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森
風(fēng)圍著村莊嗚嗚叫著刮了一夜,到天明七、八點(diǎn)的時(shí)候才停了。
郭卿吃了早飯,給豬喂食時(shí),圈里的老母豬不見了。郭卿的院子還沒砌圍墻,他嘴里“嘞嘞”叫著,在院里的旮旮旯旯找遍了,連根豬毛也沒看見。郭卿慌了神,忙叫了老婆,出了院子,兩人跟牙疼似地“嘞嘞嘞”大聲叫著,在村子里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村子里也沒豬的蹤影。兩人擴(kuò)大了范圍,擴(kuò)大到了村子四周的麥地、墻角處,結(jié)果也一無所獲。兩人垂頭喪氣地坐在村口的石礅上,瞪著眼這邊望望,那邊看看。
日頭升了起來,天漸漸暖和了,徐丙彥從鎮(zhèn)上趕集回來,到了村口跳下車子問郭卿:“鎮(zhèn)上新進(jìn)了一種飼料,好多人都說不賴。你要不要郭卿?”郭卿看都不看徐丙彥:“我的豬丟了,我要雞巴啊要?!薄柏i丟了?”徐丙彥轉(zhuǎn)臉往村東看著:“今早我去趕集的時(shí)候,見一頭花豬往宋家莊那邊去了。黑臉,白尾巴尖,莫非是你的豬?”
郭卿和老婆立馬站了起來,又問了問徐丙彥,腳不沾地地往宋家莊方向去了。快到宋家莊時(shí),郭卿收住步子站住了。這些時(shí)候只顧忙著坑栽樹,栽了樹又給麥鋤草,鋤了草又打藥、施肥,倒把豬的問題給忘了。郭卿掰指頭算了算,母豬發(fā)情還要往后幾天,難道天暖和起來了,不要臉的豬提前發(fā)情了?郭卿這么一想,心里一下子亂了。
花豬要真是去了宋家莊,肯定是去宋六群家了。上次花豬就是在宋六群家配的種。想到此,郭卿抬腳往地上跺了一腳,好像牙真疼起來了似的,右手在嘴巴周圍捏來捏去。郭卿把老婆支回了家,到了宋六群家院墻外面,見院子西邊留著的豬圈出糞的口子開著,心撲嗵一聲跳快了。走到出糞口處,伸頭往里瞅去,花豬在宋六群的公豬旁臥著,看見他蹶尾巴站了起來,抬頭沖著他哼哼著。郭卿的耳朵在出糞口蹭了一下,差一點(diǎn)蹲倒在地上。
三年前,經(jīng)徐丙彥穿針引線,郭卿的兒子郭軍與宋六群的女兒宋梅對上了象。
頭一次見面沒過幾天,宋梅就織了一件毛衣給郭軍送了過來。宋梅看見郭軍總是先抿嘴笑,笑得郭軍心里亂麻麻的,抱她、摸她、親她,她都順著他。那年麥地的麥穗都冒出來了,半夜里兩人在麥地里滾來滾去,滾出了一片小場地,之后招了麥地的主人一頓大罵。郭軍跟宋梅學(xué)了,兩人抵著頭滋滋笑了半天。
宋梅說:“都怨你。”郭軍說:“怨你。”宋梅說:“怨你?!惫娬f:“怨你?!彼蚊氛f:“怨……”郭軍伸手往宋梅的衣裳里伸去,宋梅抓了郭軍的手,噙著郭軍的小拇指頭看著郭軍,郭軍的臉跟紅布一樣紅了起來。
郭卿以前給花豬配種總是往石關(guān)峪村周全喜家,遠(yuǎn)近和宋家莊差不多。去年宋六群見了他,說:“別去周全喜家了,來我家吧?!彼瘟赫f歸說,郭卿還是不太好意思去。老婆說:“人家都說了,去就去吧。去了他會要你的錢?”經(jīng)老婆這么一說,郭卿也動搖了。心想:省二十就省二十,一年配兩回種,就是四十塊。四十塊,稱鹽吃能吃多長日子?郭卿趕著花豬去了宋六群家,兩頭豬一見鐘情,耳鬢廝磨一番,一個(gè)回合便配上了。過去去周全喜家,往往一次還不能成功,來這里之前的一次,竟大費(fèi)了周折,配了三回才見了效果。臨走,郭卿從兜里掏出了二十塊錢,宋六群接過錢,又塞進(jìn)了郭卿的兜里,把郭卿和花豬送出了門,花豬四蹄輕撩,一溜小跑回了家。
不想,郭軍和宋梅訂下了結(jié)婚的日子了,一天晚上郭軍突然對郭卿說,他要和宋梅退婚。郭卿驚得目瞪口呆,郭軍卻是鐵了心一副堅(jiān)定不移的樣子。郭卿氣昏了頭,掂了根棍便往郭軍身上掄,郭軍不動,也不吱聲,郭卿丟了棍,蹲在院里蹲了大半夜,最后只好伸了老臉進(jìn)了徐丙彥家。徐丙彥無奈去了宋六群家,話一說出口,宋梅一下子跟傻了樣,木呆呆立在屋子里,一動不動站了半天,宋六群,徐丙彥怎么勸,宋梅一句話都不說,徐丙彥臨走,宋梅還那么木呆呆地在屋子里站著。
郭卿越想越有氣,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郭軍和宋梅頭一次見面到現(xiàn)在,買衣服、送錢,差不多花了上萬塊,郭軍這么隨隨便便一說,東西和錢都白丟了,丟的連個(gè)響都聽不見,除了占那二十塊配種的錢的便宜,別的啥都沒撈著。郭卿想了幾天幾夜,末了,誰也沒打招呼,天黑喝了湯,一個(gè)人悄悄摸進(jìn)了宋六群家。宋六群看見他,以為是他兒子回心轉(zhuǎn)意了,把他讓進(jìn)屋里坐在了凳子上。郭卿在凳子上坐了好長時(shí)間,最后一咬牙,抬頭看著宋六群張開了嘴:“現(xiàn)在比不了過去了。老了,當(dāng)不了小的家了。到了這一步,命不該咱成親戚。既然這樣子了,你看……那東西,錢……”宋六群吸著煙不看郭卿,一口一口地吐得滿屋子煙氣。郭卿說:“我家的家底你也清楚,東西不說了,錢——給退了吧?!彼瘟阂幌伦诱玖似饋恚骸疤澞愎湔f得出口!你兒子退婚到現(xiàn)在,我閨女不吃不喝,話也不說,病得不成了個(gè)樣子。我不找你算帳算是高看你了!”郭卿不說話了,埋著頭坐在屋子里看著自己的兩腳。過了一陣,門一響,宋梅進(jìn)來了。郭卿抬起頭,嚇了一大跳。宋梅的臉白臘臘的在頭發(fā)里隱藏著,她一手掂著一個(gè)布包,一手拿著厚厚一沓錢,走到郭卿跟前,彎腰塞到了郭卿懷里。宋六群過來要阻攔宋梅,被宋梅一個(gè)眼神制止了。郭卿拿著東西拿著錢站起身,眼里的淚差一點(diǎn)掉出來,抬腿失急慌忙出了宋六群家的門。
沒過多久,宋梅便嫁人了,嫁到了縣城附近的一個(gè)村子。
叫郭卿做夢也沒想到的是,郭軍和一個(gè)寡婦好上了,兩人現(xiàn)在在鎮(zhèn)上做起了小吃買賣,聽說生意還不錯(cuò)。
郭卿敲門敲了好一陣子,宋六群才趿拉著鞋過來開開了大門。他看見是郭卿,膝蓋頂上門要關(guān)門,郭卿膀子扛著門板擠了進(jìn)去,徑直走到豬圈旁,便去扯柵欄門上繞著的生了銹的鐵絲。宋六群跟過來伸頭往豬圈里看了看,拽住了郭卿的胳膊。郭卿不好意思地笑著說:“農(nóng)家不養(yǎng)豬,好比秀才不讀書。我還以為它丟了呢,想不到跑到了你家里。”宋六群:“先把錢付了吧。”郭卿沒想到宋六群會說這么一句話,他看著宋六群的臉,像不認(rèn)得他似的看著,咧嘴笑笑,說:“我沒帶錢六群。這樣吧,我先把豬趕回去,回頭給你送過來。”
“先付錢,后趕豬?!?/p>
“二十塊錢,我一分不少你。也就是個(gè)早晚的事?!?/p>
“趕早不趕晚?!?/p>
“又不是趕集逛店?!?/p>
“都一樣?!?/p>
郭卿伸手往天上戳著:“早上的日頭是圓的,下午的日頭是個(gè)三角?”宋六群說:“今個(gè)就沒出日頭。日頭叫狗吃了。”郭卿看宋六群沒讓步的余地,心里有些惱火,火又著不起來,烏嘟著臉子說:“你是只認(rèn)錢不認(rèn)人!”宋六群說:“我不只認(rèn)錢,這輩子都把你郭卿忘不了?!薄皠e粘乎了?!惫淠樑さ搅艘贿?。宋六群說:“包括你的豬,啥時(shí)候都忘不了。”“宋六群!”郭卿一下子提高了腔,“你罵誰宋六群?”“我沒罵你。”宋六群說:“說的實(shí)話。我不只認(rèn)錢,認(rèn)你,還認(rèn)得你的豬?!惫涞裳劭粗瘟海骸澳隳@舌頭!”宋六群說:“拿了錢趕豬。你滿村子說去,我輸了理了,我分文不要!”“好,六群。”郭卿往一邊走著說:“我回去給你拿錢。你等著,我回去給你拿錢。”
郭卿走了,宋六群兩腳又挪到了豬圈邊。他的公豬是頭白豬,人高馬大的,耳如刀削,四蹄似柱,看著確實(shí)厲害。郭卿的豬是頭花豬,皮毛有黑有白,比不上他的公豬,塊頭也不算小,單那屁股比一般的母豬大半拉。公豬費(fèi)了精力了,臥在窩里好像在睡覺,母豬立在食槽前,把食槽舔得一干二凈,還立在那兒不肯離去??匆娝瘟哼^來,抬頭耳朵撲閃了一下,沖他哼了一聲,好像在打招呼。宋六群對著花豬的黑臉看了一會,轉(zhuǎn)身拿過一根棍,照著花豬的屁股戳了下去,花豬叫了一聲,在豬圈里旋了一圈,到了柵欄旁,嘴伸出來試圖鉆出來,宋六群照著豬嘴又一棍過去,花豬退了回去,瞄準(zhǔn)被它撞壞了的出糞口,縱身一躍,頭出去了,身子被沒完全擋住出糞口的木板拌住了,嗵一聲,砸在了圈里的草糞上?;ㄘi四肢動彈了一陣站起來,溜到圈根處,瞄了宋六群一眼,咂巴了下嘴,低頭耷拉著耳朵不動了。
院外面一陣腳步聲,宋六群丟了手中的棍,郭卿便進(jìn)了大門。
郭卿進(jìn)來,奔著豬圈過去,伸手便扯繞著柵欄門的鐵絲。
“先別慌郭卿?!?/p>
郭卿手扯著鐵絲說:“錢少不了你的?!彼瘟赫f:“上回——上回的錢也一并付了吧?!惫涫謥G了鐵絲,轉(zhuǎn)過身看著宋六群,嘴半張不張的,嘴巴周圍的胡子一動一動的。宋六群說:“一并給了吧?!惫湔f:“上回我把錢塞到了你手里是不是六群?”宋六群說:“鬧鐘在響,事情是在不斷變化著的。”
“呵——”郭卿認(rèn)真地看著宋六群:“你的嘴成廣播了?!彼瘟赫f:“時(shí)間是金錢,都這么長時(shí)間了?!惫湔f:“時(shí)間是縣長!豬配了種,給了錢不要,莫非讓我難為縣長去?”宋六群說:“不難為縣長??h長又不沾豬的邊?!惫湔f:“你別胡咧。胡咧沒用?!彼瘟赫f:“我沒胡咧。你一窩崽兩三千塊,還在乎那點(diǎn)錢?”郭卿說:“我啥都在乎,就是不在乎錢?!彼瘟赫f:“這不得了。”郭卿說:“得個(gè)屁!你說一句話,一句!你讓我趕豬不讓?”宋六群說:“花豬受活了,郭卿?!惫湔f:“你別啰嗦。”宋六群說:“我啰嗦了么郭卿?打你來為止,我啰嗦過一句么?”
郭卿蹲下身去,抱著膀子,臉往一邊扭著,好像在看院子里宋六群種的一大片蒜苗。宋六群看看郭卿,掏出煙打著火吸著,進(jìn)了蒜苗地,彎腰薅起了蒜苗。他薅了一把,送進(jìn)了灶屋,掂了桶水出來,開始給蒜苗澆水。宋六群澆水像是在倒酒,一棵棵蒜苗如一個(gè)個(gè)酒盅,他倒得點(diǎn)滴不差,叫郭卿看得眼都直了。一桶水澆了,他出了蒜苗地,說:“過了年天沒落雪,也沒下雨,集上的蒜苗,細(xì)還黃,跟麥秸樣。你看我這蒜苗?!?/p>
郭卿臉扭到了別處。
宋六群進(jìn)灶屋又掂了桶水出來,郭卿站起來:“殺還是放,你來個(gè)徹底!”
宋六群放下了桶:“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
“我不糊涂!”
“不糊涂,卻說糊涂話。”
“是你糊涂!”
“我糊涂……”宋六群又掂起了桶。
郭卿過去拽住了桶,桶里的水出來,濺濕了宋六群的褲褪,宋六群松了手,蹲到了一邊。郭卿走到宋六群身邊,勾下了頭:“我跑了一趟了六群?!薄坝植贿h(yuǎn)?!彼瘟赫f:“遛遛腿又沒啥壞處?!惫淇粗瘟合∠±念^發(fā),舌頭伸出來舔了下嘴唇,嘟嚕了一句:“有屁不早放!”扭轉(zhuǎn)身出了院子。
郭卿回家沒走多遠(yuǎn),繞了個(gè)彎,繞到個(gè)墻角處,褪下褲子,咬著牙,蹲了一陣,問題解決了,還蹲著不起來,看著眼前麥畦里金黃燦爛的油菜花,心里罵起郭軍和寡婦來。郭軍和那個(gè)寡婦,一個(gè)是蒼蠅,一個(gè)是狗屎,大日頭天天照著,沒兩人的好日子過!郭卿罵著還不解恨,照著面前的油菜花吐了幾口唾沫,好像油菜花就是寡婦的那張臉。郭卿提褲子站起來了,抬腳把那朵油菜花踩了下去,拐過墻角,悻悻地出了麥地。
上回回家開了抽屜,抽屜里放了五十塊錢,他拿了錢出了村子,肚子咕嚕咕嚕叫起來,他在村口的雜貨店里買了包方便面,走著吃著到了宋六群家,他做夢也沒想到,宋六群會提上回的事,要上回的錢。郭軍和宋梅的事黃了,宋六群說翻臉就翻臉,原先嘴蜜罐似地,現(xiàn)時(shí)嘴一歪,變成了槍筒子,不給便不放過。給了,給的心里難受;不給,不要臉的花豬已找下了麻煩。這事,原本囫圇完整的,現(xiàn)在弄成了爛梨。吃,吃不成;裝,裝不得。罵了郭軍和寡婦,郭卿又怨恨起自已來。宋六群要上回的錢,不如掏出來一并給了他,末了,耽誤了功夫,錢還得往外出。放屁扭著腰,真是倒霉透了!郭卿張嘴吐了口痰,腳板吃勁往路上踩著,踩著了不少來往搬家的螞蟻。
到了宋六群家,大門關(guān)著,推,推不開,抬手拍了幾下,等了一會,仍沒動靜,郭卿便兩手?jǐn)R在兩扇門板上拍起來。
“你今早沒睡醒么郭卿?”
郭卿轉(zhuǎn)過身,見宋六群挑著兩籮頭麥秸過來了,頭轉(zhuǎn)過來看看,見上頭鎖著把鎖,便離了大門站到了一邊。宋六群說:“你走的夠快的?!惫湔f:“我走的地圖?!彼瘟赫f:“了不得你?!惫淇粗j頭里的麥秸說:“得了吧。墊圈?”
“不墊圈?!?/p>
“那干嘛?”
“不干嘛?!?/p>
“喝水拿筷子,練功呢?”
“要不,分一籮頭給你?”
“我不要?!?/p>
“不要你就傻了?!?/p>
宋六群掏出鑰匙,遞給了郭卿,郭卿接過,開開了大門,把鎖掛在門后,走到豬圈旁,柵欄已開了。郭卿伸頭朝圈里看去,圈里那頭白豬還在窩里臥著,不見了花豬!郭卿叫了一聲:“我的豬呢?”
宋六群放下了籮頭,到了豬圈旁,伸頭看看,又扭頭往院里瞅去,見那頭花豬嘴跟犁地似地正拱他院里的蒜苗。有兩頂席那么大一片的蒜苗,差不多給拱過來了。宋六群腦門上的青筋突突跳著,使勁拽了郭卿的胳膊說:“你看看郭卿!你看看!”
郭卿扭頭看去,心里立時(shí)如亂草起了火,燎得他不是個(gè)滋味,木樁樣立在豬圈旁,看著拱蒜苗的花豬?;ㄘi拱了一氣,抬頭看看郭卿,看看宋六群,以為它的作為兩人都不反對,像是在鼓勵(lì)它,它哼哼了兩聲,埋下頭又拱起來。郭卿看著花豬的舉動,一時(shí)想笑,他沒笑出來。他說:“怨誰?”宋六群扭頭看著郭卿,張圓了嘴:“怨我?”郭卿說:“不怨你怨誰?”宋六群伸長了脖子:“我種蒜苗是讓你的豬拱的?”郭卿攤出了兩手:“我說先把豬趕回去,可你!”郭卿臉扭到了一邊。宋六群站到了郭卿面前:“你進(jìn)來院就扯鐵絲!進(jìn)來院就扯鐵絲……”郭卿搶過來了話:“拴著個(gè)雞巴鐵絲跟拴牢樣,早該扯了!早扯了啥事也沒了?!彼瘟禾峙牧讼麓笸龋骸昂恰i八戒倒打一耙了?!惫涮种赶蛄苏八饷绲幕ㄘi:“我那豬在家跟老實(shí)人似地,老實(shí)得很?!?/p>
“老實(shí)……”宋六群笑了一聲:“我看你的豬臉皮厚,也太厚了?!惫渖熘^:“我豬臉皮厚?”宋六群說:“頂城墻了。”郭卿笑了:“你別誣諂我的豬。”宋六群說:“誣諂?事實(shí)擺著,清楚得很!”郭卿說:“誣諂人犯法,你別以為我的豬好說話,拐回來誣諂我的豬?!彼瘟赫f:“大清早自個(gè)跑來找我的豬,撞了我出糞口的門板,又拱了我的蒜苗,這是不是誣諂?”“你別給我的豬抹黑了?!惫涠紫铝松碜樱骸澳阏f,你說咋辦?”宋六群點(diǎn)著了煙,吸著,吐了一大口煙霧出來,“你說?!?/p>
“你說?!惫湔f。
“你說?!彼瘟赫f。
……
郭卿提高了腔:“別跟娘們似地,蹲下啦啦個(gè)沒完?!彼瘟嚎人粤艘宦?,說:“現(xiàn)時(shí)正是青黃不接的時(shí)候,蒜苗的價(jià)格,八毛一斤,你也清楚,過些時(shí),我還能吃蒜苔。出了蒜了,按現(xiàn)時(shí)市場的價(jià)格,也差不到哪去。我說的這些對不對郭卿?”
“對,很對?!惫潼c(diǎn)著頭:“你接著說?!?/p>
“還有……”宋六群又咳嗽了一聲:“就是出糞口的門板。你那花豬勁頭也太大了。”宋六群話音剛落,郭卿起身操起院里放著的一張鋤,過去照拱蒜苗的花豬的脖子砸了下去,花豬大叫一聲,撩腿便跑,撞翻了院里的籮頭,豬毛上落了一層麥秸,跑著,屁股后抖落了一溜。它在院里跑了一圈,看見開著的一扇大門,躥出去,朝村子南邊水竹嶺方向狂奔而去。院子里的宋六群手足無措地看著紅著臉的郭卿,嘴動動,說不出話來,聽見背后豬在哼哼,他轉(zhuǎn)過身看見白豬出來了圈,四條腿立著往這邊看著,他張嘴吆喝了一聲:“臥窩里去!”
白豬咂巴了下嘴,回圈里去了。
“作孽!真它媽作孽!”郭卿扔了手中的鋤,拔腿出了院子,看著兩只腳尖,頭也不抬回家去了。
郭卿回了家便躺到了床上,躺床上便起不來了。老婆要出去找豬,他也不讓找。老婆瞞了他,連著跑了幾天,也沒見花豬的蹤影,也不敢在郭卿面前言語,沒事自個(gè)站在豬圈旁對著個(gè)空豬圈嘀咕個(gè)沒完。
后來,郭卿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說話,老婆把兒子郭軍從鎮(zhèn)上叫了回來,郭軍站在郭卿的床前,叫了聲:“爹。”
“別叫我爹!”
“爹。”
“你爹死了!”
“爹……”
“叫喪啊叫!”
郭軍叫來了村里的醫(yī)生,連著給郭卿輸了一星期水,慢慢的,吃下去飯了,又過一段,郭卿下了床,出來屋子,手里卻多了根拐杖。
“這天不賴?!憋L(fēng)和日麗的,他總會對老婆說這么一句。
“好日子多著呢?!崩掀耪f。
沒了花豬,老婆依然閑不下來,洗衣服,做飯,掃地,一應(yīng)事體做了,剩下的時(shí)間,便都集中在了籠里的雞身上。給雞拌食,給雞舀水,為雞薅草,看雞斗架,慢慢的,把郭卿也給傳染上了。郭卿拄著拐杖,立在雞籠前,默不做聲地看著雞,看時(shí)間長了,嫌立著不舒服了,搬只小凳來,坐下去,和雞面面相覷,猜著咕咕雞語的內(nèi)容,日頭就這么出來下去了。
過了夏天,天涼了下來,吃了早飯,日頭照進(jìn)了院子了,郭卿拄著拐杖立在雞籠前,左腳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他低下頭,嚇了一大跳,是他那頭花豬!花豬抬頭哼哼著晃著耳朵看著郭卿,好像半年多沒見主人面了,親熱地跟主人打招呼?;ㄘi的塊頭大了,兩只耳朵跟兩扇扇子似的,嘴巴像槍頭樣,屁股好像也增添了內(nèi)容,肚子下面一個(gè)個(gè)紅鮮鮮的奶子挨住了地,一面墻樣橫在了郭卿面前,看去真不像一頭豬了?;ㄘi尾巴悠甩了一下,掉頭沖著院外面叫了一聲,一群豬崽爭先恐后撩著四蹄蹌進(jìn)了院里,圍在了花豬的周圍。豬崽有白的,有黑的,有花的,個(gè)個(gè)吃得滾光溜圓,神氣十足,看去跟一群小兵似的。
郭卿越發(fā)驚慌失色,身子往后退著,大叫了起來:“豬!豬!豬……”
老婆慌慌張張從屋里出來,見此情形,一手拍在了膝蓋上,大笑了起來:“啊哈哈,啊哈哈,啊哈哈……”老婆笑得前弓后彎,上氣不接下氣,淚都從眼里笑了出來?!靶ι缎?”郭卿抬起拐杖往地上搗了一下。老婆止住了笑,走到豬崽跟前,抬了右手,伸了指頭點(diǎn)起來,點(diǎn)了,拍了下巴掌,沖著郭卿說:“十七只!”還以為郭卿沒聽清,往郭卿跟前走了走,又說:“十七只!”說了,又哈哈沒完地笑起來?!靶磐坌?”郭卿抬起拐杖又往地上搗了一下。老婆不笑了,靠近了郭卿,看著郭卿的臉:“你是不是真有病?。俊惫鋬裳鄣芍掀耪f:“你有病!”老婆說:“我有病……”
“你有病!”郭卿頓了頓,又說:“正經(jīng)八百有病!”老婆嘀咕著:“我有病……”郭卿抬起拐杖朝老婆搗去。老婆抬腳往后退了退,說:“花豬回來了,還給帶了一窩豬崽。豬崽都能出欄了。往哪找這樣的好事去?你卻繃著臉子像誰欠你兩斗上好的紅高粱似地,你不是有病是什么?”“那不是豬!”郭卿抬起拐杖狠狠地在地上搗了一下?!安皇秦i?”老婆低頭看著花豬和豬崽,看了一會,臉上也疑惑起來,兩腳挪到了郭卿身邊,“豬成了精了?”
郭卿轉(zhuǎn)身往一邊走著,自言自語道:“仨老頭兩根胡子,蹊蹺了……”老婆跟上了郭卿,郭卿說:“去給它弄些食去。”
老婆進(jìn)了灶屋,拌了一桶飼料,掂到豬圈旁,倒進(jìn)了食槽里,豬崽們前呼后擁沖進(jìn)了開著柵欄的圈里?;ㄘi最后進(jìn)了圈,看著兒女們狼吞虎咽地吃著,低頭在圈里拱了兩下,,進(jìn)到窩里,側(cè)身臥下了。老婆兩眼一眨不眨地立在豬圈旁,看看吃食的豬崽,看看臥著的花豬,槽里的食豬崽們吃得差不多了,她回灶屋又拌了一桶飼料,倒進(jìn)槽里,回屋去了。
第二天還不亮,老婆便起來了,從灶屋到上屋,跑了一趟又一趟,把灶屋的東西都搬到了上屋。天明了,老婆拿著個(gè)搟面杖從灶屋出來,鎖了灶屋的門,進(jìn)了上屋,也把門反鎖了。張眼一看,家里人都出了門似地。
從早上到晌午,圈里的豬崽一直嗷嗷叫個(gè)不停,花豬顯得沉著些,窩里臥臥,圈里轉(zhuǎn)轉(zhuǎn),并不怎么聲張。后來,豬崽們從圈里跑了出來,花豬也出來了,東拱西鉆的,漫不經(jīng)心地哼哼著,院子里跟集市一樣熙熙攘攘的,拉下的豬糞這一攤,那一堆,招了不少蒼蠅飛來飛去。
上屋的門還反鎖著,也聽不見里面的動靜。
下午了,花豬把豬崽們領(lǐng)到院子外面場地上的麥秸垛旁,一群豬圍著麥秸垛拱了起來。正拱著,一條黃狗繞過來,照一只黑豬崽的屁股咬了一下,豬崽叫了起來,花豬聞聲掉頭朝黃狗沖了過去。
起初黃狗沒在意,它沒想到花豬會和它比試,也就沒有防備。當(dāng)它看見花豬一面墻一樣的塊頭,兇猛的架勢,它嚇了一跳,蹶了尾巴便躥?;ㄘi的尾巴也蹶了起來,四只蹄子和黃狗的四只蹄子撥拉得一樣快。黃狗憋足了氣,花豬拼足了勁,黃狗左奔右突,花豬尾隨其后,緊追不放,村子里的路上濺起了一溜塵土。
從外面騎車回來的徐丙彥,看見瘋跑過來的黃狗和花豬,兩條胳膊哆嗦起來,車把失去了控制,一下子摔翻在了路上。
黃狗和花豬從徐丙彥身邊呼嘯而過,出了村子,躥到了收了玉米的地里?;ㄘi塊頭太大,進(jìn)了地里,速度便慢了下來,漸漸的和黃狗拉開了距離。它看沒能力追上黃狗了,收了四蹄,對著前面跑著的黃狗看了一會,拐回頭不緊不慢回了村子。
徐丙彥扶起了車子,騎上,一直騎到了郭卿的院子。徐丙彥把車子靠到灶屋的墻上,過去拍起了上屋的門。拍了一陣,也不見動靜,扭轉(zhuǎn)身想要走,屋里冒出了一聲:“誰跟報(bào)喪似地!”徐丙彥又站到了門前:“郭卿!我看見你的豬了!”“那不是我的豬?!惫湓谖堇镎f。
“錯(cuò)不了,跑到村東的地里了?!?/p>
“我的豬早丟了。”
“是你的豬?;ㄘi,黑臉,白尾巴尖?!?/p>
“你看錯(cuò)了,那不是我的豬。”
“不是拉倒?!?/p>
徐丙彥騎上車子回家了。
花豬領(lǐng)著兒女們天天圍著麥秸垛拱麥秸,郭卿的麥秸垛被拱了個(gè)一塌糊涂。一根根麥秸都拱遍了,找不出一粒麥粒了,花豬和兒女們進(jìn)家轉(zhuǎn)了轉(zhuǎn),見灶屋的門、上屋的門還關(guān)著,拱也拱不開,花豬抬頭對著上屋的門哼哼了兩聲,掉轉(zhuǎn)頭領(lǐng)著兒女們出了院子,左繞右拐了一陣,浩浩蕩蕩出了村子。
中午的日頭不高不低,天氣不熱不涼,風(fēng)柔柔的像撓癢癢,一行隊(duì)伍在田地間噴鼻的土氣中穿行著,白亮的有著些許塵土的小路撲撲嗒嗒丟在了后面,越丟越長,越丟越遠(yuǎn)。
到了宋家莊,宋六群的出糞口又用木板擋好了?;ㄘi在出糞口處愣了愣,走到了大門旁。大門關(guān)著,并沒鎖,花豬嘴巴挨住門板,門便開了。花豬和兒女們進(jìn)了院子,圈里的白豬便興奮地哼哼著迎到了柵欄處?;ㄘi過去,和里邊的白豬里應(yīng)外合,把柵欄門給弄開了?;ㄘi進(jìn)去了,兒女們跟著一擁而入,白豬和花豬不管不顧,當(dāng)著兒女們的面放肆起來。兒女們不管長輩的事,擁到食槽旁,吃起白豬剩下的飼料,圈子里巴唧巴唧一片聲響。
宋六群挑著擔(dān)水回來,進(jìn)了院便聽見亂哄哄的聲音,他挑著水三步并兩步到了豬圈旁,伸頭一看,心里呼啦一下子著了火,突突叫著躥了起來。上回郭卿的花豬配了種,還有上上回的,他一分錢沒落著,出糞口的門板也給毀了,院里的蒜苗地給拱了個(gè)底朝天,倒了簍子又灑了油,他對郭卿正耿耿于懷,沒想到郭卿的花豬和它的一窩崽子今個(gè)都來了!鏡歪不知臉丑的東西,蹬鼻子上臉,膽子越來越大了!
白豬和花豬完了事,雙雙臥在了圈角墊著的麥秸上。豬崽們吃完了白豬剩下的飼料,抬頭張嘴瞪眼地看著圈外邊站著的宋六群。宋六群把水桶放在了豬圈旁,拿著勾擔(dān)過去,照著花豬的肚子用勁捅了下去,花豬叫喚一聲,呼地躥起來,跑進(jìn)了豬窩里。白豬站起來,也跑進(jìn)了豬窩。豬崽們也呼呼啦啦跑過去,圍在了花豬周圍。宋六群拿著勾擔(dān)轉(zhuǎn)過去,伸著身子還要往豬窩里捅,花豬躲到了白豬身后,豬崽們躲到了花豬身后,宋六群拿著勾擔(dān)捅不出去,他扔了勾擔(dān),走到豬窩的對面,瞪著兩眼惡狠狠地看著白豬身后的花豬、花豬身后的崽子們?;ㄘi的頭伸在白豬的屁股后,老老實(shí)實(shí)站著動也不動。
宋六群看著,眉毛胡子都動了起來,他彎腰又操起了勾擔(dān),從開著的柵欄進(jìn)了豬圈,剛走近豬窩,白豬和花豬抬頭沖他吼了一聲,宋六群兩手一哆嗦,勾擔(dān)差點(diǎn)從手里掉出去,心怦怦跳著退到了柵欄旁。
“反了!”宋六群心里說著,兩腳踩到了豬糞上,他挪挪腳,心里又說了一句:“反了!”宋六群出了豬圈,把兩桶水倒進(jìn)了灶屋的水缸里,捅開火,添上了鍋,出來又站在了豬圈旁。宋六群沒招了,他想不出什么好的辦法來報(bào)復(fù)郭卿的花豬,他看著花豬和它的崽子們,咬牙切齒地看著,牙齒咯嘣嘣響了起來。宋六群知道郭卿的花豬丟了,上次從他的院里跑出去丟了,這么長一段時(shí)間了,他對現(xiàn)時(shí)郭卿那邊的情況一無所知,現(xiàn)在花豬又來了,還領(lǐng)著一窩崽子,他鬧不清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粗胫?,灶屋里火上鍋里的水早開了,他折回身進(jìn)了灶屋,做了飯吃了,碗也沒刷,出了院子,鎖了大門往郭卿的村子走去。
宋六群進(jìn)了徐丙彥家,徐丙彥在外面干泥水活剛回來,正端著碗吃飯,宋六群無所事事地和徐丙彥閑扯著,徐丙彥無意間說出了頭幾天碰見郭卿的花豬、去郭卿家的事,宋六群心里有了底,出了徐丙彥的家門低頭走著,心里忽然冒出了個(gè)念頭,步子一下子快了許多。
宋六群跑了五里地,去了大坡寨蔡屠夫家。出了蔡屠夫家,又去了一趟青石河的養(yǎng)豬場。回到家沒多大時(shí)候,蔡屠夫和他弟蔡二屠夫便開著三輪車來了。
膀大腰圓的蔡屠夫兄弟倆進(jìn)了院子,徑直到了豬圈旁,宋六群伸手往圈里指了指,兄弟倆從柵欄處進(jìn)去,白豬、花豬、豬崽們便都跑進(jìn)了豬窩里。蔡屠夫走近豬窩,拿根細(xì)棍跟玩魔術(shù)似地敲了敲白豬的屁股,白豬便從豬窩里出來立在了圈角處。蔡屠夫又拿棍敲了敲花豬的屁股,花豬也出來了,站到了白豬斜對面的圈角處。豬崽們也要跟出來,蔡屠夫伸棍一擋,豬崽們便都窩了回去。蔡屠夫把棍扔出了豬圈,兄弟倆閃身過去,搬了花豬的腿給撂倒了,一人膝蓋頂住花豬的肚子,一個(gè)拿繩綁了花豬的蹄子,兩人抬起花豬出了豬圈,出去院子,扔到了三輪車上,付了錢,開著三輪車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青石河養(yǎng)豬場的人也開來了一輛三輪車,捉了豬崽,嘟嘟冒著黑煙出了宋家莊。
花豬和豬崽一共賣了近四千塊錢,宋六群仔細(xì)點(diǎn)了一遍,裝進(jìn)兜里,鎖了大門去了鎮(zhèn)上。他去鎮(zhèn)中學(xué)里給了兒子一百塊,在一家飯館里吃喝了一頓,出來飯館,把剩下的錢存在了銀行里。而后,嘴里噙著棵煙,兩手背到身后的屁股上,回家了。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