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驢
我從踏入大學的校門后就沒回過老家了,老家只能永遠地留在心中了。家燒掉后,母親和父親都去了長沙打工。父親做泥水匠活,母親則做小工,挑磚和泥篩沙子。家里什么都沒有了,除了一堆灰燼,什么都沒留下。
當時我聽到這個消息,心里不是滋味,過年的時候也沒回家,留在南昌在一家酒店里找了份服務員的活干。2006年的除夕,我體會到了什么是刻骨的酸楚。家沒有了,哥哥和我都沒有回家過年,父母是在別人家借住著過完這個年的。這是一個心酸的年,是我記事以來惟一的一個沒有歡笑的除夕。過完年父母就來了長沙了。我暑假的時候也去了他們那里,想在長沙找份活和父母也見下面。
那是一個浮躁的夏天,長沙的氣溫高達40多度,我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行游蕩著,幾天過去了,一個活兒也沒找到。灼人的夏日讓我的內(nèi)心極其沮喪,那幾天我都是早早地從父母工地上的簡易工棚里起來,胡亂地洗把臉就去找活兒,晚上則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那個悶熱窒息的工棚去。在我對找工作絕望了的時候,我偶然在父母干活的工地附近的小區(qū)里看到一個小餐館招工。小餐館是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長沙人開的。很瘦。他是店長也是服務員,前幾天廚師剛被他解雇了。一看他就是個很精細的人。我說明了我的來意,他說可以留用我,因為之前我在酒店干過服務員,有經(jīng)驗。晚上的時候,他讓我去他家吃飯,目的是見他的父母。我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找了幾天的工作竟然得來全不費功夫。我興沖沖地跑到工地上見父母,當時母親正在地上和泥灰,父親在腳手架上砌磚。我說,我找到工作了!母親問我多少錢一個月,我說工資他還沒說,他說今晚要我去他家吃飯,他父母會和我談的。父母都很高興,正在砌墻的父親說,你好好抓住這個機會吧,來工地上干活你會吃不消的。母親叮囑去的時候要注意禮貌,吃飯時多吃些菜。我知道母親的用意,她只會想這些。
晚上的時候我見了他的母親。他讓我叫他國哥,他叫肖建國,比我只大3歲,初中沒念完就去學廚師了??吹贸鰜硭芟矚g我,這也讓我放了把心。他的母親是位開服裝店的老板娘,五十多歲了看起來比我母親年輕多了。她讓我叫她陳阿姨。他的父親一直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電視,一聲不吭。
陳阿姨說,小鄭,我聽你國哥說你以前在酒店干過,有經(jīng)驗,真不容易,這樣吧,你先幫我兒子干兩天試試,這兩天如果適合我們就簽合同。不行的話我也照樣付你的工錢。我也就這么一個兒子,你好好跟你國哥干,我們不會虧待你的!
她又問我還讀書不,我怕她因為我是學生而解雇我,只好瞞著她說我沒讀書了。因為這幾天我在大街上找了很多工作最后因為我是學生對方就把我打發(fā)走了。
陳阿姨好像對我也很滿意,國哥甚至要我晚上也住他家里。我謝絕了,晚上回工棚的時候我忍不住興奮地向父母說了這件事。母親問我,干一個月多少錢。我說他們都沒有說,我沒敢問。父親說好好干吧,店里曬不著淋不著比在工地上干輕松些。
兩天的試用期很快過去了,看得出來國哥對我很中意。說實話這兩天我都在拼命地干活,生怕把這個活計丟了。陳阿姨也抽空特意來考察過我。
那天晚上,就要簽合同了。國哥問我,小鄭,你愿意在這里干么?
我說我怎么不愿意呢?我肯定愿意的。
陳阿姨說,小鄭,你愿意留下來我們就來簽個合同,我們做的也是小本生意,前段時間那個廚師就是沒簽合同拿上工資第二天鬼影子都不見一個了,害得我兒子這幾天都無法開張。要是你愿意干的話,基本工資350元一個月。陳阿姨說完頓了頓。她說你愿意嗎?
說實話,這個工資是少得可憐了的。但是我想反正是利用暑假出來的,就當是掙點生活費吧。于是我趕緊點了點頭。
陳阿姨說,那就好。但是還有一個事我得事先說清楚,發(fā)工資的時候得扣一個月的錢,免得你領了工資就走了我這里不好招人來補充。
我心想,我暑假才兩個月呢,還得扣一個月那我不是白給他干一個月?
我說阿姨和你說實話吧,我是學生。我暑假完了還得去學校上課的。家里條件不好,才出來想掙點生活費的。
陳阿姨說,那我不管,我只管我的生意,你要是愿意干,就在這上面簽個名字。
我站在那里,心里翻江倒海般的難受起來。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決定。給他白干一個月我肯定不干的,他開的工資比大街上的那些餐館少了兩百多。
我說陳阿姨,等我回去和父母商量一下再給你答復好嗎?
國哥說,沒事的,你去吧,我們在這里等你。
小區(qū)都已經(jīng)上燈了,夏天的夜黑得晚,都七點多了,父母才下完工,正準備去洗手吃飯。我不知道該不該向父母傳達這個不好的消息。母親看我臉色不好,問怎么了。我如實說了,老板得簽合同,我只干兩個月的話就得扣一個月的工資。母親說,老板在哪里,你帶我去吧。母親剛摘下安全帽,戴了一天的安全帽,她的頭發(fā)顯得凌亂得很。褲腳上都是水泥漿。我說,媽媽,不行我就不干了,和你們一起干算了。母親說,好不容易找到份輕松點的活怎么就不干呢?和我們干你吃不消的,你身體不好,小時候出天花出壞了,怎么能吃那苦呢。
說著就到了。
國哥和陳阿姨都在店門口乘涼??次覀儊砹耍屛覀冏?。陳阿姨對母親說,小鄭來幫我兒子干活,我很放心,但是我這里招人不方便發(fā)工資的時候得先扣發(fā)一個月,當然那個月的錢我還是一分不少你的。
母親不知道怎么就稱陳阿姨做姐姐了。她說,姐姐,我崽還在讀書,家里困難實在沒辦法才出來的,你發(fā)發(fā)好心吧!
母親不會說普通話,她的話陳阿姨聽不懂,但是母親拉著她的手她能夠從母親的表情上看得出來。
陳阿姨的年齡比母親還大點,但是和母親站在一起卻比母親年輕了十歲還不止。母親叫她姐姐,讓我心里很不好受。
陳阿姨說,我也沒辦法呀,我做的是小本生意,這店又在偏僻的小區(qū),根本就沒生意,上次那個廚師就是因為沒事先說好,結果拿上工資屁都不放個就悄悄走了,害得我兒子這兩天都沒法開張。
母親說,姐姐呀,你就行行好吧!我兒子什么都能干的,萬一忙不過來,等我下工了我也來幫他,他還是學生,假期過了就得回去念書的……
陳阿姨哭喪著臉說,你這樣我也沒辦法呀,他之前對我說還說他沒念書了的呢!
母親說,小孩子不懂事,姐姐不要怪他。
母親就那樣地說著,她不會普通話,陳阿姨也沒聽清楚她究竟說了些什么。
陳阿姨說,那就算了吧,我另外找人算了。
這話母親聽清楚了,她緊緊地抓著陳阿姨的手,她說,姐姐不要這樣呀,我孩子頂著這么大的太陽找了幾天工作了,不容易啊,你就行行好,好嗎?母親說著越來越卑微,越來越下氣,完全是在求她了。
小區(qū)里此刻在門口乘涼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都在望著我們。
我拉了拉母親。
母親完全沒有理會我的意思,反而對陳阿姨求得更緊了。陳阿姨說,你求我也沒用呀,我這小本生意招人不容易,你知道嗎?你領完工資就走我第二天到哪招人去?
母親也沒聽懂陳阿姨那略帶長沙口音的普通話,她說,我兒子是個老實人,在家從小就干活的,你放心。還說了很多,說得越來越亂套了。
陳阿姨干脆不搭理母親了。母親情緒激動起來了,她說,姐姐啊,我命苦呀……我是苦八字啊,到了這么大的歲數(shù)來了還得出來打工……我的家燒掉了,起火了……不然也不用出來丟這個人啊……說著母親就哭了,她起先是抽泣著,過后就是大聲哭了起來。小區(qū)的人都看著母親,我羞得只狠狠地用眼剜著母親,母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訴苦起來。她拖著長長的哭聲,讓我心里像刀一樣割了起來。
陳阿姨說,大姐,我知道你家農(nóng)村苦,但是我真的沒辦法啊,我這是小本生意,不好招人。
母親只一個勁地哭著,我家的房子燒掉了啊……我家的房子燒……
我的心更加的難受起來,我拉著母親的手說,媽媽走吧!我的鼻子酸酸的,眼睛很快地模糊了。
陳阿姨說,小鄭你不要怪阿姨,阿姨真的沒辦法。
我的淚這時馬上就滑下來了。我趕緊別過臉擦掉,我發(fā)現(xiàn)父親也來了。小區(qū)里圍滿了居民,他們都在看我們。母親還在哭,她已泣不成聲了。父親走了過來,一把就把母親拉了回去了。我也趕緊走了。陳阿姨說,小鄭,你把這兩天的工錢帶走吧。我沒接她的話,趕緊跑出人群。
回到工棚,父親鐵青著臉把母親狠狠地罵了一頓。他說,人家不要就算了為何還要去丟那個臉呢?你以為向人家哭了人家就會可憐你?你房子燒了人家就會同情你?孩子也在那,你要孩子臉往哪里擱?
我那個晚上一直沒有回去睡覺,第二天早上我看到母親和父親相互都不說話,聽一起砌墻的羅叔叔說,原來昨晚父親和母親狠狠地吵了一架。
責任編輯:陳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