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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霞

2008-03-11 01:36
關(guān)鍵詞:阿霞毛果伯伯

葛 亮

阿霞小我一歲,屬羊。

阿霞個子不高,敦敦實實的,來城里半年了,也沒有消去腮上的兩塊紅暈。其他人開玩笑,說那是紅二團。

我穿著制服,跟著楊經(jīng)理走進大廳。好多人圍著桌子折紙巾,有的抬起頭來看見我,就笑一下,有的頭也沒有抬。

大廳里四面裝著大鏡子,明晃晃的。我想姚伯伯到底是國外回來的。除了帶回了經(jīng)營理念,也懂得視覺空間的延展魔術(shù)。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盤下這么大一個門面本就不易,現(xiàn)在因為有個鏡里鏡外的緣故,竟似乎又大了一倍。

每面鏡子里都有一個我,還都是別別扭扭的樣子。制服松松垮垮的,走動起來兩袖清風(fēng),好像個前朝遺少了。雖說是西式面館,門口招牌上還畫了個巨大的牛仔,可制服的確設(shè)計得一點不干練,硬要搞什么中西合璧似的??粗粗R子里多了一張面孔,對著鏡中的我嘻嘻地笑著。這是個圓圓臉的女孩子,拄著個和她一樣高度的大拖把。她發(fā)現(xiàn)了我在看她了,趕緊低下頭去。

這時候就聽見楊經(jīng)理說,阿霞,門口的水怎么又沒拖干凈,想叫客人滑跤啊。

這女孩子就拎著拖把往門口走,突然回過頭來,說,經(jīng)理,我以后不用拖地了吧,有新的來了。

經(jīng)理就不屑地笑了,說,你就想,能叫人家大學(xué)生拖地么。

其實除了拖地之外,楊經(jīng)理也不曉得能叫我干什么。我實在是她所有安排計劃之外的一個人。而她所有安排的結(jié)果,對于我來說,無非是社會實踐報告上的一個大紅章。我們家里都是些頂頂認(rèn)真的人。具有中國特色的形式主義,有自己一套運行的游戲規(guī)則。而因為我們家這樣的家庭的存在,就出現(xiàn)了許多旁枝末節(jié)。我在大一暑假的社會實踐任務(wù),在我們家里是真正提上了議事日程的。其他同學(xué),基本都在一個星期之內(nèi)在居委會和父母所在單位搞定了。所以當(dāng)他們叫我出去玩的時候,聽說我要正兒八經(jīng)地去餐館打工了,都有些迷惑。

拿來拿來,我給他蓋章。電話那頭是個大咧咧的聲音,姚伯伯是個老江湖,自然對這套游戲規(guī)則爛熟于心。爸爸說,老姚,你誤會啦,我是真要把兒子送到你那里去磨煉磨煉的。姚伯伯沉默了一下,說,那讓他到信息臺來吧。信息臺在當(dāng)時還是頗時髦的行當(dāng),是姚伯伯的另一份產(chǎn)業(yè)。爸爸說,不,就讓他去餐館,不吃點苦,就失去意義啦。姚伯伯嘿嘿一笑說,你行,把兒子送我這兒憶苦思甜了。你舍得了,我也就沒什么不忍心的。那就磨煉吧,也讓你家少爺瞧瞧資本主義溫情脈脈的面紗是怎么撕下來的。

姚伯伯是爸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后來娶了一個美籍華人的女兒,成了美利堅公民。爸爸說,姚伯伯在美國幫岳父家打理產(chǎn)業(yè),據(jù)說是很有建樹的。可時間長了,心尖上打了一個中國結(jié),竟然真的就解不開。一狠心,就回來了,帶了投資,在家鄉(xiāng)開起了洋風(fēng)味的牛肉面館。當(dāng)時是躊躇滿志的,要在中國的餐飲界燒上一把火,準(zhǔn)備把麥當(dāng)勞和肯德基燒個片甲不留的。

姚伯伯人很好,有孟嘗之風(fēng),經(jīng)常約來一幫老朋友,在他的館子里吃吃喝喝。生意是在做,可看上去熱熱鬧鬧的,卻往往是自己人。有陣子店里不是很景氣,他還是吆五喝六地叫大家來吃,眾人過意不去。他就說,呵呵,以為叫你們來干啥。過來給我撐臺面,做廣告的。

他對員工似乎也不錯,這是我后來感覺到的。他似乎不怎么照應(yīng)我。這一點我倒是很喜歡,自在。

爸是鐵下心來要我鍛煉,所以每天要求我一早騎著單車去上班。按理我們家在城北,坐車去市中心是方便的。不過我算懂得爸的良苦用心,就老老實實地照做。

第一天可能是沒計算好時間,狠狠地遲了一到。打了卡,我也沒在意。楊經(jīng)理看著我笑笑,沒說什么。目光所及之處,好像人人都在忙碌,有條有理。一下子,我又好像成了局外人。我走到更衣室換衣服,到了門口,一個人影斜插出來,堵住去路。我一看,是昨天的那個圓圓臉的小姑娘。她一把拉住我的胳臂,說,跟我走。我一時懵懂得很,就跟著她走。走到楊經(jīng)理跟前,就聽見她說,經(jīng)理,他遲到這么久,你怎么不罵他啊?

我大吃一驚,回頭看她,她臉紅得有些腫脹起來,似乎憤怒得很。再看看楊經(jīng)理,臉上尷尬著,卻又對我笑,嘴動了動,終于說出話來,卻是沖著那小姑娘的,發(fā)神經(jīng)啊,阿霞,沒看我忙么,干活去。阿霞舔了添嘴唇,挪了幾步。卻又折回來,我們遲到你都罵,為什么他你不罵。楊經(jīng)理正在給客人落單,這回真的不耐煩了,聲音粗了起來,二五,我罵他,有人就要罵我,你拎不清啊。

阿霞終于走了,我還莫名其妙著。定了定神,終于去更衣室換衣服。一出來,楊經(jīng)理把我叫到一邊,剛才的事,別跟你爸說哦。我答應(yīng)著,聽到楊經(jīng)理說,這個阿霞,缺根筋,總要給我惹禍的。

我一上午的工作無非是擦擦桌子,幫客人落落單。我看其他的服務(wù)生兩只手端著四五只盤子樓上樓下地跑,好像挺有成就感。就對經(jīng)理說我也要做,經(jīng)理說,你剛來做不來的。要練好久。阿霞,來半年了,都端不了的。

忙完中午的飯時,大家坐在一起吃東西,吃得很安靜,凝重得過分了。吃著吃著,工友們總歸對我有些好奇,就開始問這問那。我就耐下心來答,正經(jīng)八百地,大家就都說,毛果這個大學(xué)生,還真是個好脾氣的人。他們說話的時候,阿霞就直直地看著我。她的眼睛真是大,目光卻是渙散的。表情就有些茫然,好像時刻走著神。雖說是這樣,我終于也被她看得心里發(fā)毛。這時候突然聽見她大聲地說,他遲到,經(jīng)理肯定不會扣他工資的。

她聲音這樣大,斬釘截鐵,似乎刻意夸張了自己的郊縣口音。我心里又有了莫名其妙的感覺,很無助似的。這種感覺十分奇異,好像某些游戲規(guī)則被打破了,讓我的雙腳突然踩了個空。

我抬起頭,看著工友們。大家對她的話并不在意。有個叫瑞姐的,冷笑了一下,開始低下頭去剔指甲。其他人只是沉默而已。氣氛一時有些生硬,但也沒有誰的臉上有了看熱鬧的人通常具備的饒有興味的神色。

這時候大廚王叔站起來,說,干活了,干活了。我也跟著站起來,卻看到阿霞空洞的目光仍舊一路逼視著我。王叔哈哈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說,小伙子,我們霞子還厲害啊,哈哈哈。

我這才覺出阿霞在這個群體中,是個異數(shù)。很不尋常的,是她自己的行為和別人對她的態(tài)度。這原本是個很世俗的群體,阿霞的旁逸斜出,似乎為它增加了一些考驗的力度。而被考驗的,是我。

回到家,我無意說到了阿霞的事情。媽說,啊,老姚店里還有這樣的人,鄉(xiāng)下來的吧,這么沒教養(yǎng)。毛羽,要不要跟老姚說一聲啊。

我突然想起來什么,不,什么也不要跟姚伯伯說,你們說,我就不去了。

第二天我起了大早,到了餐廳。還沒什么人,楊經(jīng)理看見我,好像有些驚奇。她看看我說,你,其實不用這么早的。停了停,又說,阿霞的話,不要當(dāng)真。

我沒想到的是,我的自律,會引起了其他人的好感,其中包括阿霞。

中午吃飯的時候,阿霞竟坐到我旁邊,吃了幾口,她又開始定定地看我,突然大聲地對我說,你看,你可以不遲到的嘛。

大家又沉默了,含笑看著我,好像阿霞代替他們說出了對我的褒揚。我突然有些興奮,是一種被接納的感覺,可是這種感覺同樣是奇特的。是一種有些幼稚的滿足感,這種滿足感,只是因為阿霞的一句話。

阿霞低下頭去,大口地吃東西,把湯喝出很大的聲響。那是一種理直氣壯的聲音,一種孩童式的理直氣壯。我逐漸感覺到阿霞在人群中是一個小小的權(quán)威,奇特的是,這種權(quán)威卻含有某種游戲的性質(zhì),是在被眾人的縱容中形成的,這一點讓我迷惑。

我想,我是個適應(yīng)能力很強的人,我一旦融入了一個集體,也許不會被同化。但是也決不企圖讓它去遷就我。這一點,也許注定我不會成為一個領(lǐng)導(dǎo)者。一個星期后,我在下午休息的時間里不再覺得無聊,因為可以邊打盹邊聽王叔講他千篇一律的黃段子,或者和小李比賽打手掌機上的電子游戲,又或者在樓下大廳耳朵上夾著紙條打“拖拉機”。這樣久了,也沒人把我當(dāng)什么大學(xué)生。大家都很放得開了,男人可以說一些關(guān)于女人的下流笑話,而女人開始八卦一些刻毒的家長里短。他們不在乎我聽不聽,只是我不再是他們不吐不快的障礙,這一點令他們感到欣慰。這個群體浮現(xiàn)出了它低俗的實質(zhì),這是我所陌生的,卻似乎并無困難地接受了它。

這時候的阿霞,卻是很安靜的。她往往是拿來一小籮紙巾,一個人躲在角落里慢慢地折。開始動作是機械的,中規(guī)中矩的,她臉上的神情也是相當(dāng)肅穆的,是完成使命的樣子。漸漸自己也感到煩膩了,就折出許多花樣來,臉色也跟著活潑了。折的多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形狀,很繁復(fù),但失去了紙巾的功能的。這時候,如果有人問,阿霞,你折的什么啊?她就會把先前折好的模型迅速地抖開,再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折成千篇一律的樣子。

終于有一次,在下午一場酣暢淋漓的牌局之后,我起身去廁所。經(jīng)過阿霞的時候,突然聽到她大聲地說,你怎么跟他們一樣哦,你是大學(xué)生哎!

我回過頭去,看到她十分認(rèn)真的表情,臉色又是通紅的,卻是個悲憤的模樣。我一時間語塞,仿佛又是秀才遇到兵了。

拌涼菜的四川師傅小李,就打著哈哈說,阿霞妹子看不上我們,看上狀元郎來。大家就很湊趣地笑,是替我解圍的。

阿霞卻惡狠狠地接上去,我就是看不上你們,我就看得上狀元郎。我家弟弟就是個狀元郎。我詫異極了,因為這些話阿霞幾乎是喊出來的,肩膀抖動著,竟像是歇斯底里了。她大而空洞的眼睛卻是要將我吸進去一樣。我突然有些恐懼,覺得自己好像前世虧欠了她。

大家散去了,阿霞重新坐了下來,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將紙巾折下去。

接下來的下午,發(fā)生了一件事。這件事,原本是可以不發(fā)生的。

我們的工友里,有個安姐。是個很溫柔和善的人,對誰都很好,還都是默默的好。這種好的表現(xiàn)往往是拾遺補缺的形式,你制服穿得不整齊,她叫住你,給你理理順;你給客人擦桌子,匆忙了,擦得不干凈,她就過去給你補上一把;你有事要找人代班,常常也第一個想到她。她是個最好說話的人。

我剛來的時候,安姐已經(jīng)懷孕四個月了。按理講,這樣的體力活,是不好做下去了??纱蠹抑浪依镆X用,也因為她的好,都沒有人說什么。楊經(jīng)理也是睜只眼閉只眼,只是讓大家關(guān)照著她。后來有次姚伯伯看見了,很驚奇似的,說這個樣子,出了事怎么辦,當(dāng)場就要辭掉她。安姐不說話,眼睛卻紅了。她換了衣服出來,去經(jīng)理室結(jié)賬。楊經(jīng)理卻跟她說,你留下吧,我跟姚總講了。姚總說,總歸總,你不要硬撐著做。

傍晚是生意的高峰,又是周末,這樣的時候,再多的人手也是嫌不夠的。大家都很忙亂,安姐卻在這個時候出了差錯。其實不是很大的事情,安姐端著一碗湯面,擺到桌上的時候傾斜了一下。灑出了一些到外面,卻又濺到一位女客的裙子上,這客人自然是很惱怒,當(dāng)場站起來,說了批評的話。其實公平地講,這些話講得是不過分的,這客人也是知識分子模樣,無非說的是些大著肚子怎么還出來做事之類的。說得安姐把頭深深低下去。這種事情在餐廳里也是常有,大家也沒太在意,知道楊經(jīng)理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自然會過去擺平??墒沁@回,卻看到阿霞拎著拖把,幾個箭步過來,指著那女客的鼻子破口大罵,雖是帶著鄉(xiāng)音,卻聽得出罵得很難聽,翻來覆去只是幾句,句句都是關(guān)于女性最隱秘的部位。那女客愣住了,突然神色緊張起來,臉開始紅一陣白一陣。阿霞卻越罵越勇,女客竟不知如何還口,終于哭了。這一幕來得突然,眾人都有些發(fā)怔,待到安姐醒悟,要掩住阿霞的口,經(jīng)理已經(jīng)過來了。經(jīng)理呵斥著,阿霞卻還在罵,失控似的,罵的話還是蒼白而不堪,眼里卻閃出了光芒,仿佛是成就了一番事業(yè)。

啪!楊經(jīng)理一個巴掌重重落在了阿霞的臉上,她自己的手先縮回去。阿霞呆了一下,臉上泛起了奇異的笑容。她拾起拖把,十分鎮(zhèn)定地走了。

我很吃驚。楊經(jīng)理在給客人賠不是??腿诉@時終于緩過神來,嘴里噼里啪啦,把原本對著阿霞的針尖麥芒都向楊經(jīng)理射過來。楊經(jīng)理沒有一絲憤怒的神氣,躬著背,嘴里絮絮地說什么。在旁人看來,她卻是忍辱負(fù)重的。

晚上我加班,打烊的時候,楊經(jīng)理端著一杯茶,深深地嘆了口氣,對我說,這回,阿霞可能真的是留不住了。

接下來,我就知道了阿霞的事情。阿霞姓陳,她的父親原本是面館里的白案師傅,在店里做了很久的。手藝好,人也好。他沒了老婆,留下一兒一女。小的是兒子,是他很驕傲的,在縣里上了技專,在當(dāng)?shù)鼐褪怯辛舜蟪鱿⒘?。陳師傅每每說起來,臉上都帶了光,說他一個人跑到城里來打工,就是為了供兒子讀書。女兒他就很少提,似乎也不愿意提。眾人也并不問,想這些鄉(xiāng)下的姑娘,也是大同小異的。陳師傅為人勤勉,為了多掙些錢,就常給人代班,經(jīng)常是沒日沒夜。終于有一天,他在蒸小籠包的時候打起了瞌睡,懵懵懂懂,整只手就伸進了做肉餡的攪拌機里,機器運轉(zhuǎn)得快,他來不及抽出來,當(dāng)場手就沒了。這件事很不幸,雖是因為他自己的疏忽,大家卻都很同情。姚伯伯給他算了工傷,支了兩萬塊給他,卻想到他以后日子的難過,就又多加了一萬。按理這件事情,店里對他是很厚了。可他從醫(yī)院出來,到了店里,當(dāng)著眾人的面就給姚伯伯跪下了。說姚總對他恩重如山,可他卻還有件開不了口的事。然后他就說,自己現(xiàn)在算是失去勞動能力了,將來總怕要坐吃山空,家里還有個上學(xué)的孩子,這就是難上加難。他想著,能不能讓閨女來接他的班,好歹家里還有個掙錢的人。姚伯伯問起這女兒能做什么,他也是反反復(fù)復(fù)地說,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做。

阿霞來到的時候,眾人是喜歡的。一來心里多少都帶著些憐憫,二來阿霞的樣子很敦厚,說起話來,似乎也很規(guī)矩。她自然是不會做白案的,經(jīng)理開始分配她些輕省的活,她就很勤力。比如折紙巾,因為枯燥,別人往往做起來三心二意??伤齾s心無旁騖似的,折起來,像是開動了馬達的機器,無休無止的,總要外力的介入才停得下來。也是這件事,讓人開始覺得她似乎有些發(fā)癡。她的手腳其實又是粗笨的。日子久些了,經(jīng)理也試著讓她做復(fù)雜些的活,比如給客人上菜。她上手的碗盞,卻經(jīng)常遭受破損的命運??墒撬挠洃浟?,似乎又是異乎尋常的好。因為給客人落單這樣的事,在餐廳里為了運作的快捷,所有的菜式都是排了編號的,就是一道菜對應(yīng)一個編號。服務(wù)生到了后廚,直接把編號給師傅就好了。這就很考驗服務(wù)生的反應(yīng)能力,客人點了菜,要立即落實到編號上。旺季里,店里有一百多道菜。剛來的工友,出錯是常有的事??墒前⑾紒砟翘?,只把菜單看了一個中午,以后落單似乎就沒出過錯。這件事,被工友們傳得有些神乎其神了。

從此,經(jīng)理就讓阿霞專下心來,做拖地,折紙巾和落單這三樣工作。這幾樣比起其他工友的工作,是見縫插針式的。雖然單調(diào),阿霞卻很盡責(zé)。好像是機器齒輪間的潤滑劑,不顯眼,卻也不礙眼,是時時處處發(fā)揮著作用的。

到了后來,大家發(fā)現(xiàn)了阿霞一些奇特的地方。在旁人最吵鬧的時候,她往往是安靜的。細(xì)細(xì)看去,她眉宇間這時候竟會帶著悲意。這就和她敦厚的五官很不相稱,生出了人小鬼大的滑稽。大家開始以為她是為了父親,可到了她歡快的時候,似乎又判若兩人,這就讓人很費解。再到后來,她就在眾人面前大起嗓子,開始說些不著邊際的話,配合著粗魯?shù)呐e止。開始覺得她是孩子氣。可有一回,一件極小的事情,竟讓她嘶喊著,使勁地薅起自己的頭發(fā)來。這實在就讓人莫名其妙了。

這樣過了一個月,有天一個工友來,說是阿霞父親的一個同鄉(xiāng)終于告訴他一些內(nèi)情。原來阿霞這孩子是有病的,是腦子的病,不知是何時落下的病根兒??傊l(fā)作起來是一時悲悲戚戚一時呼天喊地的。家里請過神,驅(qū)過邪,究竟也沒有治好。不過這孩子不發(fā)病的時候,是極好極懂事的。大家紛紛頷首稱是,心情卻都很復(fù)雜。有人終于說,陳師傅這個人,把個有病的孩子送出來,怎么就放得下心來。又有人說,萬一出了事,這不是給人家找麻煩么,看他老老實實的一個人,怎么就這樣把姚總給涮了。

這時候大家朝阿霞看過去,她正安安靜靜地坐著折紙巾。工友們嘴里說著她父親的不是,心里對這個小姑娘,卻是越發(fā)地同情了。

跟著,這件事情的發(fā)展是阿霞自己不知道的。餐廳開了會,討論過,還投了票,最后姚伯伯拍板把阿霞留了下來。以后大家對阿霞都很留心,她不知不覺成了大家心中的塊壘。以后人們對她越發(fā)地寬容了,一些原則之于她也變成了無原則。這種心情,往往是對弱小的動物才有的。

聽到這里,我忽然明白,阿霞是幸運的,一個集體達到了怎樣的默契,可以這樣給她寬容與照顧著她。

我也明白,楊經(jīng)理之前說到阿霞“缺根筋”,也并非僅是象征性的,而是有所指。我也明白,她讓我不要告訴家里,無關(guān)自己,原來也是出于對阿霞的保護。

臨走時候,我說,經(jīng)理,下午的事,我不會跟家里說的。經(jīng)理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說,這件事大了,你不說,也自然有人會去說的。

自然有人會去說。

這個人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但是姚伯伯的惱怒的確是空前的,在我印象里,他是很少大起嗓子說話的人??墒沁@天下午,卻有很激動的聲音斷裂著從經(jīng)理室里傳出來,偶爾靜下來的時候,是楊經(jīng)理低聲下氣的申辯,然后又被更激動的聲音淹沒了。

誰都知道,和客人當(dāng)面發(fā)生爭執(zhí)是飲食行業(yè)的大忌。在食肆林立的湖南路步行街上,姚伯伯的面館經(jīng)過這些時日的苦心經(jīng)營,才算是站穩(wěn)了腳跟,生意有了起色。商場如戰(zhàn)場,里面有多少明爭暗斗,不為外人道。姚伯伯是個義氣的人,卻也有商人的心計和手段,現(xiàn)在店里規(guī)模雖不算很大,也是當(dāng)年擠垮了隔壁的“老巴子”川菜館,盤下了對方的店面擴建的。姚伯伯說過,開飯館,最要緊的是聲譽。“老巴子”就是輸在了聲譽上。這一回,店里出了這樣的事故,在同行看起來,是無異于自絕生路。

姚伯伯終于黑著臉出來,眼睛在人群中掃視著,尋找著阿霞。阿霞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角落里,折著紙巾,眼神依然是渙散的。“阿霞?!币Σ@回的聲音其實不大,語氣卻很陰沉。阿霞遠(yuǎn)遠(yuǎn)聽見了,身體似乎抖動了一下,抬起頭來,是個木然的表情。她的手停住了,一張折好的紙巾還未放在籮里,也僵在了空中。

阿霞沒有動。

“姚總,”是安姐溫婉的聲音。姚伯伯出其不意地轉(zhuǎn)過頭去,看見安姐用手護著肚子,艱難地站起身來。“姚總,讓我走吧。阿霞是為我,你留下她,讓我走?!彼粤Φ匕咽掷@到身后,開始解著身上的圍裙。解下來了,看著姚伯伯,臉色平和,并沒有上次險些被辭工時的悲戚神情。

姚伯伯依然虎著臉,吸了口氣,說道,小安,沒有你這樣求情的。這不是誰代替誰的事情,我這里不是收容所。

這句話說得很硬,一錘定音了。姚伯伯轉(zhuǎn)身走回經(jīng)理室,楊經(jīng)理跟著進去了。

安姐有些焦急,愣了一愣,突然對我說,毛果,你去,你去跟姚總說。所有的目光投向我。我看了一眼阿霞,她依舊木著,好像個局外人。

我敲開經(jīng)理室的門,會計正走出來。姚伯伯看到我,語氣溫和下來。我的口才原不是十分好。但終于還是把該說的話說完了,其中不乏一些恭維他以往仁政的意思。

姚伯伯搖搖頭,毛毛,伯伯總歸總,都是個生意人。有些事情,人情是人情,原則是原則,不能混在一處了,你還懂?。?/p>

我自然是懂的。

來接阿霞的是她父親,就是我沒見過的陳師傅。只是我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蒼老。黑瘦的一個人,不是健康的黑,很晦暗的顏色,從皮膚底下滲透出來。身形是佝僂著,他本不算矮小,這樣卻也要抬起頭來看人。臉上帶著笑,是一成不變的,或者說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討好的笑。這大概也是他在磨難中歷練出來的。我突然在他身上看出了某種鄭重的意味。頭發(fā)是剛理過的,也許是在很便宜的理發(fā)店里理的,理得參差,卻的確是剛剛理過。穿了不合身的一件中山裝,很干凈地發(fā)著舊。一只袖子底下,是空蕩蕩的。

姚伯伯很淡地和他客套了幾句,他臉上堆著笑,神情卻是木的。嘴里翻來覆去,都是幾句,說自己命不好,養(yǎng)了個死女子,姚總怎么都是自家恩人。說得多了,姚伯伯倒有些尷尬,打斷他的話頭,說,你在老家過得還好吧。

他反倒沉默了。阿霞在他身旁擁住他,死死地扯住他那只沒了手的袖子。突然她抬起頭,開了口,我爸,他沒回老家。

陳師傅有些嗔怒地看她,阿霞和他對視著,卻突然得了膽似的。說,我爸沒回老家,他在雨花臺的工地幫人做工。我爸幫人做小工,一天十五塊錢。

陳師傅伸出左手,巴掌重重落在阿霞的身上。他的臉羞紅著,大家彼此心照,當(dāng)時他讓阿霞來頂工,是說自己失去了勞動能力,只有回老家去了。他是個老實人,這對他而言,是個承諾。

他在阿霞身上一下下地打,下了狠力。我們卻都看到了他手上的傷口,很深,不規(guī)則的,有些還往外滲著膿,好像被腐蝕過,難以愈合了。

老陳,姚伯伯喝住他,口氣和緩下來,你的手,手怎么回事?陳師傅聽了,迅速地把手藏到了袖子里,嘴里很輕地說,翻石灰,石灰咬的。石灰不好,結(jié)塊了,用手掰的,不打緊。

我們明白過來,工地上有些工具,他是沒法使用的,他只有一只手。

他終于說,他現(xiàn)在依舊很難。兒子學(xué)校要交贊助費,錢不夠,他只有出來做。姚總給的幾萬塊,都還了先前給老婆治病欠下的醫(yī)療費。他千不該萬不該,對姚總瞞下阿霞有病的事情。他不能再錯下去,這就領(lǐng)阿霞走。

阿霞突然哭了出來,陳師傅又是重重地打下去,嘴里罵,死女子,又犯病了。阿霞卻拗了勁地拉住他,一邊哭,嘴里清清楚楚地說,爸,我沒病,你別讓我走,我能幫你掙錢。

陳師傅掙脫了阿霞,拎起她的行李,說,走吧,走了總歸輕省了。

父女兩個往外面走,阿霞突然變得很順從,拉住父親那只空蕩蕩的袖子,悶不作聲地跟上。

等等。姚伯伯叫住了他們,老陳,你這帶阿霞到哪去?

老陳嘆了氣,說帶到工地上去。自己做到月底不做了,回老家去。工地上都是爺們兒,帶著她不放心。讓她一個病孩子在家里呆著,還是不放心。

姚伯伯說,你把阿霞留下吧。我想好了,讓她留在后廚幫忙吧。工資不少她的,都是熟人,好有個照應(yīng)。你錢掙得差不多了,就帶她回去。

看到大家用驚奇的目光看著自己,姚伯伯有些自嘲地大聲笑了。我想,這個朋友爸爸是交得沒有錯的。

阿霞終于又留了下來。

阿霞是留下來了,卻沒有了先前的活潑,對誰都小心翼翼的,好像是撿回了一條命的人。規(guī)矩得有些過了,似乎總是在防范什么。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也驚醒一般。和她熟了,工友們也都能看出她精神不對的苗頭,往往就是安姐把她帶到餐廳后面的宿舍去。過了那一陣,也就好了。

干活時她依然很賣力,也是過了,誰都看出有了感恩的成分。別人都休息下來,她還是一遍遍地拖地,要不就是無休無止地折紙巾。有客人來了,她就很自覺地到了后廚里呆著,似乎要把自己掩藏進去。

她和誰也相安無事,彼此間卻疏遠(yuǎn)起來。大家沒有了開她玩笑的企圖。曾經(jīng)自詡為她的追求者的四川師傅小李,也偃旗息鼓,和她有了相敬如賓的樣子。工友們說起她,都覺得可憐,也不過如此。阿霞漸漸變成了一個有當(dāng)無的人。

對于我,阿霞似乎知道我為她求過情。變得格外恭敬起來,恭敬之外就有些躲閃,似乎很生分了。

阿霞的變化這樣大,卻是入情入理的。她的病,是她要防范的東西。

我打了電話給我中學(xué)的一個哥們兒,學(xué)醫(yī)的。我講述了阿霞的種種,他聽完后,很肯定地說,是狂躁抑郁癥,輕度的,但是很典型。

我想了想,問,這種病嚴(yán)重么?算是……精神病?

嗯,不過如果沒有激惹誘因,一般不會產(chǎn)生破壞和攻擊性行為,基本沒有什么危險性。你們這些凡人,就是把精神病人都當(dāng)瘋子,這是很不科學(xué)的。

我說,行了,我不是說這個,那,好治么?

那頭停了停說,毛果,建議你不要多這個事。這么麻煩的小姑娘,不適合發(fā)展成為打工戀情的對象吧?

接著,他開始自說自話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好像個花癡。

我說,哥們兒,你思覺失調(diào)加妄想癥到了晚期了。就把電話掛了。

不過,他說對了一樣。我確實很想對阿霞好,突然間的。

阿霞身上某種東西在慢慢地凋萎,讓我感到不忍。

這天黃昏的時候,有客人進來了。阿霞像應(yīng)激反應(yīng)一樣,站起身來,迅速地把折好的紙巾收拾到竹籮里頭,往后廚走過去。

她對自己的自制力,已經(jīng)沒有了信心。

我攔住了她。她抬起頭。沒有開燈,仄仄的走道里頭光線暗淡??吹靡姷?,是阿霞很大的眼睛里,有些冷漠的光。阿霞,想去看電影么?我問她。她仍舊是冷漠的。我說,走吧。

我是個很少沖動的人,然而沖動起來,也很少考慮后果。我拉著阿霞走出門去,甚至忘記和同事調(diào)班。

電影院是不遠(yuǎn)的,就是街口的“大光明”,在放杜琪峰的《槍火》。

那時候的杜琪峰,沒有現(xiàn)在這樣火。他的電影是一直很好看的。我是個看電影投入的人,看著看著,就投入進去了。忘了四周圍的種種,也忘記了阿霞。

阿霞睡著了,我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睡著的。

她正發(fā)出很沉重的鼻息,像是很久沒好好睡過了。這時候的阿霞,臉上神色很坦然,嘴唇翕張著,竟有些笑意。眉頭似乎微微皺起,帶著蠻憨的神情。這還是那個天真的阿霞。

我沒有叫醒她。有一刻,她仿佛是要醒了,可是咂巴了一下嘴,換了個姿勢,又沉沉地睡過去。

她醒來的時候,電影已經(jīng)快要結(jié)束了。

出來的時候,阿霞突然說,這是我第一次在城里看電影哎。接著又說,這個電影不好看,不搞笑。

她說她上次在縣里電影院看電影,放的是《少爺?shù)哪ルy》。陳佩斯演的,那個片子很搞笑。阿霞問我,毛果,你還喜歡陳佩斯啊。

我說,喜歡。阿霞突然興奮起來,說,是啊,我最喜歡陳佩斯啦。

阿霞眼睛里有了光亮,她開始向我歷數(shù)她看過陳佩斯演的電影和小品。她說她最喜歡那個《主角與配角》,這時候,她停下來,似乎在琢磨什么。再抬起頭來,就大聲地對我說,毛果,我演給你看。

阿霞開始表演,一人分飾兩角。不是比劃,而是實實在在地去演,聲情并茂的。在傍晚的步行街上,阿霞旁若無人地表演起若干年前的經(jīng)典小品。阿霞有這樣好的表演天分,沒有一絲做作,渾然天成。我終于被她逗笑了。這時候有了行人駐足圍觀,阿霞似乎并沒有收斂的意思。我趕緊叫她停下來。

阿霞,你演得真好。我由衷地說。

他們說我學(xué)宋丹丹最像了。阿霞有些得意,然后又說,不過我覺得我像高秀敏,我胖。

高秀敏是個很憨實的小品演員,沒有宋丹丹漂亮。阿霞很誠實,她沒有女孩子們趨利避害的心機。

阿霞看著我,突然笑了。這是個很放松的笑容,阿霞的臉,生動和好看起來了。

我問她,阿霞,餓么?

阿霞好像突然想起來什么。很焦慮地說,哎呀,這么晚了。小李肯定不會把小菜留給我了。

阿霞的晚飯是餐廳里下的光面,兩塊錢一份。光面就是不加任何配料的面條。不過餐廳里有個規(guī)矩,中午廚房里配好的小菜,是不可以留到晚上給客人的。所以這些菜,可以由廚師自己支配。傳說拌涼菜的小李以前追求阿霞,所以把這些剩下的小菜七七八八地都留給阿霞。小李也是個很實誠的人,這個習(xí)慣沿襲下來,到現(xiàn)在并沒有什么改變。

阿霞還在發(fā)著愁,我說,阿霞,走,我請你吃其他的。

到了必勝客門口,阿霞回頭就要走。

嘴里說,裝修得這么好,這么洋的地方肯定要很多錢。姚總上次跟我說,這些錢到底都要算到顧客頭上的。我不吃。

我說,我請你吃啊。

阿霞很拗地說,不吃,不劃算。

我把她拉進去,點了一個錦繡大比,要了兩杯橙汁。阿霞看見了價錢,很不安的樣子。我說,阿霞,偶爾吃一下的,又不是天天吃。

比薩端上來的時候,阿霞卻很驚喜,說這么大啊。我夾了一塊給她,她小小地嘗了一口。我問,好不好吃。她點點頭,說,很好吃。跟著大口地吃下去。

阿霞吃東西的態(tài)度也是很誠懇的,很帶勁兒地吃下去。吃得高興了,還對我笑一笑,像是和我分享其中的快樂。

吃完了,阿霞說,我小時候,媽給我和我弟烙的油餅,跟這個味道很像。不過沒有這個大,也沒有這個好看。

談起自己的母親,阿霞似乎也并沒有很黯然的神色,好像在說一個還在世的人。她用手指拈起盤子里的一個餅渣,放到嘴里細(xì)細(xì)地嚼,很認(rèn)真地回味。然后說,我要帶我弟來吃。

回去的路上,阿霞的話多了起來,跟我講他們家鄉(xiāng)的事情,還有她和她弟弟的事。其實很多都是瑣事,但是阿霞是用很懷念的口氣說的,加了很多感情的色彩,我聽得也很有興味。

阿霞突然說,毛果,我下次要請你的。我爸說,女孩子不能占人家的便宜。她這樣說,讓我有些愕然。心里也多少有些涼下去。

可阿霞從那以后,似乎情緒真的活泛了一些。和人相處,又有些恢復(fù)了落落大方的態(tài)度。而她對我,則是變得很親近了。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大家也是有些驚奇的。阿霞對人的友好是不加掩飾的。到了休息的時候,她往往就坐在我的身邊,跟我說話。因為經(jīng)驗的原因,話題也都是很單調(diào)的,但是她也會一直不停地,興致勃勃地說下去。

有一次,大廚王叔就打趣說,毛果,阿霞對你這樣好,你可不能欺負(fù)她哦。

阿霞立刻很嚴(yán)肅地站起來,似乎要澄清什么。她說,你亂講,我是喜歡毛果,可人家是大學(xué)生,爸媽是教授哎。她似乎為了表明她清醒的態(tài)度,又鄭重地補充了一句:我們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

我自然是大吃一驚。這最后一句,大約是阿霞從電視上看來就地引用的。這是很讓人尷尬的話,讓胸?zé)o城府的阿霞說出來,卻莫名地有了悲壯的意味。

工友們也都愣住了神,忽而哈哈大笑起來。我也只有湊趣地跟著傻笑。

有一天,整個上午阿霞臉上都掛著喜色,旁人問她什么事,她也不肯說。到了下午休息的時候,阿霞很神秘地告訴我,她弟弟到南京實習(xí),要來看她了。

這當(dāng)然是件好事情,我也為阿霞高興起來。

到周末的時候,阿霞弟弟真的來了。工友們都有些意外,因為他和阿霞似乎并不很像是姐弟兩個。這是個瘦高的男孩,長得很文氣,原本是個好孩子的模樣。但是他又挑染了很黃的頭發(fā),身上穿著時髦卻廉價的衣服,這就使他多少顯得不很本分。他說起話來,目光游離,又有些和年齡不相稱的世故神情。為了阿霞的緣故,工友們和他客套著,他似乎有了厭倦的情緒。阿霞始終是很驕傲的樣子,好像在向眾人出示一件寶物。大家也都知道這男孩子在他們家里的地位舉足輕重,因此依然保持著很客氣的態(tài)度。

到了快晚飯的時候,楊經(jīng)理說,阿霞,叫你弟弟在店里吃飯吧,我來請。阿霞卻說,不用啦,我要請弟弟吃“必勝客”。

阿霞說這話的時候很硬氣,像是做了個很大的決定。眾人就很遷就地笑。

阿霞說完,又拉住我說,毛果也去。

這對我是格外的禮遇,工友們就開始起哄。我就說,阿霞,你和弟弟去吧,你們姐弟兩個,肯定有好多話要講,我在也不很方便。

阿霞說,你上次請了我。我一定要請你。我下次再單請你,又要多花很多錢,所以要你一起去。

阿霞這樣直統(tǒng)統(tǒng)地把自己的小算盤說出來,我就推辭不了了。

到了必勝客,阿霞直接地點了上次的錦繡大比。其實還有很多其他的品種,但我知道阿霞是不會變通的,她是個實心眼的人。

已經(jīng)落過單了。阿霞弟弟又突然說想要一杯卡布其諾,說是自己很喜歡喝的。阿霞并不知道這是種什么飲料,服務(wù)生又來了,就支吾著說不出來。她弟弟有些厭煩,搶過她的話頭去,大聲地說是卡布其諾。阿霞并沒有不高興,直說弟弟是見過世面的人,是自己太土了。

阿霞極力想讓氣氛活躍些,就說了很多自己在城里的見聞??吹降艿懿⒉桓信d趣,就岔開話去,問他有沒有去看父親。弟弟說沒有,不想去看。阿霞聽他這樣講,就沉默了。隔了下子就又說,還是去看看吧,爸都那樣了,都是為你。弟弟就不耐煩地說,是他自己要那樣,告訴他不要再寄錢了。我和同學(xué)借錢交了贊助費,他那樣掙,不曉得要到什么時候才湊得齊。

這樣一來,姐弟兩個話不投機,有些不咸不淡。她弟弟就和我說話,開始也是這個年紀(jì)的男孩子通常的話題,英超甲A之類的。他說這些的時候,用的是很剛愎自用的語氣,指點江山似的,這也是這個年紀(jì)的男孩子時常會有的。阿霞在一邊只是聽著,臉上卻顯出了十分欣賞的表情,似乎都是她聞所未聞的見識。后來說起專業(yè),他知道我是學(xué)文科的,就很武斷地說,文科多沒前途啊。說完了,自己就把場冷下來,有些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意思。阿霞趕緊接上話去,說毛果是在N大讀書的哎。這樣一來,他就又改變了態(tài)度,變得很向往了。說N大是全國重點啊。他們這回實習(xí),要在N大聽一個月的課。然后又說,他們學(xué)校,明年會有幾個到N大進修的名額,他在班上的名次是很前的,估計是沒有問題。問我能不能幫他打聽一下課程的安排。我說可以,他就和我互留了聯(lián)系方式。

到快要吃完的時候,阿霞弟弟說想要嘗嘗火焰冰激凌。這是這一季新上的甜品。價格是很貴的。我有些擔(dān)心,問阿霞錢夠不夠,說我來請你弟吃吧。阿霞忙說,夠的夠的。說的時候很自豪,又問她弟弟還想要吃什么。

到了付賬的時候,阿霞掏出的都是些零票,好像是攢了很久了。但數(shù)目的確是夠的。

送他弟弟走了,阿霞一路上仍舊歡喜著,說原來大學(xué)生都喜歡吃“必勝客”。

到后來姚伯伯和爸談起我打工的那幾個月,說是店里的多事之秋。這話說的是沒錯的。

工友們也說,似乎在之前很長的時間里,也并沒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過。

這天晚上快打烊的時候,楊經(jīng)理走過來,用很低的聲音跟我說,毛果,去把店里的人幫我叫齊。

她說這話的時候,用的是很陰郁的口氣。在我的印象里,楊經(jīng)理似乎總是和顏悅色,處變不驚的。她看出了我的詫異,就低聲地補了一句,店里丟了錢。

人叫齊了,楊經(jīng)理就說,今天上午她從銀行取了七千塊。因為一時匆忙,就交給前臺的收銀小張,親眼看著小張鎖進了抽屜里。下午三點多的時候,小張告訴她錢不見了。因為怕影響店里的生意,她一直沒有聲張。看現(xiàn)在的情形,偷錢的左右不過今天當(dāng)班的人。她說,大家平常相處得這樣好的,她不想報警。誰拿了錢,心中有數(shù),私下里交給她,可以既往不咎。

遇到這種事情,做沒做的,似乎都在心里發(fā)著虛。工友們一個個的頭都低下去。王叔狠狠地把手上的煙頭往地上一擲,說,操,手腳這樣不干凈的,去偷金陵飯店是哎,跑到我們小店里來作怪。

收銀臺的小姑娘嚶嚶地哭起來,因為這個人要是查不出,她就要承擔(dān)很大的責(zé)任了。這時我后面就有人小聲地說,其實對這個新來的女孩子,卻是最不了解底細(xì)的,監(jiān)守自盜也未可知,或者她就指望著店里網(wǎng)開一面呢。

楊經(jīng)理嘆了口氣,說,你們都好好想想,我也不想為難誰。

這時候阿霞站起來,說,我知道是誰拿的。

大家朝她看過去,她的臉又是漲紅的,很激動的樣子,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

不待人問她,她轉(zhuǎn)身朝更衣室跑過去。出來的時候,手里捧著一個飯盒,打開了,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一沓錢。

飯盒是安姐的。

一瞬間,大家的心情變得很復(fù)雜。事情解決得太過利落,如釋重負(fù)了,又覺出這件事情有了不尋常的性質(zhì)。有人終于說,阿霞,不是又犯病了吧。

阿霞依然漲紅著臉,不說話。

沉默了一陣,有人又說,阿霞,安姐平常對你最好哎。

這一幕在我看來是奇異的了,是非的界線忽然變得很模糊,人們的立場微妙地游移,失去了標(biāo)準(zhǔn)。

安姐終于站起來,說,是我拿的。

她說,你們不要怪阿霞。這錢我拿了,就沒準(zhǔn)備還回去了。我是沒有臉在店里呆了。經(jīng)理,你做個好人,讓我走吧。

她又看了阿霞,說,阿霞,姐以后不能照顧你了,你自己要好好的。

阿霞是很漠然的神情。

楊經(jīng)理說,你走吧。今天晚了,明天來領(lǐng)這個月的工資。她又對大家說,今天的事,不要說出去。小安家里難,恐怕還是要在別家的店找工做的。

安姐很感激地看了楊經(jīng)理一眼,走了。

大家看安姐大著肚子,蹣跚地消失在夜色里頭,都覺得有些凄涼。

再回頭看阿霞,目光就很隔閡了。

第二天,安姐并沒有來。再后來,有人就說,安姐出事了。

知道的人說,安姐住在醫(yī)院里,肚里的孩子沒了,被她老公打的。

原來安姐家里的狀況,比我們知道的更加艱難。她老公,是個下崗的工人,很久沒有找到工作了,還有個有病的婆婆。她懷孕這么久,依然要出來掙錢養(yǎng)家。老公原本脾氣不好,心里煩悶,竟又染上了酒癮和賭癮。她在家里就要經(jīng)常挨打,無緣無故的,只是因為老公要發(fā)泄心情。出事的前個星期,她老公又出去賭,賭輸了很多錢。還不出,門口的墻上,就被債主用紅油漆寫下了恐嚇的話。她老公逼著她想辦法,想不出辦法,仍然是打。她被逼得走投無路了,那天看到楊經(jīng)理手里的錢,人也糊涂了。

丟了工作,老公不分青紅皂白又打了她,這一回下了狠手,硬是把她打得昏死過去。送到醫(yī)院里,下身還淌著血,命是保住了,孩子卻沒有保住。

大家就想起,以前休息的時候,安姐拿著一個小木錘子,在桌上砸核桃的情形。她說,多吃核桃,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就會很聰明。將來就有出息,不會像她這樣命苦。她這些核桃是不會分給別人吃的,除了阿霞。

楊經(jīng)理說,今天提前打烊,我們?nèi)タ纯葱“病?/p>

快到了醫(yī)院門口的時候,我們才發(fā)現(xiàn),阿霞不見了。

我們找到了病房,安姐還沒有醒過來。床頭邊是個女孩子看著,說是她妹妹。安姐的臉白得好像一張紙,神態(tài)還是溫和的。肚子那里,現(xiàn)在是塌陷下去了,身形就小了很多。原來她是那樣瘦弱的一個人。

我們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楊經(jīng)理問她老公呢,她妹妹忽然就很激動,說那個B養(yǎng)的,把我姐送進醫(yī)院就沒來過。

安姐醒過來,看到我們就撐著要坐起來。起來的時候,習(xí)慣地做了個護住腹部的動作。這一回,手卻摸了空,她愣了一下,眼睛倏地紅了。

這時候阿霞進來了。

她悶不吭地走到病床跟前,找到安姐的手,把一個信封塞過來。又跑了出去。

信封里面是一疊新嶄嶄的一百元。楊經(jīng)理用手捏了捏,說,阿霞把她銀行里的錢都取出來了。

安姐對我說,毛果,把阿霞叫回來。

阿霞并沒有走遠(yuǎn),迎著住院區(qū)的大門口站著,頭上白熾燈的光線把她的影子拉成了長長的一道。我喊了她一聲,她只管低著頭,右腳在左腳上來來回回地蹭著。

我說,阿霞,安姐叫你呢。

她不作聲,我拉了她一下。她卻露出驚慌的神色,用手緊緊抓住鐵門上的柵欄。

我說,阿霞,去吧。

阿霞靜默地走進病房,安姐向她招招手。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把手放在安姐的手里,突然俯到安姐的身上,大聲地哭泣了。安姐嘆了氣,輕輕地?fù)崦怂念^發(fā),她就更大聲地哭起來。

終于有護士走進來,對她說,你這樣哭,對病人身體恢復(fù)是很不好的。

阿霞不理她,只是一徑地哭下去。

因為開學(xué)了,我的打工生涯告一段落。臨走的時候,工友們送了我一套精裝的《唐宋詩詞詳注》,都說,毛果是個讀書人,送書總是沒有錯的。姚伯伯對爸爸說,毛果不容易,和我們的員工打成一片了。

工友們說,毛果,你一定要來看我們啊。

我說,一定一定。

小李就起哄說,不看我們也要來看阿霞啊。

阿霞就用拳頭很使勁地捶他。

過了些日子,我真的去看他們了。大家都很高興,說毛果還記掛著我們。

聊了一會兒,也沒看到阿霞。

王叔說,阿霞走了。

我說,被她爸接走了?

王叔搖搖頭,就有人示意他不要說下去。王叔很憤然的樣子,怎么不能說,這事霞子不做,我總歸都是要做的。

我走以后,阿霞做了件驚天動地的事情。這是誰也想不到的。

原來,安姐流產(chǎn)以后,連生育能力也失去了。她那個混蛋老公,就以此為借口要和她離婚。后來知道,她老公早在外面有了姘頭,是個很有家底的女人。先前種種對她的刁難,都是蓄謀已久。安姐雖然很不忿,心底卻還很愛這個男人,狠不下心來和他離,終于自己尋了短見。終究是沒有死成,就這么拖下去。她老公其間又給她很多折磨,手段殘忍,竟是懷了報復(fù)的心理了。談起這個男人,誰都說是得而誅之,然而畢竟是別人的家事,似乎又奈何不得。

有一天傳來消息,說這個男的被人砍傷了,這是大快人心的事。又有消息傳來,說砍他的人竟然是阿霞。

后來聽說,阿霞做這件事情,竟是事先就有了縝密的計劃。她有次跟蹤了這個男的,摸清了他姘頭的住處。有天晚上,就帶了把菜刀,等在門口。等了整整一晚上,那男的醉醺醺地回來了,她上去就把他給砍了。她下手時,是朝死里砍的,可畢竟是個女孩子,只是把他的肩胛砍成骨折而已。不過,成只耳朵是被她砍下來了,阿霞竟把那只耳朵剁得稀爛。這么著,該是沒有女人會看上他了。

阿霞做完這件事,就近找到個派出所自首了。王叔說,她在局子里,只是反反復(fù)復(fù)地說一句話。

她說,我有神經(jīng)病,神經(jīng)病殺人是不犯法的。

聽到這里,我心頭狠狠地痛了一下。

王叔說,后來楊經(jīng)理去做過一個筆錄?;貋碚f,霞子被送到了一個拘留所。

過了兩個月出來了,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他又想起什么來,說,楊經(jīng)理上次去,回來講阿霞留了樣?xùn)|西給你。我給找出來了,你等著。

王叔反身去了更衣室,再出來,手上小心翼翼地捧著。仔細(xì)看了,是一個菠蘿,用很多的一分錢的紙幣折疊拼接出來的,手工精致,有些亂真了。因為這些紙幣都是嶄新的,顏色也很光鮮,黃燦燦的。然而,在果蒂的地方,是一個很大的缺口。王叔嘆了口氣,說阿霞花了好多力氣在上面,到底還是沒折完,你好好拿著,不要讓它散了。

回家后,我找出阿霞弟弟的電話,打過去,已經(jīng)是空號。

又過去了一年,阿霞弟弟有天打來了電話。他說,他們學(xué)校去N大的名額,都被有關(guān)系的人占了。他被別人擠掉了。他問我家里在N大的某專業(yè)認(rèn)不認(rèn)識人,能不能托到關(guān)系。

我告訴他不認(rèn)識。他有些失望,就想把電話掛了。

我問他,你姐姐怎么樣了?

他說,結(jié)婚了,男的也是個腦子有病的,跟她很般配。

我有些錯愕,說,你姐對你很好,你怎么這么說她。

他冷笑了一下,說,好?我怎么沒覺得。別人家里人都會給小孩作打算,通路子,我家里的就只會給我找麻煩。她砍了人,還是我去找人從局子里撈出來的。

到了快畢業(yè)的時候,我去了電視臺實習(xí)。爸有個同學(xué)老劉在臺里做副臺長,去了就把我安排到新聞部。

新聞部經(jīng)常有去一線采訪的機會。我去的時候正好趕上了當(dāng)年的抗洪搶險專題,就跟了車去一個沿江的郊縣采訪。這類專題,慣常是有些歌功頌德的意味。到了地方,采訪的,也都是當(dāng)?shù)氐念^頭腦腦。這樣打著哈哈大半個上午過去了,也并沒有意思要去抗洪的現(xiàn)場。我問主任,他就說,今年汛期短,現(xiàn)在其實已到了搶險的尾聲。去了也未必拍到好題材,要用的時候,自會把以往的實況錄像切來應(yīng)景。

到了中午,政府的領(lǐng)導(dǎo)親自出面款待,內(nèi)容又是很豐富的。一桌都是大碗大盞,似乎并不是這個貧困縣拿得出的氣派。觥籌交錯之后,縣長跟秘書示意了一下,秘書拿了一疊信封出來。只是往采訪隊人手一封地塞,嘴里說著辛苦辛苦。

到了車上的時候,主任掂了掂那信封,似乎很滿意地說,說他們窮,我看這一包一個K(一千元)總是有的。

我知道這就是所謂的紅包。紅包的厚度決定著歌功頌德的分量。有個實習(xí)生把自己的掏出來,恭恭敬敬地遞給主任。聽說這好像也是行內(nèi)的規(guī)矩,實習(xí)生都要把紅包交給帶隊的老記者。

我正想如法炮制,主任卻攔住,說,別,別人要孝敬也就罷了,你的我卻不敢要。你是劉總的人,算我提前給你壓歲錢吧。

這時候攝像突然對主任說,還是去趟江邊,要去拍幾個水位標(biāo)尺的鏡頭。主任說也行,車就往最臨近的一個鄉(xiāng)開過去。

這個鄉(xiāng)的路況是很不好的,處處都是泥濘。到了臨江的村子里,車子開著開著,竟然拋了錨。全隊人就扛著器材下來走。村民們?nèi)齼蓛傻爻鰜砜礋狒[。我也就跟著東張西望。

突然,似乎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并不見相熟的人。“毛果?!边@回是聽清楚了。我朝聲音的方向看過去,是個身形矮胖的女子,正倚著門站著。

我細(xì)細(xì)地認(rèn)了認(rèn),是阿霞。

是阿霞。阿霞怯怯地看著我,看到我有了響應(yīng),眼色就有些興奮起來。我快步朝她走過去。

阿霞比以前又胖了很多,是有些臃腫的胖了。還是以往的娃娃臉,神情上卻起了很大的變化,變得粗糲了。頭發(fā)留成長的,在后面用個晶亮的塑料卡子夾著,身上就是件男人西裝改成的罩衫。因為天熱,敞著懷,里面的小褂,磨得有些稀薄了。這樣的打扮,是毫不避忌男人的,阿霞已全然是個村婦的模樣。

她問我怎么來了這里,我對她說了。再問她的情況,她只是說,反正還能過就是了。

跟我說話的時候,她手里沒停下,打著毛線,似乎在編織些小孩的衣物。看我在看,就對我一揚,說,呵,生了個賠錢貨,女的。也不知道將來是呆是傻。

她說她爸去年死了。好久沒見她弟弟了,給她爸奔喪的時候來了一次,以后就沒見到,聽說是在南京城里找到了工作。

阿霞說,我就知道他會有出息的。

這時候屋里傳來小孩子的哭聲,就有很蒼老的女人聲音喚著阿霞。阿霞進去了,出來抱著個很小的嬰兒。我剛想看一眼,阿霞撩起衣襟就給那孩子喂起奶來。我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

阿霞就笑了,說,毛果,你看你,還是個讀書人的樣子。

這時候,聽到采訪隊的人喊我。我說,阿霞,我走了。

阿霞頭也沒抬,嘴里說,什么時候碰到店里的人,就說你見到阿霞了。

我走了幾步,又折過身。把口袋里那個紅包塞到阿霞手里。我說,給孩子買點東西。阿霞沒有推辭,接過來,順手塞進了口袋里。

我踏著泥濘向江邊走過去,阿霞遠(yuǎn)遠(yuǎn)地在后面了。

(2006年于薄扶林)

原載《天涯》2008年第2期

本刊責(zé)編黑豐

作者簡介

葛亮, 男,1978年出生。香港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現(xiàn)執(zhí)教于香港浸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曾獲2005年臺灣聯(lián)合文學(xué)小說新人獎首獎、第三十一屆香港青年文學(xué)獎等獎項。作品見于《收獲》《香港文學(xué)》《聯(lián)合文學(xué)》等。文字入選《世界華語文學(xué)作品精選》。著有小說集《謎鴉》《七聲》《相忘江湖的魚》等,獲選臺灣2006年度“誠品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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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果魚藤黃酮類化合物提取工藝及抑菌作用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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