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
1
十字街口第一個拐彎處,中心醫(yī)院與兩家銀行大樓之間,有一個終日彌漫著甜香的水果行,那是我開的,那里集中了全市品種最齊全的時鮮水果,如果有人想要買個體面的果籃去探望病人,或者哪個單位要布置會場接待貴賓,非去我的水果行不可。這里面有些奧秘。任何生意都有它的奧秘,哪怕只是簡單地賣賣水果。
最開始它是一個擺在三輪車上的流動水果攤,那時我十九歲,剛剛摘下縣一中的?;?。三年過去了,流動水果攤變成了有兩個門臉的水果行,人人都羨慕我行運早,做事順,我笑嘻嘻地回贈一句:“托您的福啊!”
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尖利的外殼包著一顆柔軟的心,一種是柔軟的外殼包著一顆尖利的心,我大概是后一種人。這種人適合做生意。這是我的中學同學易清說的,他沒做過生意,他現(xiàn)在還是一名在校大學生。他可是個相當了不得的家伙,當年曾是我們這里的高考狀元,遠近聞名的好學生,從初中開始,“向易清同學學習”的巨大橫幅,就一直掛在一中校門口。
畢業(yè)那天,拍完合影后,我和易清一起往回走,多年來,我們一直住在同一個院子里。我說:“從明天開始,我就要去學做生意了?!闭l都看準我升學無望,我自己更是早有準備。易清說:“從此你就海闊天空了?!彼麤]有替我傷感,反而有點神往,他看上去不像是裝出來的。我說:“不管你走到哪里,不要忘了你這個沒出息的哥們。”他狠狠捶了一下我的肩。
我們的朋友關(guān)系從初一那年就建立起來了。易清的弟弟易澈,那個外表俊秀的弱智兒,在放學路上被幾個小家伙死死扭住胳膊腿,另一個捉住一只活蹦亂跳的青蛙,大笑著要往他嘴里塞。我最見不得這種以多欺少的把戲,更別說易澈是個有問題的孩子,便沖過去,三拳兩腳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事后易清知道了這事,他找到我,只說了聲謝謝,就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從那以后,我們這兩個花名冊上一頭一尾的名字,就越過全班四十三個學生的腦袋,不由分說靠在了一起。易清曾經(jīng)想要幫我補習功課,他說我其實很聰明,但我謝絕了,我那時就知道,我志不在此,我對考卷和分數(shù)根本不感興趣,寧肯去鉆研自行車輪為什么跑著跑著會偏向,寧肯去大街上觀看那些吵架打架的場面,也不愿一個人悶聲不響地鉆研書本,我一看見書本就昏昏欲睡,再堅持一會就頭疼欲裂。
易清上了省城的一所重點大學,他本來可以去上北京的大學的,但他說:“我走那么遠,家里怎么辦?”他家的確情況特殊,除了弱智兒弟弟,還有一個正在勞改農(nóng)場服刑的父親,這是我最敬佩他的地方,自私自利沒良心的兒子多了,而且他有理由先去奔自己的前程,再回過頭來眷顧家人,但他沒有那樣做。
我以為易清上了大學,我們的關(guān)系會慢慢淡下來,最終不知不覺地斷掉,事實上正好相反。第一學期他給我寫了一封信,介紹了他的學校,還有他的專業(yè)。第二學期又寫了一封,說他同學中有人家境特別好,“闊綽得讓人生厭?!边€說大學老師不如中學老師負責,課一講完,管你聽沒聽懂,夾著教案,一溜煙不見了蹤影。第三學期的暑假,他多數(shù)時間蹲在我的店里,津津有味地觀察我跟男人吹牛,跟漂亮女人調(diào)情,跟街混子打架斗狠,向穿制服的大拍馬屁,他說他其實很羨慕我,我過的日子他一天也沒過過。我反過來說:“將來你的日子才是我想都想不到的。”到了大三,易清有了手機,我們的書信就變成了短信。作為對這份友情的回饋,我有時未經(jīng)他允許,給他的手機充點值,他知道后大聲嚷嚷,我說:“別忘了我現(xiàn)在大小是個老板。等你將來畢了業(yè),賺了大錢,就由你來付電話費。”
前兩天,我在短信里告訴他,我要到省城來一趟,為一點生意上的事。他回我說:“能不能讓易澈跟著你來一趟?”當然可以。我們挑了個周末,帶著兩瓶礦泉水上路了。一路上,易澈無比興奮,不時從座位上站起來,指著窗外大呼小叫:“好長的橋啊!”“好高的樓房啊!”別看他外表已是個俊美的小伙子,言談舉止卻是個十足的小孩,可惜啊,如果不是五歲時跌了那一跤,我相信他現(xiàn)在又是一個當年的易清。
我們在易清的校園里見了面,易清上來拍了我一下,就摟著易澈不放手了。易清這人就是這點好,不僅不嫌棄這個弟弟,還寵得跟心肝寶貝似的,誰都別想欺負他,當年他媽媽為了不影響他的高考,偷偷把易澈送到福利院去了,僅僅在那里呆了一天,就被他哭著吼著接了回來。這又是我敬佩他的地方。我不知道他這副好品行是從哪里來的,他父親不見得有他這么好,否則他不會去坐牢,他媽媽也不見得有他這么好,我曾親眼看見她從人家的自行車筐里拿走了幾條忘在那里的黃瓜,人家追上來,她反倒問:“這黃瓜上寫了你的名字?”唯獨他,我不得不相信,一個人的品行是天生的,你是個什么樣的人,也許還沒等你生出來,上天就給你分配好了。
易清把我們帶到學生食堂,四樓是專為學生設立的宴客廳,比大食堂稍貴,但比外面的小餐館便宜多了。易澈傻乎乎地說:“這里真好,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在這里跟你一起上學?!币浊逍χ哿艘话阉哪X袋,耐心地說:“那你就得回去好好讀書,老看動畫片可不行。”易澈倒是喜歡上學,而且有股子鍥而不舍的勁頭,他本來上學就遲,先后讀了兩個二年級,三個三年級,本該上初中的年紀,卻還呆在小學四年級的課堂上,據(jù)說學校為此十分傷腦筋,他個子太大了,坐在教室里,像個籃球明星,還常常做些傻里傻氣的動作,惹得學生們沒法聽課。他母親已經(jīng)決定,好歹把這學期混到底,死活不讓他再上學了。
菜剛剛上齊,有同學過來跟易清打招呼,是一男一女,那女生還挺漂亮。因為是周末,餐廳里人很多,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席位了,女生說:“易清,跟你們擠一擠可以嗎?”我們的餐桌很大,三個人的確有點空空蕩蕩的。我趕緊站起來替易清說:“沒問題,坐下來一塊兒吃吧?!蔽掖蛐难劾锵矚g這些大學生,并不僅僅因為他們是易清的同學,人們對自己可望不可及的東西總是充滿了一廂情愿的善意與好感,我想我大概也是這樣。易清看了看滿滿當當?shù)拇髲d,沒說什么。女生緊靠著易清坐下來,看得出來,她跟易清關(guān)系不錯。
我假稱要去洗手間,又去加了幾個菜。回來時,發(fā)現(xiàn)桌上的氣氛有點怪,易清挪了一下位置,緊靠著易澈,女生坐在易清和那個男生中間,與兩個人保持著同樣的距離。
那個男生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易澈的問題,毫不掩飾地問易清:“他真是你弟弟?你親弟弟?”
“是啊,怎么啦?”易清像照顧小朋友似的給易澈搛了一筷子菜,語氣有點硬邦邦的。
“真帥,比哥哥還帥。是吧,古銅?”女生笑嘻嘻地說。我相信她在桌子底下踩了那個叫古銅的家伙一腳。這樣的小動作我見得多了。
我開始跟那個叫古銅的男生碰杯,喝啤酒,問他老家哪里,他說是山西??纯此弊由夏歉啡λ频慕疰溩?,還有他的衣著,心想,西部也不像外面講的那么窮嘛。他也問我:“易清老家來的吧?我請客?!?/p>
“不,我請,怎么能讓你一個學生來請客呢?”
“學生怎么啦?窮學生是有,但不見得個個窮。”
這小子沖頭沖腦的,一副欠揍的相,擱在平時,我就要拉下臉來教育教育他了,可今天不行,這里是易清的地盤,我不能破壞易清的環(huán)境。
我又去跟那個叫馬悅的女生碰杯,馬悅滿面笑容地說:“我聽易清說起過你,他說我一個同學,天生就是干實業(yè)的料,小小年紀就當上了老板。”
古銅一聽,馬上轉(zhuǎn)過頭來問:“請問是做哪一行的老板?”
我笑了笑,“別聽他瞎吹,不過是個水果行而已?!?/p>
“哦,賣水果的……”古銅不以為然地轉(zhuǎn)過頭去,端起啤酒杯一飲而盡。我還是笑,心里卻在說,臭小子,即便現(xiàn)在我不揍你,將來也會有人揍你的,錯不了。
易清卻有點憋不住了?!捌鋵?,你們倆真該好好喝一杯,一個是賣水果的,一個是挖煤的,剛好形成一個極端的對比,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地下,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p>
“操,這是什么話?什么明處暗處?再說,我們家怎么成挖煤的啦,我爸那是煤礦主,是企業(yè)家,三個熱火朝天的煤礦呀,可比一個水果攤子難盤多了。”
易清還要說什么,馬悅輕輕推了推他,他看了她一眼,好歹咽下去了。那小子吃醋了,猛地往自己這邊拉了一把馬悅的椅子,馬悅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家低頭吃飯,氣氛有點沉悶,我開始后悔不該把這兩個人留下來。易澈倒是不受影響,專心一意地剝著龍蝦,濃濃的湯汁順著手腕一直流進袖口,當他發(fā)現(xiàn)時,就低下頭來作響地吮,順著手指往上吮,手心,手背,手腕,夾克衫的螺紋袖口,一粒蝦仁不小心掉在地上,趕緊彎腰去撿,油膩膩的小手指沾上了一小塊掉在地上的餐巾紙,紙上還有一根頭發(fā)。
古銅突然碰了碰馬悅,站起來說:“別吃了,走!”
“干嗎?我還沒吃完呢?!?/p>
古銅飛快地朝易澈瞟了一眼,“你還吃得下去?真是服了你了?!?/p>
易清叭的一聲將筷子拍在桌上,臉紅紅的瞪著古銅?!坝斜臼履阍僬f一遍。”
幸虧有我和馬悅在場,我哄著古銅,馬悅哄著易清,好不容易才熄滅了這場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事??粗麄冸x去的背影,我對易清說:“這就是你不對了,一個成熟的男人不應該太敏感,更不該這么沖動?!?/p>
“你不知道,這家伙跟我犯賤不是一回兩回了,我早就想教訓教訓他了。”
“豬喂壯了自然有人來殺,你要是真看不慣,就給他添一瓢食,讓他長得更肥更壯,而不是今天一棍子,明天一棒子,打又打不死,倒惹得自己不痛快?!?/p>
易澈倒是絲毫不受影響,還在專心致志地剝他的龍蝦?!坝袝r你真該向易澈學習?!蔽覍烆^生氣的易清說,“不見得易澈就聽不懂他剛才的話,他只是懶得理睬而已,有句話你聽說過嗎?每個傻子背后都有一尊神,他用不著你來保護?!?/p>
“有些事你不知道啊?!?/p>
至于什么事,他不說,我也不便問。
易澈被易清領(lǐng)走了,我去辦自己的事,說好了第二天中午在校門口碰頭,我來接易澈回家。想想剛才的不快,我忍不住對易清說:“不方便的話,易澈跟我走吧,我保證讓他毫發(fā)無傷?!?/p>
“什么話?他是我弟弟,有什么不方便的?!?/p>
第二天,我在約定時間趕到校門口,老遠就看見兩兄弟站在那里。易清似乎情緒不高,話也懶得說,只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就把易澈交給我了。
路上,我問易澈:“昨晚是不是跟哥哥睡的上下鋪?有沒有掉下來?”
“開始睡的是上下鋪,后來哥哥跟人吵架,我們就去了賓館?!?/p>
“哥哥為什么跟人吵架?”
“不知道,好像是有人丟了東西,好像是什么聽歌的東西?!?/p>
我有點明白了,板著臉問他:“是不是你拿了?”
“沒有,我怎么會亂拿人家的東西?”易澈一臉無辜地望著我,好像受了莫大的冤枉。他這毛病易清未必知道,我卻是知道的,他曾經(jīng)在我家拿走過一個收藏的打火機,我喜歡收藏這玩意兒。當時問起他來,他也是十分無辜的樣子,弄得我還自責過一陣??蓻]過多久,就見他拿著那個打火機,試圖一棵一棵點燃院子里的雜草。人贓俱獲的時候,他還是抵死不承認,沒辦法,五歲小孩的邏輯就是,喜歡的東西就要把它拿到手里,到手的東西就是自己的,誰也休想從他手里拿走任何他喜歡的東西,否則他就撒潑打滾。
他的褲腰有個內(nèi)襯,是他媽媽為防同學從他口袋里搶走他的早點錢,給他縫在那里的。趁他睡著了,我悄悄翻開他那個隱秘的口袋,一個亮锃锃的MP3躺在那里。
2
從省城回來才一個多星期,就傳來了那個叫人目瞪口呆的消息,易清在學校里殺人了。
那天的《城市晚報》尤其好賣,不到十點就一搶而空,人人都在爭相傳看那個“校園殺人案”:一個叫易清的大學生,用水果刀活活捅死了自己的同學,至于理由,報上說得不是很確切,好像是跟一個女同學有關(guān)。我馬上想起了那天在學生餐廳碰到的馬悅,同時腦子里一激靈:那家伙會不會是古銅?
我把報紙揣進懷里,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回家的方向走。難道他早有預謀?不然為何要我把易澈帶去見一面。但不可能啊,他要殺人,不如說母雞要打鳴。有一年他媽媽讓他殺一只雞,他不肯,他媽媽罵他,把菜刀遞到他手里,又把雞捉穩(wěn)了翻過腦袋來遞到他眼皮底下,他沒辦法,閉著眼睛在雞脖子上割了一刀。母親鼓勵道:“你看,就這么簡單,生為男子漢,連雞都不會殺,人家會笑話你的?!钡人裏瞄_水,正準備拔毛的時候,受到開水刺激的死雞突然活了過來,歪著血脖子不管不顧地從四樓往外飛。那件事對他刺激不小,他從此就不吃雞肉了。他母親轉(zhuǎn)念一想,從另一個角度肯定了他?!斑B雞都殺不死,至少不擔心他將來去殺人放火?!?/p>
剛到院子門口,就見里面圍著一堆人,他們也在議論這事?!翱粗涞?,看著他長大,從小就知書懂理,怎么會殺人呢?”“會不會是跟哪個同名同姓的搞混了?”只有一個人說:“這有什么奇怪?大善必然走向大惡,這是辯證法,你看那些三天兩頭打架斗毆的,從不見他弄出個命案來,還有那些拿根繡花針都吃力的婦女,有一天竟把自己的丈夫給殺死了?!彼麄兛匆娢?,一起回過頭來問:“你前不久才去見過他,你就沒看出一點苗頭來嗎?”
我搖搖頭,向二單元401看去,那里是易清的家,他母親和弟弟似乎都不在家,屋里沒開燈,窗戶也都關(guān)著,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晚上,正在看電視的母親突然一聲驚叫,出來一看,只見易清赫然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穿著囚服,光著腦袋,戴著手銬。那一刻,我感到呼吸都要停止了。
母親害怕似的捉著我的手,抖抖索索地說:“真的是他呀,虧你前幾天還去見過他?!彼仙舷孪掳盐铱戳艘槐椋坪鯎奈覐乃抢镎慈玖耸裁床粷嵉臇|西。
主持人向觀眾大致講述了事發(fā)經(jīng)過。兇手選擇了一個周末的黃昏,同學們大都外出了,他也謊稱要外出,卻埋伏在衣柜里,當他的目標打完籃球回來時,猛地從柜子里一躍而出,一刀就把那個同學捅倒在地,接著又撲上去捅了兩刀。然后,他換掉滿是血跡的衣服,扔掉兇器,來到頂樓,據(jù)他自己講,他計劃事情結(jié)束后馬上跳樓,了結(jié)自己??蓻]想到,到了樓頂,他突然冒出再抽最后一根煙的念頭,當最后一根煙快要抽完時,他又想起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來。他扔掉煙蒂,拔腿就往樓下沖去,他一定得在辦完那件事以后再去死。他不知道這時學校已經(jīng)下達了戒嚴令,剛剛跑到校門口,球鞋上的血跡就把他給出賣了,原來,倉皇間,他光記得換了一身衣服,卻忘了換鞋。
作為要聞,易清和那個主持人的畫面很快就翻過去了,從明天開始,電視臺將對這一案件作追蹤報道。
“這下算是完了,不管怎么說,他這輩子都完了。這真是,讀了大學又怎么樣?還不如我們這些沒考上大學的?!蹦赣H的精神明顯比晚飯前好了許多,我知道這是為什么,很久以前,這棟樓里就有股不好的風氣,家長們喜歡拿各自的孩子攀比,易清成績好,我成績差,她輸給易清的母親已經(jīng)有很多年了,兩人碰了面,要是易清的母親先跟她打招呼,她回來就問我:“是不是易清又考了第一名?看她那個得意的樣子?!币且浊宓哪赣H沒有主動跟她講話,她就說:“是她兒子行,又不是她自己,她狂個什么勁?”幸好,家長的態(tài)度一點都沒有影響我和易清的關(guān)系。
母親照例在晚飯后一個小時坐下來削水果。去年初,母親就從廠里辦了內(nèi)退,專門替我看店了。她是個老實人,常常趁我不注意,悄悄揭掉用來遮蓋傷疤的漂亮標簽,把那些碰傷的水果挑出來,放到一只空筐里。我批評她不懂做生意,她小聲說:“反正人不能成心去做壞事。”到了晚上,她把那些受傷的水果帶回家來,一個一個洗得干干凈凈,切去那些壞掉的部分,再把剩余的切成小塊放在盤子里,插上牙簽,這樣一來,就看不出我們是在吃爛水果了。但今天晚上是個例外,母親遞給我的是一只新鮮的大鴨梨,我有點奇怪地望著她,她理直氣壯地說:“我的阿峰又聽話,又掙錢,這么好的孩子怎么能讓他吃爛水果呢?”毫無疑問,易清的事給了她不小的刺激。
坐立不安。我來到樓下,向二單元四樓那個熟悉的窗戶望去,屋里還是黑洞洞的。自從易清上了大學后,他家里的大小粗活都是我在幫著干,這也是易清委托過我的。對著那兩扇黑窗戶看了很久,還是沒有上去敲門的勇氣,我相信他們在家,母子二人此刻肯定蜷縮在沙發(fā)上,肯定不想開燈,說不定也不想吃飯,說不定已經(jīng)幾天沒有好好吃飯了,如果這事是真的——見鬼,我還在懷疑它的真實性——我相信她肯定比我們更早知道這一消息。
我在院子里踱來踱去。無論如何,我得想法去安慰一下易清的媽媽,我叫她戚阿姨,誰都知道,易清是戚阿姨活在世上的全部希望,至于家里的另外兩個成員,她常常對我感嘆:“沒辦法,這都是我的命,我只能忍受,不能有任何抱怨?!逼鋵?,在易清的爸爸出事前,這個家的日子過得還是蠻興旺的,盡管弟弟有點遺憾,但哥哥的光環(huán)多少彌補了一些。他爸爸原本是一家工廠多年的財務科長,工作干得很不錯,也很有前途,據(jù)說就要提成副廠長了,誰知后來跟著一股風潮學會了開車,剛拿到駕照不久,就出了事,他撞死了一個橫穿馬路的孕婦,以及孕婦肚子里的孩子,而且還逃逸了,后來經(jīng)人舉報,才捉拿歸案,現(xiàn)在在江北勞改農(nóng)場里服刑。我曾對戚阿姨說:“我去幫你查查吧,看看是哪個狗日的這么多事舉報了他,等我查出來,我廢了他?!逼莅⒁讨睋u頭,“算了阿峰,查到了又怎樣?人家又沒做錯,自己做下的錯事,自己不去承擔,誰來替你承擔?”“不是說那孕婦自己也有責任嗎?誰讓她亂穿馬路的?”“算了,畢竟人家人都死了。謝謝你阿峰,我已經(jīng)向你易伯轉(zhuǎn)達過你的意思了,他也堅決不肯讓你去查,他說沒必要,還說他服完刑心里就平安了,否則他這一輩子心里都不會太平?!?/p>
也許戚阿姨會在后半夜開燈,那時鄰居們都睡了,再沒有人朝她的窗戶窺視,她應該可以打開燈,痛痛快快地發(fā)泄一下心里的痛苦了。
凌晨一點,我再次來到樓下,向上望去,依然是漆黑一片,難道他們真的不在家?
第二天,易清和那個著名的厚嘴唇記者一起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母親端來一盤切成小塊的蘋果,興致盎然地坐在我旁邊,她到底舍不得天天給我吃新鮮完整的水果?!翱纯催@家伙今天會說些什么?!蔽胰滩蛔≌f:“什么這家伙!人家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好像一點都不同情。”母親一愣,“憑什么要同情一個殺人犯?那個被他殺死的孩子才值得同情呢,人家也是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學,人家的父母該有多傷心哪。”這個反駁太有力了,我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又不是瘋子,誰會無緣無故地殺人!他肯定有他的理由?!蔽医K歸是站在易清一邊的,人是得講是非,可人天生是有感情的。再說我有過這方面經(jīng)驗,開了三年水果行,該打和不該打的架,加起來也有不少了,許多次,我真想把那些惹我的家伙一刀捅了,但最終沒有捅成,并不是我及時清醒過來,制止了自己,而是當時的情景沒有給我那樣的機會。殺人其實是很容易的,一念之差,再加上適當?shù)沫h(huán)境,就一下,一秒鐘,事情就成了。
“不管什么理由,都不應該把人弄死,哪怕是把他打傷打殘呢。什么樣的罪名才至于死啊!法官也不輕易判人死刑呢,六道輪回,得遭多少罪才能變成一個人啊?!?/p>
“如果是我殺了人呢?你也這樣想嗎?”
母親渾身一抖,手中的果盤差點掉了下去。“呸,狗東西,這種話也是可以隨便瞎說的?你要是出了這種事,我二話不說,一頭從這樓上跳下去?!蓖A艘幌掠终f,“不知你戚阿姨那邊現(xiàn)在怎么樣了?屋里還是沒人?”
我猛地打斷她。采訪開始了。
他們坐在一個空曠的地方,旁邊就是看守所的高墻,更遠一點的地方,是荷槍實彈走來走去的看守。天氣很好,陽光黃澄澄地照在地上,照在他們身上。那個記者面目倒還和善,也許他看人就是那個樣子的,我總覺得他在饒有興味地研究易清,他想從易清的臉上揣摩出一點東西來,挖掘出一點別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的東西來,可惜易清一點都不配合,不是低著頭,就是瞇起眼睛毫無表情地望著遠處,從不正視鏡頭,也不正視記者。我在心里說,可不許哭啊!男子漢,千萬不能哭!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想,但我真的替他捏著一把汗。
記者背對著觀眾,他的聲音很好聽,而且字正腔圓?!拔胰ツ銈儗W校做了些調(diào)查,我發(fā)現(xiàn)你其實是一個很不錯的學生,三年前,你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績考入這所大學,進校不久,就被選舉為學生會干部,還聽說你已經(jīng)被批準本碩博連讀,你有著令人羨慕的前途,而且你在老師和同學們當中也有著相當不錯的口碑。”
易清點了點頭。
天哪,本碩博連讀?就是說,他不用考試,就可以直接讀完大學讀碩士,讀完碩士再讀博士?去年寒假回來時他可沒對我們說過。不過這也不奇怪,他一向是個低調(diào)的人,從不炫耀自己,中學時就是如此,考試結(jié)束,問他考得如何,他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一般。結(jié)果成績一公布,他是全班第一。
母親在旁邊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回頭一看,她在放肆地流淚?!澳憧纯?,可惜不可惜呢?我們這里還從沒出過一個博士呢,我要是你戚阿姨,恐怕已經(jīng)……真不知她這些天是怎么過的?!蔽亿s緊往她嘴里塞了一片蘋果,讓她安靜下來。
陽光很強烈,記者微微瞇起了眼睛。“我還特意去采訪了一個重要的當事人,你應該知道她是誰,就是馬悅,據(jù)說她曾經(jīng)是你的女朋友,你能不能講一講你們的交往經(jīng)過?”
易清搖頭。
記者又問:“你不愿意提起這個人嗎?”
易清還是搖頭。
“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馬悅是這件事的起因,你們因為她……”
易清猛地抬起眼睛,深深地望著記者,都以為他要說點什么了,結(jié)果,他動了動嘴唇,只說了兩個字:“不是?!比缓笥职蜒燮ご沽讼氯ァ?/p>
停頓了一下,記者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問:“盡管你不承認,可她的名字還是出現(xiàn)在這起事件當中,你能不能解釋一下這是為什么?”
易清不吱聲,就像沒聽見記者的問話一樣。
“你和馬悅,你們是戀人關(guān)系嗎?”記者換了一個提問角度。
易清搖頭,一再搖頭。
“那么,她是古銅的女朋友,但你暗戀她?”
易清更加用力地搖起了頭。
天哪,我沒猜錯,那家伙果然是古銅!母親突然在一旁拍起了大腿?!斑@個易清,你傻不傻呀,你怎么不說話呢?這個時候不替自己說話,以后就沒有機會了?!?/p>
也可能是采訪不成功的原因,鏡頭切換成記者在陽光燦爛的校園里采訪其他同學的畫面。
鏡頭首先對準馬悅,盡管她臉上打著馬賽克,我還是看出來了,她就是那天和我們在一起吃過飯的那個馬悅。
“易清是你男朋友嗎?”記者隱身在畫面之外,但憑聲音可以聽出,他就是剛才采訪易清的那個人。
“不是?!瘪R悅在哭,她捂著嘴,力圖掩蓋吸鼻水的聲音。
“那么古銅呢?他是你男朋友嗎?”
“也不是,我根本就沒有男朋友?!?/p>
“你先認識的易清,還是先認識的古銅?”
“易清?!?/p>
“他們兩個人中,你更喜歡誰?或者說,你跟誰接觸更多一點?”
“你不要再問我這個問題了,我求求你們,不要把我扯到這件事情當中來,我跟這件事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瘪R悅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我冤死了,我跟他們兩個都只是同學關(guān)系,至于他們背著我有過交鋒,甚至打過架,那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并不知道,也不是我讓他們那樣做的,我還覺得他們那樣做很可笑,很愚蠢,有損我的名聲呢?!瘪R悅說完,居然一扭頭,氣沖沖地走了。
鏡頭再次對準一個男生。
“你跟易清、古銅住在一個寢室嗎?事發(fā)前一天他們打過架,是嗎?”
“是的,那一架打得很厲害,易清鼻子嘴巴都流血了,畢竟,古銅練過跆拳道嘛,我們都不是他的對手。當時易清就指著他說,你等著,你給我等著。古銅哈哈大笑,說等就等,怕你這個瘦雞猴不成。當時我們都以為易清是在說氣話,以為睡一覺就沒事了,沒想到……”
“他們?yōu)槭裁创蚣?”
“不太清楚,他們倆睡上下鋪,古銅上鋪,易清下鋪,一開始他們聲音不大,后來越說越響,好像是古銅要易清離馬悅遠一點什么的,還說什么易清根本沒有資格去追馬悅,說他除了高等數(shù)學學得好,其他一無是處?!?/p>
“古銅成績怎么樣?”
“呵呵,一般,很一般,他本來就是自費生,他家好像特別有錢,他爸爸是山西一個煤礦主?!?/p>
鏡頭對準一個戴眼鏡的男生。
“你認為他們打架的原因是什么?”
“我覺得應該是跟易清的弟弟有關(guān),前幾天他弟弟到學校來過一次,他弟弟好像腦子有點問題,他來的那天晚上,古銅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 MP3不見了,懷疑是易清的弟弟拿了,因為易清的弟弟在他床上坐過。當時,易清非常生氣,把他弟弟的口袋都翻出來給古銅看,然后就拉著他弟弟住學校的內(nèi)招去了。那天他們打架的時候,我好像聽見古銅在說,你家也沒什么好東西,小賊坯一個,長大了準定又是一個勞改犯什么的。所以我想,可能跟易清的弟弟有關(guān)。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
鏡頭又對準另一個戴眼鏡的男生。
“你認為他們打架的原因是什么?”
“斗嘴唄,因為我的床正對著他們兩個的床,所以我很清楚,他們兩個一貫喜歡斗嘴,但斗著斗著就打起來了,這還是第一次?!?/p>
“他們倆為什么喜歡斗嘴?平時都斗些什么?”
“唉,都是些日常小事,說到底我覺得還是源自于一種差距,他們是生活觀價值觀迥然不同的兩個人,一個成績很好,一個卻很糟糕,偏偏兩人都很自信,誰也不服誰?!?/p>
“好,你說說那天打架的事情?!?/p>
“那天一開始,他們?nèi)匀恢皇嵌纷?,我也沒太在意,反正他們經(jīng)常這樣。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了很多,越說火藥味越濃,我覺得最刺激易清的,可能是古銅突然說了句易清告訴馬悅的話,易清一聽,嗵的一聲跳下床,將古銅從上鋪一把扯了下來,我從來沒見他那么激動過,當時情況非常嚇人,兩張桌子都被掀翻了,古銅本來就好武術(shù),好打斗,于是兩人就不可避免地打起來了。當然是易清吃虧了,他怎么打得過古銅?古銅是個練家子啊,幸虧大家都去拉架,他才沒有吃更大的虧?!?/p>
“那句話是什么?易清告訴馬悅,又被古銅說了出來的?”
“好像跟易清的爸爸有關(guān),噢,對了,原話是這樣的:不錯,我爸爸是國家干部,是私開了小煤礦,是賺了黑心錢,可總比你那個勞改犯爸爸強,還好意思告訴人家馬悅,大概是想以此博取人家的同情吧?你做夢去吧,誰也不會同情一個勞改犯?!?/p>
鏡頭再次回到那個空曠的地方,旁邊是幾面高墻,易清還是那副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說的表情。
“易清,能不能給我們講講你爸爸的情況?”
易清警惕地抬起眼皮,緊緊盯著記者。
“聽說他因為交通肇事逃逸,正在江北勞改農(nóng)場服刑,是嗎?”
易清還是緊緊地盯著記者,一聲不吭。
“你把這事告訴了馬悅,沒想到馬悅又告訴了古銅,你覺得這事在古銅面前很丟面子,對嗎?”
我看到易清在咬嘴唇,鼻翼急劇翕動。
“你為自己有一個這樣的父親而感到羞恥嗎?”
易清的臉被放大成特寫,他的眼眶迅速被淚水充盈,凝成兩顆大大的淚珠,砸了下來,緊接著,更多的眼淚斷線似的掉了下來。
“你為這樣的父親感到羞恥和疼痛,因此不愿別人提起他,尤其不愿馬悅對古銅提起,對嗎?”記者似乎覺得自己抓住了要害,進一步逼問下去。
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場景出現(xiàn)了,易清突然大叫一聲“爸爸”,從座位上滑了下來,直直地跪在地上,仰天嚎哭了幾聲之后,一顆頭不顧死活地在地上磕得咚咚直響。等看守們終于制住他時,他的整個前額已經(jīng)血糊糊的,不像個樣子了。
3
整整一夜,我?guī)缀鯚o法入眠。易清平時不是個木訥之人,他曾經(jīng)參加過一次中學生辯論賽,作為正方辯手,說起話來有理有據(jù),如江河一般滔滔不絕,這一次,為什么會在采訪中三緘其口呢?還有,當記者提到他父親時,他的反應何以如此怪異?如此激烈?
第二天,當我決定去江北勞改農(nóng)場探望易清的父親時,母親以為我瘋了。
“人家的家事,跟你有什么相干?”
“易清不是人家,他是我同學,鄰居,還是多年的朋友。”我丟下這句話就走。水果行越來越賺錢,我在家里的地位也越來越高,否則,母親是斷然不會放我走的。
母親在后面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叮囑道:“先別告訴他這事,這會要了他的命的。”
我想,這恐怕不太可能,我去那里的目的,就是想弄清易清為什么會在鏡頭前給父親下跪,瘋狂哭喊,這太蹊蹺了,難道……我趕緊在腦子里剎住車,不讓自己再想下去。
三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過后,才到達農(nóng)場小鎮(zhèn)。再轉(zhuǎn)一程農(nóng)用拖拉機,才能到達農(nóng)場。小鎮(zhèn)上有很多這樣的拖拉機,平時拉貨物,拉糧食,一見長途汽車進站,就突突突地開了過來。他們都很有經(jīng)驗,不問人家要不要去農(nóng)場,而是問:“去幾分隊?”
易清的父親判了八年,因為是交通事故,加之他本人做了多年的工廠財務,在農(nóng)場里算是可用人才,所以已經(jīng)沒有下田干農(nóng)活了,被安排在場部食堂里做事。這幾天據(jù)說病了,正在醫(yī)務室輸液。
指導員將我領(lǐng)到醫(yī)務室的時候,易伯正閉著眼睛躺在床上,一瓶液體倒吊在床頭。他可比以前瘦多了,幾乎成了皮包骨,當他好不容易睜開眼睛的時候,上下眼皮像兩塊失去彈性的破布堆在一起。他看見我并不覺得意外,只淡淡地說:“阿峰,又來看我了?易清有你這個朋友,真是他的福氣?!?/p>
“易伯,你千萬要保重身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有個好身體,以你的本事,出去以后仍然大有可為?!?/p>
可我心里卻在想,還有整整四年,像他這種身體,如果不減刑,能不能熬到出去的那一天還很難說。易伯就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告訴你,我根本就沒想出去。別說出去,我現(xiàn)在感到活著都沒什么意思了。”
我喊了聲“易伯”,半天才不知所云地說:“大家都要好好活著,活下去比什么都好?!?/p>
“易清都活不成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他說這話時聲音很低,語調(diào)也很平緩,在我心里卻無異于打了個炸雷,看來他已經(jīng)知道易清的事了。還在來農(nóng)場的車上,我就想到過這個問題,我早聽說他們是可以看電視的,有一些固定的節(jié)目必須組織他們看,像采訪易清那樣的節(jié)目,說不定正是他們的必看節(jié)目。我突然知道他是因什么而病了。
“是我害了他,我就知道我遲早會害到他,我根本就不該活著,我要是當時就死了該多好,我死了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活活地刺激他,我早該去死,我已經(jīng)老了,我活夠了,為什么還要死皮賴臉地活著呀,他還那么年輕啊,他是我們?nèi)业南M?,他將來會是對社會有用的人,他才應該好好活著。我為什么不去?我要是死了,他就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p>
“易伯,不是這樣的,你想得太多了,易清他肯定另有原因,他不是一個虛榮的人,他不會因為有一個服刑的父親就感到抬不起頭來?!?/p>
“你說得對,他是另有原因,我也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早就知道,但我一直裝著不知道?!?/p>
“到底是什么原因?”
“說不出口啊阿峰,這些年我一直瞞著,對誰都不講,就是怕講出來對他不利,可我萬萬沒想到,我的隱瞞對他更不利,早知道會有今天,我當初就一咬牙把它說出來了,說出來至少不會變成折磨他的一塊心病。”
“心病?”
易伯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阿峰啊,你也知道,從小到大,人人都夸易清是個好孩子對不對?可現(xiàn)在,我卻開始思考一件事情,我的易清,他壞就壞在這個好字上面,虧就虧在這個好字上面,要是沒有這個好字,很多事情可能都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我感到自己越聽越糊涂。
“也許培養(yǎng)一個好孩子,就像打造一把雙刃劍,一不小心,就會傷到你自己。他那么做也是沒辦法呀,我已經(jīng)把他訓練成了一條龍,他又怎么可能再在蛇洞里爬進爬出呢?”
易伯欲言又止,我急切地想要知道他到底要說什么,可又不能催促他,他的表情是那么痛苦,如同一個癌癥病人正在忍受陣陣襲來的劇痛。
似乎經(jīng)歷了難以想象的掙扎,易伯終于嘆了一口氣,全都對我說了。“阿峰,你也是個好孩子,你對易清好,對易伯好,對易伯一家人都好,所以我才敢把這個秘密告訴你。你知道我為什么一直不讓你去查那個舉報者嗎?我知道你查得出來,我也生怕你去查出來。因為我心里清清楚楚,那個人就是易清啊?!?/p>
“不可能!”我本能地從床沿上彈起來,后背上頓時汗毛直豎,“這怎么可能呢?你是他親爸爸呀,他怎么能……做出這種事情來呢?”與此同時,另一個聲音卻在心里喊道:“果然如此!果然是他!”
“你也不能理解嗎?一開始我也不能理解,但我后來理解了,因為他不是別人,他是易清,這么多年,我們天天在夸獎他,贊美他,表揚他,他每時每刻都在接受這樣的刺激,時間一長,就像被洗了腦一樣,他腦子里只剩下那些好的細胞,壞的一個也沒有了,所以他才會忍無可忍,才會大義滅親?!?/p>
“這太荒唐了,易伯,一個人怎么可能沒有一點點私心雜念呢?我不相信,你肯定是急糊涂了,你不要瞎猜疑,我不相信易清會這么做。”
“你要是不信,可以去問問公安局的袁警官,他舉報時,是袁警官接待的他,他什么都清楚?!?/p>
“易伯,就算這事是真的,那你恨他嗎?”
“我當然不恨他,打個比方,我親手種出來的最漂亮的玫瑰,卻扎了我自己的手,你說我能恨那玫瑰嗎?”
喘了口氣,易伯又說:“可我現(xiàn)在卻開始恨他了,我恨得要死。我不是恨他舉報了我,而是恨他后來居然良心發(fā)現(xiàn)。我寧肯看著他混賬到底!正義到底!你看了電視沒有,他居然對著鏡頭又是哭喊又是磕頭,他那是在給我賠罪,他后悔了,他覺得對不起我,那個采訪你看明白了嗎?他并不是完全沒有私心雜念哪,他一直都在忍受良心的折磨,他心口上一直有個爛瘡疤,所以他才不能容忍別人用恥笑的口吻提到我,所以他才殺了那個戳他瘡疤的人。”
易伯一口氣說完這些,就閉著眼睛呼呼地張嘴喘氣,看樣子他病得不輕,我看這病可能不光是身體上的。從這以后,我們再也沒有說話,我腦子里亂作一團,實在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么了。
在易伯床邊一直坐到太陽西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易伯你說,易清舉報你,算不算立功呢?如果可以算立功,會不會對他的辯護有好處?”
易伯陡地睜大眼睛,一挺身坐了起來,急切地盯著我,“就是不知道這兩件事能不能扯到一起去,我這事發(fā)生在前,他殺人在后,這能算是立功嗎?”
對于法律知識,我也是一竅不通,但我模模糊糊意識到,這個證據(jù)對易清應該是有益無害的,所以我得要一個證明之類的東西,證明當時易伯被抓,確實是兒子易清舉報的。
易伯說:“去找公安局的袁警官,他最清楚,法律方面的事情也可以去問問他,他至少比我們明白得多?!币撞f著就要下床,可他忘了胳膊上還插著針管,輸液瓶當?shù)囊宦暠怀兜降厣?,瓶子碎了,藥水灑了一地。易伯看看一地的玻璃碴,臉色突然變了?/p>
“完了,我的易清沒救了,完了?!?/p>
易伯終于號啕大哭起來。
4
我提著一個精美的果籃,來到公安局。這是我出門辦事的習慣,既是對水果行的宣傳,又可以潤滑氣氛。
袁警官是個身材瘦削面色黑黃的中年男人,當我找到他時,他正站在窗前大口大口地抽煙,似乎在為什么事生氣。也許是水果籃起了作用,他居然收斂起自己的怒氣勉強聽我說了起來。聽了一會,他突然掐滅煙頭,正對著我,一臉嚴肅地說:“你再說一遍,不著急,一句一句把話說清楚?!?/p>
他總算明白我的意思了,而且沒有不屑一顧。
“這個東西對他的辯護有沒有用,我不知道,但你說的這件事我現(xiàn)在還有印象,交通肇事逃逸,的確是他兒子舉報的,我這里還有記錄,至于這個證明嘛,我該怎么出呢?我可從來沒有出過這種證明?!?/p>
“要不,就把他當時的舉報記錄復印一份,你們公安局在上面簽個字蓋個章,應該算有效吧?”
“那沒問題,我可以給你復印一份?!?/p>
袁警官一邊復印一邊跟我說:“那小子能殺人?這可真是沒想到啊,唉,人真的是最最復雜的東西,我在公安局呆了快二十年了,至今沒把人這個東西看透?!?/p>
“你剛才說你對那件事還有印象,能不能給我講講細節(jié)?說不定我能拿它去救人一命呢。”
“豈止有印象?恐怕我這輩子也忘不了,5.18慘案,那是一起惡性交通事故,雖說那孕婦在不該過馬路的地方過了馬路,但死得也太慘了,大肚子當場給撞得炸開了,孩子飛了出來,好像還是個兒子。你可以想象死者家屬的反應有多么激烈,她丈夫每天舉著個大牌子,站在出事地點尋找目擊證人,還威脅說,如果再過一個月還不能破案,他將采取大規(guī)模的報復行動,還非常明顯地暗示他精通爆破技術(shù),了解各種化學制劑。那段時間我們的壓力也大呀,市里不停地給我們施壓,命令我們一定要在限期內(nèi)找到肇事者。沒辦法,只好挨家挨戶地排查,各個單位的司機,有車的人家,有駕照的,無駕照但會開車的,調(diào)查他們那個時段里在哪里,在干什么,有無證人。當我們排查到一中門口時,正值中午放學,我發(fā)現(xiàn)有個個子高高的男生一直站在離我們四五米遠的地方,起初我以為他在那里等人,要不就是在那里辦黑板報。排查完畢,午休正好結(jié)束,上課鈴聲響了,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男生還在原地站著。我覺得蹊蹺,就想過去看看,哪知我還沒靠近他,他扭頭就走。正當我們準備撤走時,他又怯生生地跟了過來,說是有事要對我們說。他那副樣子我至今都還記得,滿頭滿臉濕漉漉的,像剛剛從水里爬出來。我們讓他坐,哪知他還沒坐穩(wěn),人就歪到地上去了,伸手一摸,額頭冰涼,手腳也冰涼,趕緊把他拉到醫(yī)院,輸了一瓶液,才緩過勁來。這個學生就是易清。給你,這份筆錄,就是當時在醫(yī)院里完成的?!?/p>
我想起來了,有天下午,易清是沒來上課,也沒請假,在我的記憶中,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以前他從沒缺過課,更沒有過不請假外出的經(jīng)歷。晚自習的時候,老師把他叫起來,質(zhì)問他下午干什么去了。他木然地低著頭,站在那里一聲不吭。問得急了,易清突然一頭沖出教室,消失在黑暗中??傻诙?,他又照常上課了。
“當天晚上,我們就上門去抓人了。他沒怎么反抗,似乎也不感到意外,只是不停地仰天長嘆。他好像知道是誰舉報了他。臨走前,他在一間房門前站了好久,大聲說,我走了,這個家就拜托你了,好好讀書,好好照顧你媽和你弟弟。我想,那大約是易清的房間?!?/p>
我急于看那份筆錄,就匆匆告別袁警官,來到一個僻靜的地方。
……
問:你和肇事者是什么關(guān)系?
答:父子關(guān)系。
問: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肇事者是你父親?
答:出事當天我就知道了,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關(guān)進衛(wèi)生間里,誰叫也不應。后來,他在臥室里對我母親哭著說,我完了,我撞了人了,我把人給撞死了。
問:當天就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才來報案?
答:我以為他會去自首,我聽見他對母親說,我想去自首算了,免得天天晚上做噩夢。可母親說,你去自首了,家里怎么辦?大兒子馬上要高考,小兒子又是那個樣子,你讓我一個人怎么辦?再說公安局有多少案子沒有破啊,多你這一樁算什么。
問:你可以說服他來自首啊,為什么要采取這種方式?
答:他不可能來自首了,他們分析來分析去,覺得沒留下任何線索,可以僥幸逃脫。我想由我來替他自首,可以嗎?我這樣做,能不能視為替他自首?我是他兒子呀,我不能替他自首嗎?
問:在這里簽上名字,你就可以走了。謝謝你,易清同學。
答:能不能不讓他看到這份筆錄?能不能不讓他知道這個人是我?能不能讓他以為是你們自己偵破出來的?我不想讓他傷心,他知道了肯定會傷心死的(站在原地抽泣,不肯走)。
問:好了,回去吧,你的要求我們會考慮的,請你相信我們。
答:(突然大哭起來)警官,我錯了,我聲明,我剛才撒了謊,我說的全都不是真的,我討厭我父親,所以我編了個謊言來報復他,求求你們,毀了這份筆錄吧,這不是真的,我在撒謊,全都是謊言。
……
難怪那段時間易清比平時沉默多了,也更用功了,下了課也趴在座位上溫書,晚自習結(jié)束了,還沒有起身回家的意思,直到熄燈鈴響起,教學樓一片黑暗,他才夾著一本書,不緊不慢地往回家的方向走。我記得我還在路上安慰過易清,“不要太難過了,這對易伯也是個解脫,我聽說,好多人因為沉重的心理壓力,年紀輕輕就得了不治之癥呢?!币浊逵袣鉄o力地問:“是真的嗎?你真的這樣想嗎?”想了想,我又說:“不過易伯的運氣也真夠差的,那一帶既沒有電子監(jiān)控,也沒有目擊證人,既然當時都逃脫了,后來為什么又被發(fā)現(xiàn)了呢?一般來講,這種無頭案是破不了的?!甭牭竭@里,易清突然抱著腦袋在馬路上蹲了下去。
現(xiàn)在想想,我那幾句不打緊的話,對他是多么大的刺激呀。
拿著袁警官給我的資料,我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去一趟省城。我得想法跟易清見一面,看看他的辯護律師找好沒有,我要把這份材料交給他的律師,說不定會用得著的??墒牵瑑H僅這一份材料會不會少了點?也許應該再多找一些,對于易清來說,找?guī)追輰λ欣牟牧蠎摬浑y。
我決定去找戚阿姨商量一下。她在長途汽車站當售票員,來到窗口一看,她不在,一問,人家說她已經(jīng)不在這里上班了,自從她兒子的消息一傳開,她就不在這里上班了。“為什么?”我問那個穿交通制服的中年女人。
“都來圍著她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對單位影響不好唄?!?/p>
終于在一間沒有掛牌的辦公室里找到了戚阿姨,她坐在那里修整一塊站牌,我不知道這里是什么部門,也不便問她,但我感覺這里不像辦公室,既沒有文件柜,也沒有辦公器材,除了一桌一椅,什么都沒有。
我向她講述我這幾天所做的事,也講了我的想法。沒想到戚阿姨聽到這些時,一點意外的反應都沒有,原來她早就知道了易清告密的事。
“我們一直假裝不知道,就是不想讓他太內(nèi)疚,不想增加他的心理負擔,我們想讓他慢慢忘掉這事,誰知他……他始終放不下?!?/p>
“戚阿姨,無論如何,我們都得救救他,不管救不救得了,我們都要努力?!?/p>
“沒用的,就算你想做什么,那邊的家屬也不會答應的,我們也要替人家想想?!?/p>
但我去意已決,就算幫不上易清的忙,見他一面也是好的,說不定這真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見面了。我問戚阿姨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她搖了搖頭?!拔疫€得照顧易澈呢,易澈他連炒剩飯都不會,我要是丟下他一個人,他肯定會出事的。老天爺,我怎么是這樣的命啊?!?/p>
我沒時間陪她感嘆命運這回事,我還得去做一些準備工作。路過一中時,我突然想起了陳老師,高中時代,他一直是我們的班主任,他對易清從來都是贊賞有加,經(jīng)常瞇縫著眼睛說:“這個易清,不僅學習好,難得的是他身上還有一股子正氣,這樣的孩子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出息,是大出息?!边€對我們說,“你們記住我今天說的話,有朝一日,你們會以跟他同過學為榮,真的,我一點都沒吹牛,我先把話丟在這兒,你們以后會看到的?!?/p>
也許該去找找陳老師,請他出出主意。
陳老師也知道這事了,一聽我提起易清的名字,就滿臉悲戚?!翱上О?,一棵難得的好苗子,我說句話你不要生氣,我寧可相信是你殺了人,也不愿相信是他殺了人?!?/p>
我點頭。我自己也這樣想過,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敢肯定地說,我今后一定不會殺人,我很害怕那種感覺,比如受到某種強烈的刺激,剎那間熱血上涌,腦子里嗡嗡作響,那種情況下,別說是用刀捅人,就算白手撲上去,把人一口一口地咬死都是有可能的。我相信易清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殺的人,人其實是很膽小的東西,沒人敢在清醒的狀態(tài)下殺人,人都是被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波濤掀翻了,才會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來。
我向陳老師講了易清曾經(jīng)舉報自己父親的事情,陳老師噌地一下從那把老藤椅里站了起來,瞪大眼睛望著我?!罢娴挠羞@種事?這是真的?”我看見他一道眉毛不自覺地跳了起來。
在房間里急速地走了幾個來回后,陳老師突然停下來,大聲說:“易清這事,我管定了,拼上老命也要去救他,我們一定要救他,這孩子太難得了,來,我們好好想想,我們要搞就得把事情搞大,不妨組織一個聲援團,把所有對易清有利的事跡都搜集起來,到時候所有的證人一起出庭給他作證,就算不足以影響判決,也可以從道義上幫他挽回一些聲譽?!?/p>
我們商定,由我先去一趟省城,跟易清的辯護律師接觸一下,如果沒有給他指派律師,我們就自己花錢請一個。另外,還要想方設法告訴易清,千萬不要泄氣,我們正在想法幫助他,他自己也要鼓起信心來。陳老師則留在家里,千方百計搜集對易清有利的證據(jù)。
5
見到易清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幸好陳老師有個同學在省城混得還可以,求他幫忙,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總算見到了易清。
易清比電視上看到的胖了些,仔細一看,才知道是浮腫,嘴唇上還掛著一串燎泡??吹轿視r,他居然笑了。“沒想到吧阿峰?”
“是沒想到?!?/p>
“沒想到的事多呢,可惜我沒有機會一一告訴你了?!?/p>
“我們都在準備幫你,我,陳老師,還有很多人,我們手上有很多有利的證據(jù)?!?/p>
“沒用,也沒必要,我早就不想活了。你知道我原來的計劃是什么嗎?我本來準備捅了那家伙之后就去跳樓的,可后來我突然想起來,我還得去趟江北農(nóng)場,最后看一眼我爸,我有話對他說,于是我就從樓上跑了下來,沒想到他們這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如果我的計劃不受阻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黃泉路上的一個小鬼了?!?/p>
“易清你傻呀,當時不是只有你們兩個人么?你為什么要說你是躲在衣柜里,突然跳出來襲擊了他,你可以說你是跟他發(fā)生了口角,在打斗中一時失手殺了他,這樣頂多也就是個防衛(wèi)過當?!?/p>
易清搖頭?!拔也荒苷f謊,尤其是在他已經(jīng)無法站起來跟我當場對質(zhì)的時候,這跟躲在背后朝人下黑手有什么區(qū)別?”
我突然對他的迂闊氣憤起來。“你以為你沒有朝人下過黑手嗎?你冷不防從衣柜里跳出來襲擊他,你背著家里人舉報自己的父親……”
易清微微浮腫的眼睛突然睜得很大,嘴也大張著,如遭雷擊,如見鬼怪。這樣呆了一陣,他突然轟地垮塌下去,連端正的肩膀都像被誰砍了一掌似的,蔫蔫地朝下耷拉著,那樣子就像一只鼓了很久的氣泡,啪的一聲自己破了。
“他們都知道了?我死有余辜,我不是人,我連畜生都不如,對嗎?”他的聲音很小,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你沒有做錯,沒有人覺得你做錯了,他們都覺得你應該這樣做,你父親還說,就算你不去舉報他,他也會去自首的?!焙蟀刖湓捠俏蚁咕幍模翘煲撞疀]有對我這樣說,他什么也沒說,除了那句培養(yǎng)好孩子是打造一把雙刃劍之外,他對這事沒作任何評價。
“不,他不去自首也沒關(guān)系,這樣的人又不止他一個。我后來查了好多資料,我們國家每年的交通事故中,至少有十分之一的肇事者逃脫了法律的制裁,他為什么不能是那十分之一當中的一個?”
我有點吃驚地看著他,“你真的這樣想嗎?我還以為這只是我這種人的想法呢,沒想到你也這樣想?!?/p>
易清嘿嘿地笑起來,“是啊,連你也知道我是個無可救藥的傻瓜,可惜,我是最后一個知道的,我是天底下最最自鳴得意的傻子,什么三好學生,優(yōu)秀學生代表,什么保送生資格,年度標兵,這些狗屁東西有什么用?除了誘使我把我父親送進監(jiān)牢之外,一點用處也沒有!我心里現(xiàn)在只有恨,滿腔的仇恨,我恨那些蒙蔽我的人,恨那些表揚我的人,他們一再利用那張不值錢的獎狀,唆使我去做那些他們根本不會做的傻事,他們?nèi)际墙趟舴福艄肥??!?/p>
看守慢慢踱了過來,幸虧我進來時悄悄往他口袋里塞了點鈔票,請求他多給我一點探視時間,否則他該趕我走了。我示意易清聲音小點,憑直覺,我知道易清的話不適于在探視時間里說,更不適于大聲嚷嚷。
可易清控制不住。
“阿峰你知道嗎?我是在為我父親的榮譽而戰(zhàn),不錯,他是個囚犯,他有罪,可他付出了代價,他正在救贖他自己,而那個污辱他的人,他們?nèi)叶汲錆M了血腥和罪惡,他們根本不配談到他。你知道他家的錢是怎么來的嗎?他爸開了三個黑煤礦,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都敢做,他們包庇礦工在井下殺人,給鬧事的礦工發(fā)閉口費,更可惡的是,那個古銅,不僅沒有一點良知,沒有一點最基本的正義感,講起這事來還津津樂道,他夸那個壞蛋真他媽聰明,真他媽肯動腦子,什么錢都敢賺。他爸是一個什么局的副局長,國家干部不許開設私人小煤礦,這條規(guī)定他不會不知道吧,但他就敢公然違抗國家法令。你想想,這是一家什么樣的人?在我看來,簡直是壞事做絕,十惡不赦,可這樣的人卻反過來嘲笑我的父親,你說我怎能咽下這口氣?!?/p>
“易清,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多行不義必自斃,如果這些事都由個人去干涉,那法律是干什么的?公眾輿論是干什么的?”
“法律?公眾輿論?我還告訴你一件事,有一次我跟輔導員老師談起古銅家里的事,你猜他怎么說?易清同學,所謂社會萬象,就是這個樣子的,不錯,你是白色,但也不要看不慣人家的黑色,紅色,以及其他任何一種顏色,全都是白色的話,這世界就不那么熱鬧了。你看看,這就是輿論?!?/p>
“也許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絕對的是非對錯,得了便宜的該他走運,沒得到的活該倒霉?!?/p>
“你說得沒錯,我就是那活該倒霉的一個,我注定是個倒霉蛋。我父親的事,我曾經(jīng)請教過我們的哲學老師,我還沒勇氣告訴他那個人就是我,我只是問他,我有個同學,把交通肇事逃逸的父親給舉報了,過后卻非常后悔,我問他怎么看待這件事?我以為他會脫口而出給我一個答案的,作為一名大學里的哲學老師,對這個是非曲直一清二楚的問題,難道還會有第二個答案嗎?難道還需要一秒鐘甚至半秒鐘的遲疑嗎?你猜他怎么說:我的易清同學啊,我該怎么回答你呢?我只能告訴你,他做的事,基本正確。我當時一下子就懵了,這算什么回答?難道他做的并不全對?難道他的行為也有錯?他錯在哪里?可我的老師卻說:讓生活來回答他吧,他會得到答案的。你看看,這就是老師,這就是一向被我們視為路牌的老師?!?/p>
“不要想得太多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沒到?!蔽蚁氩怀龈线m的話來安慰他,只能說句大俗話。
“什么善報惡報,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的狗屁邏輯?!?/p>
“不過,開庭的時候你可千萬別說剛才那些話,你只能就事論事,否則人家會認為你是心理不平衡,積怨已久?!?/p>
“差不多?!?/p>
“求你了,千萬別這樣說,你要一口咬定你們是在寢室里發(fā)生了打斗,一時失手捅死了他?!?/p>
“你是要我翻供?要我撒謊?沒那么容易,而且我也不想那樣做。”
“你這渾蛋,你以為你的命真是你自己的嗎?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你家里著想,你是長子,你對那個家是有責任的,要是沒有了你,他們該怎么活下去?為了他們,你也得聽我們的,律師那里,我會去跟他溝通,我們要齊心協(xié)力,盡量把這事往防衛(wèi)過當上靠?!?/p>
“隨便你們,我已經(jīng)想好了,開庭的時候,我要徹底放棄對自己的辯護權(quán),別看我現(xiàn)在對你說了這么多,真到了該說話的時候,我是一個字也不會說的,我還有什么可說的?我的行動就說明了一切,我對這個混亂的世界已經(jīng)徹底失望了,我無話可說?!?/p>
我這才真的緊張起來。“易清,這可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千萬千萬要冷靜,要配合我們,你要相信,事在人為?!?/p>
“好了好了,給我講講我家里的情況吧?!?/p>
我只能撒謊,幸虧我善于撒謊,就像把過期的水果說得像剛從樹上摘下來的一樣,我說易伯還好,雖然瘦了些,但精神不錯,看上去硬硬朗朗的,情緒也還算穩(wěn)定。戚阿姨也還好,每天按時上班按時下班,風風火火,回到家就洗洗涮涮,一個人帶著易澈,日子過得很平穩(wěn)。
“對了,易澈怎么樣?他知道這消息嗎?”
這下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出事后我一直沒見過易澈,不過,據(jù)說易澈有個習慣,他不看新聞,不看任何成人節(jié)目,只看動畫片,一有機會,就坐在電視機前笑呵呵地看動畫片,如果情況真是這樣,他應該不會看到易清出現(xiàn)在電視上。但也不一定,大街小巷誰都知道這事了,他多多少少應該聽說過一些了。
“你沒對我說實話,我父母不可能還好,我能想象我給他們的打擊有多大,可是我別無選擇,我忍無可忍,請你轉(zhuǎn)告他們,就說我這輩子欠他們太多了,來世再來報答他們?!?/p>
“真的有來世么?你不會相信真的有來世吧?萬一沒有呢?你不覺得自己很無賴嗎?”我突然生起氣來,一個來世就可以抵消自己對父母的傷害和打擊嗎?
易清終于低下頭去,流起淚來。
“我最后說一遍,這也是我們大家的請求,你一定要配合我們,開庭的時候千萬不要亂說,我們知道你很能說,但你一定要保持清醒,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你要事先在心里準備好?!?/p>
易清咬著牙,低著頭一聲不吭。
“你得答應我,你今天要是不答應我,我就不走了,大不了我給自己弄個擾亂治安的罪名,跟你做幾天牢友算了。”
“行了行了,我爭取,好吧?我爭取照你說的那樣去做。對了,開庭的時候你能不能把易澈帶來?我想看看他,以后見他可就難了?!?/p>
從易清那里出來,馬上又去找了那個法庭指定的律師,我直言不諱地講了自己的打算,他吸了口煙說:“有難度,關(guān)鍵是他最初的口供已經(jīng)承認是蓄意謀殺,是趁對方不備突然襲擊?!?/p>
我又喋喋不休地向他講了那些事情,好學生啦,舉報父親啦,等等,律師聽著聽著,露出了微笑,“這是真的嗎?這小子!”僅從他的語氣,我判斷不出他的態(tài)度。
最后,我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紅包,他想了想,接了下來,揣進上衣的暗袋里?!胺判陌?,不遺余力地替當事人辯護,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職業(yè)賦予我的使命,我知道該怎么做的?!?/p>
我長出了一口氣,踏上了回家的旅程。兩件事,兩個人,都給了我口頭的答復,我只能把事情辦到這個程度了。
6
搜集那些有利的證據(jù)不但艱難,而且常常讓我和陳老師產(chǎn)生無力感,好像我們試圖用一些無足輕重的閑言碎語,去感化一塊冷冰冰的巨大怪石。
我甚至能想象法官們威嚴的聲音:“與本案無關(guān),駁回?!钡拇_,這些都是易清的瑣碎往事,是他殺人以前所做的事情,就算他殺人以前是個圣人,是個天使,我估計法官們也不會因此而從輕發(fā)落,說不定還會振振有詞:“看,一個好學生就這樣墮落了?!?/p>
而且這些證據(jù)看上去的確軟弱無力,甚至滿嘴學生腔。
在我們這個院子里,有一個長達五米的自行車棚,許多次,都是易清主動去扶起那些倒下的自行車,即便不是他撞倒的,他也會一輛一輛扶起來,端端正正地放好。這是那個看門老頭的證詞。他還說,他觀察了很久,整棟樓只有易清一個人會做這種事,他好像見不得自行車棚里東倒西歪的景象,只要他看到了,就一定會去扶起來。長年如此,下雨下雪都不例外。
而一聽到要他出庭作證時,這個常年抱著收音機的看門老頭馬上就往回縮了。“不行不行,我可不想跟法院打交道,我一輩子沒跟公檢法打過交道,再說,那些事又沒留下個文字記載,人家問起來,我也說不清是在哪年哪月哪個時候,弄不好人家還以為我在作偽證,我反倒還犯了法了?!标惱蠋煂ξ艺f:“他大概是害怕出庭作證,這樣,我們把材料寫清楚,讓他確認一下,然后請他簽上名摁上指印。”材料是陳老師寫的,不愧是老師,簡短明了,言詞懇切,我把它一字一句念給門房老頭聽,然后請他簽名,沒想到他又有了新的說法。
“阿峰啊,這個名我絕對不能簽,這幾天我把這件事前前后后又想了一遍,弄不好我會引火燒身的,你想啊,看管自行車棚本來是我的責任,現(xiàn)在人家聽了會怎么想,自行車東倒西歪,我不僅沒把它管理好,還要一個不相干的學生去幫我扶起來,人家會譴責我失職,我會因此丟了差使的,弄不好還會追究我的責任,讓我把拿走的工資還回來。不行,這可不行,我又沒請他那樣做對不對?他完全可以像別人一樣甩手就走,完全可以當作沒看見。一個人只有默默無聞不圖回報地做好事,才算真正做了好事,過后又來秋后算賬,那他就不算做了好事,即便做了,也算打了折扣了。這是我這些天來好不容易才想通的?!?/p>
沒辦法,只好放棄他。幸好陳老師并不看重他的證詞?!斑@個老滑頭!算了,我們也不稀罕他去作證,反正他的證詞也沒有力度,不足以說明一個人的品質(zhì)問題。”
什么樣的事例足以說明一個人的品質(zhì)呢?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有個夏天,易清去買西瓜,因為手里捧著個大西瓜,賣西瓜的師傅就把找零直接塞進了他的口袋,回家后,易清發(fā)現(xiàn)那師傅把十塊當作五塊的找給他了,立馬跑出來跟他說明這件事,大熱天的,賣瓜師傅脾氣不太好,還沒聽明白就跟他吼了起來,原來他聽錯了,以為是他少給了易清,他怎么也沒想到眼前這個半大小伙子竟是來退錢給他的,張開的嘴巴好半天合不攏。易清放下多找的五塊錢就走。賣瓜師傅收攤后,抱了個西瓜專程去了一趟易家,還一路不停地嚷嚷,沒多久,樓上樓下就都知道了這件事情。
我不知道這事的力度夠不夠,但我想,初選時總要多收集一些,以后淘汰也不遲,就去找了當年那個賣瓜的師傅,幸運的是,賣瓜的師傅就是這附近的人,只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賣瓜了,他現(xiàn)在是糧店老板。我裝著去買米,順便對他提起易清買瓜的事,他說他還記得清清楚楚。“那可真是個好孩子,誰能想到這么好的孩子也會走上這條路呢?都是這個社會害的,放眼一望,有幾個人能稱得上好人,僅有的幾個好人,不僅得不到保護,還成了大家的眼中釘了,一天不除掉,一天硌得人難受。樹大招風就是這個道理。”我覺得他不愧是常年做生意的人,見的人多,對世事也體悟得特別深刻,于是又對他說了一番恭維的話,他高興得眉開眼笑。
說到出庭作證時,他臉上的笑容頓時就沒了?!澳阕鲎龊檬掳?,我哪有那個時間,馬上就是收糧食的季節(jié)了,我忙得連拉屎都恨不得省了。”
“你剛才還說好人太少了,得不到大家的保護,你就不能站出來給大家?guī)€頭,做個保護的姿勢?”
“話不能這樣說,他現(xiàn)在都殺了人了,怎么還能稱之為好人呢?”
“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們先不要下定論,我們只要把他以前的好實事求是講出來就行?!?/p>
“我覺得那事最好別再提了,我后來不是給了他家一個大西瓜了嗎?那就是我對他的表揚,我已經(jīng)當場兌現(xiàn)了。話又說回來,人都有兩面性,當著你是一個人,背著你又是一個人,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p>
只好強壓著怒氣,笑呵呵地提著米袋子走人。我說服不了他,也擔心再跟他蘑菇下去,我會止不住心頭火起,當場撕破臉跟他吵起來。我不能跟他吵,做生意的人,和為貴,和氣生財,別說是街坊,就是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也不要輕易跟人家動怒。
陳老師想起了另一件很有力度的事情。有一年的期中考試,一個學生偷偷拿走了易清做好的試卷,當他全都做完了回過頭來檢查時,才發(fā)現(xiàn)做完的卷子丟了一張,正在著急,那個學生悄悄給他還了回來。再明白不過了,那個學生抄襲了他的,他紅著臉坐在座位上想了一陣,就舉起了手,向老師報告了這件事,監(jiān)考老師當時并沒決定收走他的卷子,因為他是被抄者,而且舉報有功,可他主動要求老師把他的卷子一起收走,說是因為他舉止欠妥,這才讓旁邊的同學臨時起了抄襲的念頭,所以他理應受罰。
陳老師一說我也想起來了,那個學生就是賴痞子——他姓賴,又特別愛笑,挨批時都是一副不尷不尬的笑,所以我們都叫他賴痞子。這件事涉及到兩個當事人,除了賴痞子本人,還有一個是當時的監(jiān)考老師,要找到那個監(jiān)考老師不太容易,因為她后來嫁了個軍官,隨軍去了,也不知道現(xiàn)在人在哪里,賴痞子倒是可以找到,他高中畢業(yè)后就進了縣里一家工廠,聽說混得還不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廠里的中層干部了。
我和陳老師一起去找他。賴痞子現(xiàn)在可不像當年了,又高又壯,戴副眼鏡,見到我們就伸出手來一一握手,還吩咐一個女工趕緊倒茶。他也聽說了易清的事,有點傷感?!巴瑢W們當中,就他出色一點,我們還都指望著將來能跟著他沾點光呢?!标惱蠋熼_始跟他說明來意,當說到抄襲事件時,我發(fā)現(xiàn)賴痞子有點不自在起來,尤其是那個女工進來倒茶時,那表情更是好笑,恨不得跑過去捏住陳老師的嘴巴,讓他別再說了,可惜陳老師講得正帶勁,根本沒注意他的臉色。陳老師總算講完了,賴痞子卻沒一點反應。