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詛咒

2008-02-27 00:54
湖南文學 2008年2期
關(guān)鍵詞:半仙太爺彩霞

安 勇

八間房的老袁頭兒袁金利,是在七十歲生日的前一天傍晚走出家門的,這沒什么可奇怪的。大家都了解他的生活習性,知道老袁頭兒老了,老了變成了狗肚子,吃完晚飯要是不讓他出門顛一顛,他就睡不踏實,躺在炕頭上也會直哼哼,嚷著說胃口不舒服。袁金利表現(xiàn)得和往日沒什么兩樣,把碗筷一推,一只手從腦門子抹到嘴巴子,站起身,沖李彩霞哼一聲,背著兩只手就跨出了家門。

他的重孫子小袁泉正蹲在門口和尿泥,一只大公雞大概眼神不太好,誤將孩子活褲襠里的小雞雞當成了一條肥蟲子,緊倒著雞步伸過頭來啄。袁金利飛起一腳,把公雞踢出一溜跟頭,“嗵”一聲撞到了磚墻上。公雞爬起來落荒而逃,徹底放棄了吃蟲子的打算。袁金利笑呵呵地蹲下身子,往重孫子的褲襠里撈一把,又拍拍小袁泉的腦瓜兒頂說:“留著打種的家伙事兒,哪能讓它叼了去?!比缓缶驼酒饋斫又箝T外面走。走到豬圈旁邊時往里看一眼,扭回頭沖著院里喊,“明個都勤勤點兒,把豬圈墊墊,別整天懶得屁眼兒爬蛆,讓你們在爛泥里吃飯睡覺,你們能樂意長肉?”說完就背著手走出了院門。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一大家子人誰也沒什么不祥的預(yù)感。只有李彩霞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從飯桌邊上站起來,一只手端著飯碗,一只手拿著筷子,靠在屋門的門框上,目光有些茫然地跟蹤老袁頭兒的背影。袁金利的身體已經(jīng)被院外東側(cè)的紅磚墻擋住了,只在墻頭上露出半個腦袋。在黃昏中看起來,這半個腦袋就像是一只行走在墻頭兒上的黑貓。這只黑貓又往前走幾步,在墻角處縱身一跳,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李彩霞先是喊兒子袁十月,說你爹瞅著有點兒不太對勁兒似的。袁十月問,你瞅著我爹哪不太對勁兒。李彩霞把碗和筷子放到桌子上,剩下的飯也不吃了,低著頭琢磨了一會兒,似乎還真沒有什么不對勁兒的,就不再說話,但目光依舊有些茫然。過了好一會兒,李彩霞又喊孫子袁發(fā)達,說我咋尋思咋覺著你爺哪地方有點兒不對勁兒。袁發(fā)達問,你瞅著我爺哪有點不對勁兒。李彩霞又低下頭想了想,還是沒想明白哪里不對勁兒,就又不說話了。

張半仙的詛咒是在六十年前的那個春天降臨到袁家的。

那一年袁金利十歲,鼻子底下像往年一樣,還拖著兩掛涼粉似的大鼻涕,一天到晚吸溜吸溜的,像野驢似的在八間房的大街上瘋跑。他的太爺老袁老爺子七十歲,依舊耳聰目明,腰板兒溜直,像棵成了精的鉆天楊,沒事兒就威風凜凜地走在前街后街的土路上,還沒有一點要死的跡象。

張半仙來到八間房的那天中午,老袁老爺子正捉住袁金利的一只手往家里拖。袁金利不甘心束手就擒,走兩步就把身子往后綴一下,兩只腳后跟像兩副犁似的抓住地面。老袁老爺子力大如牛,拉著這兩副不合格的犁杖耕過八間房的土路。在他們身后,留下了兩排時斷時續(xù)的淺溝。老袁老爺子曾經(jīng)讀過幾天私塾,知道“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還知道“孟子見梁惠王”,他認為自己有義務(wù)擔當起教育后代的責任,把這些知識無私地傳授給自己的重孫子。但袁金利卻不這么認為,走到村南的鐵匠爐邊上時,他看見墻腳處圍了一堆人,就“窟嗵”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起了狗砣子。老袁老爺子氣得白胡子一撅一撅的,在他的屁股上踢一腳,“不成器的玩意,你給我起來。”袁金利不起來,甩一把大鼻涕,拿手撥拉開太爺那只腳,把鼻涕都蹭到了老頭兒的鞋面上,怒目而視說:“老袁頭子,老不死的,你憑啥管我?”老袁老爺子氣得眼冒金星,老半天也沒想起來該怎么回答重孫子的問題,最后總算找到了一個脆弱的理由,“小混蛋,我是你太爺。”袁金利立即接了一句,“老混蛋,我還是你太爺呢!”話音剛落,墻腳處就響起了一片哄笑聲。老袁老爺子渾身上下直哆嗦,眼神有些茫然,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才好。袁金利受到了笑聲的鼓舞,接著說:“老袁頭子,你給我聽好了,老子偏不起來,偏不學你那些狗屁玩意?!崩显蠣斪右呀?jīng)氣得老淚縱橫,仰著脖子,看著天上的一朵云彩說:“忤逆不孝??!”袁金利看一眼旁邊的人,得意地“哈哈”笑了兩聲,“敢說我不笑,我這就笑給你聽聽!”

張半仙就是這時候說話的,他的聲音不高,但穿透力很強,分開眾人的笑聲,準確地到達了老袁老爺子的耳朵里,“老哥哥,你今年有一道坎兒,想不想邁過去?”老袁老爺子透過人縫,就看見了張半仙那兩只癟眼睛。老袁老爺子讀過私塾,一直拿自己當文化人,平時在村里為人處事還都是非常謙和的,但今天情況有些不一樣,老頭子已經(jīng)氣得五六嚎瘋的,在他看來眼前的袁金利就是他最大的一道坎兒,這道坎兒都過不去,哪還有閑心琢磨別的坎兒,他惡狠狠地回一句:“有沒有坎兒,長眼睛的都看不著,你個沒眼睛的跟著扯啥犢子?”說著話一把扯住袁金利的手,用力往起拖。張半仙聽到這話當時就一愣,兩只沒有內(nèi)容的眼睛里閃過了兩道怨恨的光,嘴唇蠕動,念出了下面一段話:“不聽仙人言,吃虧在眼前,走著瞧吧,你們家的男人都不得好死,誰也活不過七十歲?!边@時,老袁老爺子已經(jīng)把袁金利拖起來,向前面走了幾步。張半仙的詛咒卻不肯放過他,追上來,一字不落地都鉆進了他的耳朵里。

那天,老袁老爺子到底也沒能把袁金利弄回去,快走到家門口時,袁金利突然大喊一聲,手上一使勁,就像條泥鰍似的從老袁老爺子手里溜了出去,撒開腿就跑得無影無蹤了。老袁老爺子手上還用著勁兒,沒提防,一家伙摔了個屁股墩兒。坐在地上好半天沒起來,最后總算爬起來了,拍拍褲子上的泥土往前走幾步,就覺著后尾巴骨鉆心的疼。好容易挨到家里,“撲通”一聲就躺在了炕上,這一躺下,就再沒能爬起來,身體也一天比一天虛弱。眼看著日到黃昏,時日無多了。

看到即將死去的太爺,十歲的袁金利突然變得沉默寡言起來,每天都守在太爺?shù)牟〈睬?,背《三字?jīng)》、《百家姓》、《千字文》,再不像從前那樣瘋跑了。他認為太爺?shù)牟∈亲约阂皇衷斐傻模绻先思艺嫠懒?,他肯定會一生都不安。偶爾,袁金利會把腦袋湊近太爺,膽戰(zhàn)心驚地問一句:“太爺,你真會死嗎?”老袁老爺子點點頭。袁金利又問:“你死了,我可咋辦呢,把你氣死了,我還能活嗎?”老袁老爺子想了好久也不說話。袁金利就哭了,拉著太爺?shù)氖终f:“太爺你別死了,起來好好活吧,我保證聽你的,天天背《三字經(jīng)》、《百家姓》?!崩显蠣斪有α诵Γ瑩u了搖頭。

在老袁老爺子七十歲生日的前五天,老人家撒手西去了。袁家上下一致認為,害死老袁老爺子的兇手就是袁金利。重孫子活活氣死了自己的太爺,天理何在呢?但死者本人卻不這么認為,臨死之前老袁老爺子老淚縱橫,把兒子孫子重孫子都叫到身邊,說:“你們誰也不許難為我重孫子,要怪就怪我,觸犯了仙人,中了人家的詛咒,你們和我一樣,都活不過七十歲?!闭f完抬起手指指重孫子袁金利說:“混小子,再給太爺背一遍《三字經(jīng)》。”袁金利這次沒敢逃跑,像模像樣地背了起來,背到“茍不教,性乃遷”時,老袁老爺子就咽了氣。

李彩霞是個手腳勤快的人,雖然已經(jīng)將近七十歲了,但每天還不愿意閑著,總會找那么點兒活兒干干。但今天情況卻有些不同,從袁金利走出家門時起,李彩霞就魂不守舍的,干什么都干不下去。好像是袁金利一走,就把她的魂兒帶了去。抹布拿在手里了,卻忘記了是要擦桌子,就那么直愣愣地在屋地中間站著。抹布被袁發(fā)達的媳婦接過去了,李彩霞又操起一把掃帚,但剛掃了兩下地,又直愣愣地不動了。掃帚又被袁十月的媳婦接了過去。李彩霞手里沒了家什,就靜下心來想,想了半天,又似乎沒有一點魂不守舍的理由。天已經(jīng)開始黑下來了,李彩霞向外面望了一眼,有些猶豫不決地問:“你們說,往天這時候老頭子是不是該回來了?”袁發(fā)達回答說:“還早呢奶奶,爺爺每次都是雞上架了才回來,你看看雞,還找食吃呢?!崩畈氏脊豢匆娢莸刂虚g就走著一只公雞,正縮著脖子四處打探著。

袁家?guī)状鷨蝹?,老袁老爺子去世那年,袁金利他爺袁老爺子五十歲,袁金利他爹老袁三十歲,兩人的身體都壯得像牛似的。袁老爺子是莊稼院里的好把式,趕大車、鏟大地,春種秋收樣樣活都干得手拿把掐。五大三粗的一個人,一雙手卻特別巧,編筐織簍,磨剪子戧菜刀,樣樣在行。他編的柳條筐更是獨一無二,方圓幾百里蝎子巴巴獨一份兒。每年秋后,袁老爺子都會帶上兒子老袁去西邊的柳樹林子割柳條。柳條割回來了,就曬在家門口的老楊樹底下。等到樹葉子蔫巴了,每根柳條都有了十足的韌性,再動手編筐??鹁幒昧耍恢灰恢坏丿B在一起,由老袁挑著到集市上去賣。老袁老爺子在世時,非常反對兒子弄這些東西,說莊稼人侍弄好自己的地是真本事,搞別的都是旁門左道。一家之主的這么一句話,就剝奪了袁老爺子施展手藝的權(quán)利,憋得袁老爺子手心直癢癢。老袁老爺子去世了,袁老爺子成了一家之主,便有了大展宏圖的機會。編筐賣筐漸漸就成了袁家一個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沒出幾年,日子過得就比老袁老爺子在世時更紅火了。

袁老爺子六十六歲那年秋天,莊稼剛收完沒幾天,八間房就亂哄哄地傳說要鬧地震。袁老爺子對此持無所謂態(tài)度。天塌大家死,不死我一個,每天照樣去西邊的柳樹林子里割柳條。那時候,袁金利已經(jīng)長成了大小伙子,娶回了北邊四家子的姑娘李彩霞,生下了兒子袁十月。老袁也成了小老爺子,當著半個家。這樣,割柳條的任務(wù)就落在了袁金利身上。四歲的袁十月也閑不住,每天都跟屁蟲似的綴在爺爺和父親的身后邊,嚷嚷著說要去捉螞蚱。

這天傍晚,祖孫三人又弄回了一大堆柳樹條,都曬在家門口的空地上。那塊空地上已經(jīng)排滿了柳樹條,看起來就像一座睡熟的柳樹林。袁老爺子背著手,瞇縫著眼睛,從東走到西,再從西走到東,這些柳樹條子就在他的眼睛里發(fā)生了變化,先是變成了一只只柳條筐,接著又變成了一張張錢。想到錢,袁老爺子就笑了。抱起一捆曬好的柳條,坐在地上開始編筐。一只筐快要收口時,院里的李彩霞喊他吃飯。袁老爺子答應(yīng)一聲馬上來,但卻不放下手里的活兒。俗話說得好,編筐織簍全在收口,袁老爺子不想中斷,打算一氣呵成。再續(xù)上最后一根柳條,筐就要編好了時,袁老爺子覺著肚子里轉(zhuǎn)騰著一股涼氣,欠一欠屁股,放了個悠長的響屁,他坐著的那塊土地緊跟著劇烈地抖動了一下。袁老爺子一點也沒多想,還坐在地上繼續(xù)擺弄他的那只筐。他以為抖動是被他的屁崩出來的。他還笑了笑臉一紅,在心里對自己說,你個老家伙越來越完蛋了,這要是讓兒媳婦孫媳婦聽見,你這老臉還往哪擱?這時候,他聽見身后有人喊他,說地震了讓他快跑,一愣神的功夫,屁股底下的地面已經(jīng)裂開了一條大縫子,袁老爺子轉(zhuǎn)眼間就不見了。

六十六歲的袁老爺子死得蹊蹺,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被一條地縫子吞了進去。他也是整個八間房唯一在地震中遇難的人。怪就怪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那條裂開的地縫子五尺多長,四尺多寬,好像是專門為吞掉袁老爺子張開的一只血盆大口。袁家上下順著那條大縫子挖了半個多月,也沒能找到老頭子的尸首,只找到了老爺子最后編的那只筐。全家人無計可施,最后只得找出幾件袁老爺子過去的衣服,胡亂給那只筐穿上,勉勉強強總算下了葬。在袁老爺子的新墳前面,袁金利看看他爹老袁,老袁也看了看自己的兒子,伸出手拍拍兒子的肩膀說了一句話:“張半仙的詛咒,下一個就是你爹我了。”讓袁金利想不到的是,說完這話,老袁竟然“呵呵”地笑了。袁金利非常想問問他爹為啥要笑,但卻沒敢問出口。

李彩霞一只腳著地,另一只腳抬起來,像一只圓規(guī)似的在屋地中間劃圈子,想著要把那只公雞趕出去。那只公雞卻很固執(zhí),不愿輕易出去,在她的腳前面巧妙地兜圈子,利用桌子椅子的掩護和她周旋。逗得李彩霞脾氣上來了,操起掃帚就往雞身上砸。公雞再無計可施,扔下幾根花花綠綠的羽毛落荒而逃。那幾根漂亮的羽毛被小袁泉撿在了手里,舉著交給太奶奶,非要讓她給做一只毽子玩。李彩霞嘴里答應(yīng)著,走進屋子,打開一口紅漆大柜找銅錢。銅錢找到了,卻又忘記了要做毽子的事,盯著銅錢直發(fā)呆。小袁泉等了一會兒,不見她動手,就拉拉太奶奶的衣袖子。這一拉就把李彩霞拉醒了,把銅錢放在炕上,沖著外屋喊:“你們誰去找找老爺子,我咋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兒呢!”沒有人回答他。袁發(fā)達吃完飯就找人下棋去了,根本就沒在家。兒媳婦和孫媳婦躲在她們的屋子里,正在共同鉆研一種毛衣編織的新針法,沒聽見李彩霞的話。袁十月低著頭在院子里的磨刀石上“唰啦唰啦”地磨鐮刀,聽見了她的話卻沒搭碴兒。這把鐮刀秋收時用得有點苦,要想磨出來得費一番功夫。李彩霞就又喊了一句:“你們誰去找找老爺子吧!”這次袁十月答應(yīng)了,悶聲悶氣地說:“媽,你放心吧,這把鐮刀磨完了我就去?!?/p>

袁老爺子被地縫子吞掉那年,老袁四十六歲,繼承了他爹的壯身體,也繼承了他的好手藝。不但能編出和他爹一樣的柳條筐,而且經(jīng)過反復(fù)實驗,把綠柳條去皮,變成白柳條,又編出了好看耐用的工藝柳條筐。袁家在柳條編織上成了當?shù)厥浊恢傅膶I(yè)戶,袁家的日子也過得非常滋潤。新蓋了幾間房子,還拴了一掛大馬車。袁十月就在這樣的好日子里長成了大小伙子。誰也沒想到,袁十月娶老婆的事情會成為一個大難題,本來以為會有好多人家上趕著來求親,沒成想,等了幾年卻一份都沒有。眼見著村里幾個好姑娘都嫁人了,李彩霞就坐不住了,拿了禮物托了媒人去相中的幾戶人家求親,卻無一例外地遭到了人家的拒絕。理由很簡單,有張半仙的詛咒在,這樣的人家誰敢嫁。老袁一聽這話,就來了脾氣,發(fā)誓再不找本地姑娘了,花錢求人在外地給袁十月找了個媳婦。袁十月結(jié)婚那天,老袁站在大門口,拍著胸脯子說,你們都把眼睛睜大了好好瞅著吧,我就活給你們看看,非要破了張半仙那狗屁詛咒不可。

老袁活得信心十足,精神抖擻,一轉(zhuǎn)眼就六十八歲了,從老袁活成了袁老爺子,身體還壯得像頭牛似的。每天依舊割柳條,編柳筐,繼續(xù)發(fā)展袁家的柳條編織業(yè)。編柳筐編得手麻了,偶爾老袁會停下來休息一會兒。點上一支煙,抽一口,問身邊的兒子袁金利,當年張半仙的那句話究竟是怎么說的。袁金利也點上一支煙,抽一口,想了想,就把當年半仙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老袁聽完了點點頭,吐出一口煙又問:“你相信詛咒的事兒不?”袁金利說:“太爺死時我不太信,爺爺死時,我就信了。不是詛咒,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兒,那條大縫子好像專為要他的命才裂的。”說完這話,袁金利看看自己的爹,問:“你說呢爹?我一直就想問問你,當年在我爺?shù)膲炃澳銥樯兑Γ俊崩显纯磧鹤?,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又問道:“那以后的日子你想咋過?”袁金利那年已經(jīng)四十八歲了,成了一個小老爺子,他有些凄涼地說:“等死唄,還能咋過?”老袁又像當年一樣“呵呵”地笑了,說:“傻小子,你琢磨琢磨,人活在這個世上,誰不是在等死?你瞅著誰是長生不老的?”袁金利說:“等死和等死不一樣,有了詛咒就有了一道坎兒,咱們咋地也邁不過去?!崩显徽f話,又“呵呵”地笑了,袁金利問:“爹,你咋又笑了?”老袁說:“我笑你傻,真的假的都分不清?!痹鹄苫蟛唤猓瑔枺骸暗阏f說,啥是真的,啥是假的?”老袁說:“你太爺死了,你爺爺死了是真的,但詛咒是假的?!薄霸{咒已經(jīng)靈驗了,為啥是假的?”老袁拍拍兒子的肩膀說:“虧你小時候還讀過那些圣賢書,咋眼巴前的事都看不明白,你太爺當年是為了護著你,才把自己的死說成是詛咒?!痹鹄牭竭@話驚訝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搖搖頭說:“我不信。”老袁說:“你不信咱們就走著瞧,等我活過七十歲,你就信了。”

老袁六十九歲那年秋天,吃完了晚飯說要去西邊的柳樹林子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編筐的樹條子長沒長好。臨出門時,老袁的老伴兒囑咐他,說看看壕溝東邊的就行了,就別過溝了,你那老胳膊老腿不一定像往年那么好使了。老袁對她的意見很反感,用鼻子哼一聲就出了門。說起來,老袁“哼”得不無道理,那條所謂的壕溝不過一米多寬,就連小孩子袁發(fā)達都能跳來跳去的。這么多年來,老袁不知道從溝上越過多少次了。但老袁這一出去,就再也沒回來。天黑下來時,袁金利感覺不好,打著手電去西邊的柳樹林子找。在壕溝的西溝邊上發(fā)現(xiàn)了滿頭大汗的老袁。送到醫(yī)院,醫(yī)生的診斷說是跳溝時抻斷了腸子,沒過幾天,老袁就這么稀里胡涂地去世了。臨死前,老袁把袁金利一個人留在了病床邊,拉著他的手反復(fù)說:“爹是自己不小心,和那個詛咒無關(guān)。你好好活著,給九泉下的爹看一看,從今往后再也別合計詛咒的事,你放心吧,這么多年過去了,也不會有人為你太爺?shù)氖略购弈懔恕!闭f完這話,老袁就閉上了眼睛。

自從老袁死后,袁金利就像變了一個人,話比金子還金貴,一天到晚也說不上三句五句,沒事就一個人悶頭抽煙。又添了個怪毛病,每天晚飯后都得出去走一走。按李彩霞的話說,活來活去愣是把嘴給活沒了,光剩下兩條腿了。袁發(fā)達曾經(jīng)跟蹤過爺爺幾次,回來說老人家每次都是先奔西邊的柳樹林子,然后就去西墳地。只有李彩霞知道,袁金利晚上睡下后,反而話卻多起來,在夢里一會兒喊太爺,一會兒又喊不得好死,喊著喊著還會“啪啪”地扇自己的嘴巴子,不折騰到大天亮,就一直不住嘴。

袁十月總算把那把鐮刀磨出來了,他把刀刃子舉起來,瞇起眼沖著光亮處看了看,又把一只手指蓋向刀刃上比了比,滿意地沖鐮刀點了點頭,把鐮刀掛在房檐下?;剡^頭來,就看見李彩霞穿著一件單衣服,正站在院子里看著他。袁十月就有些不高興,說:“媽,天眼瞅著涼了,你干啥穿這么少就往外跑?”李彩霞不說話,還是定定地看著兒子。看得袁十月心里發(fā)了毛,有些慌亂地說:“媽,你吩咐我的事我沒忘,這就出門去找爹?!崩畈氏歼@時候說話了,她表情木然,神情呆滯地說了一句:“沒用了,我想明白啥地方不對勁兒了?!痹聠枺骸皨屇阆朊靼咨读??到底啥地方不對勁兒?”李彩霞說:“你爹這個老家伙已經(jīng)死了?!痹卤粙尩脑掦@得張口結(jié)舌,李彩霞卻不理會他的反應(yīng),將頭扭過去,看著院子外黑沉沉的夜空,自顧自地說:“死了也好,活著也是受罪?!闭f完李彩霞突然笑了,說:“明天你爹就七十歲了,他早說過了,有那個詛咒在,他活不過七十歲?!?/p>

袁十月沒聽母親說完就沖出了家門,他先是往東走,找遍了整個村子,沒找到袁金利,問了好多人,也沒誰看見袁金利來過。袁十月想了想,回家拿了一只手電筒,就奔了西邊的柳樹林子。

在那條壕溝邊的一棵歪脖子柳樹上,袁十月終于找到了袁金利。袁金利像一面怪異的旗幟似的,吊在那棵柳樹上,身體已經(jīng)硬成了一根棍子,一條舌頭伸出很長,似乎正在舔著夜色中柳條的味道。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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