把錘子舉起來,瞄準(zhǔn)杏核,狠狠地砸下去。這一次杏核沒有跑掉,碎了,里邊的杏仁卻也變得一塌糊涂。
她發(fā)出一聲尖叫。他以為,她肯定是認(rèn)為自己砸傷手指了,便把完好無損的手舉起來,向她示意。但她卻痛苦地望著他,咬著嘴唇。她說:“你看看,杏仁的樣子,多么像一顆心呀?!?/p>
她的手里并沒有拎著魚。
她說:“你看,你過來看,她是空著手回來的?!?/p>
并不寬敞的院子里,有一株碗口粗的棗樹,棗樹下支著一張石桌,他們的晚餐是在石桌旁吃的。女人進(jìn)了院子后,在石桌旁停下來,站了好長時間,然后到灶房去了。
他說:“饞貓,你就那么想吃魚嗎?”
他拍了拍她的屁股??偰菢淤N著玻璃往外看,院子里的女人會怎么想呢?
兩個人又坐到了炕沿上。她的神色,是那種若有所失的樣子,好長時間沒有說話。
“如果吃不上魚,明天回去的時候咱們買兩條?!彼f。
她的樣子還是有點癡,許久,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到院子里,把那個牌子拿進(jìn)來好不好?”
他有點愣了,遲疑一下,拍了拍她的肩,還是出去了。
到院子里后,他先上了一趟墻角的廁所。他從褲兜里掏出了手機(jī),開機(jī)后匆匆地看了看,然后又關(guān)上了。廁所的圍墻不是很高,他探頭往窗口看,見她又把臉貼在了玻璃上,出來的時候便向她扮了個鬼臉。那個牌子擱在石桌上,拿起來準(zhǔn)備進(jìn)屋的時候,女人從灶房里猛地探出了身子,他便和女人笑了。他說:“你家孩子畫得真是不錯?!?/p>
灶房里的燈光更加昏暗,但還是把女人的笑照得亮堂堂的。女人走出來,手里拎著菜刀,想說什么,還是笑了。
“魚,我是說云竹湖里的魚,沒有買回來嗎?”
女人的臉罩在一縷昏黃的燈光里,說完以后,他便發(fā)現(xiàn)她的臉又變得局促起來。他想,云竹湖里的魚,是不那么容易買到嗎?他想起了一伙人圍攏著他們招徠業(yè)務(wù)的樣子,便把目光從女人的臉上移開了。
“會,會有的?!迸说穆曇羟忧拥?,把菜刀從左手交到了右手,把左手在圍裙上擦了擦。
他笑一下,便往屋里走了。他覺得背上有點癢,爬著什么似的,扭一下頭,女人匆匆地走進(jìn)了灶房。
回到屋里以后,她問他:“你,和她說什么了?”
他又壞壞地笑了:“你不愿搭理我嘛,我還不能找人說說話。”
她瞪了他一眼:“那你去說呀,回來干什么?你干脆別走了,留下和她過,年齡也合適嘛!”
他又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丫頭,我哪舍得你呀!”
他還想進(jìn)一步動作,被她推開了:“你看,這兩條魚,畫得多好呀!”
兩個人便開始欣賞那兩條魚。那兩條魚畫得確實傳神,一前一后,首尾相連,悠然自得。雖說根本就沒有畫水,但卻可以感到魚尾水波的顫動。屋內(nèi)寂靜如初,鐘表得得向前的聲音又變得響亮了,兩只魚像是受到了驚嚇,魚頭開始輕輕地?fù)u擺,眼睛開始警覺地顧盼,好像隨時會一躍而起,從紙牌上蹦出去似的。
“你說,這兩條魚真是她家姑娘畫得嗎?”許久以后,她問他,像是剛剛從水底浮起來的樣子。
“她這么說,應(yīng)該是吧?!?/p>
“那她的姑娘呢?”
“該是在城里上學(xué)吧,墻上,不是貼著獎狀嗎?”
她往墻上看,在放暖瓶的那只水泥箱子上方,并排貼著三張獎狀,獎狀上蓋的是縣城中學(xué)的印章,她已經(jīng)看過的。
“那她的男人呢,怎么把她一個人留在家里?”
“或許是到城里打工了,或許已經(jīng)——”
他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顫了一下,或者,是他的目光顫了一下,便把她摟住了。他想起了堤壩上那些人罵罵咧咧的樣子。
他覺得氣氛有點不太對頭了,抬起手來,抵了一下她的頭:“丫頭,管這么多干什么,杞人憂天是不是?”
好像是,她也覺得氣氛有點不太對頭了,努了努嘴:“你能和她聊,我還不能說說他丈夫呀!”
“那你去找他呀,你去呀!”
他果真像是要往外走,卻爬到炕沿上,呼啦一聲把窗簾拉上了。呼啦一聲窗簾拉回的時候,她的身體抖了一下。等他重新把她抱住,依舊是余波未平的樣子。
他又開始吻她。起初,她還有些不同意,扭著腰,躲避著。后來就不躲了,跨在了他的腿上。他們吻得很詳細(xì),舌尖持久地糾纏著,好像是要進(jìn)行一次大掃除,把牙縫里那些殘留的東西,徹頭徹尾清理干凈似的。
過了一會兒,他的手又不老實了。他發(fā)現(xiàn)她抖得比較劇烈了,便扳著她壓了下去,開始解她的衣扣。他的手顫動著,有那么幾次,她都是這時候把他推開的。他便吻得更加投入,像是要把什么隨時可能到來的東西遮蓋住,掩飾過去似的。
但她還是把他推開了。不比上次那么用力,卻還是比較堅決的
“丫頭?!彼纳眢w硬幫幫的,聲音已經(jīng)顫得很厲害了,甚至像是在哭。
她又把手捂在臉上,緩緩地滑下來,露出了眼睛,漸漸就笑了。
“說說話?!彼f,把頭側(cè)了一下,又去看那只古舊的座鐘。
他沒有開口,鼻孔里呼著熱辣辣的氣。
“說說話。”她撐著身體坐起來,摸了摸他的臉。
他沒有笑的意思,但還是艱難地笑了。
“丫頭,說什么,還問我為什么喜歡你嗎?”
“我才不稀罕呢?!?/p>
“給你講笑話?”
“無聊。”
她雙手猛地?fù)ё×怂牟弊?,望著他,表情一下子又莊重了:
“你帶我來這里,是不是就是為了那樣?”
他當(dāng)然知道“那樣”指什么,吃驚地望著她的眼睛。
“你說呀!”
她搖著他的腦袋,表情還是那樣很莊重的。
這個問題更難回答,怎么說呢,是,還是不是?
“丫頭,又犯病了是不是,這么快?”
他故作輕松,把手勾起來,摸她的頭。她把頭甩了一下,神情依舊。
“你說呀,我讓你正面回答。你要不回答,我就走!”
他等著她臉上的笑意,但好長時間沒有等到。
“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嘛,是這樣的?!彼人粤艘宦暎l(fā)現(xiàn)她的臉上總算是有點變化了,“這個問題,是不是,啊——”
她終于笑了:“討厭,好像你還真是個領(lǐng)導(dǎo)呢!”
她打了他一下,他又要動作,卻聽到有人在拍打院門了。不那么響,拍一下,停一會兒,好像是鬼鬼祟祟地進(jìn)行接頭似的。
她把窗簾撩起來一點,往院子里看,扭頭說:“有人來了?!?/p>
男人是跟在女人的后邊進(jìn)來的,他的身材比較高,戴一頂草帽,背有些彎,暗色里扭身的時候,像是一棵向日葵的影子。男人的手里拎著一只魚簍,到石桌旁的時候停下了,也不說話,望著女人。女人先還垂著頭,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碎步跑到廚房去,端出了一只盆子,男人躬下身來,把魚簍一翻,兩條魚便蹦到盆里去了,濺起了大片的水花。
“魚,是兩條魚!”
她和他趴在炕上,掀開指縫寬的一點窗簾,望著院子里??吹搅唆~,她便忍不住發(fā)聲了。
他便笑了:“看樣子是從云竹湖剛剛撈出來的,這下你滿意了是不是?”
他抬起手來,勾了她的鼻子一下。
“我想出去看看那兩條魚。”她輕聲說。
他把頭擺了一下,目光沖外指:“這時候,不太合適吧?!?/p>
她便又往外看。院子里呢,戴草帽的男人還是沒有坐下,默然地望著女人。女人把盆子端到了石桌上,望著那兩條魚。
“這個男人,是打魚的嗎?他們怎么不說話?”
她問他,但他沒有回答,只是努了努嘴。
戴草帽的男人就那樣站著,有十多分鐘的樣子。后來,就向外走了,還是沒有說話。女人跟在男人的后邊,步子還是輕悄悄的,快到院門前的時候,忽然間扭頭看了下窗口。兩個人呢,便下意識地把身體縮下去了,相互看一下,做賊的樣子。笨重的窗簾輕輕地擺動著。
女人跟在男人身后走出院門后好長時間沒有回來。
她又問他:“他們在院門口干什么,她跟上他走了嗎?”
又是十多分鐘的樣子,女人回來了,把院門關(guān)回去,拉上了門拴,動作還是很舒緩的。然后,她到石桌前坐下來,好像是有點累的樣子,靜靜地望著盆子里的魚。
她的一只手還是輕輕地捏著窗簾,和他說:“我想出去看看那兩條魚?!?/p>
他先是沒有吭聲,后來說:“其實哪里的魚都差不多,明天,它們會游到你肚子里的?!闭f著,他便躺下了,“你要想去看,那咱們就出去?!?/p>
院子里的女人終于站起來了,從灶房里取出了菜刀。出來的時候,她把燈關(guān)上了。她把菜刀擱在石桌上,坐下來,還是望著盆里的魚。許久,她把盆子端到了地上,直起身來的時候,雙手捧起了一條魚,很吃力的樣子。魚在她手里用勁地折騰,該是因為滑,她的身子一顫,那條魚便掉到了地上。
“魚!”
她差不多是喊出來的,發(fā)現(xiàn)聲音有點高了,把手捂在了嘴上。頓一下,他也爬起來,往院子里看。
院子里的女人好幾次都沒有能抓到那條魚。那條魚在地上翻騰著,魚鱗閃閃,猛一下躍起來,叭一聲又摔了下去。一道刺目的白光閃過,院子里忽地就亮起來了。月亮,什么時候升起來的呢?
她焦急地扭動著身子:“我想出去看看那條魚。”
她望著他,是可憐巴巴的那種樣子。
院子里的女人總算是抓到了魚,卻急慌慌地放回盆里了,直起身來,喘息著,額頭上亮晶晶的,好像是沾上了魚鱗。
過一會兒,她又把身躬下去了,再次捧起一條魚,是哪一條呢?
這一次,女人把魚捧得緊緊的,摁到了石桌上,吃力地騰出了一只手,拽過了菜刀,扭過了臉,把刀舉起來了。
女人的臉沖著窗子,她的身體猛地一顫,丟開了窗簾。一瞬間,她看清了女人的臉。女人是那種緊咬牙關(guān)的樣子,眼睛呢,似乎已經(jīng)閉上了。
“別讓他殺魚,我們買上好不好,放回湖里。”她仰起頭來,乞求著。
他望著她凄楚的樣子,可是,放回去又能怎樣?他拍著她的背:“丫頭,你今天怎么了,平時不是最喜歡吃魚嗎?”
院子里傳來叭的一聲,她也把眼睛閉上了。
他不敢再遲疑,摟著她躺下來,再不讓她起身。他順手拉了一下燈繩,燈光顫了一下,屋子里暗下來了。幾乎在同時,院子里又傳來叭的一聲脆響。
她依偎在他懷里,抽動著,往他的身體里鉆,不停地鉆。屋外呢,月光越發(fā)亮了,厚厚的窗簾上留下了灰白的影子。滋啦滋啦的聲音穿透了窗簾,不那響,有一些遠(yuǎn),與鐘表得得向前的聲音呼應(yīng)著。他想,院子里的女人該是在刮魚鱗了。
他摟著她躺了很長時間。夜有點深了,鐘表得得的聲音讓他有點惴惴不安,他的身體還是有了反應(yīng)。他不想錯過這一次機(jī)會,又開始吻她。
這一次,她像是很順從的,沒有躲避,任由他吻著。他先還小心翼翼,后來便投入起來,手又不那么老實了。
但她還是沒有什么回應(yīng)。他便把手伸向她身體的深處。他發(fā)現(xiàn)她猛地抖了一下,手剛剛縮回來,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
她直起些身子,望著他的眼睛,說:“再等一等,好嗎?”
暗色里,她淚水泡著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摸著她的頭。他想,她是在等院子里的女人回屋嗎?鐘表得得地向前,那種滋啦滋啦的聲音,終于停下了。但只是隔了一會兒,院子又有了響動。嗒的一聲。隔一陣,又是嗒的一聲。響聲就這樣間斷著,持續(xù)著。他希望能停下來,但是很長很長的時間也沒有。他把擼著她的手松開,輕輕地爬到窗前去,將窗簾撩起一點,往院子里看。他想,院子的女人,她在干什么,夜已深,難道她就不瞌睡嗎?
月亮已經(jīng)老高了,屋外是夢里一樣的顏色,不那亮,卻柔柔的很清晰的,院子里整個的事物,像是被一層輕紗罩上了。瞬間的感覺,他像是走進(jìn)了一個古老的童話。
月光覆蓋著女人影子一樣瘦瘦的身體,女人坐在石桌前,手里拿著錘子,正在專注地?fù)v著杏核。
女人的動作很舒緩,甚至是十分優(yōu)雅的。她輕輕地從石桌上捏起一枚杏核,舉到眼前看一看,再放到石桌上,叭的一聲,杏核便裂開了。然后她把杏仁揀起來,又舉到眼前看一看,放到一只碗里。那只碗在月光下亮亮的,像是一張臉,像一個人在笑。
他沒有看到那兩條魚,連魚鱗都沒有看到。
他想,院子里的女人已經(jīng)搗了多少杏核了,那只碗里,該是盛了不少杏仁吧。她還會搗多久,難道要陪著月亮一起坐下去嗎?
他想起了她那聲尖叫。她說,你看看,杏仁的樣子,多么像一顆心呀!
他扭了一下頭,一束月光從撩起窗簾的那條縫上照進(jìn)來,剛好落在她的臉上。
她的樣子,好像已經(jīng)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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