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志青
1
結(jié)婚不久,小揚就發(fā)現(xiàn)小沈喜歡將一些沒用的東西保存下來。比如,各種各樣的包裝盒。裝過衣服的,裝過什么日常用品的,甚至是裝過食品的。有一次,兩人完事后小揚把安全套摘下來,拎在手上抖了兩下,笑著說,“這個要不要也留著?”沒想到,小沈一本正經(jīng)地說,“得看看破沒破?!毙P聽了,就像是被一口氣噎著了似的,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說:“你還真的留著了?”小沈說:“那有什么,可以拿來裝菜籽呢!”
實際上,就連小沈自己也明白,裝菜籽只是一個說法。裝菜籽哪里需要那么些?小沈積贊下來的安全套全都裝在鞋盒里,裝了滿滿兩大盒!小沈把鞋盒打開了,說,“你自己看看,你力也沒少出,可光是做些無用功!”小沈的意思是,他沒能在她肚子里播下一顆正經(jīng)種子。小揚說,“咱不是說好了,等日子好過些了再要孩子的嘛!要不然,搞得像老田一樣怎么辦?”
村里的老田,兒子考取了大學(xué),因為交不起學(xué)費,老田又羞又愧,投了河。大家說,老田投河也是經(jīng)過了考慮的。如果是上吊,最后還得安葬。安葬不得花一大筆錢么?如果是服毒,那就更糟。毒死了安葬要花錢,沒毒死搶救要花錢,如果搶救不過來就得花雙份的錢。所以只有投河最上算。人往河里一跳,撲嗵一聲,連影兒也沒有了。只是,在死之前還得留一個字條兒,說明去向。這一點老田也沒忘。老田識字不多,但這幾個字也還寫得全。老田寫的是:“投河了,不用找。找也白找。”不過老田的兒子還是找了,果然,找了也是白找。這件事影響很大,報紙上都登了。
老田住的地方離小揚和小沈不遠,他倆對這事知道得比報紙更清楚。因此,小揚一提老田,小沈就不吭聲了。小沈不吭聲,小揚就又把話扯了回來,說,“每次我一說到你這個陋習(xí)你就把話往別處扯,以后可再不要這樣了?!?/p>
小沈說,“再不要哪樣了?”
小沈的意思是,是叫她再不要積攢那些沒用的東西了呢,還是叫她不要把話題往別處扯呢?小揚說,“兩樣都是?!?/p>
小沈說,“我只能依你一樣?!?/p>
小沈的意思是,該積攢的還得積攢,哪怕是沒用的東西。再說了,沒用的東西也只是他小揚的看法。在她看來,她所積攢的那些并不是沒有用的。小沈說著還講出了一段來歷。
小沈的母親就喜歡積攢東西。若按小揚的說法,就是積攢沒用的東西。小沈的母親積攢的是火柴盒。小沈的母親當(dāng)家。當(dāng)家就得掌管錢財??慑X財?shù)拇_是太少了。以至小沈的父親動不動就說,“我給你的那些錢呢?這么快就搞光了?”小沈的母親很生氣。很生氣卻也不說什么,拉著小沈的父親走到那張烏黑的舊床前面,把床單往起一撩,再把小沈的父親往地上一按,叫他自己去看。小沈的父親剛剛趴到地上就叫了一聲乖乖!接著很快就從地上爬起來了。原來,他在床底下看見一大堆火柴盒!那些火柴盒像積木似地很藝術(shù)地堆在一起,乍一看,就跟一幢靈屋似的,讓他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除了火柴盒,小沈的母親積攢的另一樣?xùn)|西是馬糞紙。誰都知道,這種粗粗拉拉的馬糞紙差不多只好用來包鹽。你到供銷社里去買鹽,營業(yè)員順手從釘子上扯下一張,轉(zhuǎn)眼之間就裹成了一個三角包。別的人一般是往鹽罐兒里一倒,順手就把馬糞紙扔了。小沈的母親卻不是這樣。她一張一張地抻平了,摞在一起。放在另一張床下。
小沈的父親看過了火柴盒和馬糞紙,立刻就感到無話可說了。無話可說也還是要說,小沈的父親說,“人還沒死呢,連靈屋和黃裱紙都準(zhǔn)備好了!”這自然是豬腦殼煮熟了嘴巴骨硬。此后,小沈的父親就再也不過問錢財?shù)娜ハ蛄恕?/p>
聽這個故事,小揚悶了半晌。鹽和火柴,這是怎樣的一種消費啊。不過小揚說,“我可不是你爹啊,我也不要你像你娘那樣?!?/p>
小沈說她積攢這些可不是為了防備誰來查賬的,她只是想給自己留下點念想。這好比是公安人員辦案,總得有點什么證據(jù)吧,不能空口無憑啊。日子一個接一個地溜走了,像水一樣,一點痕跡也沒有。如果不留下點什么,那不是白白過了一場?拿她爹和娘來說吧,如果不是那些火柴盒和馬糞紙,他們又怎么會知道已經(jīng)溜走了那么多日子?沒有那些,光是兩顆白頭,光是兩張老臉,又能說明什么呢?
小揚對她這個說法卻不大贊同。主要是,他覺得這是一種老人的想法。小沈年紀(jì)輕輕的,怎么說起話來就跟老人一樣了呢?他記得,從前在學(xué)校時,老師對他們說,做人,是要有一點反叛精神的。要敢于反叛?;蛘呤牵矣诒撑?。是的,當(dāng)時老師用的就是這個詞:“背叛”。是“背叛”而不是“反叛”?!胺磁选碧匠A耍h不如“背叛”來得有力。人要敢于背叛點什么。比如,某種觀念,或者是,某種生活。因為,只有敢于背叛的人才能走向未知。而未知才是世上最美的東西。再也沒有什么比未知更美的了。是的,這差不多就是老師的原話。他聽到老師說這個話時是在高三。高三的上學(xué)期。再有半年他就可以參加高考了??删驮谶@時,他爹從半山腰摔了下來,摔得不遲不早,摔得半死不活的。隨后他就只好從學(xué)校里回來,到外面打工去了。那時他想,這有什么呢?這不就是生活的未知么?就算你不去找它,它也會找到你。既然人家找來了,那還有什么可說的?所以他一去幾年,從來就沒有抱怨過什么。不過呢,他也知道,這種未知屬于被動型的。是未知找你,而不是你找未知。你找未知就是主動型的。現(xiàn)在,他們所需要的,恰恰就是這個主動型的未知!
小揚在說這番話時顯得非??簥^。因為他并不僅僅只是講了一個籠統(tǒng)的主動型未知。籠統(tǒng)的主動型未知對他們來說是沒有什么用的。是的,小揚還說出了一個與娃娃魚有關(guān)的具體的主動型未知。還在廣州打工時他就知道,廣州人什么都吃。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能吃不能吃的,全吃。真是應(yīng)了那句話,吃在廣州,穿在蘇州,住在杭州,死在柳州。
“為什么是死在柳州呢?”小沈問。
“柳州的棺材好啊。”小揚簡單地說了這么一句就又把話扯了回來。小揚說,“我最煩你的也就是這點,跟你說點什么,你總是扯到別處?!?/p>
小揚批評完了,就又說到了娃娃魚。娃娃魚在他們這山溝溝里不多的是么?溪流中,石板下,石縫里,石窟窿中,不到處都是么?可大家對它們幾乎是視而不見。從來就沒有人想過那東西還能吃。這就看出山里人的短識少見了。在廣州,一條娃娃魚價格高得嚇人,如果上了宴席,就又翻了幾番,一尺來長的娃娃,抵得上一頭豬、甚至是一頭牛的價錢!想想看,如果他們搞那么一個池子,把娃娃魚養(yǎng)起來,再找個門路賣出去,可不是一下子就發(fā)了嗎?
小沈聽他這么一說,不一時也亢奮起來。小沈只念過初中,而且,從來就沒有出過遠門。因此,對于小揚,她多少還是有點崇拜的。小揚有見識,口才好。而且,不僅敢想,膽子也大。當(dāng)年,他爹摔了,躺在床上,聽說他要出去打工,就說他這一走家里的豬就沒人管了。小揚聽了這話,拿把匕首,朝豬脖子上捅了幾刀,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那種氣概,她是有點欣賞的。因此,當(dāng)小揚說到娃娃魚時,她雖說也還有一點疑慮,但還是依了他。也許,他說的那個未知,從此使他們的日子發(fā)生點什么改變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2
在他倆結(jié)婚的第二個年頭。小揚和小沈在溪溝里蓋了一幢土房子,修了水池,在全村、全鄉(xiāng),乃至全縣率先養(yǎng)起了娃娃魚。對于娃娃魚(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早先的政策是,只讓養(yǎng)(保護性養(yǎng)殖),不讓賣。但隨后逐漸有所松動,允許在保護繁殖的基礎(chǔ)上適當(dāng)出售了。因此,它完全有可能成為一個新興產(chǎn)業(yè)。村、鄉(xiāng)、縣三級領(lǐng)導(dǎo)都來看過了,還送給他們一個很好聽的名稱:特種養(yǎng)殖專業(yè)戶。這個名稱并非毫無用處,它帶來了政策傾斜。住房和養(yǎng)殖池的用地都是特批的,而且手續(xù)簡便,只要他們摁幾個手印就行了。
房子很快就蓋起來了。池子也修起來了,不是一個,而是三個,三個石砌的養(yǎng)殖池。五六個泥瓦工拖拖拉拉地干了大半年,總算是把池子砌成了。
池子是回字型的。中央的小池里養(yǎng)青蛙。青蛙最初像一粒黑蠶豆,隨后長了尾巴,隨后掉了尾巴,有了四條腿。再后來,四條腿一發(fā)力,就從小池子里跳了出來,跳到了大池子里。進了大池它們就成了娃娃魚的餌料。
娃娃魚是從溪溝里抓來的。今天抓一條明天抓一條,日積月累,越來越多。一到夏天的晚上,它們就游到了池邊,從水里濕淋淋地爬起來,爬到了池邊專供它們棲息的石階上。石階高出水面,臨水的一側(cè)是一個斜坡,娃娃魚們毫不費力就爬上來了,爬上來乘涼。夜里有風(fēng)。風(fēng)掠過它們黑褐色的皮膚,濕淋淋、亮閃閃的,愜意得很吶。每當(dāng)看到那個情形,不管是小揚還是小沈,他倆都感到很愜意,風(fēng)從娃娃魚身上滾過,似乎也變得濕淋淋、亮閃閃的了。這濕淋淋亮閃閃的風(fēng)還從他們的光身子上滾過。這山溝溝里闃無人跡,他們完全可以光著身子,想干什么都可以。事實上,小揚常常還就拉著她在池邊的草地上行起事來。草地上鋪一床篾席。席子旁邊再點一蓬干艾草。他們一邊行事一邊觀測娃娃魚的繁殖過程。
娃娃魚是體外受精。先由雌的排卵,排出一大串珠串似的卵來。隨后由那雄的將珠串繞在身上。兩三周之后就會孵出幼仔來。七至八月正是排卵的時候??蔁o論是小揚還是小沈,他們都沒有看到有誰在排卵。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又一個的調(diào)情場面。跟人一樣,男的顯得比較主動,每當(dāng)它們看中了誰就控制不住地往上湊。跟人一樣,女的往往比較挑剔,如果看不上眼,它們就大發(fā)雌威,顯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等到終于彼此有了情意,它們就開始纏綿起來。那是真正的纏綿,它們用嘴巴碰一碰對方的嘴巴,碰一碰對方的腦袋。隨后兩個柔軟的身體相互絞在一起,演出一段形象的纏綿愛情。
每當(dāng)小沈看到這個場面時,她就會想起小揚說過的那個未知。一點不假,未知是美好的,再也沒有什么比未知更美好的了。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肚子還是癟癟的。在這一點上,小揚還跟從前一樣,盡做無用功。小揚的意思,一定要等到他們的好日子真正攥在手心里了,才能讓他的小蝌蚪在她肚子里長大。小沈?qū)Υ俗匀挥悬c不以為然。這樣的日子不就很好么?他們還等個什么呢?可小揚說,還沒有好到他要的那個地步。比如,他們的娃娃魚還沒有賣出去,一條都還沒有賣出去過。而且,很可能還會有一些別的什么他們不想要的未知會找上門來也說不定。
小揚這話說了不久就來了一場山洪。這是一場十多年未見的大山洪。一轉(zhuǎn)眼,三個養(yǎng)殖池都被沖得稀哩嘩啦的了。池中的娃娃魚大多順?biāo)镒吡恕?/p>
只好從頭再來。山洪過后,小揚又把那些泥瓦匠請了回來。五六個泥瓦匠,加上小揚和小沈,吃飯時正好一桌。每餐都得有肉,還得有酒。酒也就是本地產(chǎn)的高粱燒,三塊錢一瓶。小揚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一瓶酒喝光之后,小沈就把那空酒瓶收到了某個看不見的地方。
一天夜里,小揚聽到床下一陣響,下床一看,一只老鼠正在酒瓶組成的玻璃林子亂躥。原來,小沈?qū)⑺械目站破慷挤e攢了起來。粗粗估算一下竟有百十來個。這是頭一次建池子時積攢下來的。
小沈說,如果不是這些空酒瓶,有誰還會記得轉(zhuǎn)眼間就化為烏有了的三個池子?有誰還會記得他們?yōu)槟侨齻€池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
小揚說不服不了她,只好由她去。
三個月后,被水沖毀的池子又重新修好了,床下又多出了幾十個空瓶子。
空酒瓶還在繼續(xù)增加。第二年,第三年……連續(xù)三年都發(fā)了洪水。池子一次一次地被沖毀。尤其是第三次,石頭和娃娃魚差不多一齊跑光。雖說跑光了,可又還爬回來了一條。爬回來的這條有三尺來長。無論是小揚還是小沈,他們都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指引著這條娃娃魚朝著他們家爬了過來。它從水里爬到了岸邊,然后穿過竹林爬上了一個小土坡,一直爬到了屋場上,爬到了大門口。小沈堅信,它就是沖著她來的。她和它彼此熟悉,十分要好。尤其是在夏天的傍晚,只要她一出現(xiàn)在池邊,它就會朝她爬來。
連小揚也不得不承認,那個情形的確有點激動人心。所以,當(dāng)小沈抱起那條娃娃魚(就像抱著個娃娃)失聲痛哭起來時他一點也不覺得意外。讓他感到意外的是縣長還親自來了??h長下來視察災(zāi)情,隨便來他們這里看一看。像以往一樣,每次發(fā)生了災(zāi)情過后縣鄉(xiāng)村三級領(lǐng)導(dǎo)干部都會下來看一看。像以往一樣,每次有誰來了都得在他們這里吃一頓飯。主要是,品嘗一下娃娃魚。鄉(xiāng)村兩級干部早已品嘗過了,倒是縣長,還不知道娃娃魚的滋味。
“既是這樣,是否殺一條娃娃魚呢?”說這話的是鄉(xiāng)長。鄉(xiāng)長說,雖說他們遭了災(zāi),但這是天災(zāi),天災(zāi)有時是難以避免的。而他們的養(yǎng)殖業(yè)之所以能夠搞起來,之所以能夠發(fā)展得這么快,與縣領(lǐng)導(dǎo)的親切關(guān)懷是分不開的。想想看,如果沒有這個,哪來的政策傾斜?他們又怎么能夠隨隨便便地在這山溝溝里蓋房子、建水池呢?而且,那些娃娃魚,認真說起來還是國家的生物資源。他們所干的也不過是把它們抓了來放進了自己的池子里。就算已經(jīng)繁殖出了一些,可那些父本和母本不也還是國家的么?
不管是小揚還是小沈,他們都感到無話可說。無話可說也還是要說。尤其是小沈。小沈說,“是它自己爬回來的呢,是它自己爬回來的呢!”
“是啊是啊,”鄉(xiāng)長笑微微地說,“就好像它知道縣長要來似的。”
村長親自操刀,將這條自己爬回來的娃娃魚宰了。直到娃娃魚被熬成了湯,只到娃娃魚被端上了桌,小揚聽到小沈還在那里小聲叨咕說,“是它自己爬回來的呢,是它自己爬回來的呢!”
3
小揚沒有想到此后所有的變故都是因為這句話?;蛘哒f,都是因為這條自己爬了回來的娃娃魚。直到很久以后,他似乎都還沒怎么弄明白那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他知道的僅僅是,那時他已喝多了酒。酒桌上,他的興致是那么好,就像是那條娃娃魚真的是因為知道縣長要來自己爬了回來一樣。村長、鄉(xiāng)長、縣長。小揚輪番敬過來。敬了一圈兒又一圈。到后來,他覺得自己都有點暈乎了。他暈暈乎乎地跟在小沈后面,她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倆把那些歷年積攢下來的空酒瓶都裝進了麻袋里。整整裝了兩大袋。隨后他倆一人扛著一袋在山路上走著。先是山路,然后是公路。這是出山的唯一的一條公路。她在前他在后。他暈暈乎乎地走著,甚至都沒問一聲她這是想干什么。當(dāng)她停下來的時候他也停了下來。隨后他看著她將些空酒瓶整整齊齊地鋪在公路拐彎的地方。鋪好之后又在上面覆上了一層浮土。接著她拉著他鉆進了莊稼地里。真是瘋狂啊。當(dāng)那些小車開過來的時候,小揚只是感到有點吃驚,這個緊挨在他身邊與他朝夕相處的女人是多么瘋狂啊!
第一輛車翻到公路下面去的那一刻他倆都沒有看到。那時小揚似乎驟然清醒過來了。清醒過來的小揚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個字:逃!這個字很大,而且越來越大,漸漸擠滿了他的腦子。擠得他的腦仁發(fā)疼。
自然,他們沒能逃出多遠。而且,沒過多久,那一天的事情他們也都知道了。那天夜里,縣長的小車正好走在最前面。不過還好,由于坡坎不深,并沒有發(fā)生車毀人亡的事。坐在前面的縣長本人也只是受了點輕傷;他的下巴不知在哪里給割開了,面皮的一部分向上翻卷起來。不過縣長相當(dāng)鎮(zhèn)定,他對著后視鏡用力一抹,將翻卷上去的臉皮又貼了回去。不管是小揚還是小沈,他們都覺得這個說法更接近于民間傳說。不過審判卻是相當(dāng)真切的。法庭、法官、檢察官、陪審員、書記員、辯護律師。不,沒有辯護律師。他倆都拒絕了辯護律師。輪到小沈自我辯護時她仍是那句話:“是它自己爬回來的呢,是它自己爬回來的呢?!?/p>
這句話后來出現(xiàn)在好幾家報紙上,還出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他倆都不知道,正是這句話在很大程度上幫了他們的忙。輿論顯然倒向了他們這一邊。因此他倆判得不算太重。小沈領(lǐng)刑七年。小揚五年。
先出來的是小揚。小揚出來后沒有回到家鄉(xiāng),而是在城里開始了收破爛的生活。這種生活對于過去無疑是一種背叛,同時也是一種從未經(jīng)歷的新的未知。只是他在這新的未知中仍然保留了一點對于從前的念想:他將那些收來的空瓶子全都碼了起來。碼成了一堵墻。不,不是一堵墻,而是幾堵墻。幾堵墻將他圍了起來,圍在一個立交橋下。立交橋下是一大片莊稼地。莊稼地里高粱形成了另一種屏障。不錯,這里正好是城郊結(jié)合部。在這里聚集著不少以收破爛為業(yè)的人。然而沒有誰像小揚那樣用酒瓶壘墻。他們大多以破木板和牛毛粘搭起一個簡易的小房子,沒有誰像他那樣是住在一個玻璃屋子里。小揚住在那里,白天出去收破爛,晚上呆在四面玻璃墻中喝酒,一面回想從前的生活。
從前,他老是嘲笑小沈,說她喜歡收藏一些沒有用的東西,說她說起話來像老人,說她缺乏一種敢于走向未知的背叛精神。但現(xiàn)在他感到不好再那么說了?,F(xiàn)在,他覺得,很可能,事情還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如果不給自己留下點什么念想,不給自己留下點什么證據(jù),那么,日子就一個接一個地溜走了,像水一樣,一點痕跡也沒有。到頭來,除了兩顆白頭和兩張老臉,什么也沒有,那感覺就像是白白過了一場。尤其是,如果他不積攢點什么,他甚至無法知道已經(jīng)溜走了多少日子。而現(xiàn)在,這些空的酒瓶正在幫助他。它幫助他記算日子,幫助他回到過去?;氐剿麄冃禄檠酄柕臅r刻,回到他們養(yǎng)殖娃娃魚的時候。那時她老是說他在做無用功,而他說的是,他們得等待,等到他們把好日子攥到手心里再說。可是,一個又一個的未知接踵而至。而且,并不是你主動尋求的那種。你根本就沒去找它,它卻偏偏要找到你。你就是想躲都沒法躲開。一場又一場的洪水,還有那條自己爬回來的該死的娃娃魚!正是它給他們帶來了牢獄之災(zāi)!誰說未知就是最美的東西?說這種話的人多半沒怎么經(jīng)歷未知。不管是找上你的未知還是你主動去找的未知,它們帶給你的很可能完全一樣。那就是:背叛。對于背叛的背叛……小揚喝著酒,像個老人那樣回想著過去,不時又從那些空酒瓶發(fā)出的嗚嗚嗚的聲音中驚醒過來。一點不錯,風(fēng)吹過來時,那些酒瓶是能發(fā)出聲音的。那聲音有時不免引起他的遐想:他希望,當(dāng)小沈回來的時候,一眼就能從這幾堵酒瓶的墻壁上看出點什么。是的,他已不再去尋找什么未知。而且,他也不希望有任何什么未知找上他。等小沈回來后,他倆可以生個娃娃。好歹都生個娃娃。將來怎樣,那是將來的事情。最要緊的實際上只是眼前。眼前他們能抓住什么就抓住什么。就像這會兒,他能抓住的只是酒瓶。那么,就是酒瓶好了??傊?,能抓住什么總是好的……他想,等小沈回來的時候,她會發(fā)現(xiàn),他已完全背叛了自己,變得跟她完全一致了。
然而——就像是又一個未知——小沈出獄后并沒有回到他的身邊。小沈只是在他的玻璃屋子里略略轉(zhuǎn)了轉(zhuǎn),隨后就走了出去。小沈說,他不用指望她再回來了。七年的牢獄生活使她完全改變了。在監(jiān)獄的那些日子里,她幾乎無時不刻不在回想他們的過去。她想到他從前對她的嘲笑,想到她從前的那些陋習(xí),很可能,事情還真像他說的那樣,人要敢于背叛點什么。比如,某種觀念,或者是,某種生活。因為,只有敢于背叛的人才能走向未知。而未知才是世上最美的東西。再也沒有什么比未知更美的了。是的,這差不多就是他的原話,或者是,他轉(zhuǎn)述的他那位老師的原話?,F(xiàn)在她已經(jīng)決定了。是的,她要背叛她的從前了,而且還要背叛現(xiàn)在的他。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有了一個具體的主動型未知,而不是一個籠統(tǒng)的主動型未知。在監(jiān)獄的那些日子里,她總算徹底弄懂了這些曲里拐彎的話。以她初中生的頭腦,這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因此,她希望他不要阻攔她。小揚告訴她說,以他現(xiàn)在的狀況,他已無法阻攔任何人,無法阻攔任何事了。他只希望她能記得,無論什么時候,在這個地方,總有這么些空的酒瓶,總有這么些由空的酒瓶壘起來的墻壁。而在這四堵玻璃的墻壁里,總有那么一個積攢舊物的男人。這個男人和她的過去呆在一起。如果哪一天她想背叛她現(xiàn)在的背叛,她仍然可以回到這里來。這個地方很好找,出了城就看見了立交橋。立交橋下有高粱。就算被高粱擋住了眼,她也可以憑聲音找到這個地方。在風(fēng)中,那些空的酒瓶是會發(fā)出聲音的。似乎是為了證實他沒有撒謊,那些壘成墻壁的空的酒瓶真的還嗚嗚嗚地響了起來。只不過,那嗚嗚嗚的聲音并不能拽住小沈的腳步。相反,倒是起了一種催促的作用。小沈幾乎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小揚望著那漸漸消失的背影,有一會兒又想到了老師從前說過的話。老師說,人要敢于“反叛”。不,是敢于“背叛”?!胺磁选碧匠A?,遠不如“背叛”來得有力。現(xiàn)在的小沈,似乎正好印證了老師說過的那些話,她背叛得是多么有力啊。
4
一年又一年,高粱青了又黃,黃了又青。立交橋下的玻璃屋里小揚仍然過著那一成不變的日子。白天,他出去收破爛兒。晚上,他在玻璃屋里一邊喝酒,一邊回想從前??盏木破吭絹碓蕉啵破康膲Ρ谠絹碓礁?。有風(fēng)的時候,那些嗚嗚嗚的聲音也越來越響了。有時他想,說不定哪一天小沈就循著那響聲回來了。在這個冬天他就是這么想的。冬天風(fēng)大,響聲也更大。因此也就更加容易引起人的遐想。只是,這遐想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結(jié)束于一個凍僵的頭腦。在冬天,死一個人是很容易的。如果這人酗酒,死起來就更容易。報紙上不時可以見到這類消息。一個酗酒者死在雪地里。那時,他可能是出去撒尿,或者是干點別的什么。總之,他搖搖晃晃地走出屋子,來到了戶外,戶外清咧的空氣吸引了他。隨后他就倒在雪地上鼾睡起來。這一睡就再也不會醒來了。這個冬天,小揚就這樣鼾睡過去了。由于這樣的事情過于普遍,報紙上只出現(xiàn)了一則很短的消息。而且,主要是為了襯托那場大雪。因此不少人把它忽略了過去。
不太容易忽略的是另一則消息。這一條消息不僅位置顯眼,篇幅大,更主要的是它那種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性質(zhì):公安方面破獲了一個販賣兒童的團伙。其中的一個首要份子是個女的。女的干這種事也并不少見。少見的是,她所販賣的竟是自己的親生孩子。她生一個賣一個。據(jù)初步調(diào)查,五年來她已賣出了三個孩子。不過,確切地說第三個孩子正待出手尚未出手。警方得到消息時她正抱著嬰兒在江邊某個地方與人談交易。為了不傷著孩子警方制定了好幾套方案,可最后還是功虧一簣。本來他們當(dāng)中的一個都已將那孩子(也是證據(jù))抱在懷里了。但沒想到那女的竟是那么瘋狂。她趁人不備突然搶過孩子朝著江邊狂奔,隨即投入江中(又一個未知?)。事后,一個警察說,他們實在是沒有想到,她懷里抱著一個孩子,居然還那么敏捷,尤其是入水的那一刻。她從一個坡坎上一頭扎下去,簡直就像是一條魚,一條帶著娃娃的魚。事后查明那孩子還就是她的。由于是冬天,大人和孩子都穿著不少衣服,因此有一會兒她又帶著那孩子浮了起來。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使他們有點麻痹大意:他們覺得把她們撈起來不是難事??山酉聛淼那闆r卻完全出乎他們的意外。不多一會兒,那女的就甩脫了棉衣,帶著孩子沉入了水中。由于江面太寬,打撈起來有許多困難,因此,目前仍未找到那母女倆的尸體。如果找不到孩子的尸體,有關(guān)的起訴將會遇到一定的困難。對此,他們的確負有一定的責(zé)任。不過,他們實在想不到,一個女人竟能以這樣的方式銷毀證據(jù),銷毀得干干凈凈的,連一絲痕跡也沒給你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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